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我感觉很乱,好似心在发麻。先是妈妈的两位兄弟死掉,然后是我们的爸爸去世,全部都死于意外。我黯淡的眼神刚好跟克里斯的眼神相遇,往日的笑容消失了。妈妈走之后,我们俩就赶紧逃到阁楼上看书。
“这些书全都看完了!”克里斯嫌弃地说着,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他几个小时就能看完一本书,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们可以把莎士比亚的书重读一遍嘛。”我建议道。
“我不喜欢戏剧!”
但我最喜欢读的就是莎士比亚和尤金·奥尼尔,总之就是那些戏剧冲突强、天马行空、情感激烈的作品。
“那我们教双胞胎读书认字吧。”我提议道,急于寻找一些新鲜事做。那样他们也就多了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克里斯,不然他们整天盯着电视,人都会看傻,眼睛都会看瞎的。”
我们俩商定之后便往楼下走去,看到双胞胎的眼睛仍紧盯着电视上的兔八哥10,尽管兔八哥都已经不动了。
“我们打算教你们两个读书写字。”克里斯说。
可两个小家伙却大声抗议起来。“不要!”凯莉吼道,“我们才不要学读书写字,我们又不需要写信,我们只想看《我爱露西》!”
克里斯抓住凯莉,我抓住科里,准确地说是把他们两个生拉硬扯地拖进阁楼。那感觉就像是拖着两条灵活光滑的蛇。其中一个还跟发怒的公牛一样冲我们大吼大叫!
科里没有说话,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用小拳头拼命抵抗,他只是用手死死地抱住任何可以抱的东西,双脚也死命地缠住,不肯向前。
全世界最不情愿的两个学生,恐怕就被我们这两个业余老师碰上了。但最后,经过我们的威逼利诱,他们总算有了一点兴趣。也许是出于对我们俩的同情,两个人很快就开始进入状态,认真地翻着书本,努力记忆和默记上面的字母。我们给他们一本麦古菲的初级读本,让他们抄记上面的单词。
来到这里之后,克里斯和我也没机会认识跟双胞胎同龄的孩子,但我们一致认为六岁的两个小家伙表现得很棒。尽管妈妈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来或者隔一天来一次,但一周起码还会出现一两次。我们迫切地想要把科里和凯莉写下的短句给她看,确保他们写的字数都是一样的。
两个小家伙写出来的字母起码拉得有五厘米那么高,而且歪歪扭扭:
亲爱的妈妈,
我们爱你,
还爱糖。
再见,
凯莉和科里。
两个人费尽心思想要表达出这一信息,我跟克里斯一点都没教——他们想将这一信息传达给妈妈,然而妈妈并没有接受。
自然还是蛀牙那套说辞喽。
然后,夏天来了。依旧是那么闷热难耐,空气格外沉闷,但奇怪的是,我们竟然觉得没有去年夏天那么难以忍受了。克里斯推测大概是我们的血液变得稀薄,因此能更好地忍受高温。
我们的夏天记忆被书塞满。妈妈显然是从楼下的书架上抄起书就上来了,连书名都懒得看,更不会去考虑以我们的年纪会不会对那书感兴趣。但也没有关系,反正克里斯和我来者不拒,什么都看。
那个夏天我们看过的最喜欢的是一本历史小说,里面讲述的历史比学校学的有意思多了。我们在上面读到,原来很久以前的女人生孩子都不去医院。她们就躺在家里面简陋的小床上,相比宽敞的大床,这方便医生更好地接生。有时仅仅只有助产妇在旁接生。
“婴儿天鹅床,用来接生婴儿。”克里斯沉吟道,突然抬起头望着前方。
我翻过身,不怀好意地对他笑。当时我们躺在阁楼上满是污渍的旧床垫上,床垫挨着打开的窗户,偶尔会有一阵热风吹进来。“国王和王后在卧室里——也可以叫寝宫——举行受觐礼,赤身裸体地端坐其中。你觉得书上写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不能全信!但我想大部分应该是真的。毕竟以前的人并不会穿睡袍或睡衣上床睡觉。他们只戴个帽子以免头被冻到,剩下的就随便遮下羞而已。”
说完,我俩对视大笑,想象着国王和王后在那么多尊贵的外国使者面前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尴尬的画面。
“那时候赤裸身体并不罪恶,对吗?我是说中世纪的时候。”
“我想是的。”克里斯答道。
“其实罪恶的是赤裸身体时做的事情,对不对?”
“是吧。”
然后,我人生第二次月经来了,我不得不忍受上帝在我成为真正女人的道路上所下的诅咒。而且真的好痛,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痛得在床上待了一整天,就是那种痉挛的痛感。
“你不会觉得我现在经历的这种事恶心吧?”我问克里斯。
克里斯把脸埋进我的发中,“卡西,我从不认为人的身体或身体行为令人恶心或反感。我想这大概是我天生就有医生的精神吧。比如说你现在这种特殊状况……如果一个月经历几天这样的情况,就能让你成为跟妈妈一样的成熟女人,那我是很赞成的。如果你觉得太痛,不喜欢的话,那就想想跳舞,毕竟跳舞也会痛也会受伤,你曾经跟我这样说过的。所以,你只需要想着现在付出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就好了。”克里斯说完,我双手紧紧抓住他。“其实我在成为男人的过程中也需要付出代价。你还有妈妈给你过来人的经验,我则连一个可以请教的人都没有。我只能一个人应对这棘手的情况,受尽挫折,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如何摆脱脑袋里冒出来的邪念,我真的好怕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成为医生。”
“克里斯,”我叫他的名字,心中已经做好失望的准备,“难道你对她从来没有任何怀疑吗?”
我看到克里斯皱眉,所以没等他生气地反驳,我赶紧又说:“难道你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她为什么把我们关这么久?她已经有那么多钱,克里斯,我知道她有钱。你看看她那些戒指手镯,她说是假的,但我知道那绝对是真的。”
一听我提她,克里斯就开始逃避。在他眼里,妈妈就是完美女神,不过他还是将我揽入怀中,脸贴着我的头发,声音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发紧。“其实有时候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总是个乐天派。有时候我也会跟你一样对她心生怀疑。但是一想到以前的日子,我就会想要信任她,相信她说的一切,像爸爸一样。还记得爸爸以前说的吗?‘任何看似古怪的事情,一定都有其道理。任何事情都将得到妥善解决。’我一直都说服自己相信——她把我们留在这儿,不把我们送去念寄宿学校,自然有她的道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卡西,我真的好爱她。我无法控制。不管她做了什么,我觉得我都会一直爱她。”
他爱妈妈超过爱我,我在心里苦涩地想。
我们的妈妈现在已经是不定期来看我们了,没有规律可循。有一次,甚至一整周都没来看我们一眼。当她终于来了,也只是告诉我们她父亲病得很严重,听到这个消息我倒是高兴得很。
“他情况加重了吗?”我问,内心有那么一丝罪恶感。我知道不能这么盼着别人死,但外祖父的死就意味着我们的得救。
“是的。”妈妈表情凝重地说,“病情加重很多,随时都可能去世了,卡西,随时。你是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苍白,忍受着多大的疼痛。他一离开人世,你们就自由了。”
天哪,我这样盼着那老头马上死掉是不是很邪恶!愿上帝原谅我。但我们也不能这样一直被关着吧,我们得到外面去,得感受温暖的阳光,我们不能这样孤独到底,见不到任何新面孔。
“随时都可能死掉。”妈妈说完,便起身离开。
“轻轻摇晃的可爱马车,载我回故乡……”我一边铺床一边轻声哼着,正等着外祖父上天堂的消息传来,要是阎王不能被收买的话,大概他会下地狱吧。
“如果你去得比我早……”
就在这时,妈妈出现在门口,一脸疲惫的她只是探头进来。“他度过了这次危机……这一次他会康复。”说完,门就关上了,只剩下我们和破碎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给双胞胎盖好被子,毕竟妈妈是很少会来做这些的。我在他们脸上印下晚安的吻,听他们完成祈祷。克里斯也跟我一起。两个小家伙爱我们,这一点很容易在他们蒙眬的蓝色大眼睛中看出。双胞胎睡着以后,我们走到日历旁打一个大大的叉,代表一天又过去了。时间又转到了八月。如今,我们在这牢狱里已足足生活了一年。
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所罗门之歌》第2章第17节
· 二十七斤。


第13章 长大
又是一年岁月流逝,然而一切如故。只是妈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尽管每一次来都会留给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相信只要再过几周我们就将得到拯救。每天晚上,我们最后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郑重地在日历上用红叉划掉这一天。
到如今,我们已经有三本划满红叉的日历。第一本日历划了一半,第二本则从头划到尾,而这第三本日历又已经被划掉了一半。早就听说行将就木的六十八岁的祖父,却总是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独留我们在牢狱中煎熬等待。看样子他起码得活到六十九岁了。
每到星期四,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便都会到城里去,也只有这时候克里斯和我才能偷偷爬到后屋顶,躺在那陡峭的斜坡屋顶上感受阳光,在月亮和星辰的注视下呼吸。尽管屋顶很高很危险,但总算是到了真正的户外,可以让我们干枯的皮肤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后屋顶是两厢房屋相接形成的一个角落,我们的脚刚好可以踩在一根烟囱上,所以感觉很安全。半躺在屋顶,地面上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
因为外祖母的愤怒并不曾真正爆发过,克里斯和我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在房间里我们并不总是那么规矩,或者穿戴得那么整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进同出,要想确保身体完全不被对方看到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被谁看到什么。
但我们本应在意的。
我们本应小心谨慎的。
我们本应记得妈妈曾裸露在我们面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背,永不忘记。只是,妈妈被抽鞭子似乎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如今的我已是豆蔻年华,但我却从未完整见过自己的裸体,因为药柜门上的镜子太高,照不到全身。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性裸体,就连照片都没见过,而画像或大理石雕塑又表现不出细节。一天,我趁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在梳妆镜前脱光衣服,打量着、凝视着、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荷尔蒙给身体带来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比起刚来这儿的时候,我确实变得更美了,脸庞更精致,头发更闪亮,四肢更细长——更不用说日渐窈窕的身段。我左右侧着身子,目光完全被镜中以芭蕾舞姿站立的自己吸引住了。
突然我感觉后颈有点发凉,我意识到有人不知何时走近,并且在看我。我猛地转过身,结果看到克里斯站在衣橱的阴影中。他是不是看到我刚才所有愚蠢且羞死人的动作了?噢,天哪,但愿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并转动的声音。我想在她进来之前赶紧将裙子套到头上然后扯好。噢,天哪!袖子在哪里?我的头被裙子盖着,身体其他部分却是赤裸着的,而她——外祖母——就要进来了。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觉得到!
终于,总算找到了袖子口,然后我迅速把裙子往下扯。可我赤裸的样子还是被她看见了,被她那双灰石一般的犀利眼睛看见了。她先是看着我,然后又把那刀子一般的锐利目光转到克里斯身上。而克里斯依旧愣在那,呆若木鸡。
“哼!”她恨恨地说,“总算被我逮住了!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她先开口说话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我竟然在外祖母和上帝面前赤身裸体。
克里斯从衣橱里冲出来,走上前回击,“逮住我们?你逮住什么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掷地有声的话。然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就是逮到了我们,逮到我们做最坏的事情!
“孽种!”她怒斥道,冷酷的眼睛再次转向我,毫不留情,“你以为你长得很美?以为你身段迷人?很喜欢你那头长金发吧,所以整天梳个没完、卷个没完?”说完,她竟笑了——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笑容。
我的双膝开始紧张得打战,手也不知该怎么放。里面没穿内衣,裙子后面的拉链也没拉,我感觉自己面对攻击手无寸铁。我赶紧向克里斯投去一个眼神。他缓步向前,眼睛里冒着火,环视四周以寻找武器。
“你的身子给你哥哥糟蹋多少次了?”外祖母大声喝道。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糟蹋?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克里斯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而这显然证明尽管我不明白,但克里斯却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我是说,”克里斯的脸更红了,“我们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克里斯如今有了男人般深沉而有力的声音,“随便你怎么想,尽管用你那讨厌的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你怎么想我们管不着,但卡西和我从来没做任何不道德或亵渎神明的事情!”
“你妹妹刚才还是赤身裸体——她允许你看她的身子了——这就是犯错。”说着,她厌恶地瞪了我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房间。我还在颤抖,克里斯却对我发起脾气。
“卡西,你干吗在房间里不穿衣服?你明知道她在监视我们,就希望能抓到我们的把柄!”克里斯气得发狂,感觉他更像大人了,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她会惩罚我们的。尽管她就这样走了,但并不意味她不会再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回来——带着鞭子回来!
这时,玩累了的双胞胎从阁楼上下来了。凯莉直接钻进玩具屋里,科里则盘起腿看电视。随即他拿起那把价值不菲的专业吉他,弹奏起来。克里斯则面朝门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盘算,她如果回来我就跑。跑进卫生间,锁上门……我要……
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门锁,门把随即转动开来。
我跟克里斯同时跳起身,他说:“快到卫生间去,卡西,不要出来。”然后,就见外祖母走进房间,站在那里好似一棵大树。她手上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大剪刀,就是女人们平时剪布做衣服的那种剪刀。铬黄色,闪闪发亮,看着很是锋利。
“丫头,坐下!”她朝我怒吼,“我要剪掉你的头发,剃成寸头——看你再照镜子还会不会扬扬自得!”
看到我的惊恐神情,她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嘲弄的笑容——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宁愿被鞭子抽,皮肉的伤口总会愈合,可这一头我无比珍视的长发却需要好些年才能留起来,这头长发是从爸爸第一次夸我的头发漂亮并说他喜欢小女孩留长发开始留起的。我每天晚上其实都梦见她偷偷进入我们的房间,趁我睡觉的时候像剪羊毛一样把我的头发剃掉,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梦境?有时我不仅梦见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丑陋的光头女,还梦见她切掉了我的乳房。
每次她看我,都只盯着特定的部位看。她从未将我看作一个完整的人,不过是一堆让她生气的器官组合而已……而她要做的就是毁掉所有让她生气的东西。
我试图冲进洗手间并锁上门。可不知为什么,我那双训练有素的跳舞的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一想到那把闪亮的长剪刀,我就吓得无法动弹——更何况还有外祖母那双写满厌恶、憎恨和轻蔑的眼睛。
这时,克里斯挺身而出,他用男人般强而有力的声音说:“外祖母,卡西的一根头发你都别想剪!你只要敢靠近她一步,我就用这把椅子砸烂你的脑袋!”
说着,克里斯举起我们平时吃饭坐的椅子,以表明他绝不是空口威胁。克里斯的蓝眼睛里喷着怒火,而外祖母的眼中则写满憎恶。
她厉色瞪了克里斯一眼,好似压根儿不把克里斯的威胁当一回事,似乎觉得凭克里斯的力量绝不可能伤害到山一样高大的她。“好吧,随便你。我给你两个选择,丫头——要么剪掉头发,要么断粮一周。”
“双胞胎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恳求道,“克里斯也什么都没做。他刚从阁楼下来,根本不知道我没穿衣服——全都是我的错。我可以一周不吃东西。我不会饿,而且,妈妈不会任由你饿着我的。她会给我们送吃的来。”
但其实我这些话说得很没底气。妈妈已经很久没来了,她现在来得很少,我知道自己会饿肚子。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一周不给吃的。”外祖母不为所动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能这么做,老女人。”克里斯举着椅子朝她走近,“我只是碰巧撞到卡西没穿衣服。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不管来龙去脉就这样给我们定罪。”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饿一周。”外祖母又跟我强调了一遍,一如既往地忽略掉克里斯,“要是你胆敢反锁卫生间的门,或躲到阁楼上,那你们全部人都给我饿两周,不然就等着顶一个光头下来吧!”说完,她又用那双冰冷精明的眼睛盯着克里斯看了好一会儿。“我想你妹妹这头珍贵的长头发就由你来剪好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神秘笑容。那把闪亮的大剪刀就放在梳妆台的顶部。“等我回来,若看到你妹妹的头发没了,你们四个也就能吃饭了。”
然后她便走了,将我们四个锁在屋子里面,留我和克里斯面面相觑。
克里斯冲我微笑了下。“卡西,过来,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妈妈随时都可能过来的。我们跟她说……不成问题,我也绝不会剪你的头发。”说完他用手环住我的肩膀,“幸好我们在阁楼上藏了一盒饼干和一磅切达奶酪,对吧?我们还有今天的伙食——那个老巫婆忘了这一点。”
我们向来吃得不多。那天吃得就更少了,以防妈妈真的不来看我们。我们留了一半的牛奶没喝,橙子也都留着。等到天黑,妈妈没有来。我整晚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睡不着觉。后面总算睡着了,却又做起了可怕至极的噩梦。我梦见克里斯和我在黑黑的树林里,四处寻找凯莉和科里,结果却迷失在树林深处。我们在梦里大声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双胞胎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我俩惊慌不已,只能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突然,黑暗中隐约出现一个姜饼做的小屋子。还有奶酪屋,奥利奥饼干做成的屋顶,圣诞硬糖铺成一条五彩斑斓的曲径,直通向好时巧克力做成的门。房子的篱笆桩是薄荷糖做成的,周围的灌木则是一个个锥形的冰淇淋,七种不同口味。我用意念告诉克里斯,不要!这是陷阱。我们不能进去!
克里斯传回的信息是:我们必须得进去!我们要救双胞胎!
于是我们悄悄潜入,出现在眼前的是热三明治卷做的垫子,还滴着金色的黄油,沙发是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同样蘸着黄油。
而厨房里站着一个最最可怕的巫婆:尖鼻子,下巴突出,嘴巴凹陷,没有牙齿,脑袋是灰色布条做成的拖把,根根朝向不同的方向。
她用金色的长发缠住双胞胎,眼看就要把他们扔进热锅。两个小家伙冻得全身青紫,而他们的身体竟慢慢变成了姜饼,蓝色眼睛成了两颗黑葡萄干。
我尖声大喊,歇斯底里地大喊!
巫婆转过身用那双灰色燧石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然后张开红色尖刀片一般薄的嘴唇大笑起来!她歇斯底里地笑啊笑,笑得我跟克里斯发毛。随后她把头往后一甩,张大嘴巴露出扇子一般的扁桃体——令人惊诧的是,她竟变成了外祖母的模样。好似破茧成蝶一样,我们目睹了她变身的过程。我们俩僵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她看……惊恐之中,妈妈过来了!
妈妈,她金色的长发如丝柔滑,瀑布一样扑下来,发丝好似蛇一样将我们缠绕。妈妈蜿蜒流动的发卷缠住我们的双腿,慢慢爬向我们的喉咙……试图将我们勒死……这样她继承家产就再没有任何威胁。
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她无声地低语。
我猛地惊醒,而克里斯和双胞胎仍在睡梦中。
睡意一阵阵向我袭来,试图又将我拉入梦中,令我绝望。我奋力抵挡,想甩掉那困意,然而如同溺水一般,我慢慢又滑入梦中,再次进入可怕的噩梦。我疯狂地奔入黑暗,跌进一个血泊之中。那血好似焦油一样黏糊,而且散发出焦油的味道。我梦见长着天鹅脑袋和红眼睛的钻石鱼游过来咬我的手臂和双腿,直到我失去知觉,而那长着天鹅脑袋的鱼放声大笑起来,见我不断沉沦,见我血流成河,它高兴得很。“看!看哪!”这声音不断回荡,“你们逃不掉的!”
清晨,厚重的窗帘外面晨光熹微,代表希望的黄色微光透了进来。
凯莉转过身,紧紧依偎住我,“妈妈,”她无意识地嗫嚅道,“我不喜欢这个宅子。”她丝般柔顺的头发掠过我的手臂,好似鹅绒一样,慢慢地我的双手双脚恢复了知觉。
凯莉在一旁不安地扭来扭去,想让我用手臂环住她,但我只是平躺在床上,手脚好似被人扯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我怎么了?头为什么这么重,感觉脑袋里面装满了石头,头痛欲裂,手指和脚指头也丝丝刺痛。身体像灌了铅。墙壁向我推来,又退后,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想从对面的镜子里看自己,然而当我试图移动发胀的脑袋,却怎么也动不了。平时每晚睡觉前,我都会把头发拨到枕头上,方便转动脑袋,而且也可以让我那精心打理的健康强韧、散发着香甜气息的丝般秀发包裹住脸颊。这带给我巨大的感官享受,那种秀发触着脸颊的感觉,能将我带到充满爱的甜蜜梦境。
然而,今天枕头上怎么没有头发。我的头发去哪儿了?
我隐约看见,那把剪刀仍明晃晃地躺在梳妆台的顶端。我使劲儿吞了几口口水,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叫的是克里斯的名字,没有叫妈妈。我向上帝祈求,一定要让哥哥听到。“克里斯,”总算叫出声了,尽管声音特别古怪,“我感觉不对劲。”
我虚弱的声音惊醒了克里斯,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的。他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卡西,怎么了?”他问。
我嗫嚅了几句,克里斯忙从床上坐起,套上弄皱的蓝色睡衣,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走到我床前。然而,他愣住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过度的惊恐让他无法控制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卡西,我的天哪!”
克里斯的惊呼让我脊背一阵发凉。
“卡西,天哪,卡西。”他呜咽着喊。
克里斯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眼睛才会瞪得那样大,我试图抬起灌了铅一样的手臂,想扶一下发胀的脑袋。手却被固定住了——这时我才得以大喊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好似发狂一样号啕大叫,直到克里斯将我按到他怀中。
“不要,不要叫了。”他抽泣道,“想想还有双胞胎……可别再吓到他们了……求你别喊了,卡西。他们已经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想给他们留下永久的伤痕,你如果真想再看到他们受伤,就叫吧。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把它弄掉的。我发誓,今天,我一定会把你头发上的焦油弄掉。”
克里斯在我手臂上找到一个针孔,那是外祖母用皮下注射针给我注射安眠药留下的。在我昏睡期间,她将加热的焦油倒在了我的头发上。倒焦油之前,她一定还把我的头发特意拢到了一块,因为我的每一根头发都被焦油牢牢地固定住。
克里斯拦着不让我照镜子,但我用力把他推开,镜子里我的脑袋变成了吓人的黑色的一团,这让我惊恐万分。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泡泡糖,还是被嚼得面目全非的那种,罩在我的脑袋上。焦油甚至流到我的脸上,在我的脸颊留下黑色的印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克里斯永远不可能把这焦油弄掉。绝不可能!
科里最先醒来,他像往常一样打算跑到窗子旁掀开一点帘子,好看一眼那跟他捉迷藏的阳光。就在科里打算跑向窗户的瞬间,他看到了我。
他目瞪口呆,用拳头去揉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卡西,”他试探着开口,“是你吗?”
“我想是的。”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没等我回答,凯莉醒了过来。“啊!”她号叫起来,“卡西——你的头看起来好滑稽!”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顺着脸颊滑落。“我不喜欢你这样!”她大叫着,随即抽泣起来,好似焦油是淋在她的头上一样。
“冷静,凯莉。”克里斯用跟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语气说。“卡西头发上的只是焦油而已——等洗个澡,头发抹上洗发露,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吃点橙子当早餐,然后坐那儿看电视去。等把卡西的头发弄干净,晚点我们就能正式吃早餐了。”克里斯没有提外祖母,是因为担心双胞胎更加恐惧当前的处境。双胞胎顺从地在书挡旁席地坐下,彼此依偎着,削了一个橙子吃,便再次沉浸在卡通片和周六早晨的各种或暴力或愚蠢的信息中。
克里斯让我坐到放满热水的浴盆中。我把头一遍又一遍地放入那几乎能烫下一层皮的热水中,而克里斯则不停用洗发露软化头发上的焦油。焦油的确软化了,但并没有脱落,头发也没能洗干净。克里斯的手指在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翻腾。我听到自己在轻声呜咽。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想在不扯掉全部头发的前提下帮我把焦油弄干净。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剪刀——外祖母放在梳妆台顶端的那把亮闪闪的剪刀。
克里斯跪在浴盆旁,手指费劲地穿过那黏成一团的头发,可与此同时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黏糊的黑头发。“你得用那把剪刀才行!”经过两小时的徒劳,我大喊道。“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剪刀。”克里斯推测肯定有某种化学品可以化掉焦油,同时又不至于溶掉头发。妈妈曾经送给他一套专业用的化学用品。盖子上标示着严重警告:“此非玩具。盒中为危险化学品,仅供专业使用。”
科里和凯莉手牵手地走到浴盆边盯着我看,想知道为什么我在里面待这么久。
“卡西,你头上是什么东西?”
“焦油。”
“为什么你头发上会有焦油?”
“睡觉时不小心弄上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焦油?”
“阁楼。”
“可你为什么要把焦油弄到头发上?”
我讨厌撒谎!我想告诉她究竟是谁把焦油淋在我头发上的,但这些又绝不能让她知道。她跟科里已经怕死了那个老女人。“回去看电视,凯莉。”我喝道,她的那些问题让我烦躁,而且我不想看到她那瘦削的脸颊和凹陷的双眼。
“卡西,你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
“是吗?”
“我当然喜欢你,科里。我爱你们两个,但我不小心把焦油弄在了头发上,我现在是生自己的气。”
凯莉挪到科里身旁。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只有他们俩能懂的语言。有时,我觉得他们或许比我和克里斯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我在浴盆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克里斯调配出好几种化合物,尝试着抹到我的头发上。他什么都试遍了,我也只得一遍一遍地换水,水越换越烫。他一点点地帮我清掉头上的焦油,把我折腾得够呛。焦油总算脱落了,但我也随之被扯掉了许多头发。好在我头发多,掉一部分头发也没那么明显。等到这一切收拾好,天也快黑了,而克里斯和我还滴水未进。他把奶酪和饼干给了双胞胎,自己只是胡乱应付一下。我用毛巾包起少了很多的头发,坐在床上等头发干。剩下的头发也十分脆弱,轻易就能折断,而且变成了近似银灰的颜色。
“其实你不必费这么大劲儿的,”我对正用两块奶酪饼干填肚子的克里斯说,“她还没给我们送吃的来——除非你把我的头发都剪了,不然她不会再送任何吃的上来。”
克里斯捧着一碟奶酪和饼干朝我走来,同时还拿了一杯水。“先吃点饼干,喝点水。我们可以智取。如果明天她还是不送吃的上来,或者妈妈也还是不来看我们,那我就把你前面的头发剪掉,或者只剪额头上的。到时候你再用丝巾把脑袋包起来,假装不好意思露出光头,用不了多久剪掉的头发就会长回来的。”
我吃了一点点奶酪和饼干,没有作声。就着从卫生间水龙头接来的水应付完这一餐。克里斯用手拂过我那备受摧残的淡色头发。命运有时候真是弄人啊:这么折腾一番之后,我的头发反倒变得更闪亮了,丝缎一般顺滑,我很庆幸还能留下这一点儿头发。我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心情复杂,望着坐在床头看我的克里斯。一直到我睡着,他仍坐在我的床边,注视着我,手里拿着我一绺蛛丝一般柔软的长发。
那晚我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我感觉如此无助,愤怒,沮丧。
然后,我看到了克里斯。
他仍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他把房间里最重的一把椅子搬过去抵住门,自己坐在上面打盹儿,手里则拿着那把长而锋利的剪刀。克里斯挡住门,这样外祖母就没办法溜进来用剪刀剪我的头发。克里斯,他即便睡着了,也还想着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盯着他,突然他睁开了眼睛,好似很自责自己睡过去,没能保护到我。上了锁的房间光线昏暗,一到晚上整个屋子就变成了玫瑰色。他与我视线相接,良久,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嘿。”
“克里斯,”我抽泣着叫他,“快去睡觉,你拦得住她一时,拦不住一辈子。”
“至少你睡觉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
“那我也来放哨,我们轮流来。”
“我是男人还是你是男人?更何况,我吃的都比你多。”
“这跟吃多少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就已经很瘦了,再整晚不睡觉你会瘦成皮包骨的,但我减点肥就没关系。”
其实克里斯的体重也是偏轻的。我们全都体型偏瘦,而凭克里斯的身板,如果外祖母霸蛮要推门进来的话,他是拦不住的。于是我起身走过去跟他一块坐到椅子上,尽管他竭力不从。
“嘘。”我轻声道。“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就更有把握拦住她了,而且我们两个都能睡觉。”于是,我俩互相依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外祖母没来……吃的也没来。
饥肠辘辘的日子特别难熬,好似没有尽头。
奶酪和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尽管我们尽可能地省着吃。我们真的得挨饿了。克里斯和我每天只喝水,省下些牛奶给双胞胎喝。
不得已,克里斯只得拿起那把剪刀,含着泪将我前面的头发挨着头皮剪断。剪完之后我也无心再照镜子。后面的长头发留了下来,我用围巾按照穆斯林的方式把头包起来。
然而讽刺的是,外祖母竟然连看也没来看。
她不给我们食物,不给我们牛奶,也不给我们干净的亚麻布或毛巾,甚至连肥皂和牙膏我们也快用完了。卫生纸也要没了。好后悔当时把那些用来包衣服的纸巾扔掉了,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从阁楼上拿一些旧书,然后撕上面的纸用。
接着马桶又堵了,脏东西全都溢出来,看到满卫生间的秽物,科里吓得尖声大叫。我们没有通厕所的皮搋子。克里斯和我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克里斯只得将铁丝做的晾衣架掰直,然后往下水道里捅,我则跑到阁楼拿了一些旧衣服下来将漫出来的脏水擦干。最终克里斯用衣架把堵塞的下水道捅开,便盆总算能正常使用了。接着他又默默地走到我身边,跟我一块跪着用阁楼木箱里拿来的旧衣服将地板清扫干净。
我们对这一切避而不谈,以此逃避心中的恐惧。每天早上我们起床,泼水洗脸,然后用清水漱口,再喝一点水,稍微活动活动,便坐下来看电视或者看书。万一那个老巫婆进来,看到我们的床单是皱的,那麻烦就大了。只是我们现在又哪还管得了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