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神木吗?正殿右边最粗大的那棵树就是了。那是棵五百年的老杉,上头绑着注连绳 [1] ,绝对不会认错。干脆我带你过去吧?”村民回答。
“不用,到这里就可以了。”
村民要是看见我挖掘神木的根部,恐怕会气得直跳脚,骂我亵渎神体。
我等村民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才一边用导盲杖敲打石级,一边缓步往上踏,清脆的声响在周围回荡着。借由鞋底的触感,我知道石级裂缝处长满了杂草,我小心翼翼,不让导盲杖的前端插入缝隙之中。泥土、石块与草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其中还带着一丝刺鼻的植物腐烂臭气。
我就像是踏进了“疑神疑鬼的无底沼泽”,每踏出一步,便往泥泞里深陷一分。
蓦然间,导盲杖的前端敲中了硬物。为了确认这障碍物到底是什么,我朝着它上下左右敲打了一会儿,又蹲下来抚摸,才确定那是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在这石头的旁边,还有一个圆柱状的石块,摸起来应该是石灯的底座,却没有上半部的灯身。我心想,刚刚第一次摸到的石头多半就是灯身吧。
参拜主道的石板两侧杂草丛生,又长又密的杂草早已爬上石板,将道路掩盖,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草叶抚过导盲杖及脚踝。
我不由得直打哆嗦。浓稠的黑暗仿佛不断自全身的毛孔渗入体内。
脚尖不知踢飞了什么,那物体带着轻响在石板上弹跳了两次。我往前又走了几步后,用导盲杖在脚附近探寻了一会儿,杖尖碰触到刚刚那个物体。它重量颇轻,拿起来一摸,原来是木制的水瓢。就在我的手指探入瓢口之际,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中指,我反射性地扔出水瓢,甩了甩手腕,不晓得瓢口里躲着什么样的昆虫。
左边有一片高度及腰的石壁。我伸手一探,指尖竟摸到了半冷不热的液体,再探个仔细,发现水面上满是枯叶,多半是个被遗忘了的净手台,如今大概不会有参拜者在这里清洗双手了吧。石熊神社早已成了荒凉的废弃神社。
我摸到了长满青苔的狛犬石像,转而向右,踏入了环绕参拜主道的守护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土气味,每吸一口,便感觉鼻孔脏了一分。每次跨步都必须谨慎小心,以免鞋底因踩到湿润的枯叶而打滑。晚风呼啸而过,宛如幽灵的凄厉哀号声,头顶上沙沙作响的枝叶,想必已掩盖了整片夜空。不知是否有一丝一缕的月光,自枝叶的缝隙透了下来?
我听着鞋底踩踏枯叶及杂草的声音,就好似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废坟场上。我仿佛看见前方矗立着幢幢黑影,那些并不是森林里的树,而是无数葬身东北之人的一座座墓碑。混浊黝黑的痛苦与怨恨,在整个空间内飘荡盘旋——
每当导盲杖敲到树干,我就会上前抚摸树皮确认,敲到第八棵树时,我终于摸到了注连绳。我继续将手掌往下探摸,又摸到了宛如壮汉手臂一般盘根错节的树根。
母亲死后,我真的将装着砒霜的小瓶子埋在神木的根部附近了吗?我不断在记忆中挖掘,却毫无收获,仿佛那段回忆已被埋入了浓雾中的坟场地底深处。
过度的紧张让我吁了一口长气,心脏跟胃同时隐隐作痛,宛如被人用冰冷的手掌揪住了一般。我鼓起了勇气,先用手掌轻按覆盖于枯叶底下的泥土,接着举起铲子插入土中。
每当晚风发出啜泣声,头顶上的枝叶便会以骸骨碰撞般的声音响应,我有一种错觉,好似我正在挖掘自己的坟墓。身旁不断传来瑟瑟声响,让我不禁幻想出无数蟑螂在周围钻动的景象。我无法确定那是昆虫的声音,还是茂盛的草叶互相摩擦的声音。
陡然传来一声重响,似乎某处的密集草丛被人一脚踢散了,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回头大喝一声:“是谁!”但我没有听见任何回应,钻入耳中的只有狂暴得仿佛要将所有枝叶扯断的晚风。
会不会有人正在偷偷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抑或这只是因恐惧而萌生的幻想,就好像把摇摆的柳树当成了幽灵一样?
我甩甩脑袋,将恐惧抛诸脑后,继续用铲子挖掘神木的根部。黑暗空间里,唯独挖土的声音异常清晰。每当挖了二十厘米深而毫无斩获,我就会稍微挪动位置。
刺入土中的铲子前端突然发出清脆声响,似乎碰到了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寒毛直竖。我用双手拨开泥土,挖出了那个物体,是个玻璃材质的小瓶子,我一摇,里头发出沙沙声,似乎装着某种粉末。难道真如“哥哥”所言,是我将这个东西埋在此地的?偏偏那晚的记忆实在埋得太深,没有办法像这小瓶子一样轻易挖出来。不,或许只是我没有勇气重新面对也不一定。如果真的是我用砒霜毒杀了母亲,又为了湮灭证据而将小瓶子埋在这里的话——
会不会是“哥哥”与村民串通,一起诓骗了我?毕竟他们需要一个“嫌犯”,好应付警察发现母亲是遭人毒死的情况。而且,这小瓶子里的粉末很可能只是面粉之类的东西,“哥哥”只是要让我安心,让我深信毒药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他就能偷偷对我下毒。这种毒药本来就无臭无味,如果我又抱持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吃下毒药。
我将小瓶子紧紧握在手中,内心不断问着“真相到底是什么”。记忆中的画面就像是映照在破碎的镜子上,全是互相折射的零碎景象,难以拼凑出全貌。此时的我,宛如徘徊在没有一丝光芒的漆黑迷宫之中,拼了命想要找寻出口,却很可能只是在原地绕着圈子。
一回到家,由香里便对我说:“我照你说的,偷看了伯父的抽屉。”
“找到信了吗?”
以前曾让“哥哥”大惊小怪的那封信,是我怀疑他与中国的某人暗中密谈的证据。
“我怕被发现,因此没拿出来。而且内容是中文,只能靠汉字猜个大概——里头好像提到了‘假认亲’之类的事情。”
假认亲?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曾提过,有些人专门钻《国籍法》修正后的漏洞,让违法居留日本的中国人取得日本国籍。难道“哥哥”也涉嫌这种犯罪行为?
“知道寄信人的名字吗?”
“信封上写着‘徐浩然’。”
徐浩然?在电话里自称是我真正的哥哥的那个人,不正是徐浩然吗?倘若徐浩然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现在的“哥哥”就是夺走他的户籍与人生的冒牌货。徐浩然确实曾说,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千万别相信他。
但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哥哥”与徐浩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难道他们是经常书信往来的朋友?抑或曾经是朋友,后来却反目成仇?
我到底该怀疑我自己,还是该怀疑“哥哥”?我努力回想自己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事,但我的记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化成了一个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 * *
[1] “注连绳”是一种用稻草等材料编成的绳子,在日本神道中是具有洁净、避邪效果的道具,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常见于神社内。
第20章
★
我在客厅里听见了“哥哥”起身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我问。
“下田。”“哥哥”回答。
“葬礼结束可还没过三天。”
“那又怎么样?”
“——妈妈从前不是说过吗,‘探望孕妇或参加葬礼后,三天别下田工作’?”
“不下田照顾作物,收成就会减少,这攸关生计问题。”
“妈妈都死了,你却只在乎你的田?”
“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还是得继续活下去。既然不卖屋子,我总得养活自己。”
我用语音手表确认了时间后说:“——都已经七点了,太阳也下山了吧?”
蓦然间,我想起这次回老家已数次为了确认时间而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
“钟怎么不叫了?”我问。
“那座咕咕钟太旧了,已经坏了。”
“你不是把那钟当宝贝吗?怎么不送修?”
“——已经送修了,只是修理需要一段时间。”
哥哥迟疑了数秒才回答这句话。我心想,那座曾祖父母传下来的古董钟,恐怕已被哥哥狠心变卖了。这种钟表师傅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应该价值不菲。
我的沉默似乎让哥哥起了戒心,但一会儿之后哥哥便迈步离开了。我不敢再与他争论砒霜的事,我自己心中的记忆模糊不清,要是被哥哥说一句“是你埋了那小瓶子”,我根本无力反驳。
我坐在弥漫着木头与灯芯草香气的客厅里,半晌后手机忽然响起,一接起来,竟然是今天一大早赶回东京的由香里。
“爸爸!夏帆——夏帆她——”
由香里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我的心脏也为之冻结。难道是肾病恶化了?夏帆还好吗?该不会——
我强忍住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
“夏帆——怎么了?”
“——学校已经放学了,她却没有回家。老师说看见她在两小时前就走出了校门,但是——但是她还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夏帆可能会去的地方,你都找过了吗?”
“公园也找过了,朋友家也都打电话问了,还是找不到。”由香里的口气已接近绝望,“我打算再找一会儿,如果还是找不到就报警——啊,有新来电,我等等再打给你。”
切断通话后,我坐在客厅里等着来电,但内心实在太煎熬,我忍不住站起来沿着墙壁绕来绕去。
忽然间,我感觉到了尿意,于是走向屋外的厕所。我小心翼翼地摸着外墙前进,以免又走错地方。头顶上方传来枝叶遭强风吹袭而在屋顶上摩擦的声音。我拉开了发出吱嘎声响的厕所门,走进里头小解,结束后走出厕所,沿着外墙缓缓往回走。
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物体蓦然自背后扑了上来,宛如大蛇一般的条状物钩住了我的脖子,令我感觉心脏差点从喉咙跳出来。
我顿时醒悟,有人在我背后用手臂扣住了我的颈项。
“干——干什么!”
我正想用右手肘反击,霎时感觉有个冰凉的物体贴上了因对方手臂紧扣而后仰的脖子。
“村上先生,你最好别抵抗,不要逼我伤害你。”
对方的嗓音听起来仿佛是抽了太多烟而伤了喉咙。
“——你想怎么样?”
“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的可爱外孙女。”
我顿时感觉心脏强烈收缩,紧张感也迅速攀升,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你对夏帆做了什么!”
“你的可爱外孙女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若你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女儿。”
“——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对方发出了嘶哑的笑声,“红色书包上吊着兔子图案的钥匙圈,真是可爱。”
“你——你绑架了夏帆?”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只要交出徐浩然,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喉头上的冰凉物体突然消失,对方放开了我的身体,无声无息地退开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挥了一拳,却什么也没打中。
“我根本不知道徐浩然在哪里!连见也没见过!”我瞪着对方可能站立的位置。
“你们一定暗中联络过。”嘶哑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藏匿他可没办法让你重新获得幸福。”
我紧握拳头,往前踏了一步,但我转念一想,没有对他动粗,因为就算我能成功制伏这个男人,也没有任何意义。由香里在电话里说,夏帆是在两小时前离开学校后下落不明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男人不可能亲自绑架夏帆后立即从东京来到岩手。换句话说,他一定有同伴。我要是抵抗,恐怕会让夏帆更加危险。
“我跟徐浩然只通过一次电话而已。”
黑暗中传来了拉扯绳索及摩擦玻璃物体的声音,我不晓得这些声音代表什么意义,心中却有着莫名的不安与恐惧。这个与我只隔了数步的男人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打算对我严刑拷问?抑或,他只是毫无意义地随手把玩着身边的东西?
“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知道徐浩然是你的亲哥哥。”
“不,徐浩然是个骗子!他是个企图假冒我哥哥的骗子!入管局人员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霍然想起在马路上遇到的那两个入管局人员是冒牌货。他们声称徐浩然是骗子,只是为了防止我藏匿徐浩然,引诱我主动告知徐浩然的藏身地点。徐浩然到底是不是骗子,目前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我想到这里,忽然惊觉眼前这男人的声音似乎曾经听过。
“你——你就是当初假扮入管局人员的那两个人之一吧?”
“一条东闻西嗅的狗,不会发现自己正慢慢走近捕兽夹。我劝你别自作聪明,把自己逼上绝路。”对方的嗓音变得更嘶哑,恫吓的意味也变得更浓厚了,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手持屠刀的魁梧壮汉,“如果你敢报警,就只能到河底去找你可爱的外孙女了。”
“啊,喂——”
男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我取出手机,选了女儿的号码。
“你已经报警了吗?”
“还没,但我到处都找不到夏帆。”
“或许——”我吸了口气说,“她已经被绑架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刚刚突然遭到攻击。那个人说,除非交出徐浩然,否则他不会归还夏帆。”
“为——为什么要绑架夏帆?”由香里的声音带着颤抖,“徐浩然不是伯父信里提到的那个人吗?爸爸,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徐浩然自称是我的亲哥哥。”
“——什么意思?”
我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由香里说了。“哥哥”拒绝接受检查,我因而怀疑他是假遗孤,开始追查他的底细。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曾威胁我别再继续查下去。大久保提到哥哥的手上有烧烫伤的痕迹,但北海道的稻田富子又否定了这一点。在调查的过程中,我突然接到徐浩然的电话,他说,他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如今住在岩手县老家的那个男人是假货。他还说,“哥哥”假冒他的身份取得了永久居留权,因此他只能以偷渡的方式回到日本——
说到一半,我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疑虑,顿时不敢再说下去。那个声音嘶哑的男人会不会根本没有离开,一直站在我身旁偷听,期待我会说出徐浩然的下落?
黑暗之中,我可以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恶意。这是现实,还是我心中的幻想?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边注意是否有人偷听一边说:“不久前曾有人假冒入管局人员,向我探听徐浩然的下落。绑架夏帆的歹徒,应该就是这些家伙。我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
“这些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一群想要捉住徐浩然的坏人,总之,我现在立即动身回东京,除非找到徐浩然,否则他们不会释放夏帆。”
“我该不该报警?”
“——那个人说如果报警,夏帆就会没命,我想他们是真的会下毒手。何况他们要的不是赎金,警察无法与他们有任何接触,恐怕很难实施逮捕,而且这些坏人绝对不止一人,就算成功抓住了联络的那个人也无济于事,其他同伴为了报复,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
由香里发出了令我心如刀割的悲痛叹息。
“明天是洗肾的日子,一定要赶快找回夏帆才行。”
第21章
★
东京
由香里的公寓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愤怒的氛围,在木头地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几乎不曾停过。她似乎从昨晚就没有合过眼,连呼吸声也透着强烈的怒意。女护理师室友并不在家,似乎是上班去了。
蓦然间,我听见“砰”的一声重响,接着便是一阵餐盘碰撞声。
“洗肾的时间就快到了——要是夏帆有个三长两短——”
肾衰竭的人每星期必须洗肾三次,除去血液中的毒素,否则将无法存活。
我强压下想要用语音手表确认时间的冲动,要是由香里听见那冰冷无情的电子语音,肯定会更加烦躁不安吧。此刻,女儿的心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可不能再火上加油。
“要怎么把徐浩然这个人找出来?不能问伯父吗?”由香里焦急地问。
“我们不晓得两人的关系,这么做太冒险了。要是他暗中将追兵已近的消息通知徐浩然,我们要找到他就更不容易了。”
“好吧。当初徐浩然打电话给你时,有没有透露什么线索?”
“这我早说过了,他只说他才是正牌的村上龙彦,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只好以偷渡的方式回日本。”
“其他什么也没说吗?你再仔细想一想!”
“当时我对他说——”我努力挖掘记忆,“若要我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哥哥,除非他亲自来到我面前——但他说他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他正被一群可怕的家伙追杀,一旦泄露行踪,马上就会没命。”
“绑架夏帆的人,是这么可怕的人物——”
“徐浩然还叫我绝对别相信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否则连我也会有性命之忧。后来——我问他如何查到的我的手机号码,他却言辞闪烁,只说这一点也不难。”
“手机?”由香里以试探的口气问,“爸爸,他是打手机给你的?”
“我试过回拨,但三十秒后就打不通了。”
“不是回拨的问题,而是你的手机里会留有对方的电话号码。”
没错——只要看通话记录,就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或许是长年丧失视力的关系,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但如果徐浩然是用公共电话打给我的,就算知道号码又有什么用?”
“我们现在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快把手机拿给我。”
我将手机递了过去。
“你是在哪一天接到徐浩然的电话的?”
“上个月的——十九号。”
由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正在操作手机。
“你确定是十九号?”
“接到那种电话的日子,我绝对不会忘记。”
“但是——爸爸,你现在还分得清每一天的日期吗?”
“当然,正因为眼睛看不见,对日期及星期才会更加在意,这些对我而言,具有联系这个世界的重要意义——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十九号只有一通来电,而且电话号码是爸爸自己家里的电话。”
一时之间,我无法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的手机里会出现自家电话的来电记录?
就在想通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意往上蹿,背脊仿佛被人用冰冷的毛刷轻轻抚过,心脏扑通乱跳个不停。
“这么说来——”我几乎不敢说出这个事实,“徐浩然是用我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
这让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哥哥”说我家里电话打不通,我一查才发现电话线被拔掉了。当时我以为有人侵入了屋里,为了不让我求救才拔掉电话线。但如今想来,恐怕是徐浩然不希望自己的“藏身地点”被我发现,才将电话线拔掉了。一旦我回拨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家里的电话就会响起,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态,他非将电话线拔掉不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浩然偷渡到日本后走投无路,竟然躲到了我家里。毕竟若手头上没有钱,能够过夜的地方相当有限,何况公共场所容易引来注意。”
回想起来,前阵子我曾察觉浴室的水龙头没关紧,不断发出水滴滴落的声响。原来那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徐浩然使用了水龙头。照理来说,闯空门的歹徒一般是不会打开水龙头的。
至于橱柜里不翼而飞的现金,当然也是被徐浩然拿去当生活费了。他使用厕所及浴室,多半是趁我不在的时候。
有次回收垃圾的日子,住在隔壁的家庭主妇对我说,有人将垃圾扔在她家门口,那一定也是徐浩然搞的鬼吧。就算躲得再隐秘,生活上总是会制造出一些垃圾,倘若长期放在家中不理,会被我闻到臭味,但如果在收垃圾的日子将垃圾袋放在自家门口,会被我用导盲杖发现。因此,他最后决定将垃圾扔在别人家门口——
既然徐浩然住在我家里,要查出我的手机号码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趁我在洗澡或睡觉的时候,拿我的手机查看本机信息就行了。
“快回家里去!”
三十分钟后,我跟由香里搭出租车回到了家门前。大门竟然没锁!我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朝屋内奔去,一边大喊:“爸爸!内廊地板上有好多鞋印!”
接着脚步声奔上了楼梯,我也脱去鞋子,跨上了木头地板。头顶上方这时传来房门被猛力拉开及关上的声音。
“徐浩然!你在屋里吗?”
我张口大喊,却没听见任何回应,整个屋里只有由香里在木头地板上奔跑的声音。难道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人,已经发现徐浩然躲藏在我屋里?但是当他们闯入屋内寻找时,徐浩然早已逃走,因此他们才绑架了夏帆,想要利用我将徐浩然引出来?问题是我该上哪儿去找?
我走进了客厅,像平常一样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竟有一种奇妙的粗糙触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墙上多了一些类似用图钉刺出来的小孔?
我的眼睛稍微能感受到亮光,所以平日有点灯的习惯。到昨天为止,这面墙上并没有这些小孔。这面墙我每天都在摸,绝对不会搞错,这大量的小孔是被人刻意刺出来的。
难道是点字?
我用指尖轻触墙面,这些小孔确实有着规律性,刺出这些小孔的人若不是使用了钻子或图钉,就是借用了我的点字笔。由于没有使用点字器,这些点字打得歪歪斜斜。
突然一阵脚步声朝我奔近,我错愕地转过了头。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由香里气喘吁吁地说,“但桌子底下塞了一些饮料的罐子,确实有人曾经躲在这里生活——”
“我在墙上发现了一些疑似点字的小洞。”我摸着墙壁,“就是这里。”
由香里的粗重呼吸声来到我的身旁。
“开关的旁边确实有一些孔,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啊,桌上放着一本点字手册。”
“这个人拿出我的点字手册,在墙上打了点字,多半是有话想要告诉我。他看我经常探摸客厅墙上的开关,知道只要把点字打在这里,我一定会摸到。”
“点字的内容是什么?”
我将墙上的点字反复摸了数次,由于平常读的点字是凸点,而墙上的点字是凹点,读起来有些困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想清楚了这些点字的意义。
“敌人要来了,我在岛田谷工厂。他可能是察觉敌人要找上门了,仓皇逃走前留下了讯息,告知自己的去向。”我说。
“那我们快赶去岛田谷工厂。”
“这应该是他在偷渡入境之后才知道的工厂,照理来说不会离这里太远。”
“这交给我吧,手机能查出位置。”
由香里开始用手机进行搜索,我默默地等着。
“有了!”女儿大喊,“大田区有一家‘岛田谷工厂’,不过三年前已经倒闭了。‘岛’是岛屿的岛,‘田’是农田的田,‘谷’是山谷的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