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借着你们各自的秉性,导演了一出好戏,成功地让你们在众目睽睽下,起了争执。你愤然离去,这也是我计划中的第一环。你走之后,我安插在柳爷身边的秘间传来了他生前最后一个消息,说柳爷干了两件事:一是在外地找了一个杀手要干掉我;二是柳爷的伤势渐好,开始清洗手下的人,只要有嫌疑,宁杀错,不放过,一天之内他杀了好几十口子!
“我知道,柳爷很快就会找上门来,黄不同和郭大有这两个柳爷知道的身份不能再露面了,计划必须要加快。于是我刮了胡子,剃了头发,换了一副模样,扮成了一个叫花子,自导自演了一场救妙悟禅师的戏码,成功拜入妙悟禅师门下,以本觉和尚的身份进入了挂甲寺避难。
“我知道,凭着柳爷的神通,虽然找到我是早晚的事,但是我却能抢出一段时间来布局。我让我的人密切关注天津江湖的动向,查探最近是否有外来的江湖人。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从沧州来了个杀手,在黑市找冯老鼠,买了一只村田式步枪。我知道柳爷还是找到我了。不过,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我比那个枪手更早进入了挂甲寺,挂甲寺的地形我比那个枪手熟悉。
“经过我的勘测,天王殿这个地方就不错,房矮窗小,夜间照明又暗,四围开阔,唯一的狙击点就是对面大雄宝殿的屋檐。于是,我每天晚上有意识地在天王殿活动,为的就是让那个枪手记住这个规律。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视线不好,只有那天放晴了,我知道晚上要出月亮!那个杀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傍晚时分,我故意捅破了天王殿的瓦片,开了半扇门,秋天风大,刮了一屋子的尘土。妙悟这个和尚很虔诚,顾不上吃饭,就直奔天王寺打扫。月上中天,我进了天王殿,回头一瞥,看到大雄宝殿上的麻雀在半空盘旋,飞而不落,我就知道那个枪手到了。
“天王殿的烛火昏暗,我故意留了一道窗缝儿,给妙悟披上了我的衣服。果然!那个枪手上了当,把妙悟当成了我,一枪把妙悟打死了。我趴在地上,等那杀手走远,上前割了妙悟的头,从后门下山,直奔鬼市,先将妙悟的头埋在了娑婆鬼树下面,随后带人绑了冯老鼠的女人和孩子,让冯老鼠把买枪的事安在你白九身上。然后,再让我手底下的人守住我在鬼市的那个摊子。在你找上门的时候,把你指引到娑婆鬼树那里去。
“哈哈哈哈,以你的眼力,肯定会发现树下的土被人动过,因为只要是枪击,就会留下弹痕和弹头,警察局只要想查,就肯定能查到枪支的型号和来源,警察这个时候也找到了冯老鼠,冯老鼠按我的安排把他们引到鬼市,我只要把握好这几个布置的时间差,就能让警察在你挖人头的时候和你撞个正着,将你一举擒获。对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个江湖里的秘密。”
“什么秘密?”
“一个有经验的杀手,不会用同一把武器连续作案。”
“为什么?”
“因为武器会暴露一个人太多的线索!枪更是这样。那个杀手从大雄宝殿刚一离开,就被我的人跟上了,他前脚把枪扔掉,我的人后手就把枪捡起,送到你的龙王庙去了。”
“你的人?柳爷不是在清洗吗?”白九问道。
“人要一个个杀,总会有漏网之鱼。再说了,人都杀光了,谁给他办事啊?我们这些人,苦柳爷久矣,起反心的绝不止我一个。”
“柳爷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金钟河老泥滩里挖出了多少,就是死了多少。”
“老泥滩挖出来的那些死人……都是柳爷杀的?他是怎么把尸体扔到老泥滩里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你要解的谜。”
“我要解的谜?什么意思?”白九攥着栏杆,瞪着眼问道。
“你是我选中的人,我借柳爷的手,把你拉入我的局中,就是为了让你和我绑在一起,在我丧命后,搞死柳爷,为我报仇……”
“你丧命后?”
黄不同一声轻笑,解开了上身的领口,露出了小腹处一个褐色的血点儿,纵横几十根黑色的血管从皮肤上暴起,围绕那个血点排成了一个蛛网的形状,在那蛛网的尽头,有十三根银针,死死地顶住了那些跳动的血管。
“这是?”
“柳爷身边有个贴身高手,名叫沈缺,武功高得厉害,长钉淬毒,百发百中,那日我们暗杀柳爷,沈缺拼死保护柳爷,一个人杀了我们十几个弟兄,我们乱枪齐射打死了沈缺,却跑了柳爷,我的小腹也中了沈缺一钉,钉上有蛇毒,小青龙(莽山烙铁头的别称)听过吗?”
“听过!生于湖南宜章莽山,是瑶族人的图腾,通身黑褐色,杂以黄绿色或铁锈色细网纹,人被咬伤后患肢高度肿胀,疼痛难忍,浑身畏冷震颤,呼吸急促,四肢瘫软,最终内脏瘀血而亡。我师父说过:‘小青龙的毒,无药可解。’不过看你的样子……”
黄不同哈哈一笑,指着小腹上的银针说道:“解是解不了,但是可以把血封住,我爹是个中医,针灸是一绝,可惜死得早,我只学了三成本事,但是通过针刺穴位,封住血流足够了!”
白九看着那蛛网扩散的面积,皱着眉头问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这条小命说没就没,哈哈哈哈——不过我中了沈缺一钉子的事,柳爷不知道,他当时光顾着逃命,来不及注意这事,所以我才能抢到这宝贵的十五天把你拉下水。综观天津卫,够胆够智,能和柳爷掰手腕的,只有你了!”
“哼!多谢夸奖了。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利用!柳爷的事,老子不管了!”白九一抱胳膊坐在了地上。
“由不得你不管,你签了当票,把命当给了柳爷,他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杀害妙悟的嫌疑已经坐实,不把案子查下去,警察这头你没法交代,还是个死。所以你停不下来,你必须按我给你铺的这条路走下去,在我死后,帮我搞死柳爷。”
白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看着黄不同骂道:“你不觉得你很恶心吗?为了你和柳爷的恩怨,拉这么多人下水。要说拉上我,倒还情有可原,毕竟我坏了你们好几件大事!可是妙悟禅师,他是无辜的啊!为了布这个局,你……”
黄不同听了白九的话,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只见他一边揉着通红的眼眶,一边如癫似狂地冲着白九喊道:“无辜?你说妙悟无辜?哈哈哈哈,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这妙悟才是最该杀的那个!他是柳爷的亲生兄弟,你知不知道?”
“什么?亲兄弟!”
“这事说来话长了,三年前,我潜入了柳爷的书房,翻出了柳爷和妙悟之间的来往信件,哈哈哈哈,纵使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里边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大到倾覆整个天津城,这个故事我若从头讲,需得有个名目,也罢,就叫它柳木傩神吧……”
柳木傩神
楔子
1875年,农历丁卯年。
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持续大旱,灾情波及苏北、皖北、陇东和川北等地,农粮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饿死百姓达一千三百万以上,史称“丁戊奇灾”。
在这场天灾的影响下,大批饥民背井离乡,向东、向南逃荒,一路饥寒交迫,很多流民等不到赈灾的粮食,直接饿死在路边,河南十人九病,陕西人口只剩十之二三。灾情以山西、山东为最,甚至传闻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发生……据史书记载,本次大灾实乃“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
这一年五月,山西。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戴着一只红脸鬼王的面具在一座简陋的土台上舞动着铜铃木剑,跳着一种诡异的舞蹈——傩戏。傩戏起源于商周时期的方相氏驱傩活动。汉代以后,逐渐发展成为具有浓厚娱人色彩和戏乐成分的礼仪祀典。大约在宋代前后,傩仪由于受到民间歌舞、戏剧的影响,开始演变为旨在酬神还愿的傩戏。广泛流行于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贵州、陕西、河北等省。跳傩者头戴面具,俗称“脸子”,分列为一未、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贴旦、八小生,民间传说,跳傩可以沟通鬼神,驱鬼攘邪……
那少年饿得手脚发软,没跳多久,就气喘吁吁,脚下一个踉跄,大头朝下栽下了土台。
台子底下坐着一个比那少年还小的孩子,眼见那少年一头栽下,连忙跑上前去,摘下了那少年的面具,一边擦着他磕破的额角,一边喊道:“二哥……”
这是一对兄弟,哥哥叫柳鸣,弟弟叫柳平,是山西大同府柳家村人。柳家村世代跳傩,笃信巫神,在这场大旱里,不知跳了多少次傩,一次都没求下雨来。
柳鸣是个倔脾气,不信邪,一有点儿力气,就戴上面具,跳傩求雨。弟弟柳平从小性格懦弱,胆小多病,瞧见哥哥见了血,吓得眼圈都红了,狠命地摇晃着柳鸣,差点儿没把他摇吐了。
“哥!二哥!”
“别摇了,没摔死也让你摇死了。”柳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张阖了一下眼皮。
柳平破涕为笑,揉着眼睛说道:“二哥,我以为你醒不过来呢。咱村的老牛叔就是走着走着倒在路边了,再也没醒。”
“没事,你哥我命大着呢!”柳鸣狠狠地按了按咕咕乱叫的肚子,勒紧了裤腰带,扶着柳平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面具,就要往脸上戴。
“哥!别求了,没用的,老天爷不会下雨的。”
“小屁孩儿,你懂个蛋,心诚则……”
“明天咱就要走了!爹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商量好了,咱村一百多口子人,明天晚上落日后就出发,逃荒去。”
“逃荒?往哪儿逃?人离乡贱,多少逃荒的死在了路上,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爹说了,逃是死,不逃早晚也是死,兴许逃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咱们经直隶去天津,那靠着海,有鱼有盐。爹说了,天津守着漕运码头,肯定有粮,有粮就能活。”柳平对哥哥说道。
柳鸣闻言,默立良久。他忽地一咬牙,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将手里的木剑扔在了地上,用一双裂着口子的赤脚,发疯一般去踩那地上的木剑,口中不住地骂道:“贼老天!贼老天……你瞎了眼……瞎了眼啊!”
落日时分,柳家村大小一百多口子,扶老携幼,踏上了往天津逃荒的路。
壹
柳家村难民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五月出山西,八月才到天津。离家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到了天津城下,就剩下不到四十人了。这其中,有的吃观音土胀死了;有的过荒山野岭,饿晕在路边,直接就被野兽拖走了;还有的染了疫病,活活熬死的。
当柳家村剩下的人历经九死一生到达天津城下时,却传来了一个噩耗——天津城封了!
清顺治九年,天津卫、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三卫合并为天津卫;雍正三年,升天津卫为天津州;雍正九年,升天津州为天津府,辖六县一州。
光绪年间,天津作为直隶总督的驻地,乃是拱卫京畿、发展洋务的重要基地。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天津,天津被迫开放,洋人先后在天津设立租界。这块九河下梢的要地,华洋并立、龙蛇混杂,多方势力在此纠葛。此时,恰逢南北大旱,众多灾民蜂拥至此,清廷为此甚是头疼,以“京畿锁匙、津门重地,严防乱匪贼人入城作乱”为由,关闭天津四门,禁止逃荒的难民入城,并令时任天津知府蓝光义放粮赈灾。
柳家村一行人刚到城下,就看到城墙上贴着告示。不少灾民虽然因为进不去城而恼怒,但是一看朝廷派了官员放粮,心里也就松了下来,毕竟对于灾民来说,有粮吃才是第一要务,能不能进城倒是次要的。
就这样,天津城外陆陆续续搭起了茅草棚子,安置下来,等着城里放粮救济。
然而,这些灾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脑袋里想的放粮和官府实际的放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天津城下的粮不但不免费放,反而在高价售卖!
城门外,两百多扛着洋枪的兵丁一字排开,护住了后面的粮车,粮车底下坐着一个头戴顶子,身穿官服的老爷,身前一张四方桌、一支笔、一本账。身边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三行大字:“官府赈济,新粮贱卖;一两银子,五斤好米;钱货两清,童叟无欺。”
这米价可是真够黑的,一两五斤啊!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钱,清朝康熙到乾隆年间,纵观大江南北,最优良的大米,市价也就是十余文左右一升,清代一升米大约合一斤半重,也就是说花上一两银子在康熙到乾隆年间足以买一百五十斤最好的大米。到了顺治、咸丰年间,虽然米价上浮,但是总体也能控制在合理区间。据军机处记载,同治二年,直隶省顺天府、大名府、宣化府的粮价,以谷子、高粱、玉米三种粮食计算,平均每石计银二两二钱七分。一石约为一百五十六斤,也就是说一两银子可以买六十八斤左右的粮。
此时,天津城下,官府在饥民面前,将粮价推到了一两五斤,连“丧心病狂”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官府此时的作为。
灾民们群情汹涌,围上来大声叫骂,那记账的官老爷一声令下,护粮的兵卒乱枪齐放,当时就打死了好几十人。
官老爷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弯腰擦了擦鞋底上的血,带着兵丁,推着粮车回了城。
官老爷刚走,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儿,一个一身胡绸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就走了出来,朝着饥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列位父老,在下蓝剑英,是天津城里同源当铺的掌柜,大家可以叫我蓝掌柜。
“各位,官家这牌子上明码标价的都写着呢:官府赈济,童叟无欺。你们拿钱,官府就给换粮。蓝某这里和大家说句掏心窝的话:别不知足,钱财都是身外物,银子是填不饱肠胃的,只有吃了粮食才能救命。
“官老爷不饿,和你们这帮灾民耗得起,可你们不行,你们饿啊,你们再这么饿下去,今儿倒下了,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两说了。也罢,谁让蓝某人天生慈悲呢,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你们听好了啊,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没有买粮的银子,但是无所谓,虽然你们没有银子,但是我有啊!你们谁手里有首饰镯子、古董字画、瓷器古玩,凡是能值点儿钱的,到我这儿都能换钱!谁早换钱,谁就早买粮。
“要是连这些也没有……唉,我就再吃点儿亏!城里现在不少老爷太太的府上招使唤丫鬟,签了卖身契,包吃包住,还有月钱。我呢,愿意从中牵个线,十六岁以下的黄花闺女,一口价:二十斤米。别吵!别吵!嚷嚷什么啊嚷嚷,没人逼你们!”
蓝掌柜张开两手,压下了众灾民的喧哗,一边搓着手心里的两颗玉球一边说道:“明儿个一早,我还来,就在这城门楼子底下,给你们一晚上时间,好好寻思寻思吧!”蓝掌柜一拂袖,转身进了城门。
灾民们涌到城墙底下,又是哭号又是苦求,喊了大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们,到了日落时分,灾民们实在是喊不动了,只能收拾好地上的尸首,挖了个土坑,把死人一埋,缩回到了窝棚里。
柳鸣和柳平这哥俩儿跟着父亲柳文忠、二叔柳康年还有一个姐姐柳樱,从山西一路走到天津城,吃尽了苦头。他们本想着到了天津,就能吃上一口饱饭,却万万没想到在城下却遇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柳鸣少年心性,脾气倔,性子又急,白天的怒火往心里一窝,再加上这阵子挨饿挨得太狠,身子虚得厉害,到了后半夜竟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通红滚烫,直说胡话。
柳文忠和柳康年赶紧让柳平去打些冷水,用衣服浸水给柳鸣降温,可是怎么折腾,柳鸣的烧愣是退不下去,柳平急得直哭,怕二哥一命归西,一边甩着大鼻涕一边拽着老爹柳文忠,压着嗓子哭道:“爹啊!二哥是怎么了?他在老家的时候从没生过病啊!”
柳文忠老泪纵横,轻轻地拍了拍柳平的肩膀,哽咽着说道:“你二哥……他这是饿的……饿的啊!”
此时,柳鸣躺在破草席上,脑子里好像烧开了一锅开水,咕嘟嘟乱响,心脏跳得又沉又急,好像有一只疯狗在死命地撕咬他的胸膛。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四肢痛得好像针扎一般,骨头缝儿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叮咬。他咬紧了牙,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我这是要死了吗?”柳鸣暗自嘀咕了一声,放弃了挣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待到柳鸣转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柳鸣一阵干咳,缓过神来,在柳平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二哥你醒了!你还烧着呢,肚子里没食儿可不行,快把这粥喝了。”柳平端着一个破碗,碗底有半碗白晶晶的米粥。
“米……米!”柳鸣见了吃的,下意识地接过了碗,狼吞虎咽般往嘴里倒。刚吃了半碗,柳鸣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闹饥荒,这半碗粥来得肯定不容易。
“爹、二叔、阿平,你们也吃一口——大姐!大姐呢?”柳鸣抻着脖子四处乱看,寻找自己的大姐柳樱。
“阿平,大姐呢?”柳鸣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自己的老爹双眼通红,咬着牙花子,浑身战抖;二叔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答话。
“大姐呢?”柳鸣一把抓住了柳平的脖领子。
“问你话呢?阿平!大姐呢?”柳鸣这一喊,柳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切,一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姐为了换粮食,把自己……把自己卖了……”
柳鸣听闻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他低头看了看碗里的半碗粥,张阖了一下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大姐!”柳鸣挣扎着想爬起身,手一抖,“当啷”一声,瓷碗打碎了,碗里的粥撒了一地。
柳平年幼,忍不住饿,心痛得连忙趴下身子,伸着舌头,像一只小狗一样舔着地上的粥,尘土、沙子舔了一嘴,混着粥稀里糊涂地往肚子里咽。
柳鸣看着眼前这一幕,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恨!他恨这个世道!
柳鸣急火攻心,再度昏了过去。
柳鸣这一昏就是七八天,期间醒来了四五次,每次柳平笨手笨脚地给他灌稀粥,他都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两眼望天,嘴唇机械地张阖着,柳平听二叔对自己说:“你二哥这是烧糊涂了,脑袋烧出了病,就算醒了,也是个傻子……”
柳家村逃荒到天津城下的村民,一共有四五十口,柳鸣的老爹柳文忠是族长,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挨饿。柳樱卖身换来的这点儿粮混着树皮、草根熬着吃,才吃了不到十天就吃没了,大家身上能当的东西早就当了,甚至连方圆二十里内,草根树皮早都被挖没了。
这一晚,柳文忠和柳康年一夜无眠,这俩人召集了柳家村里仅剩的十几个青壮年,商议着一件大事——入城偷粮!
原来,柳康年在外挖草根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城内排污的水道,可以潜水入城,柳康年赶紧把这情况汇报给了大哥柳文忠。
柳文忠思前想后,考虑良久,终于打定主意,将众人召集到了一起,沉声说道:“兄弟们,如今咱们耗在这儿,早晚也是饿死,倒不如趁着手脚还有力气,搏上一搏,这样反而能求来一线生机。”
此时,柳家村人早已断粮多日,这个时候,别说让大家偷粮,就是让大家杀人抢粮都没问题,这个时候的人为了填饱肚子,没什么是不敢干的。
三更天,柳文忠和柳康年把最后一点儿吃的混着前几日存下的老鼠肉放在锅里煮了,带着这十几个青壮汉子垫了垫肚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黑夜之中。
柳平还在酣睡,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谁?”柳平吓了一跳。
“是我!”
“二哥?”柳平定睛一看,捂住自己嘴的正是柳鸣,黑暗之中,他的两个瞳孔亮得刺眼。
“你好了?”柳平伸手摸了摸柳鸣的额头。
“呀!二哥,你还烧着呢……”柳平嗔怪道。
“别说了!顾不上这个了,爹他们还以为我睡着了呢,聊天的时候没背着我——他们……今晚要进城偷粮!”
“偷粮?进城?”
“咱叔发现了一条水道,能潜进去,咱们赶紧跟上,也潜进城里去,他们去偷粮,咱们去救大姐!”
“救大姐?”柳平虽然胆小,但一听说去找大姐,连忙一个骨碌爬起身来,跟着柳鸣向外跑去。他们在荒郊野地里穿梭,直到他们在一座小土包后头看到了一条污水河。
“低头!”柳鸣按住了柳平的脑袋,兄弟两人闪身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慢慢探出头去,向河边一看,只见柳文忠和柳康年带着十几个村里的青壮脱了上衣,一个个扎进了臭气熏天的河水里,逆着水流向东游去。
“阿平!你怕不怕?”柳鸣摸了摸柳平杂草一样的头发。
“我不怕!”柳平摇了摇头。
“走——”柳鸣一声令下,两兄弟也下了水,向东游去。
下了河,两人没游出去多远,就在水底看到了一个开在城门上的圆形孔洞,上面的铁栅栏已经锈得腐朽不堪,当中被人撬开了一个大洞,应该是柳文忠的手笔。柳鸣在水底冲柳平打了一个手势,两人钻过孔洞,游了十几米,向上一抬头,连踩了几下水,终于将脑袋露出了水面。
“走。”柳鸣拉这柳平上了岸,顺着漆黑的小巷在城里来回穿梭。
“阿平,大姐被卖到哪家了,你知不知道?”
“那蓝掌柜说,大姐是去一家染布坊,给染布坊的太太做丫鬟。”
“哪家染布坊?”
“韩记染坊!”柳平年纪虽小,但记性一向很好。
“走!”柳鸣带着柳平,找了个没人管的荒井,提了桶水,和柳平冲了冲身子,爬到树上,用竹竿挑了两件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穿上。这俩孩子本就生得秀气,此刻稍微一收拾,便换了一副精神头,丝毫不像外面的难民。
俩人一路上自称是跟着掌柜来天津做生意的伙计,掌柜晚上出去喝酒,彻夜未归,故此出来找寻。哥俩儿一路走一路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韩记染坊的门口。
“走后门,爬墙进去!”柳鸣看了一眼门房的匾额,扯着弟弟,绕到了染坊后院,自己扒着墙头,先跳了上去,随后又把弟弟拽上来,两人一前一后翻进了院子里。
夜已深,染坊已经停了工,后宅的屋里还亮着灯,四五个中年男人在屋内推杯换盏,酒喝得正在兴头上。
柳鸣和柳平躲在门外,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瞪着大眼睛往里看了一圈,一个女的都没看到。
“大姐呢?”柳鸣指了指屋里,张着嘴不发声,用口型向柳平发问。
柳平挠挠头,指了指里面:“我没记错,就是这儿啊!”
突然,屋内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问道:“老韩!听说你前几天从城外买了老婆,人呢?领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对啊!听说才十六。哎哟,那叫一个嫩……领出来看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