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谢谢您为我说明,莱彻尔警官。”韦斯特伍德太太说,她的紧张看起来缓解了一些,“在来到这家监狱之前,我是圣博伦公立小学的英语老师,我在那儿工作了三十年,一直到退休。”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边是音乐教室,”莱彻尔打开另一扇门,教室里面空荡荡的,“今天没有音乐课。”
窗帘是拉上的,所以屋子里很暗,但珍妮弗仍然注意到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钢琴,以及布满灰尘的窗帘。
“美术教室现在也没有课,”莱彻尔带领他们出去,“健身房还没到开放的时间。如大家所见,本监狱有包括英语课、美术课、音乐课等教育项目,只要犯人们有这个毅力,他们也能在狱中完成函授的高中课程。与此同时,在楼上,我们还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和就业培训师……”
他大声地介绍着这些项目,那粗哑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激起回音,然而,那毫无热情的声音所讲述的监狱仿佛和现实产生了某种偏差。那所设施齐全、活动丰富的监狱,与他们正身处的这个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建筑物,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而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时间的旅行者,前来拜访一座史前的遗迹。
“……这里,并没有人啊。”终于,有个名叫金斯堡的组员忍不住开口。
“因为现在没有课。”莱彻尔硬邦邦地回答。
“但是贵司的资料上说这些设施是全天候开放的。”
“我说了,现在没有课。”莱彻尔看了他一眼。
金斯堡仍然没死心,继续追问下去:“我记得星月监狱的PPT上说的改造项目远不止这些,还有诗歌课程,鼓励犯人进行诗歌创作?”
莱彻尔看了一眼他胸前的铭牌,随即抬起眼皮盯着他:“金斯堡先生,当他们学会了如何正确使用英语,当然就会创作诗歌了。理论上。”
“理论上?”金斯堡反问道。
“对,理论上。诗歌可不是人人都写得出来的东西,不是吗?”莱彻尔挑衅似的看着他,“理论上我们还拥有花不完的经费,能去聘请一位专业的诗人来指导这些连初中都没念完的混混来写诗。感谢联邦政府,感谢资本主义。”
珍妮弗猛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直直地回望着她,那目光坚定得就如回以直视就是一种冒犯似的,所以珍妮弗避开了视线,投向教室的窗户。那些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褪色的窗帘上清楚地被日光晒出一个窗把手的痕迹。
医疗服务室倒是一个重点区域,珍妮弗·特兰多一直想把一台核磁共振仪运进来,以便开展针对犯人的脑神经扫描项目。但是这种机械既笨重又耗电,他们原本想看看医疗服务室是否有足够的空间和插座来安装,然而实地勘察的结果是,搞不好连如何把这种笨重的仪器运进来都是个大问题。一般医院所用的核磁共振仪大多是1.5T或3T的,而他们借到的这台足有7T,造价一千四百万美元,当然脑神经成像的清晰程度也是无与伦比的。在试验中,它能使髋臼中薄薄的软骨组织最细微的伤痕也清晰可辨。全国只有一家医学研究室愿意出借这种核磁共振仪,但是禁止他们将其拆分运输,以免在装运中出现操作风险。而普通的集成卡车根本无法承担一整台核磁共振仪的运输精度与重量。
护士为他们送来热咖啡,他们和当值的医生热烈地探讨着技术细节,莱彻尔就一直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一言不发。珍妮弗把咖啡杯放下时,余光无意中瞥见莱彻尔从垃圾桶里捡起一张字条,打开看了看,又皱着眉团在手心里。
珍妮弗咬了咬嘴唇。
她隐约看见,那上面有个潦草的涂鸦,是一只猪。
然后医疗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加特纳闯了进来。
“……莱彻尔!”他怒气冲冲的声调在收获到一圈注视的目光后迅速刹车,立刻又换成一种虚情假意的腔调。不过半秒的时间,这位监狱长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仿佛为了解释刚才的戏剧性场面,用一种女人在抱怨情人晚归时嗔怪的语气说:“哦,詹米,原来你在这儿!第三监舍找你都找疯了!”
“好的,长官,我这就去。”高大的狱警长放下咖啡杯,带好制服警帽,走了出去。
“真抱歉打乱你们的参观计划!”加特纳振作精神,重新用那种热情洋溢的语调大声说,“不过我想莱彻尔警官也十分尽职……接下来的行程还是由皮涅拉来负责。菲利普?”
一名小个子拉美人从他身后闪出来,穿着西装而不是狱警制服,与他们握手,并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是加特纳先生的秘书。”
珍妮弗与他握了手:“我想,参观的行程也差不多了,我们现在需要与医疗室沟通一下如何把MRI系统搬进来并且成功运转的问题。你看,这里无论是空间还是电压都不够,我怕这台机器开起来的一瞬间,你们的电机就会跳闸。”
加特纳点了点头,说:“嗯,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该怎么配合您的工作呢?”
“我们可能需要看一下监狱的电路图,以便确定监狱的电网是否能承受MRI的耗电量,如果这东西不能摆在医务室的话,得找个别的地方来放它。”
“唔、唔,”加特纳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对秘书说:“务必协助特兰多女士。实在抱歉,”他又转向珍妮弗,“我是在视频会议中间跑出来的,现在我必须回去了。”
珍妮弗目送他离开,想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刚好和那位年轻亚洲学者对视了一眼。亚洲人吐了口气,飞速地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在小组商讨工作的时候,珍妮弗准备出来抽支烟。就在她刚咬碎薄荷爆珠的时候,那名亚洲人也跟了出来。
“借火吗?”珍妮弗问。
“我不抽烟。”亚洲人说,“我只是有点心神不宁,想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珍妮弗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要假装在一个吸烟者身边呼吸新鲜空气。”
亚洲人自嘲地牵起嘴角笑了笑,随即又收敛了笑容。
“特兰多女士,你对刚才那出闹剧怎么看?”
“闹剧?”特兰多弹了弹烟灰。
“你也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狱警长莱彻尔和监狱长加特纳之间有点不对付,我们本来应该在午餐后参观这栋楼的,结果他强行截下我们,让我们在上午就来参观。我想你也注意到那几间教室窗帘上厚厚的灰尘了,这说明教室很久没有使用过,钢琴、画架、桌椅都是最近才擦过一遍,让它们看起来不至于太像废墟。”他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尖,“我直说了吧,星月监狱并没有PPT说明上看起来那么好,它根本没有提供什么改造再教育活动。”
珍妮弗吸了口烟,没说话。
“那名英语教师,是小学教师,而且是退休后被重新聘用的,这说明她是人力资源市场上能找到的同类雇员中最便宜的。她能教会二年级小学生如何拼写,我毫不怀疑。但她是否有能力辅导这些囚犯中任何一人凭函授考到高中文凭,我非常怀疑。只要查一下这家监狱过去有多少囚犯获取过高中文凭,就能佐证我的……”
“你来星月监狱的项目是什么?”珍妮弗打断他。
亚洲人硬生生地吞回要说的话,回答道:“……心理评估对出狱后再犯罪的准确性。”
“高中文凭和这个项目有什么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珍妮弗说,“我们受命来对星月监狱的重刑犯人做一次心理评估。这个项目的意义,是由FBI犯罪学基金资助的一项犯罪学研究,仅此而已。”
“但是联邦政府也希望从这个项目当中,对星月监狱的资质进行评估,不是吗?”亚洲人反驳道。
珍妮弗把烟头熄灭在她随身携带的便携烟灰缸里:“是评估,不是调查。”
亚洲人微微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珍妮弗叹了口气,四下望望,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之后,说:“丁教授,我明白你的疑虑,但是星月监狱的故事……远比你想象中复杂得多。”
是的,星月监狱,远比这位年轻的、在象牙塔里待了一辈子的亚洲学者所能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星月监狱,是第一家被私人“改造集团”承办的联邦监狱。
它的承包商CAC,是全美最大的私营监狱集团。自上世纪四十年代以来,美国犯罪率激增,所有监狱都人满为患,而由政府主导的基础建设跟不上囚犯数量的增长,因此,由私人企业承包运营的监狱便应运而生。CAC公司是在这个浪潮中掘到了最早也是最大一桶金的企业,也得益于它与政府的密切关系,以及军方背景。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CAC与全美最大的安保公司“褐石”的幕后大股东,几乎是同一拨人。这两家公司都没有上市,是私人公司,因此这些信息也从未被公开披露过。它的董事席,穿过层层复杂的股权关系,来自于美国一个历史悠久的老钱家族,其影响力不仅能直接干预白宫,甚至能直接干预五角大楼。
私人承包监狱业,最初只限于州立监狱,由承包商自行承担基础建设与运营。然而这些监狱运营得实在太好,最早,他们还需要拿联邦政府的补贴,然而后来,不仅能实现收支平衡,还实现了平均每家监狱每年七千万美元的利润,是每个州重要的纳税户。与此同时,私人承包的监狱里,囚犯的待遇,无论是住宿、伙食、医疗、卫生,也明显比州政府运营时上升了不少。对比之下,每年都需要联邦政府高额补贴的联邦监狱,就显得又落后又碍眼。甚至在新晋政客当中,不少人都持有“既然私营企业做得比国家好,为什么不交给企业来做”的观点。当这种呼声越来越高时,两年前星月监狱,全美最大的一所联邦监狱,就与CAC签订了运营合同。
所以目前,星月监狱,是一家半私有化的联邦监狱。CAC负责物业、餐饮等日常运营,也招揽工程项目,利用监狱里大量的人力,为自己实现盈利。
然而,州立监狱的成功经验,似乎要在星月监狱这里栽个跟头。
州立监狱的犯人,通常犯的是轻罪,刑期短,白领犯罪者也较多。这种犯人当中没有多少帮派分子,反而能经常看见戴着眼镜、一脸苍白的前公司财务,因为为公司开具假发票而入狱,或者策划过庞氏骗局的前华尔街精英。不消说,这些人的危险性远没有那么大。
CAC接手星月监狱四年之后,政府补贴不降反增,CAC今年甚至提出了比去年增加40%的预算,使得四年来一直质疑私营监狱承包商的反对意见越来越大。虽然监狱承包合约并未到期,但是CAC决定对此采取行动挽回公众形象,积极与联邦政府展开合作项目,便是其中一着。
于是,才有了这个代表团。
“……所以,”珍妮弗拂去袖子上的一片烟灰,说,“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其他的别去管。”
亚洲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也许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我们什么时候能直接与犯人对话?”
轮到珍妮弗深深地叹一口气了:“狱方对此一直有些阻力,他们之前安排的是我们与他们甄选出来的犯人面谈,我认为我们应该自由选择谈话与评估的对象。不过你放心,我会推进这件事的。”
亚洲人耸了耸肩:“我有个提议。”
“说说看?”
“让我住在这里。”亚洲人看到珍妮弗目瞪口呆的样子,对她浮起一个微笑,“反正我带了自己的牙刷。”
【4】
弗朗西斯科·里德1983年生于加州圣莫尼塔市。他的父亲只在医院里看了一眼这个脸色红润、哭声洪亮的婴儿,就消失在了医院。很显然,婴儿深邃的肤色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疑问:他的妻子是否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偷情。
事实上,佳思敏·维拉从来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正式的婚姻,他们初次相遇是在一家酒吧,几杯龙舌兰下肚之后彼此调情,就这么勾搭到了一起。这段浑浑噩噩的关系经历了几次分分合合,最后在维拉女士找到一份麦迪逊饭店酒廊的调酒师工作后有所缓解,毕竟他们之前吵架的主要原因是缺钱。
佳思敏·维拉的这份工作,比起她之前那些酒水推销的零散工作来说,收入颇丰,她私下还做一些类似于暗娼的工作。麦迪逊饭店不是柏悦、四季那种适合度假的高级饭店,但对于商旅客来说档次尚可,酒廊里常聚集着结束了一天工作、想要找点乐子放松一下的出差人士。他们需求简单,出手却大方。
理论上,她应该攒下了不少钱,但是怀孕让她丢掉了调酒师的工作。毕竟,没有酒店愿意让一个大肚子孕妇在酒廊为顾客倒酒。而男友的离去又让她不得不停工半年独自抚养这个婴儿。
从一些迹象来看,佳思敏·维拉并不是没有过要当一个好妈妈的念头。最初,她会给婴儿买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尿片和婴儿玩具。然而得不到充分休息,存款又在不断变少,让佳思敏·维拉烦透了婴儿的哭闹。根据儿童福利保障机构的记录,弗朗西斯科还不到一岁时,佳思敏就经常把他从摇篮里抓出来用力摇晃,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婴儿的大声啼哭。
弗朗西斯科快两岁的时候,佳思敏又交往了一位男友。新男友自称是个建筑承包商,当佳思敏发现他不过是个筑路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还有两个月临盆。这次她生了一个女儿。她和筑路工共同生活了三年,这期间两人吵架逐渐升级,发展为严重的家庭暴力,最后筑路工因为酒后斗殴而入狱,两人分道扬镳。
再次失去收入来源的佳思敏,此时已经差不多有五年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了。她不停地换男朋友,不停搬家,房租一次比一次便宜。在拮据的生活中她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年轻时那点明艳动人也被生活逐渐磨去了光泽,同样被磨去的还有耐心。只要男友对她挥起拳头,暴力之后,她就会把被揍的痛苦与怒气原样发泄在儿子身上。
弗朗西斯科甚至认为,母亲有些时候,是憎恨过他的。
弗朗西斯科·里维拉是个好看的男孩子,从他湿润而动人的棕色眼睛、瓷器般光滑的深色皮肤和深邃的五官来看,他具有拉丁美洲和高加索混血儿的典型特征。母亲曾经在某次酒醉后对他承认,他也许是麦迪逊饭店游泳池那个英俊的墨西哥裔救生员的种。
随着年龄增长,小小的弗朗西斯科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英俊的墨西哥人,他继承了父母双方容貌上的优点,混血儿的面容带有一种天然的野性,而忧郁的棕色大眼睛总是带有一层水汽似的,看上去仿佛蒙了一层霜。他母亲醉酒时会说,是他吸走了自己的青春、美貌,以及未来。
到了入学的年纪,他很少在同一所学校待一年以上,原因是他们总在频繁地搬家,从一个地方搬到一个更便宜的地方。佳思敏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但是为数不多的薪水只有一小部分用在两个孩子身上,大部分都被用来购买各种廉价的酒精。尽管经常生活在贫困和家庭暴力的阴影下,弗朗西斯科学习成绩也一直处在中下游水平,在学校中很少因为行为不端而受到处罚。回溯他的童年学校记录,老师的评语大多是“安静、乖巧”,鼓励的话语大多是希望他能更开放地表达自己。
他们后来搬到堪萨斯定居,因为佳思敏在那里找到了真爱:乔纳森·里德。乔纳森·里德是堪萨斯人,在旧石镇开一家农用机电维修店,客户主要是周边的农民,生意还算平稳。在遇到佳思敏的前半生里,他一直是个单身汉。佳思敏在一家高速公路旁边的休息站打工,有时弗朗西斯科周末不得不待在母亲工作的地方写作业和照看妹妹,因为他们周末无处可去。乔纳森驾车去外地采购零件时便会光顾这里,有时遇上,觉得孩子可怜,会给他们买个甜甜圈做点心。
这桩婚姻来得有些突兀,尽管中间有接近二十岁的年龄差异和相识不过三个月的短暂时间,佳思敏还是急不可待地答应了乔纳森的求婚:那时候她的生活实在无以为继,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变成一个服务长途卡车司机的廉价站街女。哪怕乔纳森·里德大腹便便,头发都快没了一半,对她来说,也不啻于穿着银甲的骑士了。
重组家庭的一家四口过了一段相对富足、平静的日子,当时弗朗西斯科九岁,他的异父妹妹丹妮尔六岁。此时距离惨剧发生,还有三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三年当中,这个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据周围邻居的说法,这是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温馨的家庭。丈夫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对他的新婚小娇妻非常体贴,对两个孩子视若己出,每天早上出门上班之前,会依次亲吻他们作别。妻子虽然没有彻底戒除酗酒的习惯,但是努力打理着一家四口的生活,为丈夫和孩子准备三餐,吸尘、洗涤、清洁。这是个偏僻而且安静的小镇,距离最近的城镇开车需要约四十分钟。如果乔纳森没有出差,那么周末他们就会去镇子上玩一天,逛游乐园、看电影、吃晚餐。后来,两个孩子便改姓里德。
弗朗西斯科在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公立学校上学,他妹妹在案发前是同一家学校的一年级小学生。里德兄妹长得都很美,是那种具有异国风情的美,在一座以白人居多的南方小镇学校里十分罕见,以至于事情过去很多年后都有人记得他们。
丹妮尔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她漂亮却并不高傲,对人友善,尤其是笑容十分有亲和力,因此一入学就受到了不少同龄孩子的欢迎。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很喜欢她。她在学校成绩中等偏上,但展现出了出色的声乐才能,参加了学校的唱诗班。
“她真的是个小天使,”音乐老师评价,“丹妮尔优美的童声响起时,任何人都会为此屏住呼吸。我毫不怀疑,只要有正确的练习,她将来一定能在声乐上有所成就。”
很显然,里德太太也这样想。她与邻居的交往不多,但是交谈的话题往往都和丹妮尔有关,她总是骄傲地宣称丹妮尔将来一定能当歌星。南方小镇民风保守,很少会有母亲如此不加掩饰地炫耀子女。然而奇怪的是,邻居太太们却在这件事上保持着和里德太太相同的立场,她们也认为,面孔和歌声一样甜美的丹妮尔绝对是当大明星的料儿。她们甚至建议里德太太带女儿上电视去参加比赛。
相比之下,她的哥哥弗朗西斯科则平凡多了。
“弗朗西斯科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他的一位老师回忆道,“他很规矩,现在很少见了:哪怕在校外遇到,都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问好,称呼我为‘夫人’。”
弗朗西斯科的成绩不太好,但是他一直很用功。他在体育上倒是有些天分,曾经参加过田径社,但后来很快又退出了——他摔伤了腿,小腿上的瘀青很久才消退。也许是因为过分溺爱孩子,佳思敏禁止他再参加田径社,导致他的体育老师兼田径教练惋惜了很久。
弗朗西斯科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上课很少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有位老师认为,他似乎怕出风头、怕被人注意到,故意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但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十分珍惜他的妹妹。丹妮尔入学的第一年,他牵着她的小手,一直把她送进教室门。
在邻居的印象中,里德家安静而有礼,但是与邻居们的交往十分有限,大多只限于遇到时打个招呼。尤其是佳思敏,她很少出门,孩子在学校的活动都是由乔纳森代为前去的,邻居家的太太认为她毕竟是从加州来的,不太习惯和南方佬交往。但是总的来说,他们只不过是这个风气保守、安宁祥和的南方小镇上,极为普通的一家。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许里德家,不过是美国南方小镇无数平凡家庭中的一个。鉴于年龄,也许乔纳森会先走一步,但是一辈子辛苦工作攒下的积蓄足够他的遗孀和两个继子女生活了。两个孩子顺利长大,也许考上大学去外面的世界,也许留在老家找份工作,结婚、生子,再将一辈子坎坎坷坷的母亲侍奉终老,度过平淡、安稳的一生。
直到1995年7月4日的那天晚上。
那天是独立日,镇子上有烟火表演,因此附近很多人家都赶去参加这一盛会,包括里德家的邻居,一对新婚夫妇。7月5日凌晨,新婚夫妇看完烟火表演后开车回家,正在把车停进车库的时候,弗朗西斯科浑身是血地从里德家的后门狂奔而出,用力地拍打他们的车窗。夫妇二人吓了一跳,从浑身颤抖的孩子口中听说有人闯入他们家中,并且杀死了他的父母。
年轻的丈夫也是镇上的农夫,南方人家里几乎人人都有支猎枪和一腔热血。一听说年幼的女孩儿还在屋子里,他立即命令妻子报警,并将弗朗西斯科带到自己家保护起来,自己则从车库里拿了他的点三八猎枪,从后门走进里德家。
后门上有血迹,血脚印一直倒溯至主卧。他没有进去,而是端着枪,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孩子们的房间,并且在壁橱里找到了盖着一堆毯子、为了忍住哭泣把小脸憋得涨紫的丹妮尔·里德。
他立刻抱起女孩逃出房子。几分钟后镇上的警察就赶到了,并且在主卧室里发现了死去多时的里德夫妇。
入室谋杀,两起人命,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警方极为重视,从郡警处抽调人手展开调查。他们对男孩和女孩分别取了证,根据弗朗西斯科的描述,他和妹妹睡上下铺,因为睡前偷喝了果汁感到尿急,半夜去厕所的时候,看到有人偷偷溜进家里,摸进主卧,并且用匕首残忍地杀死了他的父母。他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妹妹从床上抱下来,躲进壁橱,用毯子盖住自己和妹妹。其间,隔着厚重的毛毯,他隐约听到有人进入他们的房间,然后又出去了。
女孩的口供也相差无几。她说,她半夜被哥哥抱起来塞进壁橱,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哥哥说家里进了坏人,让她千万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怕得要命,只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直到她听见哥哥说,坏人好像走了,他要出去求救。女孩儿小声哭着要求哥哥不要离开自己,但是哥哥说他必须去求救,给女孩儿盖好毯子后便离开了。她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着,直到隔壁邻居找到她,并且把她抱出去。
比起女孩在叙述中不停哭泣甚而打断询问,男孩则显得冷静许多,他的临危不乱拯救了自己和妹妹的生命,让女警和儿童福利社工都为之心碎。当地报纸称他为“英雄男孩”,并为兄妹俩的悲惨遭遇和未来命运担忧不已。
然而,在郡警这边,随着调查的深入,疑点越来越多。
首先,歹徒挑7月4日这天下手,或许是因为这片街区的住户大多去镇上观赏烟火表演,是闯空门的绝佳时机。但是,里德家并不是这条街上最富有的住户,他家的车子还停在前院停车场上,非常明确地显示了这家人并未外出。而隔壁有好几家住户,远比里德家有钱,因为烟火表演结束得太晚,准备在镇上住宿一夜再回来,他们的车子没有停在房子前面,家里一片漆黑,明明是入户偷窃更好的选择,而歹徒却直奔里德一家而来,这是为什么?
其次,里德家遭窃的东西,是挂在门廊上的里德太太女包和里德先生公文包里的一些现金,和里德太太梳妆台里的一些珠宝,那些珠宝并不值钱,合计不到三百美元。然而,里德先生位于一楼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一沓两千五百美元的旧钞票,这是他周五刚从一位农场主那里拿到的欠款,因为临近银行下班没来得及存。歹徒完全没有去办公室翻找,轻易地就放过了这些现金。是因为杀人后他心虚了,所以迅速逃离现场吗?
第三,里德夫妇是在睡梦当中被杀的,凶手向乔纳森·里德刺了十二刀,佳思敏五刀,致命伤均在咽喉,而且均是第一刀。换句话说,在第一刀刺下之后,里德夫妇便当场身亡,而凶手仍然丧心病狂地刺了余下合计十五刀,乔纳森的脸部被扎得稀巴烂,几乎无法辨认。如果说这单纯是为了使他们瞬间死亡并失去反抗能力,似乎不是事实,因为凶手是刺了乔纳森十二刀之后,才杀死了佳思敏。为什么睡在丈夫身边的佳思敏毫无反抗?为什么凶手能好整以暇地在乔纳森身上发泄完残忍之后再刺杀佳思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