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他对面,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的推测没错,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工程款的资助方只有一个,校方也是在最近才得到了这笔意外的巨额资助。”
“最近,具体是指什么时候?”
“今年年初。”
弗朗西斯死后的几天。
“出资方是谁?雯卡·罗克维尔的家人吗?”
我突然想到,由于始终无法接受孙女离开的事实,雯卡的祖父阿拉斯泰尔·罗克维尔很有可能策划了这一系列复仇事件。
“跟她家没有一点关系。”梅里厄说,在咖啡里加了一块糖。
“那是谁?”
这位年轻潮人查阅起自己的笔记来。
“是一个美国文化基金会,叫哈金森&德维尔基金会。”
刚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并没有想起什么。梅里厄一口就喝光了咖啡。
“和名字所显示的信息一样,出资成立这家基金会的共有两个家族。战后,哈金森和德维尔家族在加利福尼亚成立了一家贸易中介公司,从此大发横财,如今在全美已经拥有一百多家分公司了。”
记者继续查阅着笔记。
“基金会的资助领域是艺术和文化。它的主要资助对象是中学、高校和博物馆,比如巴普蒂斯特中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洛杉矶分校、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洛杉矶郡艺术博物馆等等。”
梅里厄挽起了牛仔衬衣的袖子;那衬衣太紧,看起来好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
“在最近的一次理事会上,他们投票决议了一项特别的提案:有一个理事会成员提议资助美国领土以外的机构。这还是头一回。”
“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扩建改造工程?”
“没错。会上争论得非常激烈。这个项目本身也还算有意义,但项目里包含了一些离谱的东西,比如在湖边建一座什么天使花园。”
“斯特凡纳跟我提过,是一座庞大的玫瑰园。”
“对,就是它。设计师的意思是把那里打造成悼念雯卡·罗克维尔的静思之地。”
“这太夸张了,不是吗?基金会怎么能通过这么疯狂的提案呢?”
“就是啊,理事会的大部分成员是反对的,但在这两个家族里,有一个家族如今只剩下一个继承人了。那个人据说精神比较脆弱,很多董事都不太信任她。然而,按照章程,她手里占的投票权很多,另外,她也争取到了几张选票,最终以微弱优势胜出了。”
我揉了揉眼睛,心中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但与此同时,又好像从未如此贴近过目标。我起身去拿背包。我得确认一件事。从背包里,我找出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学年的年鉴。就在我一页页翻开年鉴时,梅里厄结束了他的叙述:
“在哈金森&德维尔基金会里很有话语权的那位继承人名叫亚历克西斯·夏洛特·德维尔。我估计您认识她。您在圣埃克苏佩里上学时,她曾是那里的老师。”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充满魅力的英美文学老师。
我万分惊愕,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当年大家口中的德维尔小姐的照片。年鉴上没有她的全名,只有缩写“A.C.”。我终于找出了亚历克西斯。杀死我母亲和弗朗西斯的凶手。试图害死马克西姆的人。也是她,间接地将雯卡推上了命运的悲途。
“她现在每年都会回蔚蓝海岸住六个月,已经有段时间了。”梅里厄说,“她买下了位于昂蒂布海岬的菲茨杰拉德老别墅。您知道是哪儿吗?”
冲到外面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车了。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骑走小记者的自行车时,我突然想起来,地下室里有一辆轻便摩托车。我从车库走进地下室,掀开覆盖在摩托车上的塑料篷布。我坐上车座,像十五岁时一样,试图用脚蹬启动那台标致103。
然而,由于地下室里又冷又潮,发动机打不着。我找出工具箱,回到摩托车旁。我卸下抗干扰装置,用钥匙松开火花塞。火花塞又黑又脏。当年上学出发前曾做过千百次的动作,在此刻重现:我用旧抹布擦拭火花塞,再用玻璃纸来回打磨,最后把它放回原位。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流畅自如。其实,它们始终刻印在我脑海里的某个地方,这记忆看似遥远,却属于一个并不那么遥远的、充满希望的年代。
我再一次尝试发动摩托车。情况似乎好了一点,但车仍没有怠速。我踢开撑脚,跳上车座,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发动机起先好像已经熄火,随后却发出了一阵爆音。我冲上马路,祈祷着摩托车可以坚持几公里。
里夏尔
我的脑子里充斥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真实的画面。那是比最糟糕的噩梦都难以承受的画面。我妻子的脸爆裂着、凹陷着、崩塌着。安娜贝尔美丽的脸庞仿佛被戴上了一张血淋淋的面具。
我叫里夏尔·德加莱。我活得太累了。
如果说生活是场战争,那我并非仅为遭受一场重击而来。在生命的战壕里,我刚刚被刺刀刺穿了身体。这场最惨痛的战斗,迫使我选择了无条件投降。
明亮的客厅里飞扬着金色的微粒,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其中。从此,我的家就是空荡荡的了,而且会永远空下去。我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永远地失去了安娜贝尔。可是,我真正失去她是在什么时候?几个小时前,在昂蒂布海岬的某个海滩吗?还是几年前?或者是几十年前?再或者,干脆承认说,我没有真正失去安娜贝尔,因为她从未属于过我?
我突然被面前的一把手枪吸引住了。它就躺在桌上,不知使命为何。那是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木质枪托,就和我们在老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弹仓是满的,里面装有五粒三十八口径的子弹。我掂了掂,感受着它钢质枪身的重量。它正在召唤我。想要解决一切问题,这是最简单、最迅捷的办法。的确,从目前来看,死亡能令我解脱,让我忘却过去的四十年。在这四十年的奇怪婚姻里,我生活在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身边,她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而这也恰恰说明,她不爱我。
事实上,安娜贝尔懂得宽容我,总的来说这已然不错了。和她一起生活令我煎熬;但倘若没了她,我会活不下去。我们彼此间的秘密协定,让我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花心丈夫(当然,我的确是……),也帮她避开了流言蜚语和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左右安娜贝尔。她不属于任何一类人,不屈从任何规范准则,不屑于任何世俗礼仪。她的自由令我着迷。话说回来,当我们爱一个人时,爱的不就是那份神秘吗?我爱她,却得不到她的心。我爱她,却没能保护她。
我把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突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我想知道,是谁把这把手枪放在了我面前。也许是托马斯?这个不是我亲生儿子的儿子。他和安娜贝尔一样,也从没爱过我。我闭上眼睛,他的脸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有关他儿时的种种记忆。一幅幅美好或痛苦的画面。美好,因为他聪明、好奇又异常乖巧;痛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生父。
如果是个男人,就扣动扳机吧。
让我停止行动的不是胆怯,而是莫扎特的音乐。每每收到安娜贝尔发来的短信,我的手机都会响起竖琴和双簧管奏出的三个音符。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枪,冲向了手机。“里夏尔,有你的邮件。A.”
此刻我收到的短信,的确是从安娜贝尔的手机发出的。只是这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已经死了,而且把手机忘在了家里。唯一的解释是,她在离开之前设置了定时发送。
“里夏尔,有你的邮件。A.”
邮件?什么邮件?我开始用手机查收电子邮件,但什么也没发现。我走出房门,顺着水泥小路走到信箱前。在一张寿司外卖宣传单旁,我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天蓝色信封。信封上没贴邮票,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很久以前往来书写的情书。我拆开信封。也许,安娜贝尔是在昨天下午把信直接放在那儿的,也可能是快递员送来的。我读到了第一句话:“里夏尔,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被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杀死了。”
我用无比漫长的时间读完了这三页信。信中的内容令我目瞪口呆、心慌意乱。这是一份身后告白。也是一封情书,以安娜贝尔的方式如是结束:“如今,咱们家的命运由你来掌控。若要保护、拯救我们的儿子,拥有勇气和力量的人,只有你了。”
第18章 少女与黑夜
最后,我们拥有了拼图块,可不管我们怎样拼凑,总会有缺失存在……那些缺失的地方,就好比叫不出名字的国家。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美国作家
摩托车失灵了。我紧攥着车把,离开车座,站起身来,发疯似的踏着脚蹬;那感觉,就像正在负重五十公斤攀爬旺度山。
菲茨杰拉德别墅位于昂蒂布海岬边的巴孔大道,看去仿佛是街面上的一座碉堡。别墅虽然名叫菲茨杰拉德,却从未被这位美国作家造访过;不过,和其他地方一样,蔚蓝海岸的各种传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距离目的地五十米远的地方,我把脚踏摩托车扔在人行道上,走到沿海的栏杆前跨了过去。在海岬的这片区域,很难见到金色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残缺不平、蜿蜒崎岖的海岸线。大块岩石在地中海方向吹来的密史脱拉风的雕琢下愈显凌厉陡峭,绝壁悬崖临海而立。我费力地爬上一块石头,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翻过了一个通向别墅后身的陡坡。
我沿着泳池旁的抛光混凝土地面走了几步,那是个位于海面上方的蔚蓝色长方形泳池,尾部连着一段凿于岩石上的台阶。拾级而下,可以走上一座小浮桥。菲茨杰拉德别墅紧靠悬崖而建,建筑底部已然浸入水中。这座现代主义别墅建造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筑风格介于装饰艺术派和地中海派之间。白色墙壁形状规整,平平的屋顶上有座绿藤遮蔽的露台。此时,海天一色,满眼是绵延无尽的湛蓝。
一座室外客厅位于一条斗拱长廊下。我沿着柱廊前行,直到发现一张半开着的落地窗,从那里走了进去。
如果把外面的碧海蓝天换成哈德逊河,别墅的主室就有点像我在翠贝卡的复式公寓了,简洁雅致,关注细节——就是那种常在装饰类杂志和博客里出现的室内装潢。书房的藏书,和我家里的几乎一样,因为影响我们的是同一种文化:古典的、文学的、国际的。
室内出奇地干净,一看就没有孩子居住。冷清得有些凄凉,因为少了生命的丰润与活力:孩子们的欢笑声、四散的毛绒玩偶和乐高玩具,还有桌上桌下的饼干渣……
“看来,你们家的人是真喜欢自投罗网啊。”
我转过身去,看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就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五十周年校庆上,我已经见过她了。她虽穿着简单(牛仔裤、条纹衬衫、V领毛衣、匡威板鞋),却气质不凡,属于在任何情况下都脱颖而出的那种人。让她更具气场的,是在她身旁跃跃欲试的三条大狗:剪过耳的德国猎犬、浅褐皮毛的美国梗犬和扁平脑袋的罗威纳犬。
见到这三条狗后,我整个身体都绷了起来,后悔不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由于怒不可遏,我脑子一热就离开了父母家。而且,我总觉得,大脑就是自己的武器。这是我的老师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教给我的,然而,一想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对我母亲、弗朗西斯、马克西姆所做的事,我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冲动。
如今,已然了解真相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实际上,我并不期待从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口中得到任何信息。难道我真的已经明白了一切吗?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理解爱情的真谛吗?不论如何,我都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这两个女人当年对彼此的欣赏,她们都是那般聪明、自由和美丽。她们彼此间分享的,是默契带来的兴奋,是身体的迷醉,是眩晕与叛逆。其实,我和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即便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们在二十五年前爱上了同一个姑娘,而且至今无法释怀。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身材颀长挺拔,皮肤光滑剔透,让人无从猜测她的年龄。她把长发拢成发髻,似乎对于掌控局势成竹在胸。三条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而她却洒脱地转过身去,凝视着贴满墙面的照片。是雯卡的性感写真,达拉纳格拉跟我说起过这些照片。将镜头对准这样一个模特,他实现了摄影技术的飞跃,完美捕捉了少女雯卡暧昧模糊、迷醉人心的美。那是她绽放的青春。玫瑰的遭遇……
我决定出击。
“你以为自己始终爱着雯卡,可你错了。没人会害死心爱的人。”
德维尔从照片上移开视线,用冰冷且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可以回答你说,杀死一个人,有时是极端之爱的一种表现。但雯卡的死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杀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们?”
“你,你妈妈,范妮,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还有他儿子……或多或少,你们都有责任,都有罪。”
“这些都是艾哈迈德告诉你的,对吧?”
在几只护卫犬的簇拥下,她向我走过来。我想到了赫卡忒,那是希腊神话中的幽灵女神,身边永远伴着一群对着月亮狂吠的狗。她掌管着噩梦、被压抑的欲望,皆是男男女女们最邪恶、最脆弱的精神领地。
“虽然证据确凿,但我从没相信过雯卡和那个家伙私奔了。”德维尔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查真相。造化弄人,就在我放弃希望时,有人把它送到了我面前。”
三条狗骚动起来,冲着我的方向低声嗥叫。我开始感到恐慌。每每见到这些动物,我的身体就会陷入瘫痪状态。虽然我努力不看它们的眼睛,但它们已然觉察到了我的不安。
“七个多月前,”德维尔继续道,“我在一家超市的水果蔬菜区买东西。艾哈迈德认出了我,说想和我聊聊。他告诉我,雯卡死去的那天夜里,弗朗西斯派他去取雯卡的一些东西,还让他把公寓清理干净,以免留下对你们不利的线索。在检查一件大衣口袋时,他发现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所以,只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亚历克西斯,是我。那个白痴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二十五年。”
此时的她,看似平静,但我感受得到她的狂躁与愤怒。
“艾哈迈德需要钱回老家,我需要知道真相。我给了他五千欧元,他向我交代了一切:体育馆墙壁里的两具尸体,一九九二年十二月血染圣埃克苏佩里的恐怖夜晚,还有你们这群人的逍遥法外。”
“即便翻来覆去地讲,故事也无法变成真相。要对雯卡的死负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在一桩罪行里,手持武器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罪人,你很清楚这一点。”
由于不快,亚历克西斯·德维尔的脸抽动了几下,这情形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仿佛是在回应女神无声的命令,三条狗向我靠拢过来,把我团团围住。我的两条腿瞬间就被汗水冰冻了。恐惧蔓延开来。一般情况下,我可以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保持理智,告诉自己没必要害怕。但此刻,我做不到,因为这几条狗凶残至极,随时都有可能攻击我。我克服着恐惧,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当年的你,你的魅力和独特的气质。所有学生都很喜欢你。以我为首。一位三十岁的年轻老师,优秀、美丽,懂得尊重学生、帮助学生。在文科预科班里,每个女生都想成为你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你是自由和独立的象征。我则认为,你证明了智慧可以主宰平庸。你简直是女版的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你……”
听到我当年恩师的名字,她恶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那个可怜的格拉夫!他也是个蠢货,不过是另一种蠢货,很有文化的蠢货。他也什么都没猜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对我献殷勤,给我写些激情澎湃的诗和信。他把我理想化了,就像你把雯卡理想化了一样。这是你们这种男人的专长。你们口口声声说爱女人,但实际上,你们并不了解我们,也不愿去了解我们。你们不懂得倾听,而且不想去倾听。对你们来说,我们不过是你们浪漫爱情的幻想对象罢了!”
为了让人信服,她还引用了司汤达的话:“当你开始关心一个女人时,你看到的她再也不是真正的她了,而是那个你所希望见到的她。”
引用得很恰切,但我不会就此放过她。她因为爱雯卡而毁了雯卡,我想要她承认这一点。
“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反,我很了解雯卡,至少是遇见你之前的雯卡。那时的她,不酗酒不吸毒。你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在精神上控制她。你做到了。对你来说,她是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一个刚开始体验快感和激情的狂热少女。”
“你是想说我毒害了她?”
“不,我是想说,你把她推向了精神药物和酒精,因为这样可以麻醉她的判断力,让她被你掌控。”
几条狗亮出了獠牙,开始贴近我的身体,嗅闻我的手。德国猎犬把嘴巴贴在我的大腿根上,逼得我退到了沙发的靠背处。
“我让她对你父亲投怀送抱,是因为我们想要个孩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事实上,想要这个孩子的,是你。是你一个人!”
“不!雯卡也想要个孩子!”
“用这种方式吗?我不觉得。”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怒火中烧:
“你没有权利对我们指手画脚。如今,女同性恋者如果想要孩子是可以实现的,人们愿意接受甚至尊重她们的选择。大家的想法变了,法律发展了,科技也进步了。但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是不可能的,是被否认和排斥的。”
“你那么有钱,可以想别的办法啊。”
她反驳道:
“可我那时什么都没有!人们眼里的进步主义者不一定是真的进步。加利福尼亚的德维尔家族只不过是表面看起来宽容开放罢了。我家里的所有人都是伪君子,胆小如鼠、残酷无情。他们不认可我的生活方式和性取向。他们很早就断了我的生活费,断了好多年。之所以选了你父亲,是因为这样可以一举两得:孩子和钱。”
我们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始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许,这是因为我们都既有罪又清白,同为受害者和刽子手。也许是因为,唯一该承认的真相,就是在一九九二年的索菲亚-昂蒂波利,在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曾有个迷人的女孩,让所有走进她生活的人为之痴狂。因为,当你和她在一起时,你会产生疯狂的幻象,认为她的存在足以回答那个困扰我们每个人的问题: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现在,三条狗把我逼到了墙边,占据了绝对上风。我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我心跳加速,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了皮肤上,死亡似乎已变得不可避免。仅仅用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德维尔就能要了我的命。如今,当我终于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却愕然发现,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我克服着心中的恐惧,继续说道:
“你大可以收养一个孩子,或者自己怀一个。”
此刻的她,狂躁得似乎可以毁灭一切。只见她凑到我跟前,伸出食指威胁性地指向我,距离我的脸不过几厘米。
“不!我想要个雯卡生的宝宝。一个拥有她的基因、她的完美、她的优雅、她的美丽的宝宝。那是我们爱情的延续。”
“你从吕本斯医生那儿搞来罗眠乐的处方,交给雯卡,这些我都知道。需要让对方依赖上精神药物,才能获得幸福与快乐,你不觉得这份爱情很可笑吗?”
“你个小兔崽子……”
德维尔已变得语无伦次。几条狗的攻击性越来越强,就连她也难以控制了。我胸口一紧,心头一阵剧痛,头晕目眩。我尽量不理会自己的身体状态,单刀直入地说:
“你知道雯卡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对我说:‘我是被亚历克西斯强迫的。我没想和他上床。’二十五年来,我都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还害得一个人因此丧了命。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了:‘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强迫我和你爸爸上床,但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呼吸困难,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有种感觉,想要跳出这噩梦,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身逃离。
“你看,雯卡死去的时候已经知道你有多垃圾了。你就算建造一千座天使花园也无济于事,真相是无法改变的。”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恼羞成怒,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最先攻击我的是那只美国梗犬。它气势汹汹,把我扑倒在地。就在我倒下时,头部撞到了墙上,随后又撞到了一把金属椅的尖角。我感觉到,它的獠牙正在嵌入我的脖颈,寻找着颈动脉。我试图推开这只护卫犬,却没能成功。
我听见了三声枪响。第一声击倒了正在撕咬我后颈的大狗,吓跑了它的两个同伙。接下来的两声响起时,我仍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回过神后,我看见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已倒在了壁炉旁的血泊里。我转过头去,望向落地窗。逆光中,里夏尔的身影清晰可见。
“没事了,托马斯。”他用坚实有力的声音安慰我说。
六岁的我在夜里做噩梦时,他也曾用这种声音安慰我。他的手没有颤抖,而是稳稳地紧握着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的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的木质枪柄。
父亲一边把扶我起来,一边保持着警戒状态,以免恶狗跑回来袭击我们。当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时,我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和弗朗西斯这一代的男人,已然是个正在消亡的物种。他们简单粗暴,凌厉生硬,价值观老套传统。他们被当今的世人唾弃,因为他们的大男子主义可耻又过时。然而,我却由于在人生之路上遇见了他们,而收获了双倍的幸福。要知道,为了拯救我,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不惜身受牵连。
不惜双手沾满鲜血。
尾声
黑夜之后
好人遭殃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死了,我父亲入狱了。这之后的一段日子,是我这辈子里最奇怪的时光。每天早上,我都确信警方的调查会转向雯卡和克雷芒的失踪。然而,在监狱里的父亲却四两拨千斤地排除了这一危险。他声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是自己的情妇,两人的关系已持续了几个月之久。妻子在发现这段私情后,拿着猎枪去见了第三者。亚历克西斯·德维尔身陷险境,出于自我保护杀死了我母亲,随后又被我父亲杀死。他交代的事情经过统统站住了脚。他给予了每个当事人清晰合理的动机,最值得称道的是,他把两起谋杀都限定在了“情杀”范畴内。早在开庭之前,父亲的律师就做好了铺垫: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杀害我母亲的手段非常之残忍,还有她之前的精神症状,和她的护卫狗对我的袭击。有了这些铺垫,我父亲的行为几乎可以被视为合情合理的复仇——他虽然没能因此获得无罪释放,刑期却很短。更为重要的是,情杀的说法彻底切断了这两起杀人案和雯卡与克雷芒事件之间的联系。
然而,这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几星期以来,幸运女神似乎在持续向我们微笑。马克西姆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身体状态明显好转。六月,他顺利当选议员。有时,他甚至会以国务秘书候选人的身份出现在媒体上。警察在调查他的被袭案件时,封锁了体育馆的周边地段,因为那里是案发现场。这样一来,体育馆的拆除工程就不能如期举行了。接着,鉴于当前情势,哈金森&德维尔基金会决定撤销对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资助,施工项目因此被无限期搁置。至此,校方一改往日口风,以保护环境和文化遗产为由,声称改变校园景观是种危险的做法,校园底蕴也必将因此遭到破坏,全校师生对此极为看重。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