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头顶交通信号灯切换到绿灯的瞬间,一个炸雷劈进了陈沐洋的脑海。一时间,他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头皮如同过电般抽搐麻痹,并迅速奔窜全身。在后方传来的一片喇叭声中,昨日与方雾的那些对话越来越清晰,让他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永远无法体会其中的绝望。当人失去了一切,妻子和孩子都遭人毒手,才明白原谅这句话有多么苍白。
方老师也想放下,这样下去只会将自己逼上绝路。我控制不了梁果的仇恨,他失去家人,复仇将是唯一的选择……
梁果对我法外复仇,当然不是正义,必将受到神明的制裁。
神明不会饶恕任何人!梁果一定会被惩罚,犯了罪,每个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制裁!
近在眼前的真相被悉数忽略!
连日来的绑架案件、赎金交付、撕票、肢解乃至孙澜失踪都是骗局。方雾的真正目的,是让此时仍蒙在鼓里的梁果以为家人已被残忍灭口,促使他在悲愤中萌生杀意,对自己复仇,犯下杀人罪行!
把警方全部支开,就是为了创造这个机会。整个事件中,方雾从未违背信仰,更没有伤害任何人。他自己,才是整个计划唯一的被害者,而真正的凶手,是梁果!
唐弦静静坐在阳台,远眺着城市另一头,两道茂密的黑眉紧紧皱起,在眉心连成一线。
鹭巢诗郎的音乐《Who Will Know》充斥整个房间。旋律低沉悲悯,令人窒息。
黑就是白,白即是黑。施害者,其实是被害者……被害者,亦将成为施害者……
根本就没有什么完美犯罪,精通法学更无法当作免死金牌。活着的方雾,法律始终是他无法逾越的屏障。放弃生命,以血肉之躯造梁果“犯规”,公检法却成了他复仇的工具。
疯子……一个除了理智,一无所有的疯子。
唐弦并未将真相告知陈沐洋。在他看来,一个人对信仰与仇恨究竟执着到何种程度,才甘愿放弃生命?纵然能提前洞悉方雾的诡计,却无法否定他的选择。为此,唐弦连夜向检察机关准备好了相关工作失职的汇报材料。
当然,事件也存在另一种变数。若梁果放弃复仇,方雾兴许能捡回性命……可如此一来,计划也将彻底失败。梁果完全清白,触犯法律的反而变成了方雾,两人处境也将倒置。对方雾来说,这比死还难受万倍吧!
唐弦不断权衡,置身事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当昨晚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方雾已经“赢”了……
当时,方雾的左手肘空空如也,几圈粗陋包扎的纱布浸着殷红的血渍。唐弦这才想起,先前在门口处面对自己伸出的左手,对方拒绝握手并始终将手揣在兜里的真正原因。
“你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冒充梁钰晨,以此‘威胁’梁果?”
“不单单是威胁。我砍下整个左手,但只寄手指,这样梁果就不得不接受儿子被残害致死的现实。”
“什么?”唐弦倒抽一口冷气,他虽清楚方雾的目的是燃起梁果对他的仇恨,但仍未料到他会破坏自己的身体来布局,“所以你才将手掌一并……”
“是的。”方雾朝盥洗台上盛放断肢的容器看了看,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叙述着再简单不过的逻辑,“先将手掌斩下,待离开躯体的断掌失去生命体征后,再将手指切下,家属收到的断指便不会有活体反应了。只要断掌没被找到,法医自然也会先入为主,认定断指‘主人’绝无生还可能。”
唐弦霎时明白,为将骗局做到极致,眼前这个男人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切劝说都显得苍白无力。仇恨,让人不顾一切。方雾如此,梁果亦将如此。
屋内的歌声继续吟唱,跨越了空间的限制,飘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奏出了事件最后的乐章。
***
赶到学校的警方找到了尾号为9059的轿车。车停在一栋废弃教学楼旁的停车场内,刑警在破旧的楼道中向上搜索。来到三楼时,在场刑警个个舌挢不下,毛骨悚然。只有陈沐洋低头扭曲着脸,闭上了双眼。
太晚了……
众人眼前,浑身是血的梁果瘫坐在地,带血的水果刀也被丢弃在一旁。他双目圆瞪,嘴巴大张,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惊恐万状地指向窗户,仿佛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就在那里。他整个人如癫痫发作似的不住抽搐,嘴角流淌出恶心的涎水,带着急促而惊惧的喘息,不停念叨。
“手指呢,他的手指呢?不……这个人为什么连手都没有……”
刑警们顺着梁果所指的方向望去。窗户下,匍匐着一具躯体,悄然隐匿在阳光的死角处,与此处的破败融为一体。
环顾四周,走廊到处沾染着喷溅而出的血迹,受创那人显然早已毙命。令众人愕然的是,死者一旁丢弃着一只仿真硅胶手套,而他左手肘关节以上的肢体早已不知去向。光秃秃的手肘缠着洇红的纱布,冷漠地凝视着在场刑警,更嘲笑着梁果全身沾满血时的滑稽模样。
“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没有反抗?那个女人……我……我杀人了……我又杀人了……”
梁果继续在原地颤抖,喃喃呓语。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然后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拉警戒线、呼叫救护车、汇报上级……
陈沐洋没有参与其中,他向方雾的遗体望去。方雾的右手仍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指尖仿佛曾小心翼翼捏着如相片一类的物品。跟自己猜测的一样,原先左手佩戴的那枚戒指,已被换到了右手无名指上。而就在几小时前的教室中,这只右手还在他眼前不断晃动。如此明显的线索,当时却被完全忽略了。
陈沐洋将目光收到脚边,弯腰将梁果跟前的一样东西小心拾起来。那是一张旧照片,虽已被血渍浸染,仍能清楚辨认照片的内容: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背影跃立在蓝花楹下。微风拂过了树叶和女子的秀发,她回过头来,仿佛正欲诉说……
“四组报告陆洪涛,找到梁果。还活着!只是受到了惊吓!”一片忙乱中,组长惊魂未定,正向队长进行汇报。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受害人,已经死了……”
注释
[1]GT-R:日产汽车品牌下一款高性能大马力跑车。
第十一章
由此可见,我们都是潜在的杀人犯。
——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
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处有一个报刊亭,展架上罗列着各大报社的杂志报纸。其中,《华南都市报》与《华南晚报》一向势同水火。两家报社在该市均有极高的市场占有率,属直接竞争关系,从报纸的两篇截然不同的头条版面即可见一斑。《华南都市报》扉页的几个大字颇为醒目:《信仰的殉道者》。《华南晚报》卷首则印着两排加粗的标题:《法律的漏洞?利用规则的犯罪!》。
一名运动装扮、身材结实的男子从报刊亭前跑过。他双眼平视前方,对周遭的热闹与浮躁全然不觉,矫健的四肢不断挥动,经过的地方掀起一股风,将摆放在靠近人行道一侧的报纸轻轻带起。
那次事件已过去半月有余,陈沐洋内心仍无法平静,一切仍盘桓在他心中无法散去。整个事件中,因陈沐洋存在知情不报的过失,分局对其做出了停职待岗三个月的处理。不过,这对陈沐洋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他索性与外界隔绝开来,不问世事。
电视报纸对“方雾事件”争相报道,各路媒体的声音此起彼伏,连街头巷尾的广大市民,也参与了热烈讨论。面对铺天盖地的报道,陈沐洋颇为排斥,甚至有些逃避。他开始疯狂运动,早晨外出跑步,到了中午才回家,天天如此,企图通过剧烈的运动分散注意力。
这天中午,他再次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回到小区。
“喂,小沐!”
小区的门卫大爷喊住了陈沐洋。时间来到五月,南方已开始酝酿着燥热。只见大爷摇着蒲扇,正怡然自得地坐在门口。他斜斜仰望着陈沐洋,刺眼的阳光使其眯起了双眼。
“怎么啦,龚叔?”陈沐洋伸出手指将衣襟捻起,使其与汗津津的身体慢慢剥离,来回扇动降着温。
“最近看你天天跑出去运动,不上班啦?”
“没有……”陈沐洋有些敷衍,仍挤出笑容,“没事,工作太累了就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得了吧!”龚叔收起笑容,一脸严肃,“跟那件案子有关吧!”
“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想放松一下。”面对来自各方的“关心”,陈沐洋依旧一副避而不谈的态度,“真没事儿!”
“看得出,你确实没事儿,”龚叔轻轻晃了晃脑袋,板起了脸,“你媳妇儿可替你操心啊!”
“啊?”刚想借口抽身,陈沐洋又将身体重心移回。
“一看你就不关心你家媳妇儿!”龚叔一脸坏笑,“人家可是每天下班都来我这里问你的情况,几时出门几时回来,还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哼,让我保密。咱可看不下去!”
陈沐洋这才明白一切,面露愧色。
“小沐我告诉你,”龚叔的脸色变得柔和,“咱也是过来人,听龚叔一句劝,没啥大不了,一切得向前看!年纪轻轻这么阴郁干什么?要珍惜眼前人啊!”
陈沐洋将目光投向龚叔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起眼的戒指。
“对了,光说她了,差点忘了……有封寄给你的信。”
“信?谁寄的?”
“不知道。”龚叔招了招手,示意陈沐洋靠过来,“你小子不老实呀,居然外面有人了!”
“啥?”
“嘿,还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你怎么感谢我,这件事我对肖依婷可是只字未提!”
陈沐洋呆在原地,被弄得莫名其妙。
龚叔咂着嘴:“那封信啊!没署名寄件人,但收件人分明写的是小王子陈沐洋收!还小王子,啧啧啧,真肉麻。哪里招惹的野花野草咋不跟我絮叨絮叨……”
“小王子……”陈沐洋不解地自言自语,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大变。
“信在哪里?!”
他如触电一般,那架势吓得龚叔收起了笑容,正经不少。
“在的在的!就在值班室里面。别激动,这件事一定替你保密……”
顺着龚叔下巴所指的方向,陈沐洋冲进了一旁的值班室。他迅速扫视桌面,一个白色信封映入了眼帘。他拿起信,用手捻了捻,似乎挺有分量。
陈沐洋快速冲回家中,顾不上全身的汗渍,来到窗台边。在阳光的抚慰下,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拆开。满满几十页信纸,苍劲有力的字迹,将事件的最终答案完整呈现在了陈沐洋的眼前。
小王子,你好!
很荣幸能与你有一段师生之缘。虽然短暂,但也足矣。连日来发生的林林总总,方老师在这向你正式道歉。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本次事件的始末,但我还是决定将来龙去脉做一个详细交代。遗憾的是,我无法当面告诉你。纵使最后几日,我们一起吃饭、打球、交流,有那么几次我想道出一切,还是忍了下来。写信给你,也是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一切从何时写起,从何处开始,我也没头绪。
我从小成长于平凡的家庭,父严母慈,都是普通的厂区工人。年幼时,我常坐在父亲上班的“凤凰”牌自行车上,妈妈则坐在后座。伴随着自行车的“叮叮”声,我们绕过丘陵小山,在田野崎岖的小路间行驶,约一个小时才到厂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后再沿原路返回。夕阳每次都将我们全身照得通红,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金红。有时下工迟了,已经傍晚,一家三口又趁着夜色赶路。田野上蝉叫声、犬吠声此起彼伏。这时妈妈都会将爸爸抱得很紧,而我则对周遭的事不以为然。一晃眼二老现已过世多年,只有那辆自行车上发出的“叮叮”声还清楚地镌刻在脑海里。
学生时代的我和大多数孩子不同,对于是非曲直十分偏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任何折中。这让我打小就无法和小伙伴们玩到一块儿,没什么朋友。但遇到班上同学被欺负,大家围成一圈看热闹时,我总第一个冲上前,将两边分开。就这样,我身上不时会出现一些瘀青,被父母察觉后也少不了一通责骂。他们总批评我多管闲事,称中国有种处事方式叫中庸之道。我低着头,没有解释,纵使据理力争,有些道理他们也未必明白。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某些方面着实显得可笑。
因为自己的追求,我报考了华南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这是我儿时以来的理想。法学就是我的选择,对错分明并执着到底,不被外在事物左右。只有它,才能与我的偏执高度契合。在得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幼稚地掐着脸,终于可以在梦寐以求的学府进行深造,将伸张正义变成毕生努力的方向。
上大学后,我逐渐理解了父母所谓的中庸之道,不过他们只说对了一半。我不再关注周遭变化和他人的对错,因为那些无关紧要。时间有限,我必须将所有精力放在专业的学习和研究上。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实现自己拟定的目标和价值。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我习惯了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偶尔打篮球锻炼,也是一个人在三分线外重复地投篮。
那一年是一九八二年初夏,正值花期的蓝花楹在阳光映衬下浮翠流丹。石小婉的出现让我发现人生除了黑白,也是渴望色彩的。那一抹色彩,毫无征兆地映入了我的黑白瞳孔中,那年我们都才二十岁。
学生时代的我们都很穷,那时的爱情也很纯朴。为了给她买一块上海牌手表我偷偷打了好久零工,仅仅因为她曾在玻璃柜台前停留过。她的惊喜溢于言表,嘴唇紧咬不知所措,感动得都快哭了,我的心也快化了。
有时候我总想,人会被改变吗?性格大多与生俱来,后天只会不断修正强化。达观的人会越开朗,阴郁的人只会更内敛。遇到她之后我才发现,人会被另外一个人改变。她的出现为我开启了一扇与世界沟通的大门。我不再循规蹈矩,开始懂得生活情调,并肩负更多责任。生命不再是一眼能望穿,而是存在一些不期而遇与未知的变化。
现在想来,这句话反而是种讽刺。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投身于热爱的法学。一腔热血再加上校领导的器重,事业蒸蒸日上。婚后的小婉对我的工作也颇为支持。有时加班研讨至很晚,回家也能看到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我。好几次分明困得不行已经睡着,却一个激灵爬起,佯装一直看着电视。不过,屏幕中闪烁的雪花出卖了她。
我总告诉她,有机会一起出去旅行,看看向往的大海,那是蓝花楹的颜色。但计划每次都无疾而终,为这事我心感愧疚,觉得委屈了她。小婉倒是不断安慰我,说趁着年轻专注事业无须自责。她的善解人意虽可让我全心投身于法学,却也变成了痛苦的根源。现在想想,当时她刁蛮任性些反倒还好。
得知小婉怀孕后,我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我试着转移重心,回归家庭生活。周末我不时放下书本,转身看向小婉。小腹隆起的她总坐在椅子上织着小毛衣,阳光同时洒满房间,铺在脸上。
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小生命来到身边的那一天阳光很明媚,光线从窗外折射进来,让小小的她仿佛带着光,宛若一个天使降临在了我们之间,带来更多的光明和希望。我和小婉决定给女儿取名“方愿”。一辈子无病无灾,平安喜乐,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但也只能是一个愿望了。
可能因为有了女儿,加之学校的各类琐事,我逐渐忽略了对小婉的关心。产下方愿的妻子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情绪阴晴不定,寝食难安。她总默默拭泪,希望我能多陪陪她们,多抽些时间和母女俩在一起。可事与愿违,自己总有心无力,分身乏术。一次又一次的晚归让她不再相信我的解释,我再也看不到她曾经那种纯粹的笑容。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最后演变成互相敷衍。她总是躲在阴暗角落,抱着熟睡的女儿,面对着门口发呆,见我回来也不言语,只是微微将头抬起朝向玄关。漆黑的环境让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和表情,也不知是盯着我还是望向身后的虚空。
一切都变了,她变了,我不知怎么也变了。原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不再温馨甜蜜。因为小婉怕吵到方愿,我和她的沟通总是以冷战结束。我担心,也很煎熬,怕她身子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没有沟通,没有争吵的日子,生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沉默与退让。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境况,也不知道正常不正常,法学没有告诉我该如何经营婚姻,家庭生活似乎比工作更难驾驭。当时我有种逃避心理,通过教学来转移注意力,希望方愿再大些,小婉或许会慢慢好起来。抱着这些想法,我每天晚上根本无法好好休息,直到离开家回到学校,整晚的压抑才能被彻底释放。殊不知,悲剧的种子已被悄悄埋下。
又是教学研讨至很晚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小区。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暗示,一路上右眼跳个不停,而小区门口挤满的人群则印证了我的忐忑。朝人群挤去时,我更加不安。那个方向正是自己住的单元楼。同时,在嘈杂声中我听到了人们只言片语的讨论,说有个女人带着孩子跳楼了,才六个多月,丈夫是高校教授云云……
我不确定是否听清了,那一瞬间头皮如同注射了水银般慢慢裂开剥落,脚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连拉带拽钻进人群,看到了那一幕。
襁褓中的女儿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小婉身上那件白色睡衣也被鲜血浸透。她面目僵硬,四肢无力地摊开。近半年不曾对她言语的我当时没喊出声,连张着嘴巴啊……啊……的悲呼都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记不起上次将小婉拥在怀中是什么时候,她的身体让我感到冰冷陌生。慢慢地,大脑开始空白。周围人群声,警笛声也逐渐模糊。
警方通过现场勘察,认定了妻女的死因。两人均系从家中七楼坠下,全身多处脏器破裂导致当场死亡。家中情况完好,房门没有任何被撬开的痕迹。根据邻居证词和我恍惚中的回答,初步判定为一起产后抑郁导致的自杀事件。
录完了口供,我梦游般地走出派出所,被折腾一夜的大脑才逐渐恢复过来。天空一角已出现鱼肚白,渐渐染上了红晕。我沿着清晨的街道往前走,不是回家的方向,我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走了好久,一对夫妻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从我面前经过。那个刹那,我才意识到小婉和方愿已经不在了……
雨下了几天几夜,雨滴敲打屋檐的聒噪声仿佛将我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自己始终蜷在家中的一个角落,任何进食行为都会因胃部痉挛而干呕不断,几乎连水都没有喝过。饿狠了就倒下昏睡,惊醒后再慢慢消化噩梦。
我的世界从此失去色彩,又回到了一片黑白。
派出所上门来了解过几次情况。可每次面对警察,我都觉得在被他们不停审视,如同一场无形的审判。这样的感觉让我无地自容,只能通过不断搪塞来逃避。
想过要自杀,以此减轻自己的愧疚,也希望能和她重逢于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念头出现过几次,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还有父母,哪怕已记不起多久没和二老见面联系了,但不能让他们也去体会这种滋味儿,那着实残忍。
我向学校领导请了长假,继续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不与这个世界交流,只把小婉的照片抱在胸前,怕被夺走。那是我唯一的念想。
我不断反省着过失。自己工作兢兢业业,生活随遇而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恰恰归咎于这种性格,让生活宛若白开水般平淡。其他家庭的妻子,可以通过不断地撒娇耍赖,去宣誓作为女人的“主权”。但和我一起生活,她必须很懂事,必须去理解我。期待惊喜与浪漫,小婉从不奢望能有这种“特权”。那时她总安慰我:“一定要专注于教学,别老自责。和你可是要过一辈子,往后还长着呢!”当时她那晶莹剔透的眼睛和嘟嘟翘起的小嘴还总在我脑海里萦绕……
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世人都一样,都希望得到爱人的陪伴。十年婚姻生活一向疏于从行动上照顾关心她,作为丈夫,我是不称职的。
当然,我爱她。只是除了在课堂上,自己向来不善言辞,内心活动如何激烈,总是无法表达。很多时候,有一种她会懂我的心理在作祟,认为男人表达爱情的方式大抵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借口。
虽然不曾死去,却不觉得自己还活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六个月。直到有天突然发现,在不断对“她”言语时,照片中的小婉居然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正是曾经那种表情!这根本不可能,但我也不想去怀疑,温暖遍布全身的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后来渐渐发现,小婉似乎没有离开我,她一直在身边。每当我对她说话时,都能感受到她的回应。
对了,那张照片就是在蓝花楹下为她照的,照片中她迎着微风回头看我。没错,她一直都在看着我。
从那天起,我每天的习惯就是看着照片,和她聊天。她也总能通过简单的方式回应,哪怕这种回应只有我能“听”懂。
我没有失去她,她在的。
我开始重拾生活,销假返校,这也是小婉“期望”的。她告诉我不要再这样下去,要振作,重新回到自己曾经热爱与坚持的法学中去。不过当完成所有工作后,我都按时回家。
时间的齿轮继续向前,二十五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小婉的照片始终陪伴左右。经济条件已算宽裕,但一直没有搬出原来的房子,住在这里是我的习惯。纵然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可欢笑声还残存在这个房间。一切变了样,人们的生活早已日新月异。这个家,已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包围。南方公园,曾经挽手漫步的小径也变得杂草丛生……倘如小婉和方愿还在,可能也会对周遭世界充满好奇吧!对了,方愿长得挺像小婉的。母女两人一起对我眨巴着眼睛的样子,光想想就觉得有趣!
教学上,我从一般讲师成了系主任,从系主任又升到了副院长,再从副院长提成了正院长。其间学校领导换了一轮又一轮,中层干部退了一批又一批。我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慢慢不再有人还记得那件事。大家只评价我是个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或是一个孤僻怪人。只有我知道,法学是我毕生的追求和信仰,小婉则是我永远的守护和灵魂。命运如此安排,我也知足……哪怕只是一厢情愿。
班里有个叫梁钰晨的学生,性格开朗大方,人缘也不错。在我授课期间,经常向我请教学业上的问题。有些学生只是为给老师留下一个勤学好问的印象,对法学浅尝辄止。但看得出,他和那些家里已经铺好路的学生不一样,是真正渴望投身这项事业,同样源于对法学的热爱,我感受得到。遗憾的是,他总在纠结是否考研深造。据我所知,他家庭条件一般,总担心给家里带来过多负担。如今,像这般不挥霍父母血汗钱的孩子已经不多了。
有一天,我发现他手腕上带着一块似曾相识的手表,心中一惊。因为我曾送过小婉一块手表,至今仍未找到,几十年来都忘了这件事。
那是一块很老式的古董表,我故作好奇让梁钰晨取下给我观赏。不会有错,表盘边缘那个印痕和二十五年前一样熟悉。我倒抽一口冷气,那是小婉做家务时,手腕磕碰茶几时留下的。
这就是那块我送给她的表!
我的震惊险些被梁钰晨察觉,我很快平复,不动声色地打听这块表的来龙去脉。原来今天有选修的古董钟表鉴赏课,这块表就是他偷偷从父亲梁果抽屉里拿出,用作随堂研究。
梁果……这个和我生命没有一丝交集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藏有这块表?
五十多岁的自己已经不起大起大落,腕表不过是小婉不慎弄掉被某人捡到,辗转到别人手上也不奇怪。然而,我越是这样认为,疑惑却越大。这块表的出现如同一块石子,无意间丢进了一潭死水,惊起了往事的沉渣。
我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对梁果这个人进行了暗中调查。
通过一段时间观察,我发现他晚上时常应酬,喝酒晚归是家常便饭,而且每次都烂醉如泥才踉跄回家。我琢磨着如何寻找突破口。
去年年底,我租了辆小轿车,跟踪梁果到一家酒店,停在门口等待。车内长期氧化的内饰发出的酸臭直叫人作呕,等了近三个小时,那个身影才从酒店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我赶紧踩着油门迎上去,装成拉客的黑车要载他回家。他早已喝得烂醉,看都不看就上了车。
梁果坐在后座没怎么说话,我开着车,心中七上八下。这里到他家不过半小时车程,一旦到了目的地,下次未必能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将油门松了松,降下了速度,轿车在漆黑的夜晚徐徐滑行。
通过询问职业,酩酊大醉的他开始高谈阔论,讲述着如何凭借自己的“才能”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而我在一旁不断应和,寻求突破口。但他每次只在认识哪个大领导,和自己多亲密上面不停打转。我慢慢失去了耐心,目的地越来越近,有几次差点按捺不住脱口而出:手表怎么来的,是不是偷的,偷的那家人还记得不?
我还是忍住了,直到他开始大倒苦水,从埋怨工作到责骂老板。
他说,他这条命简直就是卖给银行的,真把他惹急了,看不把那些领导给办了。我看了看他,说,这就不行了,违法的事越过了底线。他说,违法?笑话,又不是没犯过法,怕啥呀!我屏住了呼吸,一个晚上的等待,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开玩笑,我可不信。
梁果刚想展开,突然一顿,表情旋即扭曲,强行拦住了已经打开的话匣。就这样,直到下车前,他都沉默寡言。这却让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怀疑。
到了梁果家,在扶他下车时,我将手悄悄绕到他的后脑勺处,趁机拔掉了一根头发,紧紧攥在手中。
当年在警方出具的报告中,小婉的衣服上除了她和我的DNA,还提取到了另外一个人的DNA。考虑到当天她可能外出,与他人有过接触,所以我没过多留意。况且,仅凭这点线索也无法深入调查。
这根头发,竟然成了我发现真相的钥匙。根据专业机构的鉴定报告,梁果那根头发,与当年小婉衣服上的DNA完全匹配。
我继续跟踪梁果下班后的一举一动,发现他有不定期去心理诊所的习惯。于是我佯装患者来到了那家诊所。通过几次“治疗”,我偷偷获得了计算机密码,窃取了所有的数据。
妻女果然是被梁果害死的。哪怕早有预料,仍被震惊到无以复加。原来小婉坠楼那天,梁果偷摸到我家中,企图实施盗窃。不料却被妻子发现,争执中发生了意外……因小婉患有产后抑郁,对外界突来的刺激根本无法承受。想必她担心女儿受到伤害,在精神恍惚中慌不择路,不慎坠楼。
那个夜晚,两个冷冰冰、躺在血泊中的身体再次浮现于我的脑海……
若是普通人,经过二十五年,恐怕早忘了曾经的惨剧,开启了新的人生。但我不一样,若不能为妻女讨回公道,法之于我又算什么呢?哪怕我知道,正义未必会因真相到来而得到伸张……
犯罪刑种最高可判死刑的追诉时效只有二十年。时效过了,已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予起诉,或者宣告无罪。
钻研法学多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律条款的冰冷。现在已离案发时间过去二十五年,无法再对犯罪嫌疑人梁果追究刑事责任。目前司法实践中实行从旧兼从轻、疑罪从无原则,没有任何证据,公安机关根本不受理此类案件,更遑论报请最高院继续追诉。
我明白,追诉时效制度,是基于节省司法资源,考虑犯罪嫌疑人经过较长时间未犯新罪,已洗心革面,同时被害人及家属的创伤已愈合,不再重新激化社会矛盾而设立。
可梁果他忏悔了吗?作为被害人家属,我也不会原谅他。仇恨,根本没有时效期限一说。
针对该条款,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从法理学到刑法,从法学起源到演变在我脑海中不断掠过。风暴席卷整个脑髓,最终一切都是徒劳。放眼望去,没有一丝曙光。
每当我踏进法学院大门口时,都会驻足片刻,瞻仰那尊忒弥斯雕像。她是希腊诸神中掌管法律与秩序的神明,左手高举天平,右手紧持诛邪剑。秤在前,剑在后,表明她虽主张正义,却反对不必要的杀戮,也警示世人不能假借正义之名对他人无端制裁。同时,一块手巾蒙于眼部,此举告诫司法纯靠理性,不能依靠感官印象主观判断。即所谓:程序是正义的蒙眼布。
没错,遵循程序上的正义,是一个国家法律完善的标志,也是我毕生奋斗的方向。一切之于我,是多么大的讽刺……
法外复仇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被我否决了。
杀了梁果不难,但以正义之名作恶,我不能做出这样的事。哪怕动机再合理,合理到能被这个社会理解甚至同情……但犯罪就是犯罪,再合理的动机也不可能名正言顺,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犯罪的借口。因为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等于否定了一切,摧毁了我所有努力与追求。法律是审判罪恶的,我不能成为一个杀人犯,变成一个恶魔被神明审判。
但放弃法外制裁,即替妻女原谅凶手……我也做不到。
这道法学单选题,怎么选都不对,任何一个选项都是对另一边彻底的背叛。
复仇?
原谅?
这是神明摆在面前的考验。
我如同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每分每秒都像钟摆般在两个极端来回摇摆。偶尔会在恍惚下站向一边,随之而来的却是对另外一边的幡然醒悟。这样的悖论迷宫,根本没有出口。我陷入了无尽的死循环中,无法自拔。
更可怕的是,我再也听不到小婉的任何回应。照片上她不再微笑,那双眼眸变得幽怨,如针刺一般不断扎进心脏。无数次梦中,她都冷冷质问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我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惊醒后汗浸全身,心有余悸,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只有那双猩红色的眼睛总在某处幽怨地盯着我。
我的容貌在这数十天中发生了巨大变化。照镜子时发现那个人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头上青丝几乎褪去了黑色,苍老得惊人。每天头疼欲裂,食欲减退,体重也急剧下降。
除了外貌上的改变,内心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巴赫宛若天籁般的旋律对我而言失去了原有的韵味,只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愤怒地将唱片丢在角落,避之不及。甚至在清理房间时都刻意躲过那片区域。
死,未必是解脱,生,却无疑是种折磨。这样的日子是一种煎熬,也没有继续苟活的必要,那只会让痛苦一直延续下去,看不到尽头……我决定不再逗留,就在家中安静地了断这一生。带着作为丈夫仅有的那点可怜责任,带着对法律底线起码的尊重,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只有这样,才不负妻女,不负信仰。既然无法得到迟到的正义,那就接受迟到的解脱吧!
手中的安眠药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坐在床上,仿佛看到了山的那一头,小婉就在那边等我。她等了好久,好孤独。此时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从容。
安眠药和白开水被一股脑儿灌入咽喉,由于长时间米水未进,我条件反射性地往外呕吐。我不停灌着水,因紧张导致食道痉挛,所有胶囊都被堵在胸口,那里几乎要被撑破。我顶着剧痛,紧闭双眼,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能会死于窒息。
直到胶囊慢慢滑入胃中,我才平复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躺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房里铺开,微风拂过,视野中满是霉点儿的天花板逐渐模糊,褪去斑驳的印痕,呈现出了一道道色彩……
是那年蓝花楹的颜色。
沉睡间,仿佛被投入深海,我望着天空慢慢下沉,视线越来越暗,周身冰冷刺骨,却无法动弹。
惊醒时,宛如被丢进烈焰。我被熊熊大火包围,火舌越来越旺,躯体被不断焚烧,却无法挣扎。
然后是没有声与光的世界,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
经过冰与火的折磨,我挺了过来。不知药量少了还是药物过期,自杀失败了。饶是如此,药效的余威仍让我苦不堪言。胃囊早已不堪重负,刺鼻难闻的胃液和药丸残渣混在一起,从喉头喷薄而出。我趴在地上,鼻孔里塞满了呕吐物,裹着酸臭,混合着唾液如丝线般从嘴中溢出,滴落在地。我身处污秽之中,四肢瘫软无力,却感到如获新生。
既然连死都不怕,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神的指示转瞬即逝,思绪如同乱麻搅在一起又被迅速厘清。我兴奋得将手捂在脸上不停搓动,颤抖着倒抽冷气,久久不能平复。
数月以来,自己总在是否谋杀梁果的天平上彷徨不断。殊不知一切仇恨的根源是梁果逃脱了法律制裁。如何重新让他受到审判才是关键。毕竟杀人就会犯法,这条铁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例外。我谋杀梁果,自然逃不过刑律。反之,犯下罪行的若是梁果,那么被法律制裁的就将是他!只要触碰了底线,不管行凶那一刻的动机多么合理——但犯罪就是犯罪,再合理的动机也不可能成为实施犯罪的借口!
其实,神明早在告诫不要违背信仰的同时就已指明了方向,是自己对法学认识肤浅才忽视了近在眼前的答案。用生命换取程序正义……那一刻,我仿佛窥见了忒弥斯那双被蒙住的慧眼。
一个多月的折磨,我清楚明白复仇是种怎样的执念。人,终究是感性动物,失去至亲至爱,任何所谓原谅都是苍白的,对仇人的杀意更不会有丝毫彷徨。这样的执念,我放不下,他也放不下。
我不要他的命了,他死了小婉也活不过来。纵使将梁果碎尸万段也无法抵消仇恨,反倒洗刷了他的罪孽。要让梁果诚实地面对曾经的罪愆,感受无助,体会绝望。当折磨受尽,他将以杀人的罪名背负起法律的十字架,并用余生忏悔赎罪。
在恐惧的憧憬下,我开始了计划。
四月十七日下午,我将梁钰晨约到了废弃的教学楼处,那里不会有目击者。他没有起疑,被我用电击枪打中,昏睡过去。虽然一向有运动习惯,但掮着梁钰晨,我的身体仍然力不从心。我气喘吁吁,汗水浸湿全身,脑袋中不断嗡嗡着。伴着窗外此起彼伏的喧嚣声,我扛着他在漆黑的楼道中缓慢摸索,负重前行,用了十多分钟才把他搬到停车场。
到了那里,我用尽浑身力气才将他放入准备好的轿车后备厢内。由于陷入昏迷的梁钰晨四肢自然伸展,我怕箱盖压伤他,倒腾了许久才合上后盖。回到车内,早已筋疲力尽,后视镜中的自己狼狈不堪,可怕又陌生。放弃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一股炽烈的力量击碎,消于无形。
我驾车将他运出了学校,拘禁在市东边望星山山腰的一口枯井里。内部早先就做过防水处理,可切断他与外界联系的同时保证其安全。禁闭室虽简陋,但有水有食物,正常生存不成问题。我还特意准备了大量书籍和几十台台灯。梁钰晨被牵扯进来让我深感不安,但无论如何不能伤害无辜。
我通过预先准备的简易起降设备将他缓慢放入井中,拖进了禁闭室内。醒来的他手脚已被缚住,显得十分惶惑。我诚心道歉,并以老师的名义向他起誓:只暂时限制自由,不会对其造成人身伤害,也不会伤害他的家人。我留下了些御寒物资,抽取了他约三百毫升的血液,最后松开绳索封死门口,重回地面已是傍晚。
计划完成第一步,我站在夜空下深深呼吸。
二十五万元赎金,是我二十五年来遭受的折磨。家属报警是预料中的事。顾及人质安危,警方短时间内不会进行大范围排查。我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延长梁果的痛苦,并通过一次次布局,对他进行儿子难以生还的心理暗示。
对梁果来说,这几天一定是度日如年,而对于我,则转瞬即逝。警方会千方百计找到我,我得赶在这之前,变成一具尸体……生命仅剩最后一点时间,我将法学课程全部排满。为挤出更多时间投入教学,我不得不选择驾车上下班……就在这时,你出现了。
你,陈沐洋,从当年的问题学生,成了一名刑警,尽力维护着心中的正义。就在我深感欣慰时,你对我的怀疑也越来越深。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纵使有嫌疑,至多被拘传去警局协助调查。没有证据,是不允许连续或变相连续拘传超过十二个小时的。只要警方一天未掌握实质证据,至少在声纹恢复前主动权还在我这里。本打算再谨慎一些,或许能多停留片刻,等到今年蓝花楹的花期……
不过今天,你终究还是触及到了案件的核心,通过还原二十五年前的真相,锁定了我的动机。我不能再耽误了,不得不孤注一掷,走出最后一步。
为便于继续书写,我选择切下了左手手掌,待断掌失去一切生命体征后,再锯下手指寄出。人的指头都一样,加之我和梁钰晨均无前科,指纹无从查证。若想“多此一举”确认身份,就只能与梁果的DNA比对,但结果最快也得等八个小时。为求保险,手指已被我砸得面目全非,结合先前“血衣”的铺垫,只要警方不提疑点,梁钰晨就将被宣告“死亡”。毕竟断指除了是他的,还会是谁的呢?有哪个绑匪会切下自己的手指来恐吓家属?
除了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手掌一经斩下,就等于堵死了所有退路,其间若被警方拘传,我将百口莫辩。同时,还得赶在鉴定结果出来前被梁果杀掉。八个小时,最后的八个小时。我清楚时间紧迫,还是决定冒一次险,向学生们正式道个别。
之后的安排再简单不过。通过断指刺激家属,让孙澜摆脱警方易如反掌。控制了她再威胁梁果,如法炮制。同时我会放出诱饵,将警力引开。当大家将注意力放在城东郊外搜寻人质时,真正的罪恶,将在城市另一头悄然上演。
梁果犯罪的开始,即整次计划的结尾。
方雾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尾声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这是我在人世最后的留言。我会在彼岸默默为您今后的生活祈祷。
——岛田庄司《占星术杀人魔法》
铅灰色的天空飘着小雨,淅淅沥沥。南方气候向来如此,一到梅雨季节就阴雨连绵。过了六月,窗外依旧没有断梅的迹象,糟糕的天气不禁让人心烦意乱,欲振乏力。
略显昏暗的小房间内,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年正坐在桌前,他将额头局促在眉心一点,死死盯着眼前的司考习题集。类似的教辅参考还有很多,在一旁垒起了一座小山。
作为本次事件的“被害人”,梁钰晨的心情复杂而矛盾。数月以来,他不断推敲事件的因果,立场变得暧昧不清。
案件清楚明了,在司法实践中却前所未有。庭审数次延期,迟迟没有开庭。主观上,梁果显然存在剥夺方雾生命的意图,客观上也实施了杀人行为,触犯故意杀人罪不容置喙,关键在于量刑。身为法学专业的梁钰晨十分清楚:法官分析杀人情节时,势必将结合梁果未被追诉的罪行综合分析。虽不会定他二十年前的罪,但也会将该事实作为一个犯罪情节放到本案中考量。二十五年前,父亲曾触犯抢劫罪且带有从重处罚情节,最高可判死刑。结合这个前提,他又犯下新罪,几乎没有从轻处理的可能。而方雾,反倒因死亡,不予追究任何刑事责任。
无懈可击的程序正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变了,法学并非你原本理解的那样,你会后悔吗?
重新审视选择的专业,梁钰晨感到迷茫。本想逃避,可现实状况就是这般残酷:父亲即将被提起公诉,家里已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考研深造只能作罢,准备司法考试是当下唯一的出路。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原本就心不在焉的梁钰晨。
“谁?”
“是我!”房外传来了孙澜的声音。
“有事吗?”
“检察院来了一位工作人员,说有送达小晨你的法律文书!”
梁钰晨略感疑惑,将座椅旋转一百八十度,面向房门。
“进来吧!”
门被朝内打开,一名瘦高的年轻男子打着褐红色领带,身着竖排三粒扣西服站在孙澜后方。
“您请进!”孙澜招呼着。
门外那名男子朝孙澜微微颔首,步入屋内,四处打量后从旁边拉出一个塑料胶凳,坐到了梁钰晨面前。
“这是我儿子,梁钰晨。”孙澜说话间,不自觉将手用力握住了梁钰晨的左手,没有放开。
儿子的手还在那里……还是这般小小的……
“妈!”有陌生人在场,让梁钰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撇嘴嗔怪起来。
“啊!你们先聊,我去倒杯水来!”
男子朝孙澜友好示意,目送她离开后再次转头看向梁钰晨。
“请问有事吗?”梁钰晨满脸狐疑。
检察官没有多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份文件,递到了他面前:“我受自然人方雾委托,根据他本人真实意愿,向自然人梁果的儿子——梁钰晨送达这份遗嘱!”
文件封面是蓝底的背景,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天平图案,那是公平与正义的象征,经过塑处理,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诧异中,梁钰晨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目光扫过复杂的开头,双眼锁定住了最后几排印刷字体。
被继承人方雾,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
继承人梁钰晨,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
被继承人遗产名录详见附件1,附件1作为本遗嘱内容的一部分,与本遗嘱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被继承人自愿将附件1中所列全部遗产作如下处分:
1.继承开始后,附件1中所列遗产将全部用于支付继承人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期间的学杂费以及个人日常生活开销;
2.如遗产在继承人完成全日制高等教育后仍有剩余,则全部捐献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
以上关于遗产的分配与处置均系被继承人真实意思表示,经公证处公证,真实有效。由自然人唐弦(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代为监督执行。
梁钰晨将这段文字来回读了好几遍,再次抬头,脸上写满了惊讶。
看着梁钰晨的反应,唐弦心中也五味杂陈。法庭之上,公诉之下,在他面前伏法的犯人数不胜数。这一次,方雾却用生命为自己做出了无罪辩护……念及世上曾经还有另一个人听着巴赫的歌曲,怀抱同样的理想信念,他不免唏嘘:这样的对手今后再也不会遇到。
“我可真羡慕你,能有这样一位老师。”唐弦顿了顿,修改着措辞,“有语病,应该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位老师……”
梁钰晨怔了一下,旋即将头扭向窗外。雨势渐弱,细小的雨滴随风飘舞,幻化为缥缈的白色雾霭。一片朦胧中,他似乎开始重新审视整次事件,思绪回到了绑架案发前的某天。
那是在午休的间隙,他又一次请方老师留在教室,对功课进行点拨。不过这天他却如何都无法平静,有些神不守舍。
“梁同学你在听吗?”方雾看着走神的梁钰晨,不禁问道。
“啊!对不起!方老师……刚才您说的我没听清楚,能再讲解一遍吗?”梁钰晨将微微侧向窗户的头赶紧扭回,一脸抱歉。
“有心事吗?”
“啊!没……没有!”
方雾合起了桌上的课本。“考研报名是从今天开始吧!你准备报名了吗?”
心事被方雾随口戳中,他惊慌失措。“正准备着呢……”
“是吗?”方雾神色中浮出一丝异样,“你有难言之隐?”
“我……”梁钰晨低下了脑袋,有些丧气。
“在这个班里,向来属你对法学最热爱。但最近发现你总心不在焉……怎么?是在犹豫要不要考研吗?”
梁钰晨有些不知所措,说:“我可能不报名了,我决定今年认真准备司法考试。只要取得律师资格证,就可以去事务所实习了。”
“不打算继续深造吗?”
“嗯……”梁钰晨低下了头,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低落,“我家条件有限,不希望给父母增添太多负担。我可以先工作,再参加在职进修……”
“你选择法学是为了什么?”方雾倏然打断,“为了通过司考,找好工作?”
“不是!就像方老师说的那样,‘司考只是一段经历,法学才是毕生的追求!法学是一门神圣的学科,一扇打开任何神奇可能的大门……’”梁钰晨脸颊两侧变得潮红,些许狂热刚想展开,又顿了顿,回到现实,“可毕竟优质教育资源是有限的,更是有偿的……我家条件一般……”
方雾倏地伸出右手,轻拂在梁钰晨的脑袋上,示意他停下。
片刻,方雾又将手抽回放下,起身来到窗边,向外凝神远眺。午后的阳光倾斜而入,打碎在地,耀眼得几乎灼目,让梁钰晨睁不开眼。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神明会帮助你的!”
声音来自那片圣洁的光晕,方雾嘴角正绽开一条从未有过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