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雾迟疑片刻,淡然答道:“我是一名老师。”
“果然如陈沐洋所说,”唐弦双手拊掌,似乎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或许,这就是他内心挣扎的原因吧!”
方雾没有回应。
“一方面,陈沐洋心中有着对正义的期待,却又掌握了对恩师不利的线索。无论是将你绳之以法还是袖手旁观,对他来说都是难题。如此矛盾的心理,恐怕也只有前辈才能切身体会吧!”
窗外的晚风吹拂进来,将沙发一角的白色蕾丝轻轻带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警方自然有怀疑的权利,同时也有操作的程序制度,要怎么行动是他的事。”
“说来惭愧,我先替他向您道个歉。因为昨天那家伙在既没有搜查令,也未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来到了这里,擅自闯了空门实在对不起。”
“马上到九点,只剩三分钟了。”
“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唐弦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前辈只是利用陈沐洋的矛盾在拖延时间。因为,你早已做出了决定!”
方雾全身的毛孔骤然张开,重新打量着唐弦。明明是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为何那双惺忪的睡眼却隐隐有种能将人看穿的犀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雾冷静的视线第一次出现了动摇,“据说声纹内容不日就将还原,如果一切真是我做的,为什么还要拖延时间?”
“复仇还是原谅,对于一个将法视为信仰的人来说,真的太难抉择了。”唐弦将目光聚焦在方雾脸上,与他四目相对,“对于法律工作者来说更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还是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方雾越发绷紧了弦。
“抱歉啊,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我一度认为你出现了多重人格。毕竟前辈那些前后矛盾的立场、不寻常的手法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这里,唐弦不禁摇头自嘲起来。
“而且前述种种根本构不成所谓证据。就算警方对你实施拘传,也奈何不了你。毕竟只要坚称对梁果在心理咨询诊所的内容不知情就行。况且以你的影响力,警方根本不会将你列为首要嫌疑人。同时,这也是你的目的。让我们只纠结于表面的破绽,根本看不到你真正的手法。”
唐弦不紧不慢,继续叙述着,温和的言辞中似乎隐藏着锐利的钩爪。
“是的,手法……一种让前辈能下定决心复仇的手法!”
方雾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心脏跳动得越发激烈了。
“陈沐洋能为我提供的线索太少了。他对前辈的敬畏,蒙蔽了理智和判断,翻来覆去都是你的教学态度、性格习惯云云,甚至连打球的方式都重复说了好几遍。”唐弦表情有些无奈,但接下来的话却掷地有声,在屋内回荡,“得益于这些细枝末节,反倒让我看清了整个事件的真相,洞悉了你真正的手法!”
方雾与唐弦的目光不觉间交会。不知为何,他感觉面前这个年轻人掌握了主动权,如同篮球比赛持球一方,已站在篮下,准备投篮。
“谋杀梁果就会犯法。这是一个始终绕不开的问题,一旦陷入这个思维定式就会形成一个怪圈。对于普通人,这是个悖论,根本跳不出去。”唐弦顿了顿,“但前辈对于法律的掌控太强了。这一点连我都始料未及,你居然跳了出去!”
“你是说我可以杀人不犯法?”
“世上压根儿就不存在完美的犯罪。多少自诩高智商的犯罪天才也尽数栽倒在我面前,最终被法律制裁。”唐弦的眼神再次变得犀利,“的确,前辈采用了某种手法,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不可能犯罪,巧妙地跳出了这个‘怪圈’。”
方雾整张面孔霎时黯淡,不自觉躲开了唐弦的目光。
“在我们圈子有句话,说法律学多了,有时容易丧失人性,变得只用逻辑去思考问题……现在看来这真不是一句玩笑话,因为你正是这样一个人,为了不打破逻辑上的平衡,更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唐弦神色变得难以捉摸,“无论多么残忍,或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颗虚晃半天的篮球,终于出手了。
“黑就是白,白即是黑。”唐弦屏住了呼吸,似乎接下来的真相连他都无法相信,“其实,你真正的目的……”
篮球划着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墙上钟声骤然敲响。方雾内心猛地一沉,闭上了双眼,知道还是没能瞒得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片耳鸣中,他本能地屏蔽了唐弦接下来说出的答案,整个人杵在原地,右手微微颤抖,似乎心有不甘。
“你会将我送至公安机关吗?”
“什么?”唐弦显得不解。
方雾缓缓睁眼,重重呼出一口气。
“既然你已看穿一切,相信也做好了将我扭送至公安机关的准备吧?”
唐弦笑笑没有回答,起身踱到了电视机前。这是一台显像管电视,约莫三十二寸大小。但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放在电视柜边缘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布满灰尘的老式黑胶唱片机,唐弦将茶几上的纸巾抽出几张,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一会儿又将一旁的唱片小心拾起,目光扫过封面。
“原来前辈也喜欢巴赫的音乐啊!”
“以前经常听……最近没碰了。”
“不过很奇怪呢。”唐弦故作糊涂,“‘最近没碰了’这个借口的确能解释上面的灰尘。但为什么整个房间都干干净净,电视柜也是一尘不染,偏偏唱片机上面却灰尘密布,好像故意不去清理一般。看来前辈特别排斥这件东西。”
“听音乐需要讲究心情,我已经好久没有心情听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了。”方雾并不避讳,就实答道。
唐弦面带笑意,将唱片机一旁的养护盒打开,拿出了里面的碳纤维刷,并将清洁滴剂轻轻挤在了上面。他双眼紧紧盯着手上的动作。
“你也喜欢听黑胶?”方雾问。
“巴洛克一词,源于法语,意指不规则的珍珠。相较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的美学就是一种宁可打破形式上的均整也要着重于表现强度的美学形式。”唐弦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保养步骤,似乎意有所指,“这种美学在早期的风格比较凝重拘谨,循规蹈矩,后期却打破了传统,破坏了规则……前辈怎么看呢?”
“你指什么?”
“我指音乐。”唐弦没有抬头,动作不紧不慢。
方雾叹了口气,露出苦笑:“诚如新古典时期的言论,音乐如同人类的文明社会,乐谱就似社会中的规则秩序。如果一个社会没有秩序,将陷入混沌,杂乱不堪。音乐也一样,若不按照乐谱进行演奏,自然也只能发出噪音,‘不靠谱’一词正来源于此……”
“不尽然吧!”
被打断的方雾并没有生气,似乎也等着接下来的答案。只见眼前这个年轻的检察官将沾匀滴剂的清洁刷放置于黑胶唱片表面,按顺时针方向轻轻擦拭。他所有动作细致而考究,如同一个沉浸于手工制作的匠人。
“比如巴赫的音乐,代表作如《第三号管弦乐组曲》的第二乐章——《G弦上的咏叹调》。其纯朴典雅的旋律加上G弦特有的浑厚、丰满音色,看似跳跃无序,却使整首旋律高潮与平缓交替出现,大开大合。”
“你是指第二乐段?”
“对!”唐弦眯着眼睛,将擦拭好的唱片放在白炽灯下仔细观察,“第一乐句同时出现第一小节及第二小节的两次八度大跳,让旋律更加深沉。在曲调达到一定高涨点后,旋律又回到遐想之中……”
“但它的高潮出现在倒数第四小节……”不知为何,方雾也开始了补充,“并离调到F调,倒数第三小节回到C大调,结尾用了宁静的弱收束,并加以无限延长,令人回味无穷。”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沉寂已久的那根弦似忽然被拨动,唐弦兴奋地将头抬起,“此曲强弱变化特别多,渐强、渐弱的风格也对演奏要求特别高。所以试想,若拘泥于一般演奏常识,后人如何能听到这般洞彻人心的神曲?”
“是啊!”方雾不禁发出感慨,“巴洛克时代的艺术家们就是这样,将每一次狂热的灵感注入严谨的五线谱中,才使这般堕落的艺术变得兴盛起来。这样看来,巴洛克时期的美学继承并取代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显然符合了事物的发展规律,是历史的选择。”
话音间,唱片被缓缓放下。唐弦轻吸一口气,似乎意犹未尽。
望着那个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年轻人,方雾不禁咧开了嘴角,说:“既然被你看穿,我无话可说,不过你究竟是谁?”
唐弦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说:“我叫唐弦,只是慕名而来的一名基层检察官。今天的拜访是我个人意愿,和陈沐洋无关,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情。再说按照程序,除牵涉贪腐案件,刑事案件都是由公安机关负责侦查,检察机关一般不会提前介入,相信前辈比我更清楚。”
方雾一时间还以为听错了。
“那你会通知梁果,让他们小心防范?”
唐弦闭眼苦笑,旋即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当然,我也不会一直袖手旁观。假如前辈计划失败,被警方抓住移交至检察院,我会毫不犹豫地提起公诉!”
方雾不再言语,缓缓走到了窗边,似乎开始凝视风暴前最后的平静。
“怎么会失败呢?”他喃喃自语,背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望着这个清癯的背影,身上衣衫遍布褶皱,显得苍老而孤独,唐弦不禁微微动容。
“只可惜梁珏晨是个好孩子,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方雾单薄的背影微微颤抖,似乎也有些难过,“我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他……”
话头戛然而止,方雾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罢了,事已至此,我想求唐检察官帮我个忙……”
“一定要这样做吗?”
“嗯?”方雾微微侧身。
“能放下吗?”
方雾噤声不语。
“哈哈,只是随口问问。不过……”唐弦嬉笑的脸色中夹带着真诚,仿佛做着最后的努力,“能放下吗?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作为检方,我可以根据本次绑架的主观恶性程度,酌情进行……”
“来不及了。”方雾回身来到客厅,踱到了另一侧,将洗手间上的门锁推开,示意他凑过来。
“已经无法回头了。”
唐弦还未走近,猛地嗅到一股铁锈味儿。他知道那是人体血红素发出的独特气息,还没来得及张口,血腥之气已扑面而来。一股恶寒窜至全身。
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
***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幽暗小屋中的沉静。
梁钰晨畏葸不前,伸出颤抖的双手对黑暗中未知的四周进行着抚触探索。他周身的“触角”每向外探索一点,仿佛都耗尽了全身的勇气。
就在这时,黑暗被撕开了一条裂缝,越来越大。那不是裂缝,而是外面的光,门被打开了!
光线犹如密密麻麻的吸血生物,嗅到了新鲜血肉,纷纷从门外贪婪地钻进屋内,迫不及待要将四周占据。门已被完全推开,重见光明并没有让梁钰晨感到欣喜,只见他遍体鳞伤,早已奄奄一息。眉角崩开的他,视线已被伤口溢出的鲜血浸染阻隔,在眼前形成一道朦胧的血雾。此时的他眼神恍惚,蜷缩在一角,没有任何角落可供躲藏,这让他抖得更厉害了。这只惊弓之鸟,似乎对那片模糊中出现的人影充满着恐惧。
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庞。
“方老师……”梁钰晨气若游丝,全身剧烈的疼痛感让他面部狰狞,苦苦支撑。
方雾的白衬衣已被溅满血迹,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将右手握着的东西从背后拿出来。
那是一把二尺多长的斧头。斧刃闪着冰冷刺眼的寒光,让瑟缩的猎物感到绝望,发出阵阵悲鸣。
“咔——”
一阵钝器与血肉接触的沉闷声传来,地上的梁果不再动弹。
方雾双手再次抡起斧头,朝着面前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狠狠砸去……
“啊!”
一声惊叫划破了黑暗。
“怎么了?”
肖依婷摸着黑,惊慌着打开了一旁的台灯,还未待适应光线,便发现了身旁坐起的陈沐洋。只见他两腿蜷缩至胸口,并用双手抱住,两眼瞪视前方,气喘吁吁。
肖依婷稍稍松了口气,将脸凑到了他的面前,用眼眸接住了他望向未知空间的视线。她嘴角俏皮地扬起一丝弧度,再次柔声问道:“怎么了?”
陈沐洋剧烈起伏的胸膛渐趋缓和,咽了咽口水。“没事儿!做了噩梦。”话语间,他连忙翻身下床,跑到了门口的落地衣架处,对着那里的衣物一阵翻找。
片刻后,他从白天脱下的外套中扒拉出一根折掉的香烟,也不顾肖依婷在场,转身用火机熟练点燃,来到窗边使劲吞吐。烟气打着旋儿,很快消散在了窗外的夜幕中。
公然违背“禁烟令”,这让一旁的肖依婷愣住了。窗外的晚风吹在身上,让静谧的夜晚生出一丝冷意。须臾,她蹙起眉头,脸上的诧异变成了忧虑。
陈沐洋被调到分局后,工作强度和压力都较以往上了一个台阶。有时凌晨回来刚刚睡下,又接到任务夺门而出。最关键的是,他这个人从不把工作上的苦水带回家。纵然有时神色明显不对,但一追问,他又一副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模样。刑警在案情未公开前,有对外保密的义务,肖依婷却知道这是陈沐洋经营婚姻的哲学,他不希望让任何不愉快的因素闯入原本平凡幸福的二人世界。
陈沐洋还在派出所上班时,有一天回来得很晚。他一进门就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根本没注意到从卧室走出来的肖依婷。直到发现她才慌忙站起,一脸傻笑。她当时就看出了端倪,连忙上下打量,问他缠着纱布的手是怎么回事儿。陈沐洋有些支吾,称被打碎的杯子割了一道口子。又问外套怎么没带回来,他说被杯子里的水打湿了,还放在单位晾着。肖依婷压根儿就没相信,可她知道这是他的脾气,无论怎么问,反复都是这几句。带着疑惑与不安,她慢慢睡去。翌日,肖依婷来到单位,周围的同事告诉她,她的老公多么多么英勇。带着疑惑,她打开了当天的报纸,瞥见标题为“刑警徒手勇斗三名持械歹徒”的新闻,赫然登出的那张照片不是陈沐洋又是谁?看着绘声绘色的报道,肖依婷感到一阵晕眩。一回到家,就对着他劈头盖脸破口大骂。陈沐洋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似乎天大的问题都不叫事儿。
夜已深,肖依婷静静地看着身穿单薄睡衣,倚在窗边与尼古丁做伴的男人,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不知何时香烟已经熄灭,拖得长长的烟灰堆积在他指尖,徒劳地变成一片灰烬……
究竟什么样的案件,能让原来那个开朗乐观的大男孩变成这样。
肖依婷不知道,也不可能问得出来。
她缓步下床,来到了丈夫身后,将头靠在他的背上,伸出双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没什么,我就在你身边……”
第九章
如同上帝之手演奏一曲巴赫平均律;音符终止之时,便是恶魔现身之日。
——约翰·迪克森·卡尔《犹大之窗》
黑胶唱片缓缓转动,不紧不慢。旁边伸出一只手拾起了唱臂,将唱针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唱片边缘。毛边音一带而过,音乐徐徐演奏。
《G弦上的咏叹调》前奏声悠扬响起,旋律简单清澈,悲天悯人的神圣庄严感呼之欲出。
伴随着宁静、诗意的旋律,方雾拉开了卧室的木质衣柜,里面的一件件衣服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他面前。在最右侧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罩袋静静悬挂在那里,仿佛尘封已久,已被时间遗忘。
方雾将黑色罩袋打开,一套正装西服呈现在眼前。
音乐继续演奏,曲调弥漫整个房间。小提琴在G弦上诉唱,旋律逐层上推至高音,乐曲进入高潮。像空气中不停流转的风,又像海上起伏的浪,但远比那些美丽动人。置身于这样的乐曲中,他如同一个罪孽深重却无法解脱的信徒,跪在神明前祈求宽恕;又仿佛一位历经磨难,受尽坎坷之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愤恨不平,诅咒命运,心中充满黑暗。
方雾缓缓穿上衬衣,披上西服,系上领带,动作轻柔舒缓,宛如一位古典绅士,准备迎接一场庄重神圣的仪式。
旋律持续推进,从最初的悲郁隐忍到中段的跳跃,似乎将郁积在内心的彷徨挣扎悉数倾诉了出来。一阵激荡的演奏后,一切又回到低吟之中,归于平缓静谧。一曲闭幕,仿如祈祷,宛若祝福。
方雾放松的左臂轻轻垂下,右手将西服上第一颗扣子合紧扣上。他拾起目光,瞥向了床头那张旧照片,目光从容而坚定。
窗外,远方的天际已被初升的太阳染红。
二十六岁那年,孙澜怀上了梁钰晨。
得知有了宝宝后,她的心情较之前产生了巨大变化,情绪变得异常芜杂,多愁善感。梁果告诉她,怀孕后的女人都是这样,情绪起伏是正常现象。
每次孕检,她都如同在接受命运的审判。当B超医生盯着屏幕半天不作声时,她的心像被人揪住,不能呼吸。纵使拿到检查结果,也要不停追着医生百般发问。直到告诉她一切正常,才能带着期许,将心中石头暂时落下。
十个月的时间很短,也很长。为了胎儿的健康,她按医生的建议坚持顺产。眼见来到面前的小生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自己觉得如获新生。
虽然当时医疗水平已相对成熟,可孙澜仍认为能够成功孕育生命并顺利生产,都归功于神明的庇佑。面对上天赐予的礼物,她决心在未来的日子里接过神的旨意,穷尽一切对这个生命给予最大的呵护。
初生的宝宝在夜晚睡觉时总产生惊跳反应,即在熟睡中突然抬起小手,然后哇哇大哭。为了保证孩子睡眠充足,她总是整夜用双手将儿子的两只小手轻轻稳住,为此几个月都没有睡过好觉。有时刚刚睡着又会骤然惊醒,唯恐压住宝宝的那只手用力过沉,伤到了儿子。
为了让宝宝养成良好的习惯,她借来了一大堆育儿方面的资料,书本多得在房间一角堆起了小山。可即便如此,她却并没有多少时间翻看。那段时间丈夫工作很忙,不能时刻陪在身边,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信念才让自己坚持下来。白天大脑晕晕乎乎,一个人顶着浮肿的眼睛抱着宝宝不断喂奶、换尿布、洗衣服。刚刚忙完想补个觉,却又到了喂奶时间,就这样循环往复。有时,她偷偷拭泪,感觉已经到了极限,实在太累了……
同时,她也总在焦虑,仿佛一旦没什么事情焦虑就活不下去一样。孩子不好好吃奶,不论吃少了还是吃多了,她都会揪心一整天。而当看到宝宝沉沉睡去的脸庞,起伏的小小胸膛,她又觉得满足。
第一次当妈妈或许就是这样,怕没能给儿子最好的一切。在这样的纠结与矛盾中,小生命还是一天天长大了。从翻身到坐起,从牙牙学语再到蹒跚走步,体重也一天天增长起来。每一点小小进步和“新功能解锁”,在孙澜看来都是一种惊喜,生命仿佛被不断点缀上了新的色彩。
梁钰晨九岁那年,孙澜去接刚放学的儿子,母子俩手牵手,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小晨,你要抓紧妈妈的手懂吗?”
她忽然想起最近拐卖小孩儿的新闻,不禁心有余悸。
“嗯?”稚气的梁钰晨满脸疑惑,“为什么呢?”
“最近有好多拐卖小孩的坏人,专门在学校门口悄悄埋伏,没有抓紧妈妈手的孩子都被他们拐走了!”孙澜添油加醋,但一脸严肃。
“我不怕!”
“傻儿子,他们会把你抓起来,卖到深山里去,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啦……”话音未落,孙澜不自觉紧张起来,连忙抓紧了儿子的手。
迎面过来一个“可疑”男子,与他们擦身而过,在她看来对方仿佛打算抢走身边的宝贝。
“我不怕!就算有坏人,我也要保护妈妈!妈妈你也别怕!”
听着梁钰晨充满童真的呓语,孙澜倍感欣慰,不自觉将儿子的小手抓得更紧了。
孙澜和丈夫的教育理念有所出入,梁果总要求儿子好好念书长大成才。而孙澜只想着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别无他求。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总是牢牢握住那只小手,让儿子始终在她身边。虽然儿子在诞生的那一刻,生理上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脐带就被切断。但渐渐地,这只小手变成了两人心灵沟通的纽带。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小手慢慢变成了大手,反倒自己的手变小了一般……
梁钰晨被绑架的这几天,孙澜伤心欲绝,也开始反省后悔。她悔恨没能保护好儿子,甚至觉得他去上大学都是个错误,就应该让他永远留在两人身边。一想到儿子不知在哪个阴暗角落中瑟瑟发抖,她就坐立难安。睡梦中,总看到一只小手在朝自己不断挥舞,她着急想去抓住,却只差毫厘。
如今,她总算见到了那牵肠挂肚的东西——梁钰晨的手指。
儿子的五根手指均已从手掌上剥离,装在一包透明医用密封袋中,触感冰凉,早已丧失了原先的热度。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犹如五根蘸满红褐色颜料的画笔,在孙澜眼前平行排开。
五根手指是早上七点左右由快递公司寄来的,寄件人及寄送方式与之前如出一辙。孙澜在打开包裹后看到一张A5纸打印的便条,上面印刷着几个清晰的黑体大字:报警的代价!她往包裹里一看,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连声惊叫,旋即晕厥过去。她的指尖却隔着密封袋,与里面的东西“十指”牢牢相扣,像是怕被人夺去一般。警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其从孙澜指间掰开取走,迅速化验鉴定。
梁果在一旁与警方交涉。与其说是交涉,不如说是被几名刑警不断安抚。看到儿子的五根断指,心情自然很痛苦,但现在他更多的是怒不可遏。这样的愤怒一方面来自绑匪的残忍,另一方面来自对警方办案水平的强烈质疑。如果不是怕进一步刺激妻子的情绪,恐怕他会当场发作,暴跳如雷。
“为何还没有眉目?还没抓到人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梁果怒目圆瞪,歇斯底里地呵斥在场的刑警。
“梁先生请不要太激动,陆队一早接到消息已向秦局长汇报了,一定——”
“汇报,汇报!汇报有个屁用!我要你们赶紧把绑匪抓到,你们看到了没?这是我儿子……”梁果悲愤交加,声音不断颤抖,“他的手,以后都……”说到这里,他单手掩面,泣不成声,另一只手仍死死拽着一旁的刑警。
“小晨……他死了吗?”不知何时醒来的孙澜耷拉着脑袋,气若游丝。由于几天没有梳洗,头顶蓬乱的枯发挡在她眼前,将整个面门笼罩在阴影之中。她的声音冰冷,毫无预兆,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他已经死了吗?”
“不!”梁果松开刑警,跨到孙澜跟前,将她用力抱住,“他不会死的,他不会。相信我!他一定能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孙澜没有抬头,“你当我已经精神失常了,是傻子吗?”
孙澜没有任何肢体动作,仍低着头,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虽已丧失所有力气,却怼得在场的人都抬不起头,包括梁果。
“从一开始,我就说不要报警,不要报警……结果……是你!”孙澜想抬手指向梁果,但挣扎几下,放弃了,“梁果!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