听着双胞胎哭着要吃的,我的灵魂受到暴击,这种伤痕将永远不可磨灭。我恨,我好恨那个老女人——还有妈妈——恨他们对我们做的这一切。
每天到了吃饭时间,我们没东西吃,便只能睡觉。一连睡好几小时。睡着了,就感受不到疼痛或饥饿,也感觉不到孤独或痛苦。睡梦中至少可以在幻象中寻找抚慰,而一旦醒了,就会发现一切成空。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恍惚中感觉生命完全被困在了角落的小盒子里。我感觉好累,恍惚中我没来由地转头去看克里斯和科里,我看到克里斯掏出一把小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那一刻我竟没有太大感觉。他将流着血的手臂塞进科里的嘴里,让他吸自己的血,尽管科里不愿意。给科里吸完,他又给凯莉吸。那两个小家伙,两个曾经太大块的东西不吃、太油腻的东西不吃、太硬的东西不吃、太粘牙的东西不吃,或者仅仅因为样子搞笑也不吃的小家伙,却喝下了他们哥哥的血,两个人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克里斯,接受了这一切。
我扭过头不去看,克里斯逼不得已的举动让我恶心,但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做到这样,再大的困难他也总是能解决。
克里斯又来到我这一边,在床边坐下,凝视我良久之后,他才垂下眼睛去看血已经止住的手腕。随即他再次举起匕首,准备再划一刀,好让我也能得到血的滋养。我阻止了他,抓起他手中的折叠刀远远丢开。他又快速跑过去捡起小刀,并用酒精消毒。我发誓绝不会喝他的血,可他还是不肯放弃。
“克里斯,要是她永远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怔怔地问。“她会任由我们饿死在这儿的。”我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已经两周没有来的外祖母。克里斯之前说我们藏了一大磅切达奶酪,其实是夸张了。我们其实只不过是用奶酪做了一些老鼠饵,后来没东西吃了,就不得不把用来引诱老鼠的一点奶酪取下来吃。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进食,而前面四天也只是用一点奶酪和碎饼干撑着。至于省着给双胞胎喝的牛奶——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喝完了。
“她不会让我们饿死的。”克里斯在我旁边躺下,无力地将我搂进怀中,“我们才不会那么傻那么没用,让她的奸计得逞。明天要是她再不送吃的来,或者妈妈也还不来,我们就用床单结成梯子爬下去。”
我的头枕着他的胸膛,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你怎么说得准她会怎么做?她恨我们,她想让我们死——她不是老说我们压根儿就不应该生出来吗?”
“卡西,那个老巫婆又不傻。妈妈肯定是出远门了,她很快就会送东西来的,趁妈妈回来之前。”
我帮他包扎了下划伤的手腕。两周前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逃跑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有力气吊着床单爬下去。可现在如果再做那样的尝试,肯定会掉下去摔死,更何况我们还得背着双胞胎,事情就更难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食物送来。克里斯强迫我们都上到阁楼。双胞胎已经虚弱得走不动了,克里斯和我只能一人背一个。阁楼上十分闷热。我们把双胞胎放在教室的一个墙角,两个人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克里斯绑好精加工过的吊索,这样可以确保双胞胎安全地绑在我们的背上。我俩都没有提,万一摔下,我们这既是自杀,又可以说是谋杀。
“我们换个方式,”克里斯再三考虑后说,“还是我先下去,等我下到地面,你再把科里绑到绳索上,一定要绑紧以免他挣脱,然后你再慢慢把他放下去。等把科里放下去之后,再用同样的办法放凯莉下去。最后你再下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一定要尽全力!让上帝赐予你力量——不要放弃!想想你的愤怒,想想你还要报仇!我听说,紧急时刻愤怒能带给人超人般的力量!”
“我先下去。毕竟你比我强一点。”我虚弱地说。
“不行,我得先下去接着,以免谁下落得太快,而且你的臂力也没我的大。我会把绳子绑在烟囱上,这样就能减轻你承受的那部分重量——卡西,现在真的是情况紧急!”
天哪,真不敢相信他竟让我这么做!
我惊恐地盯着捕鼠夹里的四只死老鼠。“我们得把这四只老鼠吃掉,这样才有力气。”克里斯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得竭尽所能,把不可能的事做到可能!”
生吃?生吃老鼠?“不要。”我嘟囔道,哪怕只是看着那四只僵硬的小东西我都感觉恶心。
克里斯变得很生气,他说我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双胞胎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卡西,你听着,我先把该我吃的两只老鼠吃下去,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拿盐和辣椒。还得拿那个衣架来锁紧打结的地方——杠杆作用,你懂的。我的手,现在不够力气。”
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其实全都虚弱得连动都动不了。
克里斯向我投来一个打量的眼神。“真的,放点盐和辣椒,我想老鼠吃起来肯定会是美味的。”
美味?
克里斯扭下老鼠的头,再将其剥皮,去掉内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划开小老鼠的肚子,扯出一根很长的黏糊糊的肠子,连同小小的心脏,还有其他一些微型内脏。
幸好我肚子里没东西,不然肯定吐个精光。
而他并没有疾步狂奔去拿盐和辣椒,或者衣架。他只是踱着步,缓缓走着——从这我也可以看出,他其实也并不想吃那生老鼠肉。
克里斯下楼之后,我的眼睛牢牢盯着那已经被剥了皮的老鼠,而那将是我们下一顿的食物。我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咬一口。我确实很饿,但也还没饿到可以享受老鼠肉的地步。
可我想到了双胞胎,他们这会儿正闭着眼睛瘫在墙角,额头抵着额头彼此依偎在一起,我想他们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肯定也是那样依偎着的吧。他们等待降生,而等来的是被禁锢,是饿肚子。两个可怜的小家伙,父母的爱已变成曾经。
不过吃下死老鼠,我和克里斯说不定就能有足够的力气带着他们安全落到地上,再央求某个善心的邻居给他们一些吃的,给我们全部人吃的——如果我们能熬过接下来这一小时的话。
随即,我听到克里斯回阁楼的脚步声。他在门框处犹豫了一下,半笑着,蓝色眼睛与我的目光相遇……里面闪着光芒。他双手提着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餐篮,里面装满了食物,以至于木头盖子都被顶得凸起,无法盖平。
克里斯举起两个保温瓶:一个里面装着蔬菜汤,另一个装着冷牛奶。我僵在原地,迷惑之中又生出了满满的希望。难道是妈妈给我们送这些东西来了?那她为什么不叫我们下去?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克里斯抱起凯莉,我则抱起科里,我们赶紧用勺子给他们喂蔬菜汤。两个人顺势接受了喂到嘴边的汤,一如他们之前接受克里斯的血一样——这不过是他们多舛命途中的一个事件而已。我跟克里斯又给他们喂了一点三明治。按照克里斯提醒的,最开始都只敢吃一点点,以免一下子吃太多吐出来。
我其实很想把那些吃的赶紧塞到科里嘴里,这样我自己也好塞一些东西拯救我那饿极了的肚子。科里吃得好慢啊!与此同时,我脑海里闪过一千个问题: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送吃的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她的理由是什么?终于可以吃上东西了,但我已经悲观得无法喜悦,我满腹狐疑,根本放松不下来。
克里斯慢慢喝了一点汤,吃了半个三明治,随后打开一个锡箔纸的包装。里面放着四个甜甜圈。老巫婆从来没给我们吃过任何甜食,如今竟然送来了甜点——外祖母送来的甜点——这绝对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道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求得我们的原谅?不管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只能这么认为。
在饿肚子的这一个星期里,克里斯和我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或许是从那天我坐在泡泡堆满的热水浴盆中,而他想尽办法帮我弄掉头发上的焦油开始。在那可怕的一天之前,我们只是兄妹,一起扮演照顾双胞胎的父母角色。可如今我们的关系变了。我们不再是扮演父母。我们成了凯莉和科里真正的父母。他们俩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义务,我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奉献给彼此。
事情已经很明了,我们的妈妈已经完全不在乎我们的遭遇了。
克里斯甚至都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同样认识到了妈妈的冷漠,我从他黯淡的眼里就能看出,而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克里斯一直都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可现在他把那照片收起来了。他一直都比我更相信妈妈,所以自然也是受伤最重的。我已然是心在流血,如果说他比我更受伤,可以想见他内心得有多痛苦。
克里斯轻轻拿起我的手,示意我们现在可以回卧室了。我们好似游魂一般慢慢飘下楼梯,仍处在恍惚状态,还是虚弱无力的模样,尤其是双胞胎。我怀疑他们俩现在恐怕瘦得连三十磅都不到了。我看得到双胞胎的样子,看得到克里斯的样子,却看不到自己。我往梳妆台那面又高又宽的镜子望去,等着在里面看到一个游乐场的小丑,一个前面没了头发,后面又拖着一头苍白颜色长发的小丑。然而,等我定睛望去,才发现镜子不见了!
我迅速跑到洗手间,结果却发现药柜上的镜子也已被打碎!我跑回房间,抬起克里斯平日里当书桌的梳妆台的盖子……里面的镜子也碎了!
我们的镜子都被打碎了,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影像。是的,脸在破碎的镜面中好似多了好多伤疤,鼻子这边高那边低。看着让人很不舒服。离开梳妆台,我把那一篮子食物放到温度最低的地面,然后就地躺了下去。我没有问镜子为什么碎了,也没问为什么还有面镜子不翼而飞。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她认为,骄傲是一种罪恶,在她眼里,克里斯和我都是罪大恶极的。为了惩罚我们,也连带着让双胞胎受苦,可她为什么还要再给我们送吃的来,我猜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又有了一篮一篮的食物。尽管,外祖母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她总是把眼睛转开,然后迅速退出门外。我头上裹着一条粉红色毛巾,刚好露出眉毛上面的部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反正哪怕注意到了,她也没有作任何评价。我们就那样看着她来来又去去,也不曾问她妈妈在哪里,或者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我们都已经学乖了,反正她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就决不先开口。克里斯和我瞪着她,眼睛里是鄙夷,是愤怒,是憎恨,我们暗暗希望她哪怕是转过头看一下我们表情也好。可她再也没看过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我只好试着大喊出声,想让她看,让她看看双胞胎已经瘦成什么样了,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俨然就跟游魂一样。可她就是不看。
我挨着凯莉躺下,思考着这一切,发现我把事情弄得比原本更糟了。原本乐观向上的克里斯,现在也变得跟我一样悲观厌世。我希望他能变成以前的样子——笑容灿烂,明亮阳光,总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
克里斯合上梳妆台的盖子,在旁边坐下,他的面前摆着一本医学书,双肩往下垂着。他没有在看书,只不过是坐着发呆而已。
“克里斯,”我梳着头发,对他说,“你觉得,世界上有多少青春期的女孩带着一头干净闪亮的头发上床睡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满头焦油?”
克里斯转过身,满脸讶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再提起那可怕的一天。“这个,”他拉长声音道,“我觉得,我想你应该是仅有的……一个吧。”
“我不知道。还记得他们给马路浇上焦油的时候吗?玛丽·吕·贝克和我打翻了一个装着焦油的桶,然后还做成了几个小娃娃,我们给那几个娃娃做了一间黑色的屋子,里面放着黑色的床,后来修马路的人过来吼着让我们走开。”
“嗯,”他回道,“我记得你脏兮兮地回到家里,还把一团焦油放到嘴巴里嚼,说那能让牙齿变得更白。天哪,卡西,你那时候可真是胡来。”
“这间屋子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不需要每年看两次牙医。”克里斯冲我一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时间多,我们来玩大富翁锦标赛吧,冠军选手得给所有人用浴盆洗一周的内裤。”
哈,他是有多讨厌这件事。克里斯确实一直都不喜欢半跪在硬瓷板砖上,弯腰洗他自己和科里的衣服。
于是我们把游戏道具支起来,数好各自有多少游戏币,回头去看双胞胎,可两个小鬼不见了!除了阁楼,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但他们从来不会独自上阁楼呀,跑去卫生间一看里面也没人。这时,我们听到电视机后面传出小声的呢喃。
两个家伙跑到那后面去了,他们蹲在电视机后面的墙角,想等电视机里面的小人从电视里走出来。“我们觉得妈妈可能在这里面。”凯莉解释道。
“我想去阁楼跳舞了。”说完,我站起身朝衣橱走去。
“卡西!我们不玩大富翁锦标赛了吗?”
我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哦,就算你赢了,别提什么锦标赛了。”
“胆小鬼!”克里斯跟从前一样取笑我道,“来嘛,我们玩一下。”说完,他久久地凝视着双胞胎,他们俩一直都在游戏中扮演我们的银行家。“这次可不准作弊了。”克里斯严肃地警告,“要是让我再发现你们趁我们不注意偷卡西的游戏币——我就一个人把那四个甜甜圈吃掉!”
他才不敢呢!甜甜圈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得留着晚上当甜点。我趴到地上,翘起双腿,开始盘算怎样能抢先买到最好的土地,再买下铁路和各类设施,然后我就能第一个建起红色房子,再建酒店,得让他见识下我的厉害。
我们接连玩了好几个小时,中间只有吃东西和上厕所的时候会稍事休息。到双胞胎当累了银行家,我们就自己数钱,密切注视对方的行动以防止有人耍赖。克里斯总占着监狱,所以错过前进和收两百美元的机会,社区福利基金让他给钱,而且他还得支付遗产税……然而最后还是他赢。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克里斯过来跟我耳语,“双胞胎睡熟了。这里实在太热,要是我们能游一次泳该多好?”
“走开——不要吵我——你明明知道我们没办法游泳的。”我还在因为玩大富翁老是玩不过他而生闷气。
游泳,怎么会有这么白痴的主意。哪怕我们有机会游,我也不愿意做任何他擅长的事情,比如游泳。“你说我们去哪儿游?浴盆里吗?”
“去妈妈跟我们提过的那个湖。离这儿不远。”克里斯轻声说。“反正,我们也得练习练习用那根绳子爬下去,万一哪天着火了呢。现在我们也有力气。很容易就能爬下去,而且也不会离开太久。”克里斯不停地请求着,好似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逃离一次这所房子——只为证明我们做得到。
“双胞胎万一醒来,会找不到我们的。”
“我们可以在卫生间的门上贴一张纸条,告诉他们我们在阁楼上。而且,他们肯定会一觉睡到天亮的,连厕所都不会上。”
克里斯争论着,央求着,直到将我说服。我们上到阁楼屋顶,然后将床单结成的梯子捆在屋后的烟囱柜上。屋顶上共有八根烟囱。
得一个个测试结打得紧不紧,克里斯告诉我:“你就把打结的地方当作梯子蹬。手要抓在打结处的上面。慢慢下,一定要让脚踩到下面一个打结的地方才行——确保床单绳缠住了你的脚,这样才不会打滑跌落。”
他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扯着绳子慢慢移向屋顶的边缘。这是两年多来,我们第一次接触地面。


第14章 天堂的味道
克里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顺着床单绳往下爬,我则趴在屋顶边缘看着他逐步往下落。月亮出来了,当他落到地上向我挥手的时候,明亮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我目睹了他往下爬的全过程,所以可以依葫芦画瓢。我告诉自己这跟阁楼梁柱上吊着的秋千绳没什么区别。结打得很结实,而且特意是隔一米左右打一个死结。克里斯下去之前就跟我说过,一旦离开屋顶就不要再往下看,一定要一只脚踩一个结,另一只脚去够另一个结。不到十分钟,我也下到地面,跟克里斯站到一块儿。
“哇!”他紧紧抱住我,轻声叹道,“你比我做得还要好!”
此时,我们身处佛沃斯庄园的后花园,所有的房间都是黑乎乎的,尽管越过大停车场在仆人们住的那一片,每个窗子都有明亮的灯光透出。“走,迈克达夫,游泳去。”我低声说,“如果你知道路的话。”
克里斯自然是识路的。妈妈曾跟我们讲过她跟两位哥哥还有一些朋友偷偷跑去游泳的事。
克里斯牵着我的手,我俩踮着脚尖悄悄离开了这所大房子。在那样一个炎热的夏夜,终于去到外面,终于双脚踩在土地上,感觉是那样陌生。而我们的小妹妹和小弟弟独自在上了锁的房间里睡觉。穿过一座人行小桥,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佛沃斯庄园,心里十分高兴,仿佛得到了自由。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能被人看到。我俩朝树林跑去,朝着妈妈曾跟我们讲过的湖泊跑去。
从阁楼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等我们终于找到那片隐藏在树林中的水域,时间已近十点半。我们生怕那里还有人,那我们就游不成了,只能无功而返。然而走过去一看,湖面一片平静,没有风,没有人,也没有船。
在月光下,在明亮的星空下,我望着湖面,我想那绝对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色,从来没有哪个夜晚那样让我兴奋。
然而当我走到码头尽头,却感觉水冰冷刺骨,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先用脚试探——果然冰冷!我回头看向克里斯,他正取下手表丢到一边,迅速朝我跑来。跑得好快,没等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跳入水中,克里斯就跑到了我身后,将我推入水中!扑通——我直接平躺着摔进水中,从头到脚都被浸湿,我原本还打算一点点进入呢!
我打着冷战钻出水面,往左右两边寻找克里斯的身影。然后我看到他爬上一堆岩石,有那么一会儿只能看得到他的影子。他举起手臂,以优雅的天鹅姿势跃入湖中心。我大喘一口气!万一水太深了怎么办?万一他直接撞到湖底弄断脖子或摔伤背怎么办?
还有,还有……他还没浮上水面!天哪……他不会已经死了吧……会不会溺死了!
“克里斯!”我抽泣着,朝他消失的地方大声喊道。
突然,我的双脚被人扯住!伴随着尖叫我被拖入水中,是克里斯,他的双腿有力地蹬着,并带着我钻出水面,我们俩相视而笑。我假装生气地往他脸上泼水,谁让他跟我使这种坏呢。
“来到这儿总比关在那个该死的闷热房间好多了吧?”他问我,跟一条鱼似的围着我游,一条兴奋的、自在的、疯狂的鱼!短暂偷得的这一点自由好似烈酒一般灌进了他的脑子,让他沉醉!克里斯一直围着我游动转圈,想再次抓住我的腿将我拉入水中,但都被我聪明地避开了。他一下子仰泳,一下子蛙泳,一下子侧泳,还一边展示一边喊着名字。“这就是仰泳。”他说着又表演了几个动作,向我炫耀我没见过的游泳技巧。
克里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钻出水面,一边蹬水一边唱歌。“跳起来吧,芭蕾女孩,跳起来吧。”——唱着他又往我脸上泼水,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你心滴着血,仍伴着旋律旋转……”我们大笑、尖叫,我们打闹、疯狂,好似又变成了孩子。他在水里游刃有余,好像会跳舞。突然间我觉得好累,累到无力,累到觉得自己就跟一块湿透的洗碗布一样无力。克里斯赶紧抱住我,扶我上岸。
我们两个倒在草地上,平躺着聊天。
“再游一次,我们就回去陪双胞胎。”克里斯说,他仰卧在我旁边的斜坡上。我俩望着头顶的闪亮星空,一抹弦月挂在空中,银金的颜色,时隐时现,在漫天的黑云间玩起了捉迷藏。
“万一我们上不去屋顶了呢?”
“会上去的,因为我们必须上去。”
我的克里斯托弗就是这样,永远的乐观主义者。他趴在我边上,全身湿漉漉,身上的水珠在月光和星空的映衬下格外闪亮,被水打湿的头发则贴在额上。克里斯望向天空时,我从侧面看他的鼻子,和爸爸的鼻子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饱满的嘴唇特别好看,完全不需要故意噘起嘴巴以显得性感,下巴坚毅有力,胸膛也开始变得宽阔了……
头顶的树枝上有鸟儿做窝。它们于睡梦中发出的啾啾声,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双胞胎,突然就感觉好难过,泪水盈眶。
一些萤火虫突然出现,尾巴上发出的柠檬色光时隐时现,那是雄性向雌性发出的信号,当然也有可能正相反。“克里斯,会发亮的是雄性萤火虫,还是雌性?”
“这我还真不确定。”克里斯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它们应该都能发亮,只是雌萤火虫是在地面上发出信号,而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寻找它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你这个无所不知先生竟然也有不确定的事情?”
“卡西,我们就不要在这说反话了。我离无所不知还远着呢。”
柔和的南风吹来,吹动我的头发,也吹干了脸上的水珠。那微痒的感觉好似细碎的小吻,我突然又有了那种想哭的冲动,没来由的。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夜太美丽,而我刚好处在无限渴望爱情的年纪。微风在我的耳畔细语……那些甜言蜜语恐怕永远不会有人对我说起。不过这也丝毫不影响夜色的美,在月光照耀的湖畔,我叹息了一声。我感觉我好似来过这儿,来过这湖边的草地。看着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着,蚊子嗡嗡叫着,听到猫头鹰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呼唤,我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这让我想起第一天逃难至此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我们来到这里,躲避一个要将我们抛弃的世界。
“克里斯,你差不多十七岁了,跟爸爸第一次遇见妈妈的时候同岁。”
“你也十四岁了,刚好跟那时的妈妈一样大。”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克里斯显得有些犹豫,他思索着……当然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而不是我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可没有多少发言权。上学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当时我感觉马上就爱上了她。之后我们有了交谈,我却发现她是那种虚有其表的笨女生,然后我就对她没什么感觉了。但如果她其他方面也能跟外表相称的话,我想我肯定能对她一见钟情,尽管我曾在书上看过,说那只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吸引而已。”
“你觉得我笨吗?”
克里斯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会。我也希望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一点都不笨。卡西,你的问题在于,你天赋太多。你什么都想做,而这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我既想成为歌手又想成为演员?”
克里斯轻声笑起来。“傻姑娘,你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表演,怡然自得的时候会自己哼歌,尽管那种时刻不多见。”
“难道你经常感到怡然自得吗?”
“没有。”
我们就这么躺着,安静的,时而被某样东西吸引住目光,比如两只在草地上相遇然后交合的萤火虫,比如轻盈细语的树叶,比如飘浮而过的云,抑或是倒影在水里嬉戏的月亮。
我很庆幸克里斯成功说服我跟他来了。能再次躺在草地上,感受凉爽的微风吹拂,感觉真是太好了,神清气爽,最重要的是感觉自己终于又重新活了过来。
“克里斯,”我试探着叫他,生怕惊扰了这宁静夜里花前月下的美丽,“你说我们妈妈现在在哪儿?”
克里斯的目光仍盯着那颗北极星,那是指引北方的星星。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良久,他回道。
“难道你没有猜测过吗?”
“当然猜测过。”
“比如呢?”
“她可能是病了。”
“她不会是生病,妈妈从来都没病过。”
“也许她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情出远门了。”
“那她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们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克里斯有些烦躁地说,似乎我的这些问题破坏了这美丽的夜。其实他跟我一样,又能知道什么呢?
“克里斯,你还跟以前一样那么爱她相信她吗?”
“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她是我们的妈妈。她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如果你想让我躺在这儿说我们妈妈的坏话,那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不管她现在在哪儿,她心里肯定是想着我们的,她肯定会回来。她一定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解释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去那么久,你就放心吧。”
我无法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我想说无论如何她也可以抽一点时间过来跟我们提前说下她的计划——但我知道克里斯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里斯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他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不是身体创伤,而是内心痛苦。我真想收回刚才这些让他悲伤痛苦的问题。“克里斯,电视里那些跟我同龄的女孩,跟你同龄的男孩——他们都已经开始约会了。你知道该怎么约会吗?”
“那当然,我看的电视可不少。”
“但看电视和实际约会是两码事。”
“可是看电视还是能让我知道大概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呀。你现在还太小,不能跟男的约会。”
“那我告诉你吧,聪明先生,我这个年纪的女生往往要比你这个年纪的男生的心理年龄还要大一岁。”
“你是在说笑吗?”
“说笑?这是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是权威人士发表的文章——一位心理学教授。”我特意跟克里斯强调道,“他说女生的心理成熟要比男生快得多。”
“我看那个作者就是用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在评断整个人类。”
“克里斯,你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而别人就一无所知,是吧!”
克里斯转过头看着我,习惯性地蹙着眉头。“你说的没错。”他竟欣然接受了我的说法,“我知道的仅限于我在书上看到的东西,但我却在心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妈妈的所作所为让我生气得不得了,我觉得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我却没有一个男性可以诉说。”克里斯挑眉盯着我,“但愿你的头发很快就能长出来,我真后悔当时用剪刀剪了你的头发……反正剪了我们的处境也是一样。”
我真宁愿他没有说这些让我想起佛沃斯庄园的话。我只想静静地望着夜空,感受夜晚凉爽的空气打在皮肤上。
“我们走吧,克里斯。”
克里斯只好不情愿地起身,随即他伸出一只手。“再游一轮?”
“不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默默地离开湖边,慢慢穿过树林,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享受在外面的感觉,踩在地上的感觉。
我们还有责任,必须得回去。我俩在那根一头系在烟囱上的绳索旁站了好久。并非思忖如何爬上去的问题,只是在想这样短暂逃离一个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去的牢狱究竟能得到些什么。
“克里斯,你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是的,我们出来并没有走多少地方,游泳也只游了一会儿,但我却感觉更有精神也更加燃起了希望。”
“如果我们想的话,可以今晚就离开,不等妈妈回来了。我们可以爬上去,然后用绳索将双胞胎也放下来,就趁他们睡觉的时间背着他们下来。我们可以逃走,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克里斯没有作声,只是一只手换一只手地开始往上爬,床单结成的梯子随着他上爬的动作迅速缠住他的腿。等到克里斯爬上屋顶之后,我才接着往上爬,毕竟也不知道绳子能否承担得了两个人的重量。上去就比下来难得多了。我的双腿似乎比双手要有力一些,先用手抓住一个打结的地方,右脚跟上去,但突然我的左脚打滑了,整个人都吊在了绳梯上——只有一双没多大力气的手扯着。
我被吓得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要知道那个地方离地面足有六米多高!
“抓紧!”克里斯在上面喊,“绳子就在你的两腿之间。你只需要两只脚迅速夹住就好了!”
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完全是按克里斯说的做。我用大腿夹住绳子,全身都在发抖。但恐惧让我变得更加无力。而我愈是卡在一个地方,心里就愈加地恐惧。我喘着粗气,不住颤抖。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该死的眼泪!
“我快能抓到你了。”克里斯喊道。“你只需要再往上面爬一两米,我就能抓住你。卡西,别慌。想想双胞胎多么需要你。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呀!”
我只好拼命说服自己松开一只手,去够上面的一个绳结。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因为刚从草地上走过,我的双脚还是湿滑的——但克里斯也跟我一样从草地上走过脚也是滑的,他做到了。既然他能成功做到,我也能做到。
就这样,我怀着恐惧的心情一点点往上爬,爬到克里斯可以够得着抓住我手腕的地方。当他那双强而有力的手一抓住我,我感觉全身一股放松的暖流流过。没两下工夫他就把我拉了上去,最后那一下我结实地撞在他怀里。我们俩先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出来了。然后我们俩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上走,一直走到烟囱处才松开手上的绳子。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仍是心有余悸。
也真是讽刺——重新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们竟然还感觉庆幸。
克里斯躺在床上看着我。“卡西,我们躺在湖边草地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感觉好似到了天堂。后来你吊在绳子上晃荡,我想你可能会掉下去摔死,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做,你的臂力还不够大。对不起,我先前没考虑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墙角透过来的灯光是玫瑰色的,我们俩在昏暗中凝视彼此。“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出去这一趟。我很高兴,好久没有这么真实的感觉了。”
“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他问我,“我也是一样……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一个久久没能结束的梦。”
没办法,我还是憋不住心中的话,再次试探着问:“克里斯,你觉得妈妈会在哪里?她一点点疏离我们,慢慢地不再看双胞胎一眼,好像害怕两个小家伙一样。但她以前也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呀!到现在她都已经消失一个多月了。”
克里斯沉重地叹息一声,“老实说,卡西,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多给我透露任何一点消息——但你要相信,她一定是事出有因。”
“可是什么样的理由让她连说都不说一声呢?再怎么样至少也跟我们说一声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换作我有了孩子,我绝对不会像她那样把自己的孩子丢下不管。我也绝不会让我的小孩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把他们遗忘。”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要生孩子吗?”
“克里斯,有一天我会跟一个爱我的男人相拥而舞,如果他真的想要一个小孩,那我说不定也会同意。”
“那是当然。我就知道等你长大,你肯定会改变主意的。”
“你真觉得,我的美貌足够让一个男人爱上我吗?”
“绰绰有余呢。”克里斯有些尴尬地回答。
“克里斯,还记得妈妈曾经跟我们说这个世界是以金钱为中心,而不是以爱为中心吗?我觉得她说错了。”
“是吗?其实仔细想想。为什么不能两者都拥有呢?”
我仔细想了,想了很久。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而那天花板同时也是我跳舞的地面。关于生命和爱情,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从看过的每一本书中汲取智慧的珍珠,串成玫瑰珠串,信奉余生。
爱情,它来了,叩响我的门扉,那便够了。
而那个不知名的作者还写了,人生光有名是不够的,有利也不够,名有了利有了还得有爱——然而这还是不够的——我真心疼那位作者。


第15章 一个下雨的午后
克里斯站在窗边,两只手拉开那厚重的垂帘。天空黑沉沉的,眼看骤雨将至。房间里的所有灯都亮了,电视也跟往常一样开着。约莫四点的时候,会有一辆火车从窗外驶过,克里斯正等着。大约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在房间里能听到火车呜咽一般的呜笛声。如果刚好醒着的话,可以透过窗子瞥一眼那飞驰而过的火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