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以后,睹物伤情,父亲每次看到那几幅没有绣完的十字绣就会长吁短叹,肖沂便把盒子收了起来,放进柜子深处。很多年以后,这个盒子又被父亲当时的女朋友翻了出来。肖沂在门口的垃圾堆里看到了这个盒子,里面的绣件都被剪烂了。他把盒子悄悄拿了回去,擦得干干净净,带回了学校。
盒子的木材倒是很普通,但是经过多年手掌摩挲,已经隐隐有些圆融润泽的包浆。
肖沂打开盖子,他知道里面一共有十六个物件袋,大小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物件袋里装的大多是纽扣,有些是风衣扣,有些是衬衫扣,还有两个是拉链头。
他的手指带着一点爱怜和戏弄的味道,像在抚弄宠物一般,缓缓抚过那些物件袋的塑料边。肖沂伸手去摸外衣口袋,在触摸到口袋里东西的一瞬间,他的指尖停住了。
里面有两样东西。
他把它们拿了出来。
一模一样的两个袋子,甚至里面的内容物也一模一样,是两条浅黄色的鞋带。
他知道其中一条是Timberland的鞋带,因为那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然而,另一条,究竟何时进入他的外衣口袋,他毫无头绪。
肖沂看着这两个物件袋,忽然像拿着一块滚热的炭火一般扔掉,然后在屋里团团乱转,仿佛冬眠中骤然间醒来的熊,却发现外面仍然大雪纷飞,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丁一惟近乎强迫地塞入自己怀中的那个保温杯。
他想起了刚才……
……丁一惟那身铁灰色的西装。
《黄雀计划》第一卷,完。

 

番外:星月篇
【1】
大铁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一个面目阴沉又疲倦的狱警从岗亭里盯着他们,嘴角翻起一个嘲讽的微笑,在车子启动时对他们高喊了一句。
“Good luck!You gonna need that!”
这,就是星月监狱——全美最高级别的监狱,对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警告。
“多好的人啊。”项目负责人珍妮弗·特兰多面无表情地说。
大家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辛辣,但是没人回应。
小巴车缓缓驶进监狱。从门口的岗亭到行政办公楼主体约有两公里,一路上都是沙石铺地,车轮在地面上疙疙瘩瘩地行进,小幅的震动颠得所有人都很不舒服。
星月监狱的监狱长名叫特里佛·加特纳,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招待了FBI这个小小的“使节团”。
加特纳刚五十出头,灰白的头发稀疏地搭在头顶。他皮肤苍白,肌肉松弛,看上去长期缺乏户外运动,一双眼眸倒是闪闪发亮,有一种过度自信造成的热情。装潢现代而豪华的办公室里,一张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证书镶着浮夸的金边,挂在嵌着黑胡桃木护壁板的墙壁上,从配色上保证所有来访者走进房间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欢迎来检阅各位的成果!”他快乐地张开双手,对他办公桌后面的大落地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各位知道这个地方的外号吧?‘FBI的后花园’。这里面起码有百分之六十的犯人是由贵局亲手送进来的呢!”说完,他咯咯咯大笑起来,好像自己被自己话语里的幽默逗笑了似的。
没有人笑,只有珍妮弗礼节性地弯了弯嘴角,作为回应。
“那么,”加特纳完全不以为忤,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在了办公桌后面那张宽大的皮座椅上,“我是监狱长特里佛·加特纳,请叫我加特纳博士。我在星月监狱已经四年了,自从,你们懂的,上一次事件以来。这四年绝对风调雨顺、事事太平,外界那些可怖又夸张的谣言大可不必理睬,在我有效的管理体制之下,星月监狱已经堪称全美最模范的监狱之一了,绝对可以保证各位专家的安全。要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胆子答应FBI的这次项目请求嘛。”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
然而,在场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星月监狱是一家联邦监狱,因为其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四面环海,与陆地连接的道路只有一条。其地理上的优势杜绝了越狱的绝大部分可能,因此从建立之初,就用来关押全美最危险的罪犯,大多数刑期都在二十年以上,而且很多犯人曾被鉴定为精神病态,在州立监狱关押会对普通犯人造成极大威胁,因此被送至此地。
其地理上的偏僻与孤绝,固然能保证其固若金汤,然而也容易造成犯人心理上的幽闭与绝望,压力的累积会使之行为激化。四年前,星月监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暴动,虽然很快被镇压,但是有一名犯人从号称全世界戒备最严的监狱中成功越狱。舆论对此事大加抨击,认为联邦监狱每年要消耗如此巨量的公帑,现有的监狱管理体系却如此僵化,过分执着于旧有体系,无法应对现代监狱管理中出现的问题。
事件发生不久,联邦监狱管理局便宣布了一项改革,允许一家私营的教育改造集团接手监狱的运维。加特纳便是集团指定的监狱长。他是一名项目管理方面的专家,在行政管理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而事实证明,加特纳也确实不负所托。他对监狱方面做的最大改革,首先是按罪行和暴力等级,将犯人加以区分,同时引入大量健身设备和心理治疗人员,以疏导犯人的暴力倾向。在星月监狱,设有牧师、行为纠正官、心理医生、护士等各项职位。所有职员的人数与囚犯人数,比例到达了罕见的1:17。
加特纳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谄媚式的自得的笑容,或者是自得的谄媚,迈克尔·马科维奇不太好说。他是在FBI付费名单上的犯罪心理学家,研究微表情只是他的一项业余爱好,但是这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总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与不快。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同事在身后稍稍换了个姿势,他认为这个年轻的亚洲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带领这支小小的团队的,是珍妮弗·特兰多女士。她是FBI犯罪学部门的负责人,为FBI服务了十年以后,接受了犯罪学的深造,是当年FBI行为科学调查支援科的首批参与者之一。正是这个计划,将犯罪学研究的地位在FBI内部提高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这位个子高大的白种女性,一头暗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二岁,当年西点军校的优秀毕业生,经国防部推荐直接进入FBI工作,如今已经足足十八个年头。据说当年她坚持要求在一线工作,这或许能解释她那明显有些缓慢的晋升速度,但这也为她后来的犯罪学研究增加了不少实际经验。
她步伐坚定有力,背永远挺直,严肃而古板的铁灰色西装外套下,隐约可见流畅而结实的肌肉线条——办公室工作并未影响她对身体素质的严格要求,她每年的射击测试成绩仍然在FBI内部数一数二。正是这种铁娘子般的气质,使得她在以白人男性占优势地位的FBI里具有独一无二的威严气势,甚至在负责这个连她自己在内仅有五人的小团队时,也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权威感。
加特纳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带领他们去参观星月监狱。迈克尔·马科维奇看得出来,他的同事们,尤其是珍妮弗,对此缺乏兴趣,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才跟着加特纳四处逛逛。这也不能怪他的同事们。毕竟,一座高警戒的联邦监狱意味着,在押犯人无一例外地触犯过联邦重罪。而这对任何一个犯罪学家来说都不亚于一座富矿。如果只是参观监狱本身,无疑是入宝山而空手归。
在职业生涯当中,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和监狱打过交道,然而单个案例远没有如此集中、成规模的学习样本来得意味深远。
加特纳带领着他们向西翼走去。行政楼是一栋外墙由砂石混凝浇筑的灰色建筑,四四方方、线条严整,然而在一整面墙外探出来的玻璃幕墙像是在这长方形水泥块上蒙上了一层水晶,支撑着玻璃幕墙的钢架构简洁而现代,充满了某种冷战时代特有的包豪斯风格。
珍妮弗·特兰多在进入西翼监所之前,最后向它望了一眼。她在心里对这栋建筑发出了一声不赞同的“啧”声。她1965年生于一个“蓝血之家”,父亲和叔叔都是联邦警探。她一直记得以前他们周末在家中小酌——冷战时代,这对兄弟变得异常小心谨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对联调局的霸权主义作风发些牢骚。
“永远要警惕灰色混凝土大楼。”他叔叔喝下一杯威士忌,把杯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为父亲和叔叔端去下酒菜的时候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灰色混凝土大楼指的是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她进入了FBI,才发现那栋灰色混凝土大楼,意味着什么。
她收回目光,走进了星月监狱的西翼监所。
星月监狱与其他监狱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非“一座”监狱,而是好几个监区组合起来的建筑群。六栋灰扑扑的监所大楼以两排三栋的方式排列起来,自成一体又各自独立,每栋大楼都带有自己的院子,每一栋都只有两个出入口,隔绝它们的是5.12米高的狱墙,每一栋高墙上都有高压电网和岗哨,持枪的警卫时刻巡视。警卫可以在这些高墙形成的过道上来去自如,然而未佩戴出入许可标识的犯人一旦出现在这些过道里,就会立即被警卫击毙。每天的餐食由中央厨房统一供应,届时由餐车向各个监区准时发放。
加特纳滔滔不绝地宣传着这家监狱的“改造再教育”项目,通过适当的体力劳动让犯人们在工作中重新找回劳动者的尊严,以便在余下的时光中找回人生意义,重新成为遵纪守法的社会良好公民……听到这话,团队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他:“对不起,加特纳博士,这家监狱里不都是重刑犯吗?绝大多数人都是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加特纳轻松地耸耸肩——珍妮弗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这也是我们正在改进的一点。我们认为,通过在星月监狱的改造,完全能让他们洗心革面,出狱后也能很好地适应社会。监狱方也会为他们提供各种评估,帮他们争取减刑或假释。”
提问者点点头,闭嘴不言。
……减刑?珍妮弗飞速地瞥了一眼加特纳,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布拉德·贝里曼,后者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她知道这位她认识了足有七年的犯罪学专家心里在想什么。这家监狱之所以戒备森严,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面收容了几乎全美最恶劣的罪犯,黑帮分子、犯下诱拐杀人罪的恋童癖、连环杀手和纵火犯。每一个人身上都血债累累,这些人在FBI的犯罪档案箱摞在一起搞不好高过拉什莫尔山。而正是这样的罪犯,在所有类型的囚犯当中,也是出狱后再犯率最高的类型。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判决中也大多带有“不得减刑、不得假释”的条款。
当然,除去这一部分无可救药的禽兽,这家监狱也有程度“较轻”的囚犯。但是这个“较轻”,也只是在这家监狱各位“同泽”之间的相对之下。加特纳的改造再教育项目当然有其现实考量:现在,美国监狱无论哪一所都人满为患,囚犯年纪越大,监狱为他们承担的医疗成本也就越高,从经济角度考虑,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珍妮弗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他们参观的这个监舍,在星月监狱六个监所中排序第六,也是犯人罪行较轻、刑期较短的一个监区。此时正值犯人的劳动时间,里面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走廊上,他们的脚步和加特纳喋喋不休的话语形成一阵阵轻微的混响。所有的墙壁都刷成一种淡淡的绿色,据加特纳介绍,这种颜色有助于让人舒缓心境,平和情绪。和电影中那种全由钢管构成的冰冷印象不同,狭窄的走廊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的门,排列并不十分紧密,每个单间可容纳六人。居住区域看起来更像廉价学生公寓,唯一的区别在于,每一扇大门上都有大得吓人的电子锁。
加特纳重点介绍了这些电子锁,它们能通过中央控制追踪每一扇监舍大门的情况,能够控制单扇门的开关,也能瞬间同时锁闭所有监舍门,整体误差不超过0.04秒。与此同时,电子锁在门外和门内都有报警功能,门内与门外均可通过按键触发。触发之后,监狱的中控系统立即收到警报,并派遣与该监舍最近的狱警前去查看。监舍门早上七点统一打开,晚上九点统一关闭,每个犯人在这两个时间点都必须签出和签入一次,作为其在监的证明。
“整个监狱的签到系统,过去是IC卡系统,后来我们发现IC卡可以代签,于是我们又升级为指纹系统,这样能够更好地管理所有人员的真实定位。所有囚犯在签出后,领取餐点、到工厂做工、到娱乐区域进行休闲活动时,都需要录入一次指纹,以保证设施能顺利使用。”加特纳不无自得地补充道,“虽然整个系统花了我们不少钱,但是从效果来看,这笔钱花得非常值。自从这个指纹系统开始使用之后,狱方就能知道每一个犯人在每一时间、每一地点做什么,再配合全监狱二百六十个监控摄像头,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每一个犯人二十四小时内的所有行踪,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很酷。”有人恭维了一声。
“当然很酷,我们还是全美第一个使用这种系统的监狱。”加特纳笑起来,“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其他更酷的东西……”
珍妮弗对他的夸夸其谈感到厌烦,但又不得不忍受。他们此行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参观一家高科技监狱是如何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大哥”真人秀的,但这些东西却是加特纳必须向他们“兜售”的,以此来证明联邦政府的预算每一分都花得物有所值。
整个参观过程,几乎所有人都在假装感兴趣地陪着加特纳进行这趟炫耀之旅。唯一一个表现出了真正兴趣的人,就是那个高个子亚洲人了。他到处东张西望,用充满好奇的目光到处打量,有时甚至伸出手去摸摸那些电子锁,口中的问题层出不穷。“就是说,这些铁栅栏在警报开启之后会通电?有多少伏呢?”相比其他人敷衍了事的态度,他是这个小团体内唯一能让气氛活跃起来的人,因此加特纳笑容可掬,有问必答:“2600伏,加上150毫安的电流。”
这是足以致命的数字,亚洲青年吹了声口哨,加特纳补充了句:“整个监区一共六十三扇这样的铁栅格,外加警戒墙上的电网,警报过后五分钟内就能全部开启。”
他语气里的得意扬扬让珍妮弗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一个白眼,亚洲青年却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太了不起了!”
“……怪胎旅游团。”珍妮弗背后,一名研究员小声对另一个说,“给他胸前挂个佳能照相机,简直就是热门景点里的日本人。”
另一个研究员低声说:“他好像是中国人。”
是的,亚洲青年的姓氏短得有点可笑,这位天性活泼的监狱长甚至在他介绍完毕后,做了一个扭微波炉开关的手势,说:“叮?就像这样?”那位丁教授并没有生气,也报以善意的大笑。“对!就是这样,叮!电视晚餐。”
【2】
“幸存者心理互助小组”在这个街区已经开到第二个年头。原本的小组负责人是位黑人女性,她身高约1.75米,体形有些过于丰满,走路有一种肥胖者特有的摇摇摆摆的韵律感。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和柔软的嗓音。她永远都带着一点鼻音,好像得了永远也好不了的感冒,总是拿着一张大手帕擦着鼻子,用忧郁的神情鼓励互助小组的成员讲出自己的故事。
互助会的人总是来来去去的,有些人会留在这里很长时间,有些人只会来那么一两次。第一次来的人,有些会哭个不停,有些会突然离席。她总会用那双忧郁的、湿润的大眼睛真挚地看着他们,轻轻地说:“释放一下吧,孩子,释放出来。”但是很少制止。
曾经有过一位女同事对博士私下说:“她就像文学作品里描述的那种‘南方母亲’形象活生生变成了一个人,”她顿了顿,“听起来有点种族歧视,不过我也是黑人,所以这不算。我觉得她一定能做出很好吃的油炸羽衣甘蓝。”
博士对此表示赞同,因为他面前摆着的这盘油炸羽衣甘蓝确实非常美味,因为毫不吝惜油量,好吃到简直有种罪恶感。
苏珊·卡梅森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劝他多吃一点:“博士,你太瘦了,你得多吃一点。”
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说一声吃不下仿佛令自己有一种亵渎他人心意的负罪感,但是博士确实吃不下了,尤其是他早已发现了厨房垃圾桶里一家烘焙店的包装袋。他有十足的把握那里面应该盛放过一个蛋糕,即将上桌作为饭后甜品。
他只好露出心虚的微笑,告罪说自己确实吃不下了——这也情有可原,他们已经吃了沙拉、牛排和馅饼。
“好的,那我们来吃甜品吧!”苏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个大托盘,上面果然是一个巧克力冰淇淋蛋糕。博士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呻吟。
过于丰盛的餐点显示出旧同事的造访令苏珊开心不已,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今年六月份正式辞去了社区工作者这一职务,然而二十六年的倾心奉献令她在辞职之后也收到了不少热情洋溢的回馈。这是一间位于西区的老式红砖公寓,无论外观还是内饰,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屋角的一些地方能够看出有过除霉的痕迹,想来应该是付不出将房子整体重新粉刷的翻新费用,只能年复一年地擦除墙皮上的霉菌。然而,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摆着一大捧新鲜的鹤望兰,一套镀银的茶具在玻璃柜里发出浑厚的闪光,厨房墙角上贴着一张身高标尺——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一个1992年出生的女孩的成长痕迹。
博士打量着苏珊的厨房,冰箱上贴着曾受她帮助的女性的贺卡,还有笔迹幼稚的蜡笔画。看得出来苏珊为此感到十分自豪,把它们贴在了显眼的位置。
他知道那个小女孩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或者外孙女。苏珊·卡梅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那孩子是她的养女,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弃婴。这个女孩现在正在加利福尼亚读大学,她高中时候获得的奖状被端正地贴在厨房的墙壁上。
她是个好人。博士由衷地在心中赞叹。苏珊·卡梅森丰满的体形仿佛象征着她心中无穷无尽的大爱,毫不吝惜地分发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包括他自己。
他刚刚接受这份工作时,曾经有过一段长时间的抑郁时期。他拿了两个心理学相关的学位,人生中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围绕着人类的各种心理问题撰写论文。然而真正接触到心理互助小组时,那些黑暗的故事带着血腥和恶意的腐臭,活生生、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带着受害者的泪水与伤痕,他还是承受不住。
学校提供的辅导员无法解决他的问题,向他伸出援手的正是苏珊。
她轻易地辨认出了他在那些受害者倾诉时双手轻微的颤抖、突然间攥紧裤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以及因为失眠浮现出来的黑眼圈。
有一天她对他说:“博士,你知道吗?在我刚开始这份工作时,我一度害怕晚上独自出门坐地铁,我很害怕空无一人的地下隧道。如果背后有人,我会忍不住加快脚步,以求离那人远一点。”
“是吗?”他惊奇地问,忍下了一句“你也是这样吗”。
那时候他们正坐在户外的一张长椅上,东部寒冷的冬天让杯口的咖啡在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里冒出一团团白雾,鸽子在街口起落、盘旋,恐吓着在一辆塔可饼餐车外面排队的每一名顾客,参观博物馆的小孩子排成两行走过,手拉着手向同学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寒气从毛衣领子灌进去,博士觉得后颈处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不由得紧了紧围巾。
“是的。”苏珊呷了一口咖啡,“有次我吓到了一个姑娘。那是最后一班地铁,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出站,她在我后面。路灯坏了,夜里很暗,她留着短发,戴着兜帽,我以为那是个男人,我被吓着了,突然快跑。她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开始拔足狂奔,我以为她在追我,我跑得更快了……”苏珊大笑起来,“直到她在我后面开始尖叫,我才发现她是个女孩。我停下来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我们才发现这是一场虚惊。”
她歪了歪头,笑道:“这账应该记在哈莱姆区的头上。”
博士也笑了。
“人都有这么一步,”她宽慰式地拍拍他的手肘,皮革手套在博士的毛呢大衣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这是社工的必修课。如果被这种事情影响到,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好人,你没有真正见过人性当中的恶意。”
博士用叉子挖了一勺蛋糕上的糖霜,放入口中。
苏珊娜是对的。
【3】
休息过后,加特纳借口有个视频会议要开,安排了两名警员带领他们继续剩下的参观之旅。然而,他们刚准备踏出休息室的时候,有个高大而阴郁的男人走了进来,用粗哑低沉的声音说:“好了,你们俩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剩下的我来接手。”
“可是,詹姆,是加特纳博士让我们……”其中一人嗫嚅着。
“我说,剩下的我来接手。”詹姆粗声粗气地说。
两名狱警对视了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走了出去。
“我是詹姆斯·莱彻尔,星月监狱的狱警长。”高大男子自我介绍道,“下面由我来向各位介绍本监狱的设施。”
他径直走向珍妮弗:“您一定是特兰多女士了。下面不如让我们来看看改造区。”
这不是在征询意见,珍妮弗有些吃惊,不过她同意了莱彻尔的提议。
莱彻尔是个身高看起来足有1.82米的壮汉,脸上带着长期户外作业晒出来的雀斑和古铜色。这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眉毛中间挤出的皱纹冷得像一块冰。他脸色阴沉,讲解毫无热情,好像对这项工作充满了厌倦和不耐烦,只是出于命令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本监狱拥有非常先进的改造再教育系统,就是这里,我们称之为改造区。”莱彻尔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栋有点像大学教学楼的建筑,走廊远比监舍来得宽阔而疏朗,墙壁被油漆刷成上下两种颜色,淡绿色和墨绿色,走廊两边是一扇扇鹅黄色的大门。
一行人随着楼梯拾级而上。
“我想,加特纳监狱长一定为你们讲解过,在监狱体系当中,娱乐与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环。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本监狱的在押犯人当中有很多黑帮分子,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拉丁美洲、亚洲、欧洲……有些人连英语都不大会说。因此,本监狱聘有英语教师,每周都会来给非英语母语的犯人上课。理论上。”
他推开一扇门,问候道:“韦斯特伍德,您好。”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老太太看到他显然非常吃惊,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说:“莱彻尔警官……?你们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还以为……”她看了一眼詹姆身后,闭上了嘴巴。
“我们提前了一小会儿。”莱彻尔说,向双方介绍道,“这位是特兰多探员,FBI犯罪学专家;特兰多探员,这位是我们的英语教师韦斯特伍德太太。韦斯特伍德太太,不如您来向他们介绍一下课程安排?”
韦斯特伍德局促不安地和珍妮弗等人握了握手:“啊,是的,我是这里的英语教师……我一周来三天,这边的学生都很不错……”
也许是有点看不下去韦斯特伍德的结巴和语无伦次,莱彻尔开口道:“韦斯特伍德太太是退休的小学教员,不属于政府员工,薪水由本监狱下发。她在教育工作上经验非常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