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我该怎么做能让你舒服一点?”我问,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和无知。
“米奇,”他虚弱地小声叫道,“我想跟米奇一块儿睡。”
“但你可能会不小心压扁它的,你也不想它死,对吗?”
“当然。”他好似被这个想法吓到了,然后又开始呕吐,即便我抱着他,他还是感觉特别冷。可与此同时汗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我的脸庞,一遍一遍地叫妈妈:“妈妈,妈妈,我的骨头好痛。”
“没事的。”我好言安慰,把他抱回自己床上,好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肚子里明明已经没东西了,怎么还这样一直吐呢?“克里斯会帮你的,别担心。”我在他身旁躺下,搂住他虚弱的颤抖着的身体。
克里斯坐在他的书桌前研究医学书,根据科里的症状去对应相关的疾病,我们时不时被他说出来的名字吓一跳。现在他差不多十八岁了,然而离成为一个医生还远着呢。
“别把我跟凯莉丢下,”科里请求道。随即他大喊出声,声音比之前更大:“克里斯,不要走,留在这儿!”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让我们逃离吗?还是说让我们不要再潜入妈妈的房间偷东西?怎么我跟克里斯还一直以为双胞胎很少注意我们在做什么?他跟凯莉应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抛下他们独自离开的——死都不可会。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到床前,睁着水汪汪的蓝色眼睛盯着她的双胞胎哥哥。现在凯莉还勉强只有一米高。她好像长大了,但看着又还是那么小,像是一棵在暗室中成长的小植物,发育不良,蔫头蔫脑的。
“我可以”——她的语气相当正式(其实我们一直都试图教她语法,但她总是拒绝使用我们教的那些,但在这一夜,她尽最大努力说着符合语法的话)——“跟科里一块儿睡吗?我们不会做坏事,或任何邪恶或不神圣的事,我只是想挨着他而已。”
外祖母要来尽管来吧!我们依言让凯莉跟科里睡到一张床上,然后克里斯和我就窝在大床的另一边,满心焦虑地看着科里翻来覆去,粗声喘气,发狂地大叫。他想要那只老鼠,他想要妈妈,想要爸爸,想要克里斯,想要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看到克里斯也是泪流满面。“凯莉,凯莉……凯莉在哪儿?”科里不停地问,而那时凯莉已经睡着很久了。两张蜡白的小脸相距只有两厘米,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却看不见。我再把目光转到凯莉身上,感觉她看上去好了一些。
那一整晚,克里斯一本接一本地翻医书,我则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最后,克里斯抬起他眼眶泛红、满是血丝的眼睛。“食物中毒——估计是牛奶,牛奶肯定馊了。”
“但吃起来并没有觉得发酸,或者闻着有酸味呀!”我嘟囔着回答。平时每次给双胞胎和克里斯吃东西之前,我都会先仔细闻一下味道。反正,我觉得我的味觉比克里斯要灵敏,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吃,即便是发臭的黄油。
“那就是汉堡的问题。我老觉得吃起来怪怪的。”
“我吃着味道还好。”我想他肯定也挺喜欢吃,因为他不仅吃掉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还吃掉了凯莉的一半和科里那一份。科里这一整天都不想吃任何东西。
“卡西,我看你整天都不吃什么东西。你都快瘦得跟双胞胎一样了。她拿过来的食物还是够我们吃的。你没必要苛求自己。”
每当紧张、沮丧或担忧的时候——而此时这三种情绪我都占齐了——我就会开始练习芭蕾,把梳妆台当扶手杠,做屈膝动作进行热身。
“你非得做这些吗,卡西?你已经瘦成皮包骨了,而且你今天怎么都不吃东西——你也病了吗?”
“只怪科里那么爱吃甜甜圈,其实我也只想吃甜甜圈,但他比我更需要。”
那天晚上似乎格外漫长。克里斯继续看他的医书。我给科里喂了一点水——但他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又用冷水帮他洗了几次脸,换了三次睡衣,而凯莉就一直在旁边昏睡着。
天亮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外祖母拿着新一天的餐篮走进来,而我们还在那猜测科里生病的原因。她未发一言地关门,上锁,随即将钥匙放到裙子的口袋中,走到我们的游戏桌前。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大保温盒牛奶,一小盒汤,然后是四个用锡纸包着的三明治、炸鸡,一碗土豆沙拉或菜丝沙拉——最后是四个甜甜圈。放下这些,她转身就走了。
“外祖母。”我试探着叫道。她没有往科里那边看,没看到科里。
“我可没要你说话,”外祖母冷语道,“我没开口,你不许说话。”
“我没办法等了。”我变得气愤起来,从科里的床边站起来,朝她靠近。“科里病了!他吐了一整晚。昨天也吐了一天。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妈妈。”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科里。而是径直朝门走去,关门上锁。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说她会告诉我们妈妈。
“我要开门去找妈妈。”克里斯说,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上床睡觉。
“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有钥匙的。”
“知道就知道。”
就在这时,妈妈开门走了进来,外祖母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块儿朝科里走去,用手摸了摸科里黏糊冰冷的脸,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们在角落里耳语了一阵,不时看看躺在床上好似死了一样的小科里。有时他突然间心脏痉挛一样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窒息一般的喘气声。我走过去帮他擦掉眉间的汗水,他感觉身上冷,可是又不住地流汗。
科里开始大口喘气,吸气,呼气。
而妈妈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犹豫不定。她还是担心别人知道她有了这原本不该有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站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大吼,“除了带科里去医院你还有选择吗?带他去看最好的医生!”
然而她们却向我投来怒视的目光——两个人同样怒瞪着我。妈妈神情严肃,脸色苍白,身子在发抖,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又焦虑地转到科里身上。躺在床上的科里让她嘴唇颤抖,她的手不住摇晃,嘴角抽搐。她不停地眨眼,好似在努力地憋住泪水。
我观察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看穿她的心思。她是在权衡科里被发现的风险,因为这会让她失去继承权……楼下那个老头子总有一天会死,对吗?他不可能活到永远!
我大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妈妈,你就想站在那里思来想去吗?想你的那些钱,却任由你最小的儿子躺在这里等死?你得帮他,难道你不在乎他所遭受的一切吗?难道你忘了你是他的妈妈吗?如果还没忘,那就请你表现得像个母亲,别再犹豫了!他现在就需要治疗,等不到明天。”
她被我说得一阵脸红,向我投来斥责的目光。“你!”她怒道,“总是你!”说完,她举起那只戴满戒指的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
人生中第一次被她打耳光——而且竟是为着这样的原因!暴怒的我,没等多想,本能地扇了回去——跟她一样地用力。
外祖母退在一旁看热闹,我看到她丑陋的两片薄嘴唇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见我还要再打,克里斯连忙抓住我的手,“卡西,你这样不是在帮科里。冷静一下,妈妈会做她应该做的。”
幸好他拉住了我的手,不然我还要再打她一巴掌,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爸爸的脸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他皱着眉,无声地告诉我我应该尊重给了我生命的妈妈。我知道他会是这么想的,他不愿意我打她。
“柯琳·佛沃斯,你真该死!”我用最大的声音吼道,“你以为你不带你的儿子去医院,以为你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却不被人发现!你死了这条心吧,因为我会找到报复的方式,哪怕这需要花费我余生的全部精力,我一定会亲眼看到你付出代价,沉重的代价,如果你现在不马上救科里的话。看吧,你尽管恶狠狠地看着我,也尽管哭,尽管求,尽管跟我说钱和钱能买到的一切。无论金钱能买到什么,都无法买回死去孩子的命!如果科里真的死了,你别以为我没有办法找到你丈夫,告诉他你把自己的四个亲生孩子关在一个房间里面,关在阁楼上……而且已经关了好几年!看看他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你!看他到时候还会不会用尊重和欣赏的眼光看你!”对此,她明显有些害怕,但目光还是死死地盯住我。“而且,我还会去找外祖父,把这一切也都告诉他!”我越说越大声,“到时候你别想继承一分一毫——而我就高兴了,很高兴!”
妈妈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让人意外的是,这时候竟然是那个一向卑鄙的老女人平静地跟我说话:“这个丫头说的对,柯琳,那个孩子得去医院。”
那天晚上,她们后来又回来了。两个都来了。等仆人们都各自回到车库那边的房间休息。妈妈和外祖母裹着厚厚的大衣过来了,因为天气突然间变得好冷。黄昏的天空是灰白的颜色,温度骤降,早冬时节随时都可能下雪。他们两个把科里从我怀中拉走,用一条绿色的毛毯裹住,随后妈妈将他抱起来。凯莉发出痛苦的叫声。“别把科里带走!”她号叫道,“别带走他,别……”她倒进我怀里哭叫着,想让我阻拦她们带走她从未分开过的双胞胎哥哥。
我看着凯莉那张苍白的小脸,泪流满面。“科里离开没事的,”我迎着妈妈愤怒的目光说,“因为我也会去。我会陪着科里上医院。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了。万一护士忙不过来,也还有我照顾着。去了医院他就会好得快,知道我陪着他凯莉也会放心,对吧?”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如果我在那儿陪着,科里肯定会好得快一些。因为现在我成了他的妈妈——而不是她。他现在不爱她了,他需要的和想要的是我的陪伴。孩子天生直觉敏锐,他们知道谁最爱他们,知道谁只是假装。
“卡西说得没错,妈妈。”克里斯直视妈妈的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科里现在很依赖卡西。让她去吧,正像她说的,她在那里会帮助科里更快康复,她也可以更好地跟医生描述科里的症状。”
妈妈用呆滞的眼神朝克里斯看去,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得说她确实看起来心烦意乱,看看我又看看克里斯,然后又看向她的母亲,再看向凯莉,最后看回科里。
“妈妈,”克里斯的语气更加坚定,“让卡西和你一起去。我可以照顾好凯莉,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不用说,她们肯定不同意我去。
妈妈直接扛着科里走进走廊。科里的头往后仰,随着妈妈的脚步他额前的卷发也跟着抖动,他被裹在那条绿色毯子里,跟春天的草一个颜色。
外祖母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胜利般的残忍笑容,随即便锁上了门。
她们带走了科里,让凯莉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她大声嚷叫着,眼泪横流。凯莉用她的小拳头不住地砸着我,好像这一切都怪我似的。“卡西,我也想去。叫她们也让我去!我不去的话,科里也不会想去的……而且他忘了带吉他。”
说着,她的愤怒好似消散了,倒在我的怀中抽泣。“为什么,卡西,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我们生活里最大的问题。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没有电视可以让我们打发时间。那一整天,我们就默默坐着,没有开电视,焦急等待着科里的消息。
克里斯坐在摇椅上,对着凯莉和我张开怀抱。我俩各自坐到他的一条腿上,他抱着我们俩慢慢地摇啊摇,摇啊摇,摇得地板都快要裂开了。
我不知道克里斯的腿为什么不会被压麻,毕竟我们在他腿上坐了那么久。然后我起身去清理米奇的笼子,给它东西吃给它水喝,我抱着那只小老鼠,爱抚着它,告诉它它的小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想那只老鼠肯定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它没有跟平时那样在笼子里欢快地玩来玩去,哪怕后来我打开了笼子的门它也没有出来满屋子乱跑,或者跑到凯莉的玩具屋寻找它最感兴趣的东西。
我把已经准备好的食物摆上桌,这一天我们都还没碰吃的。等到吃过晚餐,所有盘碟也收拾妥当,洗完澡可以上床睡觉了,我们三个在科里的床前跪成一排,向上帝祈祷:“求求你,求你让科里好起来,让他回到我们身边。”反正我只记得那天的祈祷是最最真诚最最热切的。
我们试着睡觉,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凯莉睡在我和克里斯中间。
新的一天来临。凝重的,灰暗的,令人恐惧的一天。在拉起的窗帘后面,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人。我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试着打发时间,试着吃东西,试着让那只难过的小老鼠高兴起来。没有了科里扔下面包屑让它跟随,它怎么会高兴呢?
我和克里斯合力换掉了床垫的套子,因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将一整个床垫套进那么重的被套里头。但是由于科里尿尿常常不受控制,所以我们不得不常常换被套。克里斯和我铺上干净的亚麻床单和被褥,扯平桌布,打扫房间,凯莉则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愣愣地发呆。
大约忙到十点,我们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在离门最近的床上坐下,六只眼睛全都盯着门的把手,希望下一秒它会旋转开来,希望会是妈妈走进来告诉我们消息。
那之后不久,妈妈果然来了,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而目光坚毅的外祖母跟在她身后,她还是那么高大、那么严肃,没有眼泪。
妈妈走到门边踉跄了几步,好似脚不受控制似的,拉着她往下。克里斯和我同时站起来,而凯莉只是盯着妈妈空洞的眼睛。
“我开车送科里去几英里外的医院,那已经是离这儿最近的了,真的。”妈妈用沙哑、紧绷的声音解释道,不时哽咽,“我给他用了假名,说他是我的侄子,生病了。”
说谎!全都是谎言!“妈妈——他怎么样了?”我不耐烦地问。
妈妈的蓝色眼睛转开了,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茫然地盯着前方。若有所失的眼神,寻找着某样永远失去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她的人性。“科里得了肺炎。”她长声叹道,“医生说他们尽力了……可是……可是太……太迟了。”
得了肺炎?
尽力了?
太迟?
全都是过去时态的叙述!
科里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克里斯后来说这个消息好似有人击中他一样,我当时也确实看到他往后连续退了几步,转身掩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在哭泣。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的话,我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心里满是怀疑。可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这是真的,我感觉心里好似裂了一个大洞。我瘫坐在床上,麻木的,好似瘫痪了一样,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直到衣服都被泪水浸湿。
然而即便是我坐在那里哭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科里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还有凯莉,可怜的凯莉,她抬起头,往后仰,张开嘴巴大声叫起来。
她大声叫着,叫着,直到再也叫不出声来。她跑到科里放吉他和班卓琴的角落,把他那一双双已经穿烂的网球鞋排成整齐的一排。她就地坐下,跟鞋子一块儿,跟科里的乐器一块儿,米奇的笼子也放在一旁,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们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克里斯哽咽着问,他仍是背过身去的。
“他已经下葬了。”妈妈说,“我在墓碑上写了一个假名。”说完,她便逃也似的离开房间,逃避我们的问题。外祖母也跟着出去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我们惊恐地发现,凯莉一天比一天瘦小得厉害。我感觉上帝可能也想把凯莉带走,让她葬在科里身旁,在那遥远的写着别人名字的墓碑旁,甚至都没能跟爸爸葬在一起。
我们三个都吃不下什么东西,变得越来越没精神,越来越疲倦,总是感觉累,没有什么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眼泪——克里斯和我掉的眼泪估计能填满五个海洋。都怪我们。很久以前我们就应该逃走的。我们应该用那把木头钥匙打开门,跑出去寻求帮助。是我们害死了科里!我们本对他负有责任,我们的很有天分的小弟弟,是我们害死了他。而现在我们的小妹妹又整天缩在墙角,一天比一天虚弱。
克里斯低声跟我说话,以免凯莉听见。这仅仅是以防万一,因为我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听(她对外界的一切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还是原来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吗),“我们得跑,卡西,得尽快。不然我们会跟科里一样死在这里。我们几个的身体都不对劲。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我们过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像是活在没有细菌的真空环境中,没办法接触任何其他小孩接触的细菌。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于细菌的感染更加没有抵抗力。”
“我不明白。”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我俩依偎着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轻声对我说,“就跟《世界之战》那本书中描写的来自火星的生物一样,我们很可能会死于某一种单一的冰冷细菌。”
我惊恐万分,愣愣地盯着他。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太多。我又把视线转到墙角的凯莉身上。一张甜美的婴儿脸,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神采,空洞地凝视前方。我知道她看进了虚无看进了永恒,那里有科里。我把对科里的爱全部转移到凯莉身上……真的好怕她再出事。那么瘦骨嶙峋的小身体,脖子那么细,真的都怕它撑不起脑袋。难道德累斯顿娃娃最终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克里斯,哪怕我们要死,也不能像捕鼠夹中的那些老鼠一样死去。如果说细菌能杀死我们,那我们就先成为细菌吧——所以你今晚再去偷东西,记得把所有能找到能搬动的值钱东西全部拿回来!我会打包一些吃的带上。拿掉科里的衣服,行李箱的空间会大一些。不等明天天亮,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不行。”他平静地说,“我们只有等确切知道妈妈和她丈夫都出去的时候——只有那时才能带着所有钱物珠宝离开。我们只带必需的东西——玩具不带,游戏器具也不带。还有卡西,妈妈今晚可能不会出去。服丧期间她如何能去参加派对呢?”
她还得瞒着她的新任老公,如何能服丧呢?除了外祖母每天来,妈妈再也没来过。她不愿跟我们说话,也不愿再看我们一眼。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已经分道扬镳,而她只是我们过去的一部分。离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大,而我们只能靠自己。世界会如何看待我们?
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美丽可爱的模样,不过是苍白的、病怏怏的阁楼老鼠一般,留着长长的亚麻色头发,身上套着昂贵却不合身的衣服,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
书本教会了克里斯和我很多东西,看过那么多电视,关于暴力、贪婪和想象,我们也知道一些,然而它们却没有教我们面对现实行之有效的办法。
生存。这才是电视应该教给天真小孩的东西。如何在世界中独立生存——有时候,还不仅仅是面对自己一个人的生存问题。
钱。这么多年被囚禁的生活,如果说我们学到了什么,那第一个就是钱,所有其他东西都要往后靠。妈妈很早以前就说过:“这个世界不是围着爱转——而是钱。”
我把科里的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他的运动鞋、两套睡衣,整理这些的过程中,我涕泪横流。我在行李箱的侧袋里找到科里放进去的活页乐谱。拿着那乐谱,我真的是心如刀割,他用尺子划出一道道的线,记了那么多音符,有些音符太潦草还没有完全画完。而在曲谱残卷的下面(他在自学克里斯从百科全书里帮他找到的曲子),科里手写了一首未完成的歌:
我愿黑夜结束,
我愿黎明来临,
我愿飘雨落雪,
愿大风起,
愿草木生长,
我愿昨天还在,
愿能快乐嬉戏……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悲伤的歌?这首词配的曲子,我曾听他演奏过很多次。渴望,渴望那些他无法拥有的东西,那些别的小男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
心中痛苦翻腾,痛到只想大声尖叫。
睡到床上,我满脑子还是想着科里。跟以往一样,每当我心思混乱,睡觉就一定会做梦。但这次的梦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蜿蜒的、脏兮兮的路上,左边是开满红色或粉色野花的牧场,右边则是黄色白色的花儿在微风中摇荡,春天的柔和的风。一个小孩拉我的手。我低下头去看,以为是凯莉——结果却是科里!
他开心地大笑着,牵着我的手,小短腿试图赶上我的步伐,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他冲我微笑,正当要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听到许多颜色亮丽的鸟在阳伞下面叽叽喳喳。
一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皮肤晒得很黑,身穿白色的网球装,大踏步地从树木郁葱、繁花盛开的花园走过来,花园里还有许多玫瑰绽放。他走到距离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向科里伸出双手。
尽管是在梦中,但我的一颗心还是兴奋地怦怦跳着!是爸爸!爸爸来接科里了,这样他以后就不需要孤单地一个人上路。尽管我知道我应该放开科里温热的小手,但我就是想一直牵着他。
爸爸看了看我,没有怜悯,也没有责备,眼神里只有骄傲和欣赏。我放开科里的手,站在原地看他兴高采烈地扑进爸爸的怀抱。科里扑进了那双有力臂膀中,曾经那双手抱着我,让我感觉世界是那样的美好。总有一天我也会走上那条路,再次感觉那双手抱着我,让爸爸带领我去向任何地方。
“卡西,醒醒!”克里斯坐在我的床边,不住摇晃我的手,“你在说梦话,又哭又笑的,一下子说你好,一下子说再见。怎么会做那么多梦?”
我沉醉在梦境中,原来说了那么多的胡话。克里斯坐在那看着我,凯莉也看着我,她醒了过来,应该也听到了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爸爸,他的脸都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然而当我看向克里斯,感觉有些恍惚。他真的好像爸爸,只不过更年轻一些而已。
那个梦境重复了很多天,我对此也很高兴。它带给我平和。它教会我以前不懂的东西。人们并不会真的死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等待跟他们心爱的人团聚。他们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一如他们第一次降生。


第21章 逃离
十一月十日。这将是我们被囚禁的最后一天。上帝不出手相助,我们只能靠自己。
今晚,十点一过,克里斯就会去进行最后的偷掠。妈妈今天来过,只待了几分钟,她现在跟我们在一起总是很不自在,这一点非常明显。“巴特和我今晚打算出门。我不想去,但他坚持要去。你们也知道,他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悲伤。”
我敢说他确实不懂。克里斯将套在一块的两个枕头袋甩到肩上,他要用这两个袋子装回妈妈的金银珠宝。他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久久地凝视凯莉和我,然后才关上门并用那把木头钥匙将门锁上,因为他不能不锁门,万一外祖母过来检查的话就会惊动到她。克里斯沿着漆黑的长走廊往前走去,而我们在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因为墙太厚了,走廊的地毯也是那么厚,踩上去听不到一点声音。
凯莉和我并排躺着,我用双手护着她。
要不是有那个梦告诉我科里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他在身边我肯定会整天以泪洗面。每次想到那个小家伙趁着哥哥克里斯听不到的时候,就偷偷叫我妈妈,我就觉得心疼。他总是担心万一克里斯知道他那么想念和需要妈妈,以至于只能把我当成妈妈,便会笑话他像女孩子。尽管我也告诉过他克里斯不会笑话,但他还是把这当成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当然凯莉也知道。他得假装自己是个小男子汉,让自己相信哪怕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也没有关系,然而这一切其实对他的影响很大。
我紧紧搂着凯莉,让她紧靠着我。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我以后有了小孩,我一定会敏锐察觉并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我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感觉度日如年,而克里斯还没有从妈妈的豪华套房里偷完东西回来。为什么这次去了那么久?我睁着眼睛,煎熬万分,心中满是恐惧,想着可能发生的所有坏情况。
巴特·温斯洛——他起了疑心——他抓住了克里斯!叫了警察!把克里斯丢进监狱!妈妈平静地站在一旁,表达她对于有人敢偷她的东西的惊讶。噢,不,她当然没有过儿子。天哪,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孩子。有谁见过她带着孩子一起吗?她并不知道金发碧眼的这个男孩多么像她。然而她有那么多的表兄弟——小偷就是小偷,哪怕是隔了几代的血亲,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还有外祖母!万一被她抓到了——那肯定会是最严重的惩罚!
没过多久,伴着雄鸡打鸣,天就亮了。
太阳在地平线流连。再不起来就要迟了。早晨那一趟火车很快会过站,而我们还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赶到车站,外祖母一打开门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她会派人去搜查吧?通知警察,或者还是放我们走,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我们?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上到阁楼,探头往外面望。天雾蒙蒙的,温度很低。上周的雪还未融尽,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日子似乎无法给我们换来喜悦或自由。公鸡的打鸣声再次传来,声音模糊而遥远。我在心里无声地祈祷,无论克里斯现在在做什么,身在何处,我知道他听得见,希望他能加快速度。
我记得,是的,我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克里斯偷偷溜回房间。我躺在凯莉身旁,本就没有太睡着,所以听到门一响我就睁开了眼睛。我是和衣躺下的,随时准备动身。我在等,即便是在不断变换的梦中,我也还在等待克里斯回来救我们。
进屋之后,克里斯犹豫着,眼神呆滞地望着我。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不慌不忙,好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似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枕袋上——那么平,看上去好像空空如也。“珠宝去哪儿了呢?”我大叫。“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你看看外面,太阳都升起来了,我们肯定赶不上火车了。”我用愤怒的控诉语气对他说,“又是你的骑士精神作祟了,是吗?所以你才没有把妈妈的珠宝都拿回来!”
这时克里斯已经走到床边了,他拿着那个扁扁的、空空的枕头袋站在那里。
“不见了。”他呆呆地说,“珠宝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我厉声问,他肯定是在撒谎,在掩饰,他还是不愿意拿走妈妈珍视的东西。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见了?克里斯,珠宝一直都放在那里。你到底是怎么了,对——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古怪?”
克里斯瘫倒在床边,好似精疲力竭,脑袋耷拉着,脸埋在我的胸前。他竟然在抽泣!天呐!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现在可已经把他看成男人,而不是不经事的小男孩。
我用手揽住他,双手轻抚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手臂、他的背。无论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都想要尽力安抚他。
事实上,我只能强迫他开口解释。
几度哽咽,克里斯想要开口又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他用床单角抹掉眼泪。然后才转过头来,盯着那几张画着地狱和酷刑的画。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时而抽泣,时而哽咽。
他就是这样开始跟我叙述的,跪在床边,我握着他颤抖的双手,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一双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话肯定会让我意想不到。尽管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听到的事情还是震惊了我。
“是这样,”他说道,感觉呼吸困难,“我当时一走进她房间就意识到不太对劲。我只是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开灯,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不敢相信!真的很讽刺,我们该死的行动竟然太迟了。不见了,卡西——妈妈和她丈夫都走了,不是去什么邻居家的派对,而是真的离开了。他们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带走了:梳妆台上不值钱的小装饰品不见了,虚有其华的物品也不见了,所有的乳霜、乳液、粉霜、香水统统不见了——反正一切一扫而空。梳妆台上一样东西都不剩了。
“看到这儿我简直要疯了,我发狂一样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从这里跑到那里,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什么……然而我一无所获!他们真的做得绝——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留下,不管是陶瓷小药盒还是价值不菲的威尼斯玻璃镇纸。我跑进她的化妆间,拉开里面的抽屉。呵,倒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然而全部是对我们没用的,或者说任何人拿着都没用:口红、晚霜之类的东西。于是我又拉开她最底下那个特别的抽屉——很久之前她跟我们提起过,当时她肯定想不到偷她东西的是我们。我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放到地上。然后我还得输入一串数字组合——她的生日数字,因为换成别的数字她自己也会记不得。还记得她跟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多开心吗?秘密隔间被打开,以前那里放着几个天鹅绒的托盘,上面放着数不清的戒指,然而我当时却没看到一只戒指——一只都没有!还有那些手镯啊,项链啊,耳环啊,全不见了,一样都不见了,卡西,包括你试戴过的那个皇冠。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你好多次请求我哪怕拿一个戒指回来,可我偏偏就是不拿,就因为我相信她。”
“别哭了,克里斯。”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脸埋在我的胸前。“你也不知道她会走,至少不会在科里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这么离开。”
“是的,她确实表现得很伤心,对吗?”克里斯苦涩地问,我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
“真的,卡西。”他继续往下说,“我失控了。我从这个柜子跑到那个柜子,把里面那些冬天穿的衣服全部扔出来,然后我发现夏天穿的衣服也都不见了,包括他们那两套高档的皮箱。我把鞋盒清空,在衣橱的抽屉里翻找,想找到哪怕一个硬币也好呀,然而他们连一个硬币都拿走了或者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我到处都找了,所有东西都翻遍,感觉跟疯了一样。我甚至想过取下一盏大灯,但我试了一下,结果发现那灯起码有一吨重。她的貂皮大衣倒是留下了,我也想过偷一件来,但你上一次也试穿过,都太大了——而且要是外面的人看到你这么年轻的女孩穿一件不合身的貂皮大衣估计会怀疑。裘皮披肩也不见了。要是我真的拿回一件到脚踝的皮毛大衣,估计能塞满一个皮箱,那我们就没有空间装其他东西,也装不了我那些说不定能卖钱的画——我们自己的这些衣服不可以丢掉。我当时真的快要急疯了,拼命扯自己的头发,想要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钱不够我们该怎么办呢?你知道,那一刻,当我站在她屋子的中间,想着我们的处境,想到凯莉堪忧的身体状况,我真的已经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成为医生。我所想的就是离开这里!
“当我明白真的偷不到一件东西,我看向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以前我从来没翻过那个抽屉。卡西,里面原来放着爸爸的照片,银色的相框框起来的,还有他们的结婚证和一个绿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卡西,那个小盒子里面放的是妈妈的婚戒和钻石订婚戒指——我们爸爸送给她的。想到她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却唯独扔下这照片和两个戒指,好像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一样,我的心真的好痛。也许她知道谁在偷她的钱,所以故意留下那些东西。”
“不可能!”我嘲笑道,不相信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她只是不在乎了而已——现在她有了她的巴特。”
“尽管这样,能找到这些东西我还是很感激,至少不是真的一无所获。我们有了爸爸的照片还有她的戒指——只是不管当掉其中的哪个戒指,我都会难以承受。”
我听出了克里斯语气中的警告,但其实他说的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真诚。那感觉好像是他在假装过去那个令人信任的克里斯托弗·多尔,那个总能看到别人优点的男孩。“继续说,接着发生了什么呢?”克里斯去了那么久,如果只是他现在讲的这些,肯定花不了那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