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所谓“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指的是“只有与案件搜查有关的人才知道,其他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实”。如果从普通人的口中听到了此类信息,几乎就可以将其锁定为凶手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嫌疑人是搜查相关人员。如果逼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只要回答因为自己参与了搜查就可以脱身。也就是说,在这起案件中,“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指的是“就连搜查相关人员都不知道,只有凶手本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实”。如果搜查一课长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出了一些目前的搜查还未触及到的信息,他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为此,掌握目前的搜查具体取得了哪些进展就显得尤为必要。今早,兵藤给犯罪资料馆的邮箱发了二十六年前案件搜查资料的PDF文件。聪利用发布会之前的时间把资料通读了一遍。至于最新调查进展,他昨天也找兵藤打听了一下。不过能不能找到搜查一课长言语中的破绽呢,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记者们开始逐一向山崎搜查一课长提问。
“渡边亮遇害的理由知道了吗?”
“两位被害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两人的交际范围完全没有重合吗?”
“为何凶手要在二十六年后再次行凶?”
记者们的提问如连珠炮般接连不断,可山崎全部摇头答道:“目前还无可奉告。”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些许苦涩。
一番狂轰滥炸之后,东邦新闻的藤野纯子发问了。
“两起案件中被害人的毛衣袖子上都沾有血迹。现在我们知道的信息是两份血迹都是男性的O型血,以及凭目前的技术还无法判断血液主人的年龄。昨天的发布会上您说科搜研正在比对两份样本是否出自同一人物,请问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山崎如释重负,似乎总算出现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了。
“已经出来了。两份血液并非出自同一人物。”
“那血液的主人间有没有血缘关系呢?”
“你指的是?”
“比如说,父与子,爷爷与孙子之类的。”
“很遗憾,还不知道。”
“有调查的打算吗?”
“暂时还没有。”
藤野纯子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其实,昨天兵藤曾说过,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确实调查了两份血液间的血缘关系。不过这种调查存在着一些人权和伦理问题。二十六年前的血液样本极有可能来自凶手本人,调查两份血液是否出自同一人就等于是调查新的血液样本“是不是来自凶手”,这是没问题的。可是,如果要调查两份血液样本之间是否存在血缘关系,就等于是调查新的血液样本“是不是来自凶手的亲属”,而这就已经超越了为犯罪搜查而使用DNA鉴定技术的合理范畴。所以调查结果不能在发布会上公开。
山崎搜查一课长反问道。
“为什么要追究两份血液间的血缘关系?”
“因为对搜查本部提出的同一犯的见解有所怀疑。”
聪心头一凛。难道他们也想到了搜查相关人员实行模仿犯的可能?
山崎像是被挑起了兴趣。
“哦?看样子东邦新闻是觉得并非同一犯喽?”
“与我们社无关,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同一犯的话,凶手真的会在二十六年后重现自己的犯罪吗?”
“可是这两起案件就是十分相似啊。”
“所以我才认为有必要考虑父子或是祖孙关系。二十六年前犯案的是父亲或者爷爷,现在犯案的是儿子或者孙子。儿子或者孙子的话,应该能从父亲或是爷爷那里听说二十六年案件的详细情况,从而正确地再现出来吧。”
记者们一片哗然。原来如此啊,聪想。如果是父子,祖孙间那种亲密的关系的话,二十六年前的凶手还真的有可能把犯罪流程仔仔细细地告诉现在的凶手——甚至有可能实现完美模仿。这样一来即使不是搜查相关人员,也能实行天衣无缝的模仿犯罪了。
山崎笑了。
“思路很有意思。要不要考虑加入搜查本部?”
记者们哄堂大笑,搜查一课长继续说。
“但搜查本部依然认为,二十六年前,凶手出于疏忽在被害人的衣袖上留下了自己的血迹。而今他为了扰乱搜查,故意在被害人的袖子上留下他人的血迹。这就是我们的看法。”
看得出藤野纯子还有想问的问题,但她此时只好点点头说:“……好吧,我明白了。”
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吗,聪回味着。绯色冴子会怎样看待这种假设呢?回去以后一定得问问她。
此后,对搜查一课长的提问还在继续。可是聪始终没有从他口中听到“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事实”。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聪咒骂不在现场的绯色冴子,周遭记者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大概他们会在心中暗想,降职发配到犯罪资料馆着实对这个男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聪回到犯罪资料馆,把发布会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绯色冴子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证明聪的报告非常重要。
“我觉得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假设挺有意思的,馆长您怎么看?”
聪发问,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作为假设还算有点意思吧,但实际上不可能。”
“为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命令道。
“把兵藤警视正叫来。我知道真相了。”
一小时后。首席监察官一边对松松垮垮的沙发发着牢骚一边坐了下来。聪不大好意思坐在兵藤旁边,决定站着听。
绯色冴子的声音十分低沉。
“这次的案件,看似是对二十六年前案件的完美模仿,实际上却有一处差异。那就是被害者毛衣袖子上血液的位置。”
“血液的位置?”
“搜查一课来接手二十六年前案件的证物和搜查资料的时候,为了确认内容,曾让寺田君把证物都摆在助理室的工作台上。那时我注意到,福田富男案件里,血迹附着的位置是毛衣的左袖。CCRS记录的案件信息也能证实这一点。可是兵藤警视正你说过,渡边亮案件里,血迹附着的位置是毛衣的右袖。明明在其他要素上都完美地重现了二十六年前的案件,为什么只在血液的位置上不做模仿呢?”
聪答不上来,兵藤也显得有点词穷。
“如果渡边亮案件的凶手是搜查相关人员,只要他去过当年的现场,或者通过搜查资料和CCRS查看过案件信息,他在模仿二十六年前的案件时就不可能弄错血液的位置。可偏偏凶手没能正确还原这一点。
“结论只有一个。凶手不知道正确的位置到底是左袖还是右袖。而搜查相关人员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凶手不是搜查相关人员。”
“不是搜查相关人员啊……”
一直以来的搜查前提被轻易地颠覆了,聪有点茫然。
“的确,你说的有道理。”
兵藤深思熟虑后说道。
“如果不是搜查相关人员的话,就没我们监察官什么事了,这倒是挺值得庆幸的……”
“不管凶手是不是搜查相关人员,他完美地模仿了所有血液位置之外的要素,这是事实。换言之,除了血液位置之外,其他所有案件信息他都知道。这样的人物会是谁呢。”
“除了血液位置之外的其他所有案件信息吗,难道……”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二十六年前的凶手本人。”
“——二十六年前的凶手本人?难道真是同一犯?”
到头来,还是搜查一课得出了正确答案吗。
“如果是二十六年前的凶手的话,那自然,弃尸详细位置、尸体的姿势、钝器的形状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至于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我认为这完全是个意外情况,凶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原因是:不管这个血迹是不是来自凶手本人,他都有必要将其处理掉。如果是来自凶手,那么血迹就可以说明凶手的血型;就算并非来自凶手,也一定来自某个当时就在杀人现场的人物,换言之,是某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人物,那么血迹就可以说明这个人的血型。所以,但凡凶手注意到了血迹,他都应该把被害者的毛衣直接带走处理掉。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了他当时没有注意到血迹。事后,凶手在看新闻的时候,才知道毛衣袖子上留下了血迹这件事。但是新闻并没有报导血迹到底是在左袖还是右袖。于是凶手也就没法得知血迹的正确位置了。”
聪终于理解了绯色冴子派他去调查报纸杂志有没有报导血液具体位置的用意。新闻只提到毛衣的袖子上留有血迹,但没有说明是左袖还是右袖。不止电视和广播,报纸杂志也没有报导。
兵藤提出异议。
“可如果是同一犯的话,凶手为什么要完美地重现自己二十六年前的犯罪呢?我之所以支持模仿犯假设,就是因为觉得即使是同一犯本人也不可能毫无偏差地重演一遍当时的场景,只可能是有人刻意模仿。绯色你当时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是同一犯的话,凶手为什么要模仿自己的犯罪呢?不把这点解释清楚,同一犯假设就没法成立哦。”
“你说得对。如果是同一犯而非模仿犯,那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这个奇妙的迷局了——凶手模仿了自己曾经的犯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解开这个迷,我们必须得想清楚,如果一件模仿二十六年前案件的新案件出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接近凶手真正的意图。”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搜查本部会把这两起案件视为同一犯。然后,他们理所当然地会猜想被害者衣服上的血液来自凶手,那自然而然的,他们肯定会通过血液去调查这两起案件是否真是同一犯。”
“调查血液是否出自同一人吗?”
“准确地说,不止于此。比对两份血液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两份血液出自同一人,二是两份血液不出自同一人。如果结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又得分成两种情况:一是两份血液虽不属于同一人,但是存在血缘关系;二是两份血液完全无关。
“在我看来,凶手是为了让警方确认两份血液的关系究竟是以上三种中的哪种,才模仿了自己二十六年前的犯罪。也就是说,凶手是为了与二十六年前留在被害者衣服上的血液进行比较,才再次杀人,并在被害者的衣服上留下了血迹。
“这样一来又能得出一个新的推论。之前我也说了,二十六年前案件被害者衣服上附着的血液,有可能来自凶手,也有可能来自某个当时就在杀人现场的人,而那个人一定与凶手关系密切。现在我们知道了凶手的目的是比较血液,那就可以确定当年的血液并非来自凶手,而是来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某人。因为如果那是凶手的血,他直接用自己的血液去比较就好了,没必要大费周章用到二十六年前留在证物上的血迹。同理可知,那个与凶手关系密切的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否则凶手完全可以直接让他提供血样。恐怕那个人唯一留下的血迹,就在二十六年前被害者的衣服上。
“那么,凶手要如何得知血液的比较结果呢,通过新闻吗?可是血液比较结果这种事,不一定会在新闻中公布的。为了知道这万分重要的结果,凶手不惜付出再次杀人的代价,如果到头来还没能知道结果,那不就太糟糕了吗。
“所以我认为,凶手应该是媒体从业人员。这样的话,就可以在新闻发布会上直接询问血液比较的结果了。”
聪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才派我去旁听新闻发布会啊。目的是让我见证有没有记者询问血液的比较结果。”
“没错。然后,咬钩的是东邦新闻的藤野纯子。而且她还特别问到了两份血液间存不存在父子或祖孙关系。这就是刚才说到的三种结果之一——两份血液虽不属于同一人,但存在血缘关系。她想验证这种可能。
“她在提问后,又提出了儿子或孙子模仿父亲或爷爷犯罪的假设,这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她打听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真正意图而耍的把戏而已。血缘关系下的模仿犯假设很有独创性,如果正确的话,还会产生巨大的新闻效果。直接把这样的假设亮出来让在场记者都知道,不是很反常吗?正常的做法应该是避开其他记者的耳目,找机会悄悄向搜查一课长提问。她这样的老江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说这个假设不过是她为了掩盖真正意图而使出的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而已。
“综上所述,我对她产生了怀疑。会不会是她为了确认两份血液究竟有没有父子或祖孙关系才杀的人呢?
“刚才也提到过,二十六年前被害者衣服上血液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藤野纯子想确认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话,二十六年前血液的主人应该是父亲或爷爷,现在这份血液的主人应该是儿子或孙子。另外,现在用的这份血液,应该是她非常容易就能获取的。
“这样一想的话,比较合理的可能是现在的血液来自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前的血液来自她的父亲。她想调查的是两份血液间有没有祖孙关系。”
兵藤颔首沉思。
“调查这种东西干嘛?”
“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如果她是父亲亲生的,那她父亲和儿子的血液就会呈现出祖孙关系。如果不是,那么两份血液间就不存在祖孙关系。虽然严格来说也存在她是父亲亲生的,而她儿子并非自己亲生的,以至于不存在祖孙关系这么一种情况。但她是女性,母子之间的亲子关系应该是非常确定的,毕竟是从自己的肚子里诞生的孩子。所以,只要两份血液间不存在祖孙关系,就可以证明她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她应该是这么想的。”
“想确定和父亲的血缘关系的话,为什么不用骨灰呢?从骨灰里提取DNA和自己的DNA比较一下不就好了?”
“骨灰不行。火葬场八百到一千二百度的高温会彻底破坏DNA结构,没法用于DNA鉴定。死于火灾的尸体是可以进行DNA鉴定的,因为温度没那么高,但是火化之后的就不行,至少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她可能也曾带着骨灰去拜托民间的DNA鉴定机构,却被告知不可能了吧。
“思前想后,她意识到了父亲唯一可用来鉴定的DNA的残存之处。那就是二十六年前留在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可那件衣服现在却被犯罪资料馆保存着,一般人没法入手。”
聪打断道。
“——说起来,藤野纯子以前申请过来犯罪资料馆取材。难道真正目的是来打探有没有偷出衣服的可能性吗?”
“恐怕是的。那时她发现犯罪资料馆的安保非常严格,不可能把衣服偷出来。于是就想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办法。
“那就是,重演二十六年前的案件,把自己儿子的血留在被害者的衣服上。之所以不用自己的血,是因为那样会被检测出血液的主人是女性。
“警察认为二十六年前被害者衣服上的血迹是来自凶手的,所以为了确认新案件是否为同一犯,他们会用DNA鉴定技术去比对两份血液。如果藤野纯子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两份血液就会是祖孙关系。借此,她就可以确认自己真的是父亲的孩子。等于警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所以她完美模仿了二十六年前的案件。二十六年前的案件非常平凡,没有任何显眼的要素。自然也不存在能一下就被认作同一犯的特征。因此,她才在同样的案发时间,用同样的凶器杀死了同龄的被害者,然后弃尸同样的地点,将尸体摆成同样的姿势。通过对过去案件的彻底模仿,来彰显同一犯的可能性。”
这就是那诡异迷局——为何凶手要模仿自己多年前的犯罪——的成因。模仿得太过完美,以至被怀疑是模仿犯,真是讽刺。
“这次案件的被害者,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只是个用来承载想要进行亲子鉴定的血液的容器罢了,是谁都可以。藤野纯子选择了一个和自己完全不搭边的对象。这样一来,无论警察怎么千辛万苦地调查,都没法锁定真正的凶手。
“把自己儿子的血留在被害者的衣服上,无异于把致命的把柄亲手递到警察手中。但是藤野纯子与被害者完全无关,她确信聚光灯不会照到自己身边。所以就算把儿子的血交给警察,他们也不会发现。”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聚光灯打了过来,一切就全完了啊。”
“是的。不过即使那样,她也达到自己确认与父亲血缘关系的目的了。”
“怪不得发布会上搜查本部不公开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的时候她那么沮丧呢。”
“是啊。不过我也说了,她可是老江湖。虽说搜查本部没公开结果,但她应该也察觉到实际上是进行了调查的。估计此后她会没日没夜地缠着搜查一课长,拼死也要问出结果吧。”
搞不懂啊,兵藤叹道。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想要确定和父亲间的血缘关系?”
绯色冴子摇了摇头。
“我也不明白。一定是有些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缘由吧……”
绯色冴子叫来了山崎搜查一课长和今尾第八系长,重新叙述了一遍自己的推理。只不过省略了怀疑凶手来自搜查相关人员的那部分。看来这种程度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今尾因中岛面包公司一案将绯色冴子视为眼中钉,聪担心他会抵触她的推理。事实证明聪是杞人忧天了。今尾暗中搜集了藤野纯子儿子带有发根的头发,从中提取出DNA,与附着在渡边亮衣服上的血迹的DNA进行比对。比对结果是两者完全相同。渡边亮案件里的血迹正是藤野纯子儿子的血。能最轻易的弄到这些血液的人,自然就是母亲藤野纯子。于是,藤野纯子作为杀害渡边亮的嫌疑人被逮捕。她供认了二十六年前杀害福田富男的事实。也坦承此次行凶的目的是想对两份血液进行比对。
她的丈夫是东邦新闻的同事,在美国担任特派员。他害怕儿子会因为母亲杀人而遭到欺凌,把儿子也带到了美国。但聪最挂心的是孩子知道母亲利用了自己的血之后,会不会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希望时间和恰当的心理疏导能够抚平这一切吧,聪祈祷着。
逮捕藤野纯子两天后,山崎搜查一课长和今尾系长造访犯罪资料馆,详细地告知了她的自供内容。
藤野纯子打出生起就被父亲厌恶,在父亲的苛责谩骂与拳脚相加里长大。小学二年级时,她的母亲与人私奔,使得虐待变本加厉。
在她初三的时候,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八日,发生了决定性的“那件事”。
当晚八点多,父亲带了一个名叫福田富男的年轻男人回家。他们似乎是在常去的酒吧结识的。福田富男是个下流胚子,刚一见面就用眼神把她全身上下舔了一遍。藤野纯子发自心底地感到恶心。
父亲和福田富男不久便在客厅喝起酒来。她在自己的房间学习。突然,门开了。她回头望去,逆着光看见福田富男站在门口。就在她条件反射般起身的瞬间,男人一言不发地扑了过来。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她按在了地板上。她拼了命地反抗,余光瞥见父亲就站在门口,胀得通红的醉脸上满是憎恶之情。
——那时,她明白了。父亲又想出了一个虐待的新法子。让从酒吧里捡回来的男人侵犯自己。
她继续挣扎。束手无策的福田富男喊道:“快来帮把手!”父亲凑了过来。她胡乱挥舞着手臂,正好拍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发出一声悲鸣。
那声悲鸣,让福田富男的手松开了那么一瞬间。她借机站了起来,抄起书桌上的石制书挡,朝着福田富男的头砸了下去。令人厌恶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了上来,男人应声倒地。
她和父亲都呆住了。她刚才胡乱挥手时把父亲打出了鼻血。许久之后,父亲终于缓过神来,走到福田富男身边,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探他的脉搏。然后脸色煞白地低语道:“死了”。
父亲没有报警。因为报警的话女儿肯定会把父亲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两人用父亲的车,把尸体从调布市须佐町的家中运走,丢在了多摩川河的岸边。
——那晚发生的事,至今还鲜明地刻印在我的脑中。十二月的深夜,寒冷彻骨。天空满是阴霾,没有一点月色。北风萧瑟,岸边野草沙沙作响。当然,附近空无一人。我们把车停在岸边,他从后备箱里拽出尸体,放在地上。尸体是趴伏着的,可能是因为他害怕看到尸体的脸吧。我在旁边望风,不住地发抖。之后我们就上车回家了……
随后的新闻中提到被害者的毛衣袖子上有疑似凶手留下的血液,她立刻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当时父亲流下的鼻血。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出血,所以只可能是父亲的血。
——从那以后,我们进入了休战状态。他没有再虐待我。因为他害怕我把来龙去脉都捅出去。虽然杀人的是我,但是福田富男衣服上留下的是他的血。只要我一口咬定是他杀的人,警察应该是不会怀疑的。所以,他再也不敢动我了。
他们俩根本就没有进入警察的搜查范围。虽然当天父亲和福田富男是在酒吧勾搭上的,但可能店员那天很忙,没能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吧。
她和父亲扭曲的休战在一年后宣告终结。喝醉了的父亲在从酒吧回家的途中遭到车祸,当场死亡。
她被远房亲戚收养。扔掉了父亲的全部遗物,只留下骨灰。她的幸福终于降临了。曾经虐待过她的人,与她共同保守那个黑暗秘密的人已经离世。她顺利从高中毕业,讴歌着大学生活,并最终就职于理想中的新闻机构。
接着她与同事相恋,走进婚姻的殿堂。五年后生下一个男孩。残酷的过往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
——然而,并非如此。
不知不觉地,她开始虐待自己幼小的儿子。哭泣不止的时候,不听话的时候,她总是怒上心头,对儿子动手。雪上加霜的是,丈夫被派遣到美国担任特派员,家里就剩她和孩子两人。一边担负着记者的工作一边还要带孩子,压力巨大。而她发泄压力的方法,就是对孩子拳脚相加。
——有人说被父母虐待过的孩子,在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我很害怕。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不过父亲之所以虐待自己,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并非他的亲生骨肉呢?父亲总是骂私奔的母亲是“婊子”,也曾在我面前说过“我可没你这个孩子”这种话。这会不会是事情的真相呢?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如果我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可能会让在酒吧认识的男人随便侵犯我呢?那时他站在门口,眼中只有憎恶。就是因为我是母亲出轨后生下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如此憎恶我吧?
接着,她得到了一个扭曲的结论。
他之所以虐待我,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可儿子是我的亲骨肉,所以我不会虐待儿子。
——只要能证明我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我就不会再虐待儿子了。
这明显是歪理,可她深信不疑。
想证明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就必须进行DNA鉴定。那么能提取父亲DNA的地方,就只有父亲的骨灰了。一开始,她带着父亲的骨灰去了民间DNA鉴定机构,请求比对自己和父亲的DNA。可是鉴定机构告诉她,经过火葬的高温焚烧,骨灰里的DNA结构已被彻底破坏,无法用于DNA鉴定。
——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可是,骨灰不会说话。
终于,她想到了唯一留有父亲DNA的所在。那就留在二十六年前她杀死的男人的衣袖上的,父亲的鼻血。
可是福田的毛衣已经被犯罪资料馆保管起来了。她便谎称进行取材,想亲自去犯罪资料馆看看有没有偷出毛衣的可能。结论是否定的。看管非常严密,根本无从下手。
于是,她决定重演二十六前的案件,好让警察替她进行血液比对。
她调查了东邦新闻的读者投稿信息,想挑选一个和福田富男一样二十四岁,住在东京的男性。投稿信息里包含住址、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和电话号码。综合这些信息,最后挑出的人选正是渡边亮。为人刚直且正义感很强的他曾经投稿过好几次。这些却成了他为自己埋下的杀机。
她先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渡边亮的行动。他的生活很有规律。大学、打工的补习班、公寓,三点一线。没有恋人。夜里也是独自一人在家。是个理想的杀害对象。
她谎称在策划一个介绍年轻学者的连载栏目,借此接近渡边亮。他没起疑心,答应了取材请求。取材中,她得知渡边亮非常尊敬一位著名的经济学者。便骗他说自己曾经进行过对那位学者的取材,而且两人因此关系很好。并许诺有机会的话,可以把他引荐给那位学者。
然后,到了十二月八日。晚上八点多,她给渡边亮打电话。说那位学者现在就在她家,她对学者说了渡边亮的事,学者希望见见他。可是学者日程很紧,明天要启程去英国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只有今晚有空。问渡边亮晚上能不能来她家一趟,愿意的话她会开车来接。渡边亮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用安眠药让儿子早早睡下,然后便开车带渡边亮来到自己的公寓。车开进地下停车场,等渡边亮下车后,她在身后用当年的那个石书挡击打他的头部,杀死了他。然后迅速把尸体藏进后备箱,开车前往多摩川河岸边。之后在同样的地点用同样的方式弃尸。并在毛衣的袖子上涂上了等儿子因药效熟睡后采取的血液。
——我很对不起渡边先生。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儿子。身为人母,谁都会这么做的吧。
犯案后,她等待着警察的血液比对结果。并且在新闻发布会上亲自询问两份血液间存不存在血缘关系。
然而她大大地失算了。警察根本就不打算公布两份血液间血缘关系。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对搜查一课长死缠烂打,不惜一切代价也得问出结果。
可是在那之前,她就被捕了。为了换取血液比对结果,她主动交待了罪行。
——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吧。两份血液间到底有没有祖孙关系?
她眼神恳切地企求着。那眼神让搜查员们毛骨悚然却又悲从中来。他们告诉她,两者没有血缘关系。
——太感谢了。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虐待儿子了。没问题了。
她安宁的脸上露出了祥和的微笑。
山崎搜查一课长结束了叙述,对绯色冴子说道。
“其实,二十六年前的福田富男杀害案是我被调到搜查一课后经手的第一个案件。出师不利,我一直难以介怀。托你的福终于找到了凶手。感觉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谢你,山崎道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聪想。当时搜查一课长亲自前来犯罪资料馆接手证物和搜查资料让聪吃惊不已,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委。
今尾也一同鞠躬。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对“赤色博物馆”的敌意是否有所缓和。绯色冴子淡淡地点了点头。
聪领着走出馆长室的山崎和今尾来到正门玄关。因为是搜查一课长要回去,所以聪必须出来送行。谁叫绯色冴子一点离开椅子的意思都没有呢。
“……有劳你了。”今尾含含糊糊地低声说。
没事,聪答道。
停车场停着一辆搜查用车。香坂巡查部长坐在驾驶座。香坂下车,为山崎和今尾开门。随即转向聪,忿忿不平地放话。
“有两下子啊你小子。嘛,反正也是歪打正着吧。”
“可不是歪打正着哦。不信就继续看着吧,来日方长。”
切,看你能的。香坂骂了一句后,便回到了驾驶座,驾车离开了。
聪返回馆长室。绯色冴子丝毫没有沉浸在解决案件的感慨中,一如既往地翻阅着搜查资料。
“说起来,真亏了您能想到‘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血脉’这种犯罪动机啊。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嘛。”
“因为我以前也想过一样的事情。”
绯色冴子嘟囔着。
“诶?”
聪不由地望向她。怎么回事?她刚刚是说她也曾想确认过自己和父亲有没有亲子关系吗?
可是她言尽于此,没有再往下说。又回复了雪女般冰冷端庄的面容,继续翻阅着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