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肯定也觉察到了克里斯惊异的表情,可能突然被某种东西触动,以至于让她怒火全失。她把克里斯拉入怀中,在他贴着假胡子的脏兮兮的脸上印下细密的吻,试图弥补那两巴掌带给克里斯的伤害。妈妈不停地吻着,手指拂过克里斯的头发,摩挲他的脸颊,将他的脑袋按在她丰满柔软的胸前,用充满诱惑力的肉体作为抚慰——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很难抵挡那样魅惑的肉体吧。
“对不起,亲爱的。”妈妈眼里饱含泪水,带着哭腔轻声说,“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要用这种恐惧的表情望着我。你怎么能怕我呢?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爱你,你知道的,我以后不会再打你或卡西的。我以前碰过你们吗?我失控了,对不起,因为现在一切都很顺利——都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在发展。你们绝不能出任何差池毁掉这一切,这是为了我们全部人。我也是气急了才打你的。”
妈妈双手捧起克里斯的脸,直接吻上克里斯被她挤得嘟起来的唇。而她身上的钻石珠宝一直在我们眼前闪啊闪……那是信号灯,传递出某些信息。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有点恍惚,感觉……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感觉困惑、无助,感觉自己还是太年轻。而我们周围的世界太世故,太老成。
克里斯当然还是原谅了妈妈,我也是一样。但我们得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在发展是什么意思。
“妈妈,求你告诉我们吧,求你了。”
“改天吧。”妈妈说,显然她得在客人们意识到她不见了之前尽快回到派对现场。她给了克里斯和我更多的吻。我突然想到,我似乎从来没有过脸颊贴着她柔软胸脯的体验。
“下次,或者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妈妈胡乱地吻着我们,说了很多安抚我们的话。然后她俯身亲了一下凯莉,又在科里的脸颊印下一个吻。
“克里斯托弗,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妈妈。我理解的,妈妈。我们应该待在房间里,不应该到处乱走。”
妈妈微笑着回应:“圣诞快乐,我会很快再来看你们。”然后便走出了房间,关门上锁。
来到佛沃斯庄园的第一个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楼下大厅的倒计时已数到一。我们有一屋子的礼物,有一台电视,有我们从未开口要过的各式游戏器具,有一台红色和一台蓝色的三轮小单车,有暖和厚重的衣服,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克里斯和我还去感受了盛大的派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感受了。然而,我们的生活又多了一些新的东西,我们见识到了妈妈一直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妈妈和外祖母如出一辙!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凯莉躺在我的一边,克里斯躺在我的另一边,我们俩紧紧相拥。我感觉克里斯散发出跟平时不一样的味道。我把头枕在他年少的胸膛上,明显感觉他瘦了。听着克里斯的心跳,楼下悠扬的音乐不时地钻进我们的耳朵。克里斯用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手指绕起一绺头发转啊转。
“克里斯,长大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对吗?”
“我想是吧。”
“我以前总以为成了大人就会知道应对各种情况。能够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从没想到大人的世界竟然也这般让人困惑,就像我们现在。”
“如果你是在想妈妈的事,她说的那些话和做出的那些行为都是无心之过。但我觉得,尽管不是很确定,哪怕真的长大成人,当你回到父母的家,又会变成处处依赖人的孩子。外祖父母把妈妈往一边拉,我们把妈妈往另一边拉——而现在她又有了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他肯定也想把妈妈拉到他身边。”
“我希望妈妈永远不要再结婚,我们比那个男人更需要她。”
克里斯没有说什么。
“还有那台她送上来的电视——其实她自己几个月前就可以给我们买这样一台电视,如果她省下那些买衣服的钱的话,可她却非等外祖父送她一台。她还有那么多的珠宝。每天的新戒指、新手镯、新耳环和项链换着戴。”
随即,克里斯慢慢跟我仔细分析了妈妈的动机。“卡西,你要这样看。如果她第一天就送台电视来,那我们就会一直整天守着电视,也就没有机会改造出可以让双胞胎愉快玩耍的阁楼花园。我们不过是整天坐着看电视而已,想想这段时间我们学到那么多东西,比如如何做花和动物模型。我画画也有进步,还看了那么多可以充实我们大脑的书。还有卡西,你也有变化。”
“什么变化?我哪里变了?你说。”
克里斯翻来覆去了几次,显得有些尴尬和无奈。
“好吧。你也不需要特意说什么好话。但在你起身回到你自己的床上之前,把你全部的发现都告诉我——我要听全部。一件都不要落下,包括你的想法。我希望能感受你的感受,就好像我刚才跟你一起探索一样。”
克里斯转过身,双眼凝视着我,说话的语气很是奇怪:“你就是跟我一起呀。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你拉着我的手,在我耳旁窃语,所以我看得更仔细,好让你更清楚地感知一切。”
克里斯被这栋宅子,被楼下那个病怏怏的魔鬼统治着的大房子震惊了。我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这一点。“这栋房子超级大,卡西,跟酒店一样。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全都装饰得富贵豪华,但你可以看出那些房间根本就没有人住过。单这一层我就数出了十四个房间,有一些小房间还没数到。”
“克里斯!”我失望地喊道,“不要这么告诉我!你要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从头开始说,从你离开我视线的那一秒说起。”
“好吧,”克里斯叹息道,很不情愿的样子,“我沿着这一厢的黑暗走廊往前走,然后就走到了走廊与那边圆形大厅交界的地方,我们刚才就是躲在大厅靠阳台的那一块。靠北那边的房间我自然懒得去看了。为避免被人发现,我还是得谨慎一些。当时派对已进入高潮,下面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说话都带着醉意。我听到有个人在下面特别滑稽地唱歌,大概唱的是他想念自己失去的两颗门牙。那歌声听着特别好笑,于是我偷偷溜到栏杆那里往下望。可能是因为从上往下看一个个都像是矮了大半截,看起来特别奇怪。我得记着这一点,这样以后画俯视图时,就能画得更自然真实了。要知道视角对于绘画是很重要的。”
要我说,视角对于一切都很重要。
“我出去当然还是想找到妈妈,”在我的一番催促之后,克里斯又继续往下说,“下面的那些人中我只认识外祖父母。我看到外祖父已开始露出疲态,就在我站在栏杆处往下望的时候,一个护士跑过去把他推了出去。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外祖父房间的方位。”
“那个护士是不是穿着白色制服?”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知道她是护士?”
“好吧,你继续说,不要漏掉一个细节。”
“外祖父离开不久之后,外祖母也跟着离开,然后我就听到楼梯间传来说话的声音。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动作多么迅速!躲到柜子里是来不及了,我只好躲进角落,那里刚好放着一套盔甲。那盔甲一看就是成年男人穿的,我知道我穿肯定不合适,尽管我真的很想试穿一下。其实过来的人正是妈妈,那个蓄着胡须的黑头发男人跟她一起。”
“他们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会上楼?”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看到我躲在角落里,因为他们眼里只有彼此。那个男人想看妈妈房间的床。”
“她的床——他想看她的床?为什么?”
“卡西,那是一个特别的床。我听见那男人对妈妈说,‘走吧,都这么久了。’话语中明显带着挑逗。随后那男人又补充道,‘该让我看看你那个美得不得了的天鹅床了,我可是听好多人提起过。’妈妈显然担心我们可能还躲在那柜子里。她朝我们先前躲藏的地方望去,表情很不自然。不过妈妈同意了那个男人的请求,说:‘好吧,巴特——不过,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你也知道如果我们离开太久大家都会怀疑的。’妈妈的话惹得那个男人轻笑出声,挑逗着回应道:‘不,我猜不出大家会想什么。你告诉我他们会怀疑什么啊?’我当时听着,感觉他就是故意想让全部人都往歪处想。这让我很生气。”说到这儿,克里斯停住了,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你还有事没说完,”我说,我对克里斯早就了如指掌,“你是为了保护她!你肯定看到什么不想告诉我的事情!这可不公平!自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说好一定要彼此坦诚信任的——快点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天哪!”克里斯嘟囔了一句,转过头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不过是几个吻而已,有什么关系?”
“几个吻?”我火冒三丈,“所以你亲眼看到他吻了妈妈,还不止一次?是哪种吻?是吻手——还是嘴对嘴的那种吻?”
听我这么问,我感觉脑袋下枕着的克里斯的胸膛突然变烫了。连睡衣都隔不住的热度朝我袭来。“是那种热吻,对不对?”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吻她,而她也没有抗拒,说不定他还摸了她的胸,摸了她的臀部,就跟有一次我看到爸爸做的一样——当时他不知道我刚好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克里斯托弗,你看到的是这些,对吗?”
“有什么区别呢?”克里斯欲言又止地回答,“不管那男人做的是什么,妈妈似乎也不太在乎,尽管他的行为也让我很作呕。”
我也感觉恶心。妈妈才刚丧夫八个月呀!只是有时候这八个月却也像八年那么久,更何况当下如此令人激动兴奋,又有谁还会记着过去呢……我知道,克里斯肯定还看到了一些不愿意详细告诉我的东西。
“好了,卡西,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但妈妈后来还是出言喝止了他,说如果他再不停下,就不带他去看床了。”
“噢,天哪。我敢说他当时肯定是想干那种龌龊事!”
“接吻。”克里斯盯着屋子里的圣诞树说,“只是接吻而已,然后还有一些爱抚,只是妈妈的眼睛里当时确实有一种特别的光亮。然后那个叫巴特的男人,就问妈妈她的天鹅床以前的主人是不是法国的一个高级妓女?”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这个词我以前在字典上看到过,意思是指那些只取悦贵族或皇室的女人。”
“取悦——哪种取悦?”
“就是有钱男人花钱买欢的那种。”克里斯迅速带过,继续往下说,并用手堵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多问,“妈妈自然否认了这种说法,说那样的床怎么可能出现在佛沃斯家的庄园里。她说像那样名声的床,无论多么美,到了这里肯定会被付之一炬,以求赎罪。妈妈还说那张天鹅床原本是她外祖母的,她小时候,最最想要的就是她外祖母卧室里的家具了。可惜父母不让她用,担心家具藏着外祖母的魂灵。妈妈说她的外祖母尽管不是什么高级妓女,但也算不得圣人。说着妈妈笑了起来,就是那种无奈的苦笑,然后跟那个男人说,现在她父母觉得她已然堕落到谷底,再坏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听妈妈那么说,我心里很不好受。妈妈并没有堕落——爸爸爱她……而且他们是合法夫妻……夫妻之间的事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克里斯可以说是无所不知——真的是无所不知!
“反正我听到妈妈说:‘巴特,快速看一眼,然后我们得赶紧回去。’说完,他们两个便消失在一条灯光柔和的过道,当然我也由此大概知晓了妈妈房间的方位。我仔细观察完四周的情况,确定周边没人才从藏身的盔甲后面出来,迅速钻进旁边一道关着的门内。我跑进去,想着房间里没开灯,门又是关着的,里面肯定没人。然后我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一动不动,只想感受一下这个地方的味道和感觉。我身上带着手电筒,本是可以照亮周围的,但我想学习你的那种敏锐直觉,我看着一切正常的情况,你却总是那么警醒谨慎。所以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怀疑是不是对的。如果说当时灯开着,或者我打开了手电筒,我大概不会发现屋子里弥漫的那种奇怪味道。那种味道让我觉得莫名的不安和恐惧。真的,我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什么——什么?”我拉住克里斯试图让我小声说话的手,“你看到了什么——魔鬼吗?”
“魔鬼?是的,就是魔鬼!成群的魔鬼!反正我看到他们的头全都挂在墙上,无数双发光的眼睛围住我——琥珀色的、绿色的、黄晶色的,还有柠檬色的眼睛。天哪,那场面实在太吓人!窗外透进来的光由于白雪的反射带点蓝色,刚好照在那闪亮的牙齿上,照在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咆哮的狮子尖牙上。一圈黄褐色的颈毛让狮子的头显得更大——脸上带一种分不出是痛苦还是愤怒的表情。莫名地,我有点为它难过,如今的它身首异处——而它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森林里称王称霸,结果却成了这儿的一个装饰品。”
我明白克里斯的意思。我的痛苦也常常会与愤怒交织在一起。
“那是一间存放战利品的房间,卡西,一间挂满动物头颅的大房间。里面有老虎,有鼻子被钩起的大象。亚洲和非洲来的动物挂在一边墙上展示,来自美洲的猛兽则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包括一头灰熊、一头棕熊、一只羚羊、一头山狮等。我在里面没看到鱼或鸟,似乎那不足以证明猎手的厉害,不够资格来装饰这间屋子。总之那是一间很诡异的房间,我其实很想让你去看看。你真的得去看一下!”
胡说——我为什么要在乎一间陈列战利品的房间?我只想了解人类——知道他们的秘密——这才是我想要的。
“其中的一面墙上有一个至少二十英尺高的石头壁炉,两边都是窗户,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真人尺寸的年轻男人肖像油画。画上的人穿一套卡其色的捕猎装,蓝色T恤。他倚着一把来复枪,一只脚踏在木头上。我对艺术只是了解皮毛,但我也能看出那幅画是杰作。画家完全抓住了画中人的精髓。那双流露出坚毅、冷酷、残忍的蓝色眼睛并不多见。而且后来我看到镶金画框底部的金属小牌,上面写着画中人是马尔科姆·尼尔·佛沃斯,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
“你继续说。”
“我基本上每一个房间都看了,没被人发现也真的是运气好。最后我找到了妈妈的套房。上了两级阶梯之后是一道双扇门,我往里面一看,天哪,简直就像皇宫一样!前面看到的那些房间已经让我大为惊叹,而妈妈的房间华丽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但那肯定是妈妈的房间,因为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爸爸的照片,而且房间里弥漫着妈妈身上的香水味。屋子中间有一个台子,那张精美绝伦的天鹅床就放在那上面。你是不知道那张床有多美,你绝对没有见过!乳白色的天鹅头曲线圆滑,然后顺着脖子优美的弧线,头埋进一边抬起的翅膀下。那只天鹅还有一只睡眼迷离的红色眼睛,翅膀柔和的曲线刚好裹住椭圆形的床头——真不知道上面的床上用品要怎么配套,大概也只能定制了吧。设计师特意把翅膀尖的羽毛设计成手指的形状,从而可以拉住那精致华美、几近透明的床幔,床幔有粉色的、玫瑰色的、紫罗兰色的,还有紫色的。那张天鹅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还有那些床幔……我想,睡在那上面,妈妈肯定有公主的感觉。地面铺着厚厚的淡紫色地毯,直没到人的脚踝处,床边上还铺着一大块白色的皮革地毯。房间里摆着四脚水晶台灯,缀以金银装饰,其中两盏还带一点黑色。一张象牙色的躺椅上面放着玫瑰色的天鹅绒软垫——就跟罗马故事里的那样。大天鹅床的底下——屏住呼吸,恐怕我说出来你都不信——竟然还有一张婴儿版的天鹅床!你想象一下,小天鹅床就那样交叉放在大天鹅床的下面。我当时整个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一张大床下面还要放上一张小床。我想除了用作偶尔打盹或未免弄乱大床,肯定还有更合理的理由。卡西,你得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我知道克里斯看到的东西肯定不止他提到的这些。反正他略过的那些东西我以后可以自己去看。我其实大概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跟我大篇幅描述那张床却对其他一些事情讳莫如深。
“这栋宅子比我们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还好看吗?”我问。在我的理解里,我们之前的平房——八间房带两个半洗手间——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房子了。
克里斯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说话脱口而出的人。克里斯仔细斟酌着用词,而这本身就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这个房子不漂亮。它只是大,很大很大。它也美,但还算不上好看。”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相比“宏伟”“富丽堂皇”“美丽”和“巨大”这些词,好看这个词更接近温馨舒适的意思。
说完这些,我们也只能互道晚安了——还有尽量避免被臭虫咬。我在克里斯的脸颊轻轻印下一个吻,把他推回自己的床上。这一次克里斯没再抱怨亲吻只是用来抚慰小婴儿和小女孩的。他很快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窝在科里身边睡着了。
黑暗中,那棵半米高的小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一闪一闪,一如我在哥哥眼中看到的闪亮泪光。
· 美国国宝级玩具。


第12章 漫长的季节
妈妈给我们送来电视的时候说,从此我们就有了可以感受别人生活的真正窗口,这恐怕是她跟我们说过的最真的话了。那个冬天,那台电视占据了我们生活的全部。跟那些老弱病残一样,我们吃饭、沐浴、更衣,然后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别人演出来的生活。
整个一月、二月包括三月的大部分时间,阁楼上都冷得进不了人。冰冷的雾气在空气中盘旋,把触到的一切都蒙上寒气,想想真是挺可怕的。而且让人很痛苦,就连向来乐观的克里斯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寒冷的天气让我们满足于待在暖和一些的卧室,我们依偎在一块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双胞胎很喜欢看电视,压根儿就不想关,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电视机都得开着,因为想要让电视机第二天早上叫醒他们。哪怕是晚场之后,电视节目已经结束,屏幕上只剩下点点雪花,他们也喜欢。尤其是科里,他喜欢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屏幕里面的人播报新闻、谈论天气,因为那些人的声音可以把他带到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眼前这个囚禁于门窗之内的阴暗地方。
那台电视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模样,教我们听说读写那些难的单词。我们从中学会保持干净整洁多么重要,知道绝不能让厨房地板的蜡累积,不能让风吹乱头发,而且上帝无法容忍头皮屑!不然整个世界都会嫌弃你。到四月我就满十三岁了,快到生青春痘的年纪了!每天我都仔细观察自己的皮肤,生怕脸上冒出痘痘。不夸张地说,我们真的是逐字逐句地在看那些广告,相信广告和书的价值一样,能帮助我们安然度过生命的危险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克里斯和我也日渐不同。我们的身体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以前没有毛发的地方现在开始长毛发了——看着很搞笑,丛生的琥珀色毛发,比脑袋上的头发颜色还要深些。我不喜欢这些毛发,一冒出来我就修剪掉,可是它们却像杂草一样。修剪得越多,长势却越茂盛。一天,克里斯发现我正举起手臂,努力搜寻着每一根琥珀色的腋毛并将其无情地扯下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克里斯大叫。
“我不想剃腋窝的腋毛,也不想用妈妈用的那种脱毛膏——会痛。”
“你是说你要把身体上长出来的毛发全都拔掉?”
“那是当然。我喜欢身体干干净净的——哪怕你跟我并不一样。”
“那这将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克里斯邪笑着说,“那些毛发原本就是要长的——所以别管了,也不要幼稚地想着要保持干净什么的,你应该觉得它是性感的。”
性感?丰满的胸部才性感,这种弯弯曲曲的毛发怎么可能性感?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的胸部也已经开始发育,我只希望克里斯没注意到就好。其实胸部发育让我感到莫名的高兴——不过只是在私下无人的地方——我并不希望别的人发现这个变化。但我很快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无论我穿的毛衣或衬衫多么宽松,始终还是藏不住日渐隆起的胸部。
我的某些意识逐渐苏醒,渐渐有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比如某种奇怪的渴望。渴望一样东西,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让我半夜醒来,心跳加速,兴奋异常。我知道有一个男人跟我一起,我想让他完成那件事情,但他一直都没有……始终没有……每次临近高潮的时候就醒了——要是能不醒来该多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因为每天早上都是我负责铺床,每天起来梳洗完之后,在老巫婆给我们送餐篮进来之前,我总会看到床单上有一些污渍,但面积又不大,显然不会是科里尿床造成的。而且那一块污渍在克里斯睡的那一边。“克里斯,求你了。求你不要睡觉的时候还梦见在洗澡好不好。”反正我才不相信他编的什么“梦遗”的鬼话。
“克里斯,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妈妈,好让她给你找个医生。说不定你这是会传染的呢,传染给科里可不得了,他原本就有尿床的毛病。”
克里斯一阵脸红,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不需要医生,”他回答的声音很是僵硬,“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在卫生间听到过高年级男生的谈话,所以我知道现在我的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
“怎么可能是正常的——那么脏。”
“哈!”克里斯发出嘲笑的声音,眼睛里闪着笑意,“你弄脏床单的时候也快到了。”
“你什么意思?”
“问妈妈去,她也是时候告诉你这些了。我发现你现在已经开始发育——而这是明确的信号。”
我其实很讨厌他总是比我知道得多这一点,他到底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难道真是从脏兮兮的男卫生间里听来的?我其实也在女卫生间听过类似污秽和无聊的谈话,但我一点也不相信。反正很恶心就是了。
双胞胎很少坐椅子,他们也不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因为那样会把床单弄皱,而外祖母要求必须要保持一切井井有条。尽管他们很喜欢看肥皂剧,但两个小家伙还是爱玩游戏,偶尔抬起头看一下精彩情节。妈妈送来的玩具屋被凯莉占了,连同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和模型,如此一来,她的嘴就更加停不住了,不停地说说说,说得人头皮发麻。我向她投去许多恼怒的眼神,希望她能消停一会儿,也好让我安静地看会儿电视——但我从未开口说过,因为我知道一旦说了她会变本加厉。
凯莉不停地移动里面的玩具,一会儿学男生说话,一会儿学女生,科里则喜欢摆弄那些万能工匠的盒子。克里斯教他怎么弄,他却不愿意听。科里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而他组装出的东西总是能打击出音符。电视机的声音没有停过,画面不断变换,凯莉对玩具屋爱不释手,万能工匠则陪伴科里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总之,双胞胎倒是尽可能地让被禁锢的生活过得有滋味一些。年纪小适应性就是强,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就明白这一点。他们有时候确实也会抱怨,主要是抱怨两件事情。一件是妈妈为什么来得没以前多了?这个问题让人心伤,真的心伤,因为我能怎么告诉他们呢?还有一件就是食物,他们一直都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他们想吃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冰淇淋雪糕,想吃电视里的小孩子吃的热狗。其实,他们想要所有小孩喜欢的甜食或玩具。玩具他们已经有了,而甜食,他们没有。
当双胞胎趴在地上或交叉双腿弄出恼人的动静,克里斯和我则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电视里那些复杂的电视剧情节上。我们看到丈夫们背着妻子偷情,有些是贤惠的妻子,有些是爱唠叨的妻子,还有一些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从而忽略了丈夫的妻子。当然也有妻子背着丈夫出轨的。妻子也同样可能对丈夫不忠诚,无论丈夫是好还是坏。从中我们知道,爱情就像肥皂泡,今天还是光彩夺目,明天就可能破碎。接着便是眼泪,是愁眉苦脸的表情,是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杯一杯地喝咖啡,然后跟最好的朋友倾诉自己的痛苦,而他们的朋友又都有自己的伤痛和困难。但一段爱情逝去,总会有新的爱情开始,新的肥皂泡再次升起。哦,剧中那些俊男靓女们想找到完美的爱情也是那么的难,即便找到也难以守住,最后终究都是破灭。
三月末的一个午后,妈妈夹着一个大盒子走进我们的房间。对于她带着礼物进来,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平时她都会带很多礼物,这回却只有一个盒子。而且最奇怪的是妈妈还冲克里斯点了点头,而克里斯竟然也了然似的从坐着的地方起身,牵起双胞胎的小手并将他们带到阁楼上去。我一脸茫然。阁楼上还那么冷。这是什么秘密吗?难道她这是专门给我的礼物?
我们并排坐在我跟凯莉的床上,没等我看一眼那个特意给我的礼物,妈妈就说要跟我进行一次“女人之间的谈话”。
我在安迪·哈代的老电影中听到过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所以我知道这肯定跟成长以及性事有关系。我思忖了一下,尽可能不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因为那不够优雅——尽管我内心其实特别迫切地想要知道。
妈妈是否会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听的话?没有!当我庄重地端坐在床上,等着听男孩子们从出生起就知道的那些邪恶的事情——当然这都是巫婆外祖母说的——妈妈却跟我解释某一天我会开始流血的事情,这让我大感震惊,不敢相信!
她告诉我流血不是因为受伤,也没有疼痛,一切只是造物主对女人身体的安排。更让我惊讶的是,从现在起到我五十岁,不仅每个月要流一次血,而且每次都要持续长达五天时间!
“到我五十岁?”我小声地问,心里很怕,我怕妈妈是说真的。
妈妈冲我甜甜一笑,“有时没到五十岁也会停止,有时可能过了五十岁还要多几年时间——这个没有定数。但大概是那个时间,要经历‘生命的变化’,也就是俗称的‘绝经’。”
“会痛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是说月经来潮吗?可能会有点儿痛,但也不是特别痛,等你经历一次就知道了。我从别的女人那儿知道的,你越是恐惧它就会越痛。”
我就知道!我每次看到血都会觉得疼——除非是看到别人的血。而这乱七八糟的一切,这种疼痛,所谓的绞痛,只是因为子宫要为一个最终长成小婴儿的“受精卵”做准备。说完,妈妈把那个盒子递给我,说我需要知道的关于“月事”的一切都在里面。
“等等,妈妈!”我嚷起来,以为自己找到了办法避免这一切,“难道你忘了我的愿望是要成为芭蕾舞演员吗?而跳舞的人是不能有孩子的。丹妮尔小姐总是跟我们说最好不要生孩子。我也不想生孩子,从来没想过。所以你还是把这些东西退回商店吧,把你的钱拿回来,因为我不要这乱七八糟的月经。”
听我这么说,妈妈莞尔一笑,将我揽入怀中并在我的脸颊轻吻了一下。“我想我肯定是还没说清楚——因为你得知道,月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你必须要接受上帝对于你身体的安排,它让你从女孩变成女人。你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孩子,对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很想变成成熟女人,拥有那美丽的曲线,然而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而且还得每个月来一次。
“还有,卡西,你不要觉得羞耻,或不好意思,或担心会不舒服、麻烦之类的——生儿育女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有一天你也会谈恋爱然后结婚,你会想跟自己的丈夫孕育属于你们的孩子——如果你足够爱他的话。”
“妈妈,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如果说女孩子必须要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女人,那克里斯成为男人需要经历什么呢?”
妈妈少女一般咯咯笑起来,脸颊贴住我的脸颊,“他们当然也有变化,只不过不会流血。克里斯很快也得剃胡子——而且得每天都剃。他还得学会其他一些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需要担心。”
“什么事情呢?”我问,迫切地想知道男生的成长是否也会跟女生一样经历痛苦,但妈妈没有正面回答。我又问:“是克里斯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是吗?”妈妈点头称是,不过她说其实很早之前她就想告诉我这些了,只是楼下每天都有好多杂事缠身,搞得她应该做的一些事情都没做。
“克里斯——他需要经历的事情会痛吗?”
妈妈大笑起来,似乎被我逗乐了,“改天再跟你说,卡西。你现在先收拾一下东西,等到要用到这些的时候就用。如果第一次是发生在晚上或者你跳舞的时候,也不要惊慌。我的初潮是十二岁,那天我刚好在外面骑单车,直到我回家换了六次裤子妈妈才注意到我流血了,然后才跟我解释了下情况。我当时生气极了,气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许说出来你不信,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习以为常,你的生活方式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尽管我希望永远都不要用上这一盒讨厌的东西——反正我又不打算生小孩,但能够跟妈妈进行这样一场温暖的母女谈话还是很好的。
可是,当她把克里斯和双胞胎从阁楼叫下来,她亲了克里斯,揉他金色的卷发,跟他肆无忌惮地打闹嬉笑时,却几乎忘了双胞胎的存在,我感觉刚才跟她之间的那种亲密感觉也随之黯淡。现在只要妈妈在,凯莉和科里似乎就会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俩跑过来坐到我腿上,双手紧紧抱着我,看着妈妈爱抚亲吻克里斯。妈妈如此对双胞胎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感觉她连看都不乐意看他们一眼。克里斯和我进入青春期,逐渐长大成人,而双胞胎却还是小孩,他们无处可去。
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去,便是春天。阁楼也慢慢暖和了起来。我们四个到阁楼取下那些纸做的雪花,将其改头换面又做成绽放的春日美丽花朵。
我的生日在四月,妈妈当然没忘给我礼物,还请我们吃了冰淇淋和蛋糕。周日的那个下午,她陪我们度过,还教我如何用双线刺绣以及其他几种刺绣针法。有了她给我带来的针线,我就又多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
我的生日过完之后,接着便是双胞胎的生日——六岁的生日。妈妈同样送来了蛋糕、冰淇淋,还有许多礼物,其中包括让科里双眼放光的乐器。他久久地凝视那个玩具手风琴,满脸兴奋,试探着按下几个键,然后侧耳倾听手风琴发出的声音。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竟然很快就学会用那手风琴弹奏乐曲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而接下来的事情再次让我们目瞪口呆,因为他竟然又拿着凯莉的玩具钢琴同样弹奏出了旋律。“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凯莉,祝你和我生日快乐。”
“科里在音乐方面真的有天赋。”妈妈说,脸上浮现出既悲伤又渴望的表情,她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最小的儿子身上,“我的哥哥和弟弟其实都很有音乐天赋,可惜父亲对艺术从来都没耐心,包括那些有天赋的艺术家——不仅是音乐家,还包括画家、诗人等。他觉得他们太过柔弱,缺乏男子气概。所以他强迫哥哥去他名下的一个银行工作,即便那份工作一点儿都不适合他的儿子,他也不在乎。哥哥以父亲的名字命名,但我们都叫他马尔。他年轻英俊,周末的时候,马尔会骑摩托到山上以逃离他厌恶的生活。他在山上自己建了一个小木屋,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寓所里创作音乐聊以慰藉。一天下雨,由于转弯的速度太快,车子滑向路旁掉进一个几十米深的峡谷,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就这样死了。
“我弟弟名叫乔尔,哥哥葬礼的那一天他没参加。乔尔和马尔的感情很深,我想他大概是接受不了从此以后他就要取代马尔的位置,成为父亲生意王国的继承人。我们只收到了一张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乔尔在上面说他在一个巡回欧洲的乐团找了份工作。第二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周以后,乔尔在瑞士的一场滑冰事故中不幸丧命。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他掉进一个被雪完全覆盖的深峡谷,直到现在他的尸体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