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搜寻到这一处。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搭上出租车,前往位于大田区的岛田谷工厂。下了车之后,我抓着由香里的右手肘前进,耳中只听得见导盲杖的前端敲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声音,我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微弱的街灯光源,有种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地狱的错觉。
就算找到了徐浩然,接下来又该怎么办?难道为了救夏帆,我要将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人交给那些恶棍?
“这工厂看起来随时会垮——我们现在要进去了。”由香里说。
我谨慎小心地踏入工厂,但眼前的景象当然没有丝毫变化。
“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爸爸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感觉之中?”“把手电筒拿出来吧。”
我们早知道这是一座废弃工厂,因此预先准备了手电筒。
“好。”
我听见“喀”的一声轻响。
“啊!地上有玻璃,小心!”由香里喊道。
脚下传来踏碎玻璃的噼啪声。晚风横向袭来,发出凄厉的呼啸。突然间,我感觉脚尖踢到了沉重的物体。
“好痛——”我咂了咂嘴,“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混凝土柱子之间的地上挤满了铁管,看起来相当危险,这些绕来绕去的铁管上头都是污泥跟红色铁锈——看起来像是能让几百个人一起玩的鬼脚签 [1] ,有的铁管细得跟我的手臂差不多,有的铁管粗得能让人钻进去——还有弯曲的楼梯、看起来随时会坏掉的铁梯、汽油桶、巨大的压缩机,所有的东西都生锈了。地上散落着螺帽跟螺钉,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么大。”
我们在周围绕了一圈。整个工厂里弥漫着沾了油渍的铁锈气味,以及腐烂泥土的臭气。我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从前当摄影师时造访过的废弃工厂,纵横交错的铁架及铁管、卷在一起的电缆线、遭到遗忘的阀门开关及储存槽——
“爸爸,前面有交错的钢索,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确认前方的状况。钢索上似乎绑着绳子,绳子上垂着油腻的布块。我拉起布块,低头自底下穿过,感觉有灰尘自头顶上飘了下来。铁锈的腐臭气味有点像是鲜血的味道,令我不禁想象自己正置身在血迹斑斑的惨案现场。
虽然我已尽量小心,脚尖还是踢到了混凝土碎块好几次。
“有没有人!”我扯开喉咙大喊。
但声音在墙上弹跳之后,便仿佛被吸入了空气之中。借由回音的状况,我判断出天花板的高度至少有十米,可见这座废弃工厂的规模相当大。
“爸爸,那个人真的躲在这里吗?”
“——应该吧。”
我们在废弃工厂内不断前进。一旦开始感到疲惫,手肘就会不自觉地弯曲,导致导盲杖向右偏移,如此一来,导盲杖前端碰触不到的左边就会出现死角,而且走路会变得歪斜,无法笔直前进。幸好有由香里在前面领路,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这些大得吓人的铁管,好像随时会把我们压扁。还有一些机器,上头有一大堆阀门开关及仪表板,看起来像是巨大的汽车引擎。啊,小心头顶上,那里垂着几根断裂的电线,虽然应该没有通电,但看起来有些可怕。”
“多注意阴暗角落,随时可能有人冲出来。”
“嗯!啊,右边有一辆被拆开的推土车,油压机都露出来了,小心别夹到手。”
我在黑暗中增大了导盲杖的挥舞幅度,当挥到右边的时候,前端敲到了铁制的物体。
为了避免撞到推土车,我稍微往左侧靠了一些。鞋底一次又一次踩到混凝土地面上到处盘绕的电缆线。倘若没有事先用导盲杖找出障碍物的位置,恐怕没两步就会摔倒。
“和久!”
蓦然间,斜上方传来似曾听过的说话声,那声音回荡在老旧的工厂设施内,令我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
“我读了墙上的点字!”我大喊。
“你不是一个人来?在你身旁的人是谁?”
这嗓音确实是曾经通过电话交谈的徐浩然。
“她是我女儿,我希望她陪在我身边!”
“不行!我不与任何眼睛看得见的人见面。——至少现在还不行!”
“但是——”
“你要是带着女儿靠近我,我会逃走!我可是早就看好了逃走的路线!”
“爸爸——”由香里对我说,“你别管我了,去跟他谈吧!别浪费时间在争吵上。”
“——好吧。”我点了点头,放开了由香里的右手肘,往前踏出一步。
“爸爸,前面有座Z字形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二楼。栏杆有些铁条已经断了,要小心。”
我用导盲杖敲打前方地面,混凝土平面转变为金属平面,那金属平面呈一级一级的台阶状,我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就在鞋底踩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我听见了吱嘎声响,楼梯似乎随时会崩塌。
我将持导盲杖的方式改为上下垂直,每走一步都先确认前方的台阶。上了十五级之后,来到一片平坦的空间。下方传来女儿的呼喊声:“那里是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往上的楼梯在四点钟的方向。”
由香里似乎是一边用手电筒查看环境,一边将讯息提供给我。我用导盲杖确认了台阶的位置,一步一步谨慎地踏了上去。
“我在这里。”黑暗的前方传来徐浩然的声音,“笔直走过来就行了。”
我照着他的指示,一边用导盲杖敲打金属地面一边前进。我听到了徐浩然的呼吸声,他就在我的眼前,想必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身体。
“我们终于碰面了。你一直躲在我家里,对吧?”
“躲在弟弟家里,有什么不可以?”
“——你真的是我哥哥?”
“当然,我是正牌的村上龙彦。”
徐浩然拉住我的手,引导我的手指碰触他的手腕。皮肤上有着烫伤的疤痕。
“和久,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为了救你而被烫伤的疤。”
虽然我已不记得这件往事,但当初在咖啡厅里,大久保对我提过,哥哥曾为了救我而遭火炉的火焰烫伤;大久保还说,那疤痕的形状像大佛。
“若你是真正的哥哥,那住在老家的村上龙彦又是谁?”
“他是冒牌货。我跟他在中国相识,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把自己的经历都跟他说了,我们一家四口曾在东北的开拓团内过生活,田里种的是大豆及玉米。日本战败后,逃难途中,我为了保护弟弟,背上被日本兵砍了一刀,横渡松花江支流时,我没有抓稳绳索,被水流冲走了,下游的一对中国夫妇救了我,收我为养子。这些我全都告诉了他。”
“中国人得知你是日本人,不会欺负你吗?”
“他也是日本人,跟我一样是遗华日侨。正因如此,我才对他推心置腹,什么都对他说了——没想到,他竟然夺走了我的人生。”
“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一直活在孤独之中,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听说他曾参加访日调查团,却没有办法与亲人重逢,只能沮丧地返回中国。后来他得知我在日本有亲人,就以我的名义取得了永久居留权。”
“那时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揭穿他的谎言?”
“我察觉冒牌的‘我’拿到永久居留权,已经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有个日本义工告诉我,妈妈与‘我’重逢时泪流满面,现在幸福地跟‘我’住在一起。我担心如果说出真相,会让妈妈伤心。”
“如果只是告诉她‘儿子是假货’,她当然会难过。但你是她真正的儿子,能够与你重逢,妈妈不仅不会难过,反而会感到开心,不是吗?”
“——或许吧。如今想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那时已乱了方寸,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我有个疑问——妈妈似乎明知道‘哥哥’是冒牌货,却还是帮助他取得了永久居留权。她生前对我说的话,让我有这种感觉。”
徐浩然突然沉默不语。黑暗中只听得见从破裂窗户灌入的晚风啜泣声,以及不知垂挂何处的布帘在风中猎猎摇摆的声音。
“——妈妈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出来。那家伙跟妈妈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一无所知。”
母亲留下的谜团依然没有解开,为什么她要将一个非亲非故的遗华日侨认作自己的儿子?难道她以为真正的儿子已经死了,满心只想找一个“替代品”?
“你为了揭发真相,才暗中偷渡到日本?”
如今我已不再怀疑徐浩然是个骗子,但这个人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毕竟时间太短,我实在无法叫他“哥哥”。
“没错,我知道老家的地址,因此逃出货柜后,我就用手头的现金搭乘巴士前往岩手县。但我看妈妈对假儿子深信不疑,因此决定先与你谈一谈。我一直躲在仓库里,等到冒牌货下田工作时,才溜进屋子里寻找线索,想要与你取得联系。我找到了一些你从前寄回老家的信,上头有你家的地址。”
“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我想起当初回老家时,“哥哥”曾对我提过这件事。原来是徐浩然为了查出我的地址,将那些信偷走了。
“你找到了我家后,就一直躲藏在家里,对吧?为什么不直接与我相认?”
“——我有我的苦衷。”
徐浩然如此回答,却不愿向我透露那“苦衷”是什么。他到底还隐瞒了我什么事?
“那些想要抓你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中国的人蛇集团。”徐浩然回答,“刚开始的时候,我拜托他们让我偷渡到日本。他们告诉我,只要我肯付出一大笔钱,他们就可以利用‘假认亲’的手法让我成为日本人,光明正大地入境日本。他们说日本修改了《国籍法》,只要日本人承认亲子关系,就可以让住在海外的外国人获得日本国籍,而且不需要进行DNA鉴定。但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因为日本的入境管理局及警察会仔细审查亲子关系上有无矛盾之处,要让‘假认亲’成功可说是难上加难。”
这让我回想起了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说过的话——一年多前,他曾协助犯罪组织进行“假认亲”,却因失败而遭到逮捕,为了永远不忘记戴上手铐时的绝望感,他故意在手腕上套着没有链条的铁环。
“当初我所找的人蛇集团,原来只是一个诈骗集团。他们诓骗对日本法律一无所知的贫穷中国人,等拿到了钱就会销声匿迹。”
徐浩然口中所说的人蛇集团,或许就是张永贵提到的犯罪组织。他们想要以“假认亲”的手法牟利,却以失败收场,因而转为诈骗中国人。
“我把真相告诉那些受骗的中国人,说服他们逃走了。因此对人蛇集团来说,我是个带走了金母鸡的叛徒。”
“但追查你下落的人说话不带中国腔,应该是地道的日本人。”
“多半是长年住在日本的华侨吧。人蛇集团需要一些人在日本帮忙接应偷渡客,为他们协调工作及住处。偷渡费用的支付方式是一开始先付一半,等成功后再付一半。偷渡的中国人大多很穷,必须先向亲戚朋友借钱才能支付头款,至于后面的尾款,则是到了日本后努力工作,从每个月的收入中摊还。因此,要是在偷渡后立即被抓到且被强制遣返,只会让偷渡客欠人蛇集团一屁股债,对偷渡客跟人蛇集团都没有好处。”
听了徐浩然这番话,我还是无法判断那些想要抓住徐浩然的追兵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的日语说得非常流利,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难道我该将夏帆遭绑架一事隐瞒不说,等到那帮人与我联络,再将徐浩然的藏匿地点偷偷泄露给他们?但是徐浩然一旦被他们逮住,很可能会死得凄惨无比。为了救夏帆的性命,难道我该牺牲这个可能是亲哥哥的男人的性命?
“——现在有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我无奈地坦承道,“我的外孙女——今年才八岁的外孙女,被他们绑架了。要让外孙女活着回来,就必须把你交给他们。”
我仿佛听见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出卖了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看到了你留下的点字讯息后,我就跟着女儿赶来了。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交给警察处理?日本的警察不是很优秀吗?”
“对方要的并不是赎金,警察没有机会与对方接触,很难查出他们的身份及藏身地点。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外孙女患有严重的肾病,必须立刻洗肾,否则就会没命。按照原本的日程,她应该在今天傍晚前往医院。”
“——你不知道黑帮有多么可怕。”徐浩然的声音充满了惧意,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坟穴,“那个人蛇集团的老大更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我要是落到他手里,他会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剁掉,再削掉我的耳朵及鼻子,让我尝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后才将我杀掉。你要把我交出去?别开玩笑了!”
我感觉徐浩然似乎想要转身逃走,赶紧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不能走!你一走,夏帆就没命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摸到他的外套内侧口袋似乎塞了一枚信封,我想也不想地抽出那枚信封。
“这是当初我寄到老家的信,还是冒牌哥哥写给你的信?”
由香里曾说过,岩手县老家的“哥哥”房间抽屉内藏着一封用中文写成的信,内容与“假认亲”有关,寄信人正是眼前的徐浩然。
但在摊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似乎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我跟“哥哥”从不使用毛笔写字,怎么会有墨的味道?
“——原来是你?”
“什么?”徐浩然的态度变得有些紧张。
“妈妈被杀时,躲在客厅的凶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我的信,还我!”
下一瞬间,信已从我的手中被抽走,我连抗议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我就解释给你听。”我愤怒地说,“当时我想追那个凶手,却撞上了矮桌,桌上的墨汁溅了出来,砚台也掉到地上。桌上有这些东西,表示妈妈是在写信的时候被杀的。但客厅里没有信,可见信是被杀死妈妈的凶手拿走了。”
“妈妈不是我杀的。有谁会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凶手若不是你,为何你会带着妈妈的信?”
“——你的眼睛看不见,怎么会知道?”
“信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味。你把信取走,是因为信上写了对你不利的内容吧?”
“不,你误会了。我把信取走是因为——”
徐浩然一句话还没说完,下方突然传来由香里的尖叫声。我心脏一突,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之中,双手在黑暗空间里乱挥,想要抓住栏杆。此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由香里!”我朝着楼下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家伙来了!”徐浩然说,“你一定是被跟踪了!”
我察觉他似乎又想要逃走,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你一走,夏帆该怎么办?”
“我不想死!求求你让我走!”
殷切的恳求声钻入了我的胸口。我该不该为了夏帆,牺牲这个男人?一边是外孙女,一边可能是亲哥哥,我该救哪一个?
我心中的纠葛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如今他的行踪已暴露,没办法再躲藏在我家里,想必很需要钱。
于是我掏出钱包,交到他手里。“你快逃吧,千万别被抓到。”
“——对不起。”
徐浩然转身狂奔而去,在金属地板上踩出了刺耳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另一道脚步声奔上了楼梯,那鞋音听起来像是把巨大的铁锥钉在铁制的棺材上。
“那家伙呢?跑到哪里去了?”嘶哑的嗓音气喘吁吁地问。
徐浩然曾说他早已看好了逃走的路线,在这窗户破损严重且到处是机械仪器的废弃工厂里,要逃走应该不是难事。
“——不在这里。”
“你让他逃了?看来你是不想见外孙女了?”
“我女儿呢?她没事吧?身体状况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由香里在楼下紧张地大喊。
“别担心,她很好。”嘶哑的讪笑声传来,“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别欺人太甚!”
“喂!”我瞪着嘶哑嗓音传来的方向,“快把夏帆还给我们!那孩子肾衰竭,必须马上洗肾才行!”
“是你选择了徐浩然,抛弃了外孙女。”
“你们一冲进来,他就逃了,我根本来不及阻挡。”
“若你还想见外孙女,就快老实说他逃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外孙女的命,看来你是不在乎了。”
“——他可能是我的亲哥哥,我不能为了救夏帆而害死他。”
嘶哑嗓音哈哈大笑。“看来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我们抓徐浩然,是为了要他的命?”
“你们不是想报仇吗?”
“我们确实是想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对象可不是徐浩然。”
“我不相信,你别想诓我。”
“我们报仇的对象,是中国的人蛇集团。”
“——你们不是人蛇集团?”
“当然不是,我们是日本人。我们用货柜偷运了一群人回日本,没想到通气孔竟然被堵住,里头的人只剩两个活着,一个被入管局逮捕,一个逃了。”
“这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你们就是那家家具进口公司的手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公司叫‘大和田海运’?”
“哼,你若要推理,我劝你别把想到的事挂在嘴边。太会叫的山鸡,总是会先被猎人盯上。”
他那口吻让我联想到用屠刀将人剁成肉酱的画面。
“——你们为什么想把幸存的偷渡客抓回来?难道是为了讨回尾款?”
“我们抢了人蛇集团的客人,人蛇集团为了报复,故意把通气孔塞住,害死了这些人。他们报了仇,却给我们添了天大的麻烦,现在轮到我们反击了。但我们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毕竟人蛇集团就像藏在洞里的蛇一样,多得数不清,要确定与我们有仇的到底是哪个人蛇集团,只能将曾与他们有过接触的偷渡客抓来问个清楚。”
“这么说来,你们寻找徐浩然并不是为了杀他?”
“我们只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他当初找上的人蛇集团的底细而已。”
货柜闷死大量偷渡客的惨案,原来肇因是争夺客人所结下的梁子。“既然如此,你们自己去找他就是了,何必把夏帆卷进来?”
“我们不知道徐浩然的长相,亲眼见过他的同伴又在港口被入管局逮捕了,光靠姓名,我们没办法把他找出来。于是,我们翻出了他当初所签下的契约书,上头写着‘我是遗华日侨,弟弟住在日本,只要能让我回日本,我马上就能支付尾款’。既然要找出哥哥的下落,当然只能从弟弟下手。”
我正要回话,忽然听见大量脚步声及喧闹声朝我们涌来,一片漆黑的下方空间传来粗野的吆喝声。
“我们是入管局人员!”“东京入境管理局!”“全都不许动!”
脚步声乱成了一团,怒骂声此起彼落。皮鞋撞在混凝土上的声音、敲打铁板的声音、互相扭打的声音——我一时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该死!你竟敢通报入管局!”嘶哑嗓音咂了咂嘴。
“不是我,我不知道。”
“这跟村上先生无关。”巢鸭的声音自膝盖的高度传来,多半是站在通往楼下的楼梯上吧,“你们早就被我们盯上了。”
“你以什么理由逮捕我们!”嘶哑嗓音怒吼。
“罪名是违反《入管难民法》——涉嫌协助外国人偷渡入境。”
* * *
[1] “鬼脚签”原文作“アミダクジ”,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抽签的方式,图案由许多复杂的梯形结构组合而成。
第22章
★
一走出位于港区的东京入境管理局厅舍,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旁的由香里也骂了句“一群没用的家伙”。
我们将夏帆被绑架一事告知了入境警备官,遭逮捕的那些家伙却在这件事上采取一问三不知的态度。都怪入管局的人在那个节骨眼冲进来逮人,让我们失去了问出夏帆下落的机会。
虽然入境警备官拍胸脯保证会尽力找回夏帆,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原本夏帆在今天傍晚就该到医院洗肾,恐怕现在毒素已经通过血液布满全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沉重的车声在前方穿梭着,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废气。
“爸爸,你觉得入管局的人跟警察能找到夏帆吗?”
我实在没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要让这些三缄其口的恶棍说出实情,可说是难如登天。一旦夏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罪名将比现在更重,因此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犯下绑架案。只要坚称自己不知此事,到时候就可将责任全推到实际动手绑架的小喽啰头上。
我们默默搭上了出租车,身旁不时传来由香里焦虑不安的喘息声。
夏帆到底在哪里?现在可说是分秒必争,要是等明天早上才开始寻找,一切就太迟了。问题是就算要找,该从何处找起?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抖脚,掌心汗水涔涔。
回过神来,我的身体正往车门的方向倾倒,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前方座位的椅背头枕。
似乎是出租车转了一个大弯。司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苍老,开起车来却颇为粗鲁,令我感觉快要晕车了。由于眼睛看不见,无法预测摇晃幅度,因此更加容易晕车。
“抱歉,能不能请你开慢点?”我向司机说。
“——好。”
出租车的速度明显下降了,在这种必须仰赖脑力的重要时刻,可绝对不能晕车。
晕车——?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但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树叶,每当我想要抓住,就会从指缝间溜走。我绞尽了脑汁,想要紧紧抓牢这股灵感。
晕车?为什么“晕车”这个字眼会让我如此挂心?那嘶哑的嗓音再度回荡在我的脑海,当时那个人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没错,当时由香里向他询问夏帆的身体状况,他笑了起来,回答“大概是喝醉了”。我原本以为他这句话只是在故意戏弄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但真的只是如此吗?倘若他们绑架的人质是个贪杯好饮的大人,拿这种话来取笑确实合情合理。但今天他们绑架的是个小学生,说这种话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他说得非常认真,难道——并非在开玩笑?
所谓的“喝醉 [1] ”,会不会是晕车,或是——晕船?
“大和田海运”是家具进口商,拥有货柜船。倘若夏帆被监禁在摇摇摆摆的船舱里,当她因肾衰竭而出现身体虚弱、站不稳的症状时,很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单纯的晕船。
“夏帆有可能是被关在‘大和田海运’的船内。”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