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克里斯拦着,我真想每个房间都看一眼。但他坚持要让我快点往前走,只有少数几个房间允许我往里面看一眼。“好管闲事!”他轻声在我耳边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克里斯说得没错。他一般都不会错。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克里斯为什么说这栋宅子只是宏伟漂亮,却谈不上好看或温馨。不过它还是震撼到了我,跟这里一比,我们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真的是相形见绌。
我俩悄悄穿过许多光线昏暗的长走廊,终于来到妈妈的豪华大套房。没错,克里斯之前的确跟我细致地描述过妈妈的天鹅床,还有床下面的婴儿床——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那张床,我真是倒抽一口气。一看到它,情不自禁就会乘着想象的翅膀飞翔!简直美得跟在天堂一样!这不能称为一个房间,而是王后或公主住的寝宫才对!华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完全被震住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甚至都不敢伸手摸一下那涂成可口草莓粉的丝质墙面,足有五厘米厚的地毯是淡紫色,我先用手摸了摸,然后整个人躺在那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打滚。我伸手去摸那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的直垂到地上的床帘,无限艳羡地欣赏那只天鹅,它那双睡眼蒙眬的红色眼睛似乎也盯着我看。
随即我又退开身去,想到妈妈和另一个不是爸爸的男人躺在这床上,我不喜欢。我转而钻进她那个足以让人在里面转一圈的衣橱,各式各样的衣服如同梦境一般,而那些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有各式的鞋子、帽子和手袋;四条及貉皮毛大衣、三条皮毛披肩、一条白薄荷色的披肩,还有一条深色的黑貂皮披肩;还有各式各样用不同动物毛做成的皮毛帽子,还有一件衬着羊毛里的紧身上衣;除此之外,还有睡衣、睡裙、浴袍,有荷叶边的、花边的、饰有缎带的、毛皮的、天鹅绒的、绸缎的、雪纺的——真的是让人眼花缭乱。我想她得一千年才穿得完这些衣服吧!
看到我感兴趣的,我就从衣橱里拿出来放到克里斯指给我看的金光闪闪的化妆间。我又去她的浴室看了看,四周都是镜子,里面有许多绿色植物,有绽放的花朵,还有两个马桶——其中一个是没有盖的(我知道其中一个是坐浴盆)。另外还有单独的淋浴间。“所有这一切都是新的,”克里斯跟我解释说,“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圣诞节派对那天晚上,这里还没有……反正还没有这么豪华富丽。”
我转身怒视他,我猜到这里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他没有告诉我。他在替她打掩护,不想让我知道她的那些衣服、皮毛,还有她藏在梳妆台一个秘密隔间里的各式珠宝。不,他没有说谎——他只是略掉了而已。这一切都在他游移不定的眼睛里看得分明,还有他羞红的脸庞,他想要逃避我尴尬问题的样子——怪不得她不想在我们房间里睡觉了!
我把从妈妈大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在化妆间一件件地试。那是我第一次穿尼龙长袜,噢,穿上那袜子我的腿显得那样修长匀称——高贵的感觉!怪不得男人都喜欢这种东西!然后,我还第一次戴上了胸罩,只不过让我郁闷的是,胸罩的尺寸对我而言太大了。我只能往里面填充一些纸让它鼓起来。接着又试了银色的鞋子,还是太大了。我还换上了一条低胸的黑色裙子,尽管我还没什么乳沟,但整体还是显得很诱惑。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我小时候一有机会就会这么做。我坐到妈妈的梳妆台前,开始用她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往脸上涂。她的化妆品估计可以装满一车。我往脸上进行了全套的工作:打底、腮红、散粉、睫毛膏、唇膏。然后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头发梳成性感优雅的模样,用发夹固定住,再戴上珠宝。最后一步,喷上香水——大量的。
我换上高跟鞋摇摇晃晃地朝克里斯走去。“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他,故意眨着刷得长长的眼睫毛。我做好了接受赞美的准备。难道镜子里的那个我还不足以迷人吗?
克里斯正在仔细翻找一个抽屉里的东西,翻了一遍之后又把东西全部放回原处,不过还是回头瞅了一眼。我看到他讶异地瞪大眼睛,随即皱起眉来,我则在那里摇摇晃晃,脚上踩着足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实在有些站不稳,同时还不住地眨着眼睛——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戴假睫毛。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前面好似挂着蜘蛛腿。
“你看起来怎样?”克里斯语带讽刺地说,“我来告诉你吧,你看起来就像一个站街女——没错,就是站街女!”说完,他便嫌弃似的转过了头,好似再多看我一眼都会受不了。“未成年的妓女——知道吗?快去洗脸,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回原处,然后把梳妆台清理干净。”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离我最近的全身镜前面。全身镜是分成左右两边的,这样就可以根据需要调节角度,好看到立体的自己——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叠起来就像一本三折书,一打开里面就是美丽的法国田园风光。
我左右侧着身子,审视自己的模样。妈妈穿这身衣服感觉不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对,她手上不会叠着戴这么多的手镯,脖子上也不会同时挂三条项链,更何况肩头还晃荡着长长的钻石耳环,头上戴一个皇冠,她也不可能一个手指戴两三个戒指——包括大拇指在内。
哦,的确有点闪眼睛。不过我鼓起的胸部还不错!嗯,我得承认这一身打扮确实有点太过了。
我取下十七个手镯、二十六个戒指、两条项链和皇冠,平时妈妈穿我身上这件黑色雪纺礼服裙参加晚宴的时候,脖子上只会戴一条珍珠项链,她那样穿才显得优雅。可是还有那些高贵皮毛——谁能不爱呢!
“快一点,卡西。别弄那些东西了,快来帮我找。”
“克里斯,我想在她那黑色大理石的浴盆里洗个澡。”
“我的天哪!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啊!”
我把身上属于她的衣服、黑色蕾丝内衣、尼龙长腿袜和银色便鞋脱下,换上我自己原先的衣物。但心思一转,我又从她放内衣的抽屉里拿了一条白色的,偷偷塞进上衣里面。克里斯不需要我的帮忙。他来了这么多次,轻而易举就能找到钱放在哪儿。但我也想看看每个抽屉里到底放着什么,得动作快点。我拉开她床头柜的一个小抽屉,知道里面大概会是冷霜、纸这些,应该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果然,里面放着两瓶晚霜,一些纸巾,还有两本平装书,大概是睡不着的时候看的。(她辗转反侧、焦虑不安的夜里是在想我们吗)平装书的下面还放着一本很厚很大包着彩色书皮的书。《如何打造独一无二的针线活设计》,这个题目让我觉得很有兴趣。被关之后第一次过生日时,妈妈曾教我做过一些针线活和绒线刺绣的技巧,但如何创造自己的设计应该会很有启发吧。
我拿起那本书,随意翻了起来。克里斯在我身后拉那些抽屉,踮着脚尖从这里移动到那里。我原本以为翻开书里面会是一些花样的设计——反正怎么也想不到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沉默地瞪大眼睛,看着那色彩斑斓的照片,里面全都是赤裸的男女做那种事的照片……人们真的会做那样的事吗?那就是做爱吗?
克里斯叫我的名字,告诉我他已经找到足够的钱了。一次也不能偷太多,不然会被察觉到的。他只拿了几张五元的,一些一元的,还有椅子坐垫下的零钱。“卡西,怎么了,你聋了吗?快走。”
克里斯牵起我的手朝门口走去。穿过一条条黑漆漆的长走廊,我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一直走回到北厢。现在我总算知道巫婆外祖母为什么总让克里斯和我分床睡了。我倚在凯莉身边,望着她熟睡的脸。睡梦中的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无辜,而这些在她醒着的时候已经荡然无存。凯莉侧躺在那里,看着像是一个小天使,她蜷曲着身子,脸蛋红扑扑的,湿湿的头发卷翘地搭在脖子和圆圆的额头上。我轻吻她,感觉她的脸很热,随即我又走到科里身旁轻抚他柔软的小卷发,在他红红的小脸蛋上印下一个吻。像双胞胎这样的小孩,原来就是经过刚才在书上看到的那个过程才有的,所以说那件事也不是那么坏,不然上帝也不会把男人和女人按这种方式创造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不确定,心中仍是深深的震惊,仍然……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请你一定要确保双胞胎的安全和健康,直到我们离开这儿……请一定让他们再看到一个阳光明媚、门从不上锁的地方……求你了。
“你先去用洗手间吧。”克里斯背对着我坐在他睡的床上。他低垂着头,而这是我第一次在他前面洗澡。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地钻入洗手间,梳洗完毕之后,我穿上最厚、最暖和、包裹得最严实的睡衣出来,脸上的妆也全都卸掉了。用洗发露洗过的头发还有一点湿,所以我坐在床头把头发梳出一个个闪亮的波浪卷。
克里斯无声地站起身,也没有看我径直走进了洗手间,等他再出来,我还是坐在床头梳头发,他仍没有看我的目光。我也不希望他看我。
外祖母规定过,每晚睡觉之前我们都要跪着向上帝祷告。然而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有祷告。平常,我都会跪在床边,双掌合十抵着下巴,我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因为已经做过太多太多的祷告,关键是那么多的祷告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我只是跪在那里,脑袋空白,心里空荡荡的。
慢慢地,我慢慢地转过头透过玫瑰色的氤氲去看克里斯在做什么。
我看到他侧躺着,身上盖着被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外面有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进来,映得他的眼睛格外闪亮,因为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并不是玫瑰色的。
“你还好吗?”他问。
“嗯,没死。”然后,我跟他道了晚安,只是声音感觉很不像我。
“晚安,卡西。”他回答。声音也不像他自己。


第19章 我的继父
那个春天,克里斯病了。他嘴的周围发青,每隔几分钟就吐一次,从洗手间吐完又踉跄着无力地倒在床上。他想学《格雷氏解剖学》,但最终还是只能放在一边,自责不已。“肯定是吃错什么东西了。”他抱怨道。
“克里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走到门口对他说,手上拿着木头钥匙正要开门。
“卡西,你看着我!”他嚷道,“你是时候学着独立了!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只有妈妈才会那么想,她总觉得自己一定要找个男人依靠。但你应该靠自己,卡西,始终都要靠自己。”
我心中一阵恐惧,这种恐惧从心里蔓延到眼睛变成泪水。他见了,赶紧又放柔语气:“我没事,真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我们需要钱,卡西,所以你必须一个人去。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跑回到他床边,蹲下身子,脸贴在他穿着睡衣的胸上。他温柔地爱抚我的头发。“真的,卡西,我会没事的。还没到你哭的时候,但你得明白,无论我们当中谁出了事,剩下的一个也一定要把双胞胎带出去。”“别说这种话!”我大喊。一想到他可能会死,我就觉得心里难受。我跪在床边,注视着他,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怎么我们四个时不时地就有人生病呢?
“卡西,你现在快走。起来,逼着自己也得去。你到那儿之后,记得只拿一元和五元的。不要拿更大面额的纸币。另外可以从继父口袋里拿一些硬币。他在衣橱后面放了一个锡盒,里面放的都是零钱。可以抓一把二十五美分的。”
克里斯脸色苍白,看着十分虚弱,人也瘦了许多。他情况这么不好,我实在不愿离开。我又看了一眼睡着的双胞胎,这才退回到门口,紧握手中的木头钥匙。“我爱你,克里斯托弗·多洛。”开门之前,我用玩笑口吻对他说。
“我也爱你,凯瑟琳·多洛。”他说,“希望你满载而归。”
我给他一个飞吻,随即出门并重新上锁。悄悄潜入妈妈的房间应该没什么风险。下午的时候她还跟我们说,她要和丈夫去参加另一个派对,要住在这同一条路上的一个朋友家。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悄悄地摸着墙壁穿过走廊。我始终选有阴影的地方走,在心里盘算至少要拿一张二十美元和一张十美元的。说不定没人注意呢,说不定还可以顺走妈妈的几件珠宝。珠宝可以当掉,也跟纸币一样值钱,说不定还更好呢。
打定主意,我直奔目的地而去,不再浪费时间去看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我径直去到妈妈的卧室,想着不可能碰到外祖母,因为她一向九点钟就早早地休息了,而当时已经十点。
我鼓起勇气,带着坚定的信心穿过通往妈妈卧室的双扇门,并悄悄将门带上。里面亮着一盏小灯。平时妈妈出门也会不关灯——据妈妈说,有时候靠后面的灯全都没关。毕竟钱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我犹豫着走到门口,环视四周,随即惊恐地愣在原地。
只见,妈妈的新任丈夫正架着脚坐在椅子上,而我,就直愣愣地站在他前面,身上只穿了一件很短的透明蓝色睡衣,尽管里面还有一条配套的小短裤。我慌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等他发问我是谁,问我为什么不请自来到他的卧室?
可他却没有说话。
他身上穿一件黑色无尾礼服,里面的粉色礼服衬衫带有黑色镶边。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发问,因为他在打盹儿。我几乎是拔腿就走,打算离开,真的好害怕他睁开眼看到我。
然而,这一刻好奇心却战胜了心中的恐惧。我踮起脚尖凑近去看他。我走得很近,几乎走到了他的椅子前面,伸手就能碰到他。我近到可以直接伸手从他口袋里掏钱出来,尽管我没这么做。
看到他那张沉睡的英俊脸庞,真的不会有从他口袋掏钱的想法。我离妈妈深爱的巴特如此之近,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惊讶不已。我曾隔着很远的距离见过他几次:第一次是圣诞节派对那天晚上,还有一次是他站在楼梯处,正给妈妈披上大衣。他还吻了妈妈的后脖颈和耳朵后面,并跟她耳语了什么,惹得妈妈频频大笑,接着他温柔地将妈妈搂到胸前,最后才双双走出门口。
是的,是的,我见过他,也多次听说过他的事情,知道他妹妹住在哪里,知道他在哪儿出生,他在哪儿上的学,但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妈妈——你怎么可以?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个男人比你还年轻——年轻得多!这一点她从未告诉过我。
秘密。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可以让其成为秘密!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他,崇拜他——因为他就是任何女人都想要的那种男人。他哪怕是这么随意地半躺在那儿,都是那般优雅迷人,我想他跟她做爱的时候肯定也是既温柔又充满激情的吧。
巴特·温斯洛,睡梦中的他脸上挂着笑容,是那样天真。律师,就是那种无所不知的男人——跟克里斯想要成为的医生一样。我想他肯定正在经历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事情。真想知道睡梦中的他此时看到了什么呢?我还不禁猜想,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蓝色还是棕色的。他的脑袋长长瘦瘦的,身材偏瘦,可同时又有结实的肌肉。他的嘴唇附近有一道深纹,随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着像是一个直线型酒窝在玩躲猫猫的游戏。
他手上戴着一个宽大的刻纹装饰黄金婚戒,我一眼就认出那戒指跟妈妈手上戴的戒指是一样的。他右手的食指上还戴了一个较大的方形切割钻戒,尽管周围没什么光亮,可在黑暗中仍是熠熠发光。他颀长手指上的指甲全都经过抛光打磨,所以跟我的指甲一般闪亮。我记得妈妈以前就经常帮爸爸打磨指甲,在他们互相用眼神调情的时候。
如果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摇醒,然后坐着跟他平静地诉说我的故事,告诉他我们四个孩子年复一年被关在那与世隔绝的角落房间,无奈地等着外祖父死去,他是否会理解我们,同情我们的处境,然后让妈妈放我们自由,同时放弃继承巨额财产的希望?
我的手紧张地摸向喉咙,就跟妈妈紧张犹豫时一模一样的反应。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本能地呼唤:把他叫醒!但心中的疑虑又在小声说:“别出声,别让他知道。他不会想要你的,不会想要四个非他亲生的孩子。你们会害得他妻子无法继承那巨额的财富,他会因此而讨厌你们。”看看他,这么年轻,这么英俊。尽管我们妈妈也是大美人,而且即将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但他原本可以选择更年轻的女人的。
旋即我拿定了主意。答案很简单。四个没人要的孩子和无法估量的财富,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孩子,根本不值一提。妈妈已经教会我这一点。而处女对他而言肯定也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吧。
哦,太不公平了!简直邪恶!我们的妈妈拥有一切:可以来去自由,可以随心所欲买下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她甚至可以买到更年轻男人的爱和身体——而克里斯和我有的只是破碎的梦、破裂的承诺和没有尽头的挫败。
双胞胎又有什么呢?一个玩具屋、一只老鼠和日渐衰弱的身体。
再回到那个被人遗忘的上了锁的房间,我双眼含泪,绝望在我心中蔓延,感觉胸前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回到房间,我看到《格雷氏解剖学》那本书正摊开放在克里斯胸上。我小心替他做了标记,然后合上书,将其放到一边。
我在克里斯身旁躺下,抱紧他,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他的睡衣外套。
“卡西,”他醒了,睡意蒙眬地想要集中精神,“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呀?有人看见你了吗?”
我无法直视克里斯关切的双眼,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我也不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能说我看到妈妈的新任老公在她的房间里打盹儿。
“你一分钱都没找到?”克里斯不敢相信地问。
“一分钱都没有。”我小声回道,试图躲避他的目光。但他用手捧住我的下巴,逼得我转过头来好直视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们俩要这么了解彼此?他盯着我,我则是一直尽量保持眼神空白,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只好闭上眼睛,挤进他的怀里。他把脸埋进我的头发,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背,“没事,不要哭,你毕竟没我那么轻车熟路,知道去哪儿找。”
我得离开,得赶紧逃离。当我离开,我也会带上这一切,无论我去哪儿,或者最终跟谁在一起。
“现在去你自己床上吧。”克里斯粗着嗓子说,“外祖母随时都可能打开门抓我们一个现行,你知道的。”
“克里斯,我离开之后,你还有没有吐过?”
“没有,我好多了。你走吧,卡西。走吧。”
“你真的好一点了吗?不是说说而已?”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那晚安,克里斯托弗·多洛。”我说,最后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吻,才从他的床爬上我与凯莉一块儿挤着睡的床。
“晚安,凯瑟琳。你真的是个好妹妹,也是双胞胎的好妈妈……但你不会撒谎,也不是个好小偷!”
克里斯每次潜入妈妈房间,都让我们的小金库更加充实。然而要实现五百美元的目标真的需要很长时间。眼看又要到夏天了,如今的我已经十五岁,双胞胎也刚满八岁。等到今年秋天,我们就整整在这里关了三个年头。我们一定得在冬天到来之前逃出去。我看着科里,他正在那儿不知疲倦地挑选黑眼豌豆,因为那代表着好运。那是第一次过新年的时候他没有吃掉那些豌豆:因为不想任何棕色的眼睛看穿他的心。之所以现在吃是因为每一颗豌豆都被赋予了完整的快乐——这些都是我们跟他说的。克里斯和我每天都不得不编一些这样的话,不然他整天除了甜甜圈就什么都不吃了。吃过这一顿之后,他蹲在地上,拿起他的班卓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傻兮兮的卡通画。凯莉黏在他身旁,依偎得紧紧的,眼睛盯着科里的脸而不是电视机。“卡西,”她用那小鸟一般的声音对我说,“科里,他感觉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他跟你说不舒服吗?”
“没那必要。”
“那你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
“不知道。”
不行!我们得赶紧离开,尽快!
接着我让双胞胎睡到一张床上,给他们盖好被子。等他们两个人都睡着,我再把凯莉抱到我们俩睡的那张床上。但现在最好还是让科里跟双胞胎妹妹睡到一块儿,这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不喜欢粉色床单。”凯莉皱着眉头抱怨着说,“我们都喜欢白色的床单,我们的白色床单去哪儿了呢?”
哦,克里斯和我都很后悔那天把白色定为最安全的颜色!我们用白色的粉笔在阁楼地板上画雏菊,说那能赶跑妖魔鬼怪还有双胞胎害怕的一切东西。淡紫色、蓝色、粉色,或花床单和花被套都不能用……任何有颜色的地方都会让小恶魔的弯尾巴伸进来,或者恶毒的眼睛露出来,又或是用小刀插进来!仪式啦,神物啦,习惯啦,规矩啦——天哪——我们不晓得搬了多少套这样的说辞出来,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安全。
“卡西,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黑裙子?”我把粉色床单换成白色床单,这时候凯莉问我。
“妈妈金发白肤,黑色衬得她更白,更加漂亮呀!”
“她不怕黑吗?”
“不怕。”
“你是长到多大才不会被长着獠牙的‘黑’咬到的?”
“当我明白这种问题真的很傻的时候。”
“可是阁楼上的黑影全都有亮闪闪的尖牙。”科里说着还往后缩,以免被粉色的床单碰到。
“你们要知道,”我看到克里斯幸灾乐祸的眼睛,好似期待着我能给出什么精华答案似的。“黑影没有尖牙,除非你是宝石绿的皮肤,眼睛变成了紫色,头发是红色,还长了三只耳朵。只有那时候黑影才会是你的威胁。”
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放了心,于是钻到白色的床单和毯子下面,很快就睡着了。这时候我才有时间洗澡、洗头,并换上我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睡衣。随后我上到阁楼,推开一扇窗户,想要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换一下阁楼里沉闷的空气,这样我才有心思跳舞而不是精神萎靡的样子。为什么只有寒冷的冬天,风才能找到进来的路呢?为什么不是现在,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
克里斯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渴望、一样的疑虑、一样的恐惧。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医生。幸好我的问题都不太严重,只是每个月都会绞痛,月经也总是不准时,而他这个业余医生只是说总会来的。或许是因为我的性格比较疯狂,所以身体也跟着变成这样吧。
现在回忆起来,我想要讲讲九月的那个晚上发生在我和克里斯之间的事情。那天,我在阁楼上,克里斯则去妈妈房间偷东西了。但我其实也好似去了现场,心里有个东西更加破灭,因为他随后便将这一次去妈妈豪华套房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了我。
“我站在那里,翻着那本书,心中满是沮丧,真希望你没有发现它。名字那么无趣,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时我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你知道是谁吧——是我们妈妈还有她的新任老公回来了。我迅速将那本书塞回到抽屉,用那两本从来没人看的平装书压着——因为我看到书签一直都保持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我冲进妈妈的衣橱——就是那个大衣橱,离她的床最近的那个——我在靠鞋架的地方蹲下,上面用长礼服裙盖着。我觉得哪怕她进来,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可正当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安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忘关门了。
“这时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巴特,真的,’她一边走进来开灯,一边说,‘你老是忘钱包,真的是太粗心了。’
“然后就听那个男人回答,‘每次钱包都不在我放它的地方,也怪不得我忘记啊!’我听到他好似在移动什么东西,拉开一个抽屉又关上。然后他又解释说,‘我确定就放在这条裤子里呀,我去哪里都得带着驾驶证才行。’
“‘就你开车的那种方式,我也不能怪你。’妈妈说,‘可是这又会害得我们迟到了。无论你开多快,我们都得错过第一场表演。’
“‘嘿!’我听到她丈夫诧异地叫了一声,我心中暗叫不好,记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情。‘我的钱包在这儿,在梳妆台上。我明明记得是放在裤子口袋的呀,不是放在这儿。’”
“他其实是藏在抽屉里的。”克里斯跟我解释说,“在他的衣服下面,我看到之后从里面抽了几张小额纸币,然后就放下钱包去翻那本书了。这时妈妈说,‘嗯,巴特!’好似已经没了耐心。
“然后又听那个男人说:‘柯琳,我们搬出去吧。我觉得肯定是有仆人偷我们的东西。你总是丢钱,我也丢钱。比如我明明有四张五块的,可现在却只有三张了。’
“我心想这下坏了。原本以为他从来不会数的。而妈妈竟然也知道她的钱包里有多少现金,这着实让我吓一跳。
“‘五块钱有什么重要?’妈妈诘问道,果然是她的做派,从来都不在乎钱,以前跟爸爸生活时就是这样。然后她接着又说那些仆人的报酬太低,所以也难怪她们面对钱抵挡不住诱惑。‘那相当于是引诱她们偷。’
“那个男人又说:‘我亲爱的老婆,我知道你的钱来得容易,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呀,哪怕被偷走十美分都会心疼。更何况,我每天都是看着餐桌对面你母亲那张臭脸开始一天的。’我从没想到他对老巫婆那张冰山脸竟然也是这样的感觉。
“显然他跟我们是一样的感受,而妈妈好似有点被惹恼了,她说,‘我们别再说这些了。’我听得出她的语气有些不快,听着都不像她自己了。卡西,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她跟我们说话是一个样,跟别的人说话又是另一个样子。紧接着她说,‘你知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庄园,现在还不行,所以我们还是走吧,走——现在都已经迟到了。’
“这时我们的继父说既然已经错过了第一场,他就不想去了,因为那会影响他欣赏整场表演,而且他认为可以找到比坐在那儿当观众更有意思的娱乐方式。我当然猜得到,他说的是去床上做爱之类的事情,如果你认为我对此没太大反应,那一定是还不够了解我——我怎么会想待在那样的现场呢?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妈妈竟十分坚持。卡西,她变了,跟她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同。感觉她现在成了说话算数的那个,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对她指手画脚。我听到她对他说:‘跟上次一样?那可真是太让人尴尬了,巴特!你回来取钱包,跟我发誓说只要几分钟就回去,可你竟然回来睡着了——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派对上!’
“这话似乎把我们的继父惹恼了,估计不仅是话语,还有语气吧。我想我应该判断得没错。看不到表情的时候,你可以从声音里得到很多信息。‘你可真是受苦了哟!’他回道,听着像是讽刺,但这种情绪没有维持多久,我想他肯定属于那种天性乐活的人。‘至于我,我做了一个最最甜美的梦。如果每次都能做那个梦我肯定每次都回来,我梦到一个一头长金发的可爱的年轻女孩偷偷进入房间。她是那么漂亮,用那么渴望的眼神看着我,可等我睁开眼睛她却不见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梦。’
“他当时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卡西——那是你,对吗?你怎么那么大胆,那么不小心?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情,我肯定会气得爆炸的。你以为你是唯一会受伤的吗?你以为只有你沮丧、怀疑、恐惧吗?告诉你,这些情绪我也全都有,如果告诉你这些能让你感到安慰的话——绝无虚言。我真的很生你的气,比任何一次都更气。
“这时妈妈尖声对那个男人说,‘上帝啊,我真的是听烦了你说的那个女孩!’我以为他们可能会有一场争吵。但紧接着妈妈又变换了语气,换成甜甜的嗓音,就像以前跟爸爸说话那样。不过事实也证明,相比在那张梦幻的天鹅床上跟爱人翻云覆雨,妈妈离开的决心更大,因为她说,‘走吧,巴特,我们可以在酒店过夜,那你早上就不用对着我母亲那张脸了。’这也好,不然我还在想要怎样趁他们爬上天鹅床之前先溜出去——毕竟我可不想留在那里偷看或听他们亲热。”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坐在阁楼的窗户上,等着克里斯回来。我想起爸爸送给我的那个银音乐盒,真想拿回来。我当时并不知道妈妈房间里发生的这一幕会引起后来的事情。
“卡西,”克里斯的声音听上去好似碎了一般,“我们现在总共有三百九十六美元四十四美分。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下雪了。我们又没有合适的冬衣和靴子,双胞胎身体那么弱,他们很容易就会感冒,甚至有可能发展成肺炎。我晚上时常惊醒,为他们担心,我也时常看到你躺在床上盯着凯莉,我想你肯定也跟我一样担心。恐怕以后在妈妈房间也找不到什么钱了,他们现在怀疑是有仆人偷了他们的钱——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也说不定妈妈现在就已经怀疑那个女孩是你……我不知道……但愿不要。”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下一次我去偷,只能偷她的珠宝了。我会来一次大洗劫,统统拿走——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只要跑出去够远了,我们就带双胞胎去看医生,到时候我们也付得起他们的医药费。”
拿那些珠宝——我一直都让他这么干。他总算同意了,同意去拿妈妈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金银珠宝,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失去了我们。可她会在乎吗——会吗?
那只老猫头鹰大概还会在那个火车车站迎接我们吧,一如我们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它远远地叫着,仿佛鬼魂的声音。我们看着周围,稀薄的朦胧雾气慢慢从地面缭绕升起,被晚上突然变冷的空气沾上寒意。浓重的雾气在屋顶上聚集……好似波浪一般翻滚,变成了雾气的海洋,将我们湮没。
在朦胧、冰冷、潮湿的云层包裹之下,我们只看得到上帝的一只大眼睛——挂在那里的月亮。


第20章 黑色一日
我们要离开了,随时都可能。听妈妈说她那天晚上要出门,那也意味着她那些贵重易携的珠宝失去了保护。我们不会回格拉德斯通。那里的冬天已经来临,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五月。我们想去萨拉索塔,听说那里住的都是马戏团的人。他们素来以善良对待不明来历的人而闻名。克里斯和我已经逐渐习惯高的地方,比如屋顶,比如系在屋顶上的许多绳子,我高兴地对克里斯说:“到时候我们可以去表演荡秋千。”他咧嘴一笑,认为我这个主意很可笑——但这只是一开始的想法——仔细一想,反倒觉得深受启发。
“卡西,你穿那种闪亮的粉红色紧身衣裤美极了。”说着,他还唱起来:“她从空中飞过,自由自在,荡秋千的美女呵……”
科里抬起他一头金发的小脑袋,蓝色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圆。“不要!”
凯莉也跟着说:“我们不喜欢你们的计划,我们不想你们摔下来。”
“我们不会摔的,”克里斯说,“因为卡西和我是最厉害的组合。”
我看着克里斯,看着双胞胎,为我们的未来做着打算,自信满满地说着如何走将来的路,我感觉自己老了许多。一切都是为了双胞胎,为了给他们带去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们会愿意做任何事情,任何可以讨生活的事情。
时间已从九月转入十月。很快就会到白雪纷飞的季节了。
“今晚行动。”克里斯说。妈妈匆匆忙忙跟我们道再见然后就走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她现在连我们都不想多看一眼了。我们把两个枕套套在一起,克里斯打算将妈妈所有的珍贵珠宝丢到这里面。我们已经在阁楼上藏了两大袋子,反正妈妈现在压根儿就不去上面。
那天夜幕临近,科里开始呕吐,一次次吐个不停,然而我们的药箱里面没有治肠胃的非处方药。
不停的呕吐让科里变得脸色苍白,哭个不停,可我们却无能为力。随即他用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妈妈,我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