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柳爷!”那男子“哗啦”一声收起手里的折扇,轻轻点了点一旁的茶桌,笑着说道:“坐!”
白九还没反应过来,柳爷已经大大方方坐到了茶桌边上,拎起水壶给白九倒了一杯茶水。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坐到了凳子上。
“我其实注意你很久了。你这个人,心细胆大,脑子也够灵活,我很欣赏。”柳爷呷了一口茶水,打破了沉默。
“很久了?”
“对!就是很久了!你第一次进入我的视线,是在码头,你帮警察验尸办事,追查那桩奇案——过龙灯!”
“这里难道也有你的推手?”白九惊声问道。
柳爷摇了摇头,摆手否定道:“推手谈不上,那个聂宝琛是我手底下的人,和骆悲一样,早年也是在瘦马营出来的,要不是我收留他,给他一口饭吃,他也坐不到天津商会会长的位子上。可惜呀,这小子在前清的时候手脚不干净,惹了玉红绡这么一段公案,导致多年以后,被人家寻仇暗杀。这案子被你破了,但是聂宝琛也死了,这些年,聂宝琛的码头没少帮我走货,他这一死,害我赔了不少钱。
“做生意嘛,有赔有赚,聂宝琛这条线断了,再找别人就是。于是,我在天津城里扫听了一圈,听说有个叫郑青仝的,开了一家赛马场,生意红火得很。思量了一阵,我决定找郑青仝合作,借着他运送草料牲畜的机会倒运鸦片。可是这郑青仝脑袋不开窍,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什么‘老子的大洋已经赚够了,不差你这点儿钱’,哈哈哈哈,说实话,自柳爷我踏足津门这块地界,还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必须得弄死他!”
柳爷纸扇轻摇,嘴上说着杀人害命的买卖,语气却无比的云淡风轻。
“郑青仝、蔡振义是你的人?关帝劈刀的案子是你策划的?”白九脑门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这天津城的多桩血案,都和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怎么说呢?杀人是门精妙的手艺,需要谋定而后动,我要杀郑青仝,必定要先查明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人都有过去,郑青仝也不例外,他当年在三岔河口劫取皇粮的事,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我以此为线索,找到了流落江湖的蔡振义,带他来到了这三千当铺,做了一个交易,蔡振义将灵魂典当给我,替我办事,我帮他杀掉三个仇人,也就是骆悲、郑青仝和崔三海。按照约定,我帮蔡振义布局,让他一一除掉郑青仝和蔡振义。
“不过,很可惜,蔡振义棋差一步,在杀掉骆悲前,被你勘破了行踪,身死大神堂的关帝庙外。虽然蔡振义死了,但是柳爷我绝对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的事情,还是要做到的。所以我派了梁寿,顺手杀了骆悲,并且留书给你。
“我原本是想吓唬一下你,让你别再给我捣乱,可是没想到你这个人倔强得很,凭着一条嗅犬,缠上了梁寿。唉!这梁寿和蔡振义、聂宝琛之流不同,他可是我手下的一员大将啊,那间救生堂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你知道梁寿死后我有多伤心吗?也不知道柳爷我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梁寿这边的事还没平息,这秦柏儒又和老子闹脾气。哼!他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他一个小混混儿早不知道被人砍死在哪个街头巷尾了!说起来,这事我得多谢你,要不是你的搅和,我也不能发现这厮是在诈死,可气!可气!可恼!可恼啊!”柳爷攥着折扇,将茶几敲得砰砰乱响。
“所以你就杀了秦家父子?”
“当然!不杀他们我还留着他们不成?”柳爷恼道。
“你是怎么知道秦雄藏身的地方的?那个砖窑隐秘得很。”
“隐秘个屁!那天晚上你和那个耍猴儿的去得意楼绑人的时候,我的人就跟上你们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秦柏儒是诈死,只道你是打击报复,直到你第二天去得意楼的丧礼上闹事,霍奔不但没有驱逐你,还将你带到了后宅,我才觉出不对。于是,我启动了得意楼里早早埋下的暗桩,你和秦柏儒聊得火热,全然没注意房顶上有人早已掀开了瓦片,有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你们。你和霍奔出门前往砖窑,我的人早你们一步杀了秦雄,你们急吼吼地往回跑,我的人又早你们一步杀了秦柏儒。哈哈哈,白九啊白九,你纵是那有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也得被我这尊如来佛玩弄于股掌之间!”
“为什么?”白九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为什么?柳爷我办事,哪需要想那么多为什么?”柳爷一摇折扇,冷眼看向了白九。
“我已经知道了你这么多秘密,你可会杀了我?”
“杀了你?不不不,我若是想杀你,早就下手了,何须费这么多周折。我引你来此,是有一桩买卖与你谈。”
“什么买卖?”
“坐!”柳爷一点折扇,示意白九坐下。
白九慢慢坐回了凳子上。
“喝茶!一会儿凉了!”
白九伸手端起了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仰头喝干。
“痛快!”柳爷拊掌一赞。
“到底是什么买卖?您现在可以说了!”
“很简单,你把你的命典当给我,然后帮我办一件事,事情办妥了,我便把你的命还给你。”
“办事?”白九不解地问道。
“对!办事!我这里有一桩心腹事,非常棘手,我手下这帮人杀人没问题,但是动脑筋就都差点儿劲儿。我思来想去,办这事的人选非你莫属。”
“我为什么要把命典当给你?”
“这是这儿的规矩!”
“我要是不守规矩呢?”
“不守规矩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哦!”柳爷幽幽冷笑。
“代价?哼,我白九一条贱命,了无牵挂,大不了就是一死,怕你个鬼的代价。”白九一梗脖子说道。
柳爷也不生气,只是摇头叹道:“倔脾气,倔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哈哈哈,白九啊白九,你真的了无牵挂吗?”柳爷的手轻轻往袖子里一伸,取出了一个手帕裹缠的小包,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用扇子尖儿推到了白九的眼前。
“这是什么?”
“给你的惊喜!打开看看!”
白九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拆开了外面的手帕。
当白九看到那手帕里包的东西的时候,白九一下子愣住了,脊背上的冷汗“唰唰”往下淌……
那东西,白九是认得的,那是一块金表,白天的时候,它还戴在宋翊的手上,这等贴身的物件儿,柳爷都能轻松取来,说明柳爷想杀宋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和她……”白九的嘴一下子笨得要死,憋得脸都红了,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柳爷拍了拍白九的手背,笑着说道:“少年人,你的心思我懂,男欢女爱罢了。正常!正常!柳爷我也是过来人。”
“她是市长的千金。”白九猛地抬出了宋时林的名头。
“哈哈哈,她是谁的千金,和我有什么关系,柳爷我杀人,百无禁忌!”柳爷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白九的心口上。
“呼——呼——”白九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吓人。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你的命到底当不当给我啊?”
“当……我当!”白九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好!有情有义,是个爷们儿!”柳爷挑着拇指赞了一句,从柜台上拿了一张空白的当票,取过笔墨,涂写了一番,左手拿着当票,右手拿着印泥,走到了白九的面前。
白九抬头一看,只见那当票上写着:“今有津门白九,于三千当铺典当虫吃鼠咬贱命一条,无息无利,非办差得力,否则永不赎回。”
“按个手印吧!”柳爷一笑,将印泥递了过来。
白九看了一眼柳爷,又看了一眼当票,一跺脚,伸出食指,在印泥上蘸了一下,随后狠狠地按在了当票上。
“妥嘞!”柳爷拊掌大笑,将当票对折,收在了怀里。
“不知道柳爷找我办的是什么事?”
“不急!不急!等你回到了龙王庙,去香炉底下一看便知!”
“龙王庙?”白九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脑中一阵晕眩,白九甩了甩脑袋,回头往茶几上一看,随即说道,“茶水里有迷药?”
“不是茶水,是茶杯,药是下在茶杯里的。好了,你也该倒了!”柳爷一收折扇,轻轻在白九额头上一点,白九再也克制不住脑中的眩晕,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次日清晨,阳光从云缝儿里照了出来,白九眼皮一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柳爷——”白九猛地一声大喊,坐了起来。白九向四周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龙王庙的破床上。
“三千当铺……是梦吗?”白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霎时间汗毛倒立。
白九的右手食指沾满了红色的印泥!
这不是梦!
白九一翻身,从床上蹦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供桌前面,在香炉底下找到了一张字条,打开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黄不同。
“黄不同又是谁?”白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道。
尾声
得意楼,灵堂前面,霍奔悲切难当,喝得酩酊大醉,倒在秦家父子的灵位前。后厨一个送饭的伙计看他实在可怜,上前将他扶起,搀到了他的卧房内。
霍奔醉得一塌糊涂,吐了好几口,才恢复了些许神志。
“大哥,我早晚杀了那白……”霍奔的醉话刚说出口,突然抬头一看,自己的身前正站着一个厨房的伙计,二十出头,一口白牙,腰上系着伙房的麻布围裙,霍奔眨眼想了想,才回忆起正是这个伙计把自己送回来的。
“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霍奔摆了摆手。
那伙计一点头,随即抬头笑道:“二当家,我叫沈缺,到下面见了阎王爷,别报错了我的名姓。”
“你说什么?”
霍奔还没反应过来,那伙计出手如电,左手扼住了霍奔的咽喉,右手背一翻,一根精钢长钉出现在了掌心,掌心正中垫着一枚大洋,向下一拍,锋利尖锐的钉子头“噗”的一下就钉穿了霍奔的天灵盖。
“你……”霍奔眼球一鼓,脖子一歪,断了呼吸。
沈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道:“知道柳爷存在的人,都得死。”
霍奔这个二当家一死,胶皮会顷刻间土崩瓦解,三大堂主为了当家的位置,互相砍杀,内耗极为惨烈,不到三天时间,就爆发了六场殴斗,死伤了好几十号人马。平日里和胶皮会有仇的帮派趁机发难,瓜分了胶皮会的生意和地盘,发动了多场拼斗,一盘散沙的胶皮会很快便在天津销声匿迹。天津城位处九河下梢,江湖人沉沉浮浮、生生灭灭乃是常态,每天都有帮派成立,每天也都有帮派消失,天津的百姓早就习惯了,故而这胶皮会的事,没热闹几天,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无头和尚
楔子
天津城古寺众多,其中犹以挂甲寺为最,挂甲寺原名庆国寺,修建年代已不可考,其“挂甲”二字,源自贞观十八年。相传太宗皇帝东征归来,路过大直沽时发现庆国寺,大将军尉迟敬德率军在此地修整。
时值大雨初晴,尉迟敬德命部下的将校,将身上的甲胄卸下,挂在寺院周围晾晒,一连数日。太宗兴起,向献茶的僧人慈航要来纸笔,亲书“挂甲寺”匾额一方,悬于山门之上,改庆国寺为挂甲寺。《天津县志》明万历二十八年《重建挂甲寺碑记》一篇中有载:“大直沽迤南三里许,有古刹曰庆国寺,后名挂甲寺。其由来远矣,图经无考……世远倾颓,遗址尚在。”
挂甲寺千年以来,栋宇嵯峨,象设赫濯,遐迩士女,瞻谒云集,香火鼎盛,故而多出高僧,当今的住持方丈,法名妙悟,年高德劭。
月上中天,挂甲寺,天王殿。
长须飘飘,白眉如霜的妙悟禅师正在擦拭天王殿的神像,一个中年僧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妙悟禅师的背后,这僧人生得面目黝黑,唇方口正,额阔顶平,狼行虎步。
妙悟禅师听到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本觉,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本觉和尚双手合十:“师父,晚上风冷,您别着凉。”
本觉一边说着话,一边解下自己的僧衣,披在了妙悟禅师身上,随后关上了门窗,只露出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你倒是有心了!”妙悟禅师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本觉的肩膀。
本觉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一撩衣摆,跪倒在妙悟禅师的身前,叩头说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何事?”妙悟禅师赶紧来搀本觉。
本觉跪在地上,深低着头,抱着妙悟禅师的脚,涩声说道:“师父,弟子惹了一桩天大的灾祸,想向您借一件东西遮蔽。”
“灾祸?东西?你要向为师借什么?”
本觉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咧嘴笑道:“您的项上人头!”
“啊?”妙悟禅师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声枪响,妙悟禅师的额头上瞬间开了一个血洞。
“扑通——”妙悟禅师仰面栽倒。
本觉和尚跪在地上,紧紧地埋着脑袋,用手肘支地,向门边爬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只见月光底下,大雄宝殿的屋檐尽头闪过一个漆黑的身影。
本觉和尚喘着粗气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确定那身影已经离去。这时,寺庙内的十几个僧人听见声响,开始陆续披上衣服,走出禅房,迷迷糊糊向四周查看。
“唰——”本觉和尚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肘长的砍刀,爬到了妙悟禅师的尸体前面。
“师父,对不起了。”本觉和尚一刀砍下了妙悟禅师的人头,抱在僧衣里,钻到了天王殿后头,隐没了身形。
壹
半个月来,天津城里发生了两件怪事,引发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和猜测。
头一件事唤作“阴兵过河”,这件事源自一处废弃的河道,名曰:金钟河(1953年天津市政府将河道填平修路,就是今天的金钟河大街)。此河起于明朝天顺二年,经常淤塞,曾经过多次疏浚。到了明朝天启五年,再次开浚,取名为通海屯河,流经菱角沽、刘快庄、宜兴埠、塌河淀、七里海至桥城所。清乾隆十年,在通海屯河的基础上又开挖了陈家沟引河,上口和贾家沟引河共用,传说当时有一高僧沿河乘舟下游,将近入海处,因水流湍急,潮水鸣若洪钟,故赞为金钟河,金钟河由此得名。
这金钟河水域茫茫,帆影点点,塌河淀里,碧波万顷,沙鸥起落,是天津卫水产丰盛的一大渔场。然而好景不长,民国初年,由于海河三岔河口裁弯取直工程的影响,金钟河水源断绝,几乎淤废,成了一段野草丛生、臭气熏天的烂泥滩子,鱼虾绝迹,蛤蟆多生。
天津人好嘴,贪爱吃喝,一般的贫苦百姓吃不上山珍海味,只能在野趣上抓挠。天津有一道名菜小吃,唤作炖野蛤,乃是从东北传来的吃法。做法简单粗暴,首先将活蛤蟆清洗两遍,用半开的水将蛤蟆烫死,这过程极其讲究,水热了,烫出的蛤蟆肉就僵硬;水凉了,蛤蟆肉就松懈。烫久了,蛤蟆容易秃了皮,影响品相;烫的时间短了,蛤蟆还烫不死。
烫完了蛤蟆,就可以起锅烧油了。大火烧锅,加葱姜大料爆香,再转小火,放入生抽、老抽、白糖、黄酒、辣椒熬成酱汁,放入蛤蟆,等到蛤蟆煮得开始出水了,就可以盖上锅盖焖了。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香味就顺着锅盖缝儿往外飘了。
这炖蛤蟆做法简单,滋味的高下全在蛤蟆上,天津有首打油诗,念作:春吃江鱼秋吃蛤,一黑二黄三青花。红油勾芡半炷香,上下沉浮小金瓜。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吃蛤蟆,要讲究时令和品类,最好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蛤蟆要冬眠,积存油脂,最是肥鲜,大火稍微一炖,在酱汁中上下浮沉,那色泽就和金瓜一般。
这众多蛤蟆里,最美味的是黑斑大蛤蟆,这黑斑大蛤蟆多生在泥地中,以金钟河老泥滩最好。所以一到了秋天,抓蛤蟆的天津百姓都扎堆儿往金钟河附近走。蛤蟆喜湿喜暗,故而捕蛤都在晚上。
话说这一晚,码头扛包的苦力佟喜顺下了工,挎上个竹篓,直奔金钟河老泥滩,家里三个孩子闻见隔壁邻居炖蛤蟆都快馋哭了,无论如何,佟喜顺今天也得捞上一篓子,回去给小孩解解馋。
待到佟喜顺赶到老泥滩,浅滩处已经聚了不少人,明处的蛤蟆都被逮了个七七八八。佟喜顺无奈,只得挽起裤腿儿,赤着脚向泥潭深处走去。
佟喜顺摸了半宿,也没抓到几只蛤蟆,心烦意乱的他顺着老泥滩越走越深。突然,佟喜顺的脚面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缓缓弯下了腰,两手顺着大腿外侧向脚面一抱,伸手抓了那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油腻腻的在佟喜顺手心里打滑,佟喜顺一咧嘴,把那东西从泥里拽了出来,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黑斑大蛤蟆,分明是一只五指分明的断手。
佟喜顺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尖叫。
不多时,周围挖蛤蟆的老百姓就凑了过来,中间有胆大的后生围着佟喜顺捞出人手的地方一阵摸刨,竟然挖出了七八具死人尸首,这一下可炸了锅,不少老百姓蹚着泥上了岸,发了疯似的跑回了家,其中有几个冷静点儿的赶紧报了警。潘虎臣听说金钟河老泥滩里挖出了死尸,哪敢怠慢,带着人马直扑现场,组织了一百多名警力,调用河工开挖,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挖出了五六十具尸体,一字排开摆在河滩边上,那场面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街面上当时就传开了,说是这金钟河老泥滩里有一只黑斑大蛤蟆成了气候,名曰“黑斑大王”,瞧见天津的百姓年年抓它的子孙烹煮,气愤不过,用术法摄人魂魄,一只蛤蟆换一条性命,那些被摄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被黑斑大王召唤,成了老泥滩的阴兵,守在河底,专门拖来逮蛤蟆的人的脚后跟……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泥滩这边的事还没完,挂甲寺又闹了人命,老主持妙悟禅师被杀死在天王殿内,项上人头不翼而飞。有好事者将这两件事放到一起编排,非说是老禅师和那黑斑大王斗法落败,被摘了人头,这股谣传愈演愈烈,老百姓甚至在老泥滩边一边将逮来的蛤蟆放生,一边拜求黑斑大王饶命。
宋翊忙得脚不沾地,在老泥滩边上来回查看,检查着每具尸体,并将情况记录在本上。魏虾米抡着警棍,驱散了好几拨烧纸的百姓,好几十个河工还在泥潭里搜寻,不断有新的尸体从泥里被挖出来。
“喝口水吧!”潘虎臣端着一碗水走到了宋翊旁边。
宋翊摘下手套,喘了口气,接过潘虎臣手里的水,一饮而尽。
“都是怎么个情况?”潘虎臣看着一地的尸体,皱着眉头问道。
宋翊将水碗放到一边,领着潘虎臣在尸体中间行走。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尸体说道:“咱们眼前这些尸体,死亡原因很多,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有一半死于中毒或窒息。尸体上都有捆绑和殴打的痕迹,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死于争斗砍杀,有的当场死亡,有的被捆绑殴打后,灌入了毒药。
“你看这具尸体,腐败是由腹部开始的,最早出现的征象就是腹部膨胀。这是由于细菌的作用产生腐败气体,引起肠道胀气的结果。你看他肚子上的绿斑,呈现淡绿色,这种绿斑的出现,盛夏季节约在死后十二小时以后,春秋季约在死后24~48小时。斑点最初为淡绿色,以后逐渐变为深绿色,再过几天,就会蔓延全身,变成褐色或黑色。这十五具尸体,死亡时间都在两天以上。你再看这边这几具,口鼻内都有粉红色的血水,说明尸体在沉入泥水之前被翻动过,因为翻动尸体的时候会有气体大量进入血管内,导致口鼻腔流出泡沫样血水,这几具和那边那八具尸体一样,死于一天前。您再往这边走,从您脚下画一条线,往北所有的尸体都死于三天以前。”宋翊一边说着一边挑开几具尸体的上衣,给潘虎臣指点解读。
“咳……咳……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最少经过了三次抛尸,是不同的时间段扔进金钟河的老泥滩里的?”潘虎臣掩住了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
“从尸检角度来讲,是这样的。”
“不对啊!这些日子,正是逮蛤蟆的日子,金钟河老泥滩附近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凶手是怎么抛尸的呢?而且一抛就是好几十具,不可能没人看见啊?”潘虎臣一边嘀咕一边招手唤来了魏虾米,指着满地尸体:“照都拍了吗?”
“拍了!”
“有查到身份的吗?”
“没有!”
“有人来认尸吗?”
“也没有!”魏虾米苦着脸答道。
“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办的差事?”潘虎臣破口大骂。
魏虾米脸上的皱纹都快挤成一个干橘子了,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的局长啊,这尸体在这泥水里泡得都水肿了,有的还能认出模样,有的那都没人样了呀!”
“没人样也得拍,把照片贴出去,快点儿!”潘虎臣狠狠地在魏虾米屁股上踹了一脚,魏虾米连滚带爬地去取照相机,领着两个小警员挨个儿给尸体拍照。
“这他娘的真烦人啊!”魏虾米一边拍照一边嘟囔。魏虾米掀开了一片草席子,露出了底下盖着的一具尸体,那尸体颈下两腮鼓了好大的两个圆球,将皮肤撑得透明轻薄,连里面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个蛤蟆成精了吧!”魏虾米啐了一口唾沫。
突然,那尸体两腮鼓起的圆球“啪”的一声爆了开来,粉红色的汁液溅了魏虾米一脸。
“啊——啊——救命——”魏虾米一声惨号,一个屁墩儿坐在了泥水里。
“救命啊——”魏虾米眼泪都淌下来了。宋翊听见魏虾米大叫赶紧跑了过去,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中了尸毒了……”
“尸毒?”宋翊看了看魏虾米,又看了看他对面那尸体,“扑哧”一笑,伸手扶起了魏虾米,“别怕,哪儿有尸毒……”
“啊?什么?”
“这叫尸泡,也就是尸体腐烂形成的水泡,人死后循环血液流向尸表,血浆渗出血管外,在皮肤的表皮与真皮之间聚集,形成水泡,腐败水泡内的液体颜色淡红或淡绿,随着时间推移,水泡会胀破……”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魏虾米和那两个小警员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胃部的痉挛,“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宋翊见魏虾米他们吐得可怜,一心软,接过了相机,轻声说道:“你们去休息吧,照片我来拍就好。”
魏虾米吐得脸色蜡黄,话都说不出来,朝着宋翊一拱手,扭头就跑。
潘虎臣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冲着魏虾米逃跑的方向,一顿大骂,一边骂一边走过来,对宋翊说道:“这帮废物,有什么啊?一个死人而已,我真是得好好收拾收拾……”
潘虎臣无意间瞥见了尸泡爆开的那具尸体,一股酸水顺着食管就涌了上来,潘虎臣伸手一捂嘴,隔夜的酒饭顺着手指缝儿就喷了出来。
宋翊皱着眉,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了白九。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宋翊就去了龙王庙,想找白九来帮忙,谁知道白九根本不在龙王庙,宋翊问了好几个平日和白九厮混的朋友,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白九,一到需要他的时候,就没了影子,也不知道躲在哪个青楼酒馆……”宋翊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白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