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些怀疑,法医在尸检中安排了毒理测试,随即发现,里德夫妇血液中含有大量安眠药成分。这一发现让警方的调查方向完全改变,也让接下来的调查指向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可能。
佳思敏·里德有失眠症状,因为镇子上只有一家诊所,她倾向于每个月去一次,一次性开一个月的量。案发前三天,她去了一趟诊所,根据药房记录,她领取了一个月的分量。然而从浴室里找到的安眠药瓶来看,有三分之二的药片不翼而飞。
里德夫妇习惯于睡前喝一杯红酒。由于乔纳森·里德爱整洁的习惯,睡前他把酒杯放进了洗碗机,但是从那瓶未被喝完的红酒中,检验出了高浓度的安眠药成分。而当晚,根据孩子们的口供,他们是在自己家吃了晚饭,并未有外人到访。
鉴于这一切,警方不得不开始考虑家庭内部成员作案的可能。
由于乔纳森·里德被刺中了大动脉,凶手快速举刀又快速扎下,床头护板和墙壁上溅有大量血液。现场的照片被送至郡警的实验室,血迹鉴定专家在仔细分析了血迹方向后,断定刺杀者臂展约四英尺八英寸,比美国成年男子的平均臂展——约为五英尺五英寸——短许多,刚好符合一个十二岁男孩子的标准。
当调查线索逐渐集中到弗朗西斯科·里德的身上之后,另一条令人不安的线索出现了:他曾经在童子军夏令营得到过“探索勇士”勋章,而这个勋章伴随的奖品,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猎刀。无论是锋刃,还是背面的锯齿,都与这桩双重谋杀案中的凶器一模一样。
当警方把这些事实摆在弗朗西斯科面前时,男孩突然沉默了下来,无论警官威逼、利诱、哄劝,他都一言不发,两片嘴唇像是被铁水焊死了一样死死闭住。
无论如何,警方缺乏能够定罪的直接证据,而男孩的拒绝也让他们无法找到谋杀动机。就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两桩意外事件推动了案子的最终侦破。第一件是在乔纳森·里德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保险柜,里面储存着大量儿童色情录像带。郡警忍着作呕的冲动挨个检阅,发现大多是家庭录像,有别人的,也有乔纳森·里德的。在里面,他录下了他对弗朗西斯科犯下的罪行,然后寄给全国各地那些与他有相同癖好的恶棍,彼此交换。
第二件则是丹妮尔·里德的崩溃。九岁的小女孩听说自己兄长可能犯下罪行后,哭着告诉陪伴她的儿童福利社工:案发之前约一星期,继父把她叫进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并且开始抚摸她,弗朗西斯科随后进入了房间打断了他们。继父非常生气,提起男孩的领子把他扔给自己的母亲,并且叫妻子“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小杂种”。然而,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他的兴致,这桩丑行并未继续。
虽然缺乏关键证据,但检方立案,并且指控弗朗西斯科·里德为凶手。鉴于他的未成年人身份,法庭没有进行公开审理,而是私下组成了合议庭。庭上,尽管这桩双重谋杀案手段残忍,公派律师和地检助理还是一致向法庭求情,并且列举了大量弗朗西斯科·里德在学校里的良好表现,来说明他是由于长期受到继父性侵,加上母亲因为不想再回到居无定所的拮据日子而不闻不问——这一切他都默默忍受,直到继父把主意打到妹妹头上,才精心策划了这桩谋杀案。
“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恶行,”公派律师不无伤感地总结道,“不是两个成年人被残忍地杀死,而是一名十二岁的男孩,长期忍受的性侵和虐待。”
最终,法庭接受了检方的建议,判处弗朗西斯科进入少年感化院四年。
进入堪萨斯雷德维洛少年感化院登记时,教员问道:“全名?”
他回答:“弗朗西斯科·穆里·里德。”
这是自从他被指控谋杀的那一刻之后,这个十二岁少年第一次开口。在司法流程的整整七十六天之中,这个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死寂一般,接受了他的命运。
至此,“旧石镇谋杀案”尘埃落定。
【5】
博士呷了一口红茶。大吃大喝一顿之后,一杯浓淡相宜的柠檬红茶简直沁人心脾。
他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苏珊:“我最近过得不太好。”
苏珊点点头:“说吧,孩子。”
“我是周五下午圣奥斯本教堂互助小组的主持人,你知道的,这个小组都是匿名参加。我有一个组员,她用的名字是克莱尔,我十分确定那是一个假名,她……”博士顿了顿,摘下眼镜,用眼镜布缓慢地擦拭着,“她曾受到过一些非常严重的创伤。”
博士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你知道,这种互助小组的内容应该是保密的,我不应当对任何人提起。但是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苏珊。我连向我的心理导师倾诉都做不到,我只能想到你。但是,你毕竟已经退休了,尽管我对你的品德有百分之百的信任,你绝不会把我所说的东西泄露出去,可我担心这些事情会变成你的负担。我们都知道这些事情的阴影能有多长、多重。”
苏珊端起茶杯,略略沾唇,却没有饮下。最终她也放下茶杯,叹气道:“我明白,博士。不过,我有一点比你强:我做社工已经做了二十年。我以前是儿童福利机构的社工,后来是受虐妇女保障协会的主任,之后又做了互助小组的组长。相信我,我知道那些黑暗,我也有办法对付它。说吧,孩子。”她重复道。
博士紧张地绞着双手。
“克莱尔……她长得很美。她有一种脆弱、动人的气质。我说不好。这也算是我在临床实践中的一种直觉吧:有些受害者,会在事件发生之后,带有那种气质,仿佛一件被打碎了又黏回去的精美瓷器。有些人把自己黏得很好,看起来是完整的,表面光滑、花纹平顺,但是那些胶水并不总是那么牢固。你会担心,稍微触碰一下就会有一片碎片掉下来……这样说很不职业,”他苦笑,“但就是有这样一种联想。”
“我懂。”苏珊把椅子拉近,安慰式地拍拍他的手背。她肥厚而宽大的黑色手掌温暖而干燥,让他联想到非洲的大地,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克莱尔小时候曾经遭受过继父的骚扰,只有抚摸。但是这件事造成了长期的心理阴影,她一直无法彻底走出来。后来她进入福利体系,换了名字,被人收养。她的养父母只知道她吃过苦,但是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她也没有告诉过他们。克莱尔是个优秀的女孩子,成绩很好,考进了一所常青藤大学。她的养父母收入不算很多,但是为了让她专心学习,没有让她去借学生贷款,他们省吃俭用地为她准备了未来四年的全部学费。我能感受得到,克莱尔很感激他们,因此她也很用功,一心想要毕业后找到工作好减轻双亲的负担。”
博士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微笑:“她成绩非常好,大二的时候得到了一家华尔街投行的暑期实习机会,如果表现优异,就能获得一份回归合约,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这家银行工作。她那时开心坏了,谁都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嘴角:“但是……在三个月的实习期快结束的时候,她被侵犯了。”
苏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克莱尔的经历并不是个案。太多实习生在竞争少得可怜的正式职位,所有人都名校毕业,野心勃勃,哪怕只是实习生,女孩子们每天也都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名牌西装,足蹬昂贵的尖头高跟鞋。这让一个出身底层的穷女孩相形见绌,克莱尔只能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然而,她心里也知道,这些男孩和女孩当中,很多人的家世是她完全无法企及的优势。只要一入职,他们的父母立刻就能帮助他们签下巨额的交易单,而她住在布鲁克林的父母,为了付她的大学学费,已经连续几年都没有度过假了。
很多实习生会组织各种联谊和酒局,以此来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而她并不参加这些,一半的原因是她付不起那些昂贵酒吧的酒水费,也没有去这种场合的漂亮衣服;另一半原因是,她永远在加班。
有个同期的男生一直在追求她,试图送她昂贵的礼物,约她去看戏,都被她拒绝了。
“事实上,”博士觉得说话时自己喉咙发干,他的声音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如此干涩而嘶哑,“克莱尔还是处女。多年前曾经被继父骚扰的阴影让她无法接受被异性触碰,更别提那种亲密的举止……所以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实习期即将结束,每个人都面临是否能拿到那份合约的压力,而克莱尔的压力最大。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表现确实出色,然而同期的实习生中,已经有人托赖祖荫,为公司签下了很多合约,相比之下,她的努力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那个男生来自纽约的一个富有家庭,父亲是一家大科技公司的CEO,母亲则是前纽约州议员。男孩子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内定了,这并不出人意料。然而他说,他有办法能让克莱尔也得到那份合约,只要跟他吃一次饭。
“只是一顿饭而已,克莱尔,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男孩子如此恳求道。
克莱尔犹豫了。
一旦进入这家投行,不消几年她就能赚到足够的钱,帮父母还清房贷,还能让他们出国度假,能把家里年久失修的车库翻新……也能实现她长期以来的梦想:成为一名独立、自信的职业女性。
再三考虑之后,她答应了。
男孩非常高兴,可以看得出,他确实用心,地点选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餐厅,他甚至为她准备了适合去这种高级场所的衣服。餐点美味可口,男孩殷勤备至,克莱尔有些飘飘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也许和他交往也不错。毕竟,最坏的情况能是什么?
……但是早上在这家酒店的客房醒来,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浑身瘀青,下体疼痛得像要撕裂。
而身旁睡着那个男孩。
克莱尔逃回公寓,她发疯似的脱掉那件昂贵的裙子,想要冲洗掉自己身上的污垢,然而开水龙头前一瞬间,她想到,自己应该报警。
那名青年很快被逮捕,DNA和指纹证实了他与克莱尔发生了性关系,然而男孩自辩那是克莱尔自愿的。克莱尔晚餐时喝得有点多,向他提议开间酒店房间休息。
男孩的律师拿出酒店的监控录像,证实克莱尔在晚餐时喝醉了,然后和男孩子一同上楼,走入了酒店的房间。在这些视频当中,她虽然看起来有些脚步虚浮,然而神志并非不清醒,甚至还挽住了男孩的手臂。当男孩为她刷卡打开酒店房门时,她是率先、自愿进入酒店房间的。男孩的律师来自一个强大的律所,律师经验丰富又战意十足,圆滑而委婉地向警方暗示她不过是个掘金者。
克莱尔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没有丝毫记忆,自己是怎么结束了晚餐,怎么来到酒店房间的。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答应,我没有提议,我真的没有”。然而,检方最终还是做出了不起诉的决定。
克莱尔没有得到那份回归合约,事实上,哪怕给了她,她也完全无法接受。事情发生以后,她回了父母在布鲁克林的老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也再没有回学校上过课。
她的双亲伤心又担忧,最终劝她来到这个互助小组。
“克莱尔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博士又喝了一大口茶,“她天生感情脆弱而敏感,这样的人同情心强烈。一开始她完全不能讲述自己的遭遇,然而大家的倾诉鼓励了她。她一周参加两次,大概有半年时间,我非常欣喜地看到她开始变得开朗了。上个月她告诉我,她向学校申请复学了。苏珊,我好开心,那时候,我告诉她说等她回到学校我要送她份礼物,我甚至都开始构思要送她什么了,我原本想送她支漂亮的钢笔……”
“但是……”
博士不得不大大地咽下一口空气,才能压制住喉咙里的一声微弱哽咽。
但是,“那个”视频出现了。
克莱尔被击溃了。虽然她的律师告诉她,这个视频能证明她在整个过程中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足以将那个男孩定罪,然而克莱尔还是被击溃了。她像行尸走肉一样配合司法程序,也不再有规律地来互助会,哪怕到场,也是一言不发。
“我很担心她,所以我违反了规定,私下联络了她的父母,想要知道她的情况……”
事实上,这起案子轰动一时。毕竟,不是每一个豪门家族的年轻继承人都能被爆出这种丑闻。然而随着知名度的提高,那个视频的流传度也越来越高。
克莱尔的父母甚至上门去哀求那个男孩和他的父母,求他们阻止视频的传播,得到的却是一张人身禁止令。更何况,这种视频一旦上传网络,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无人可以阻止。
最后,男孩一方的律师,向克莱尔提出巨额和解。
“这种案件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变数也很大,想想O.J.辛普森。”律师对她的父母说,“我们注意到令爱的状态实在不好,你们得多为她着想,她的状态能够支撑她走完整个流程吗?这个和解金额足以实现她的任何梦想,为什么不接受它,展开崭新的人生呢?毕竟,她的幸福才是至关重要的。惩罚另一个犯了错的年轻人,不能带给你们任何好处啊。”
听到这段转述,苏珊皱起了眉头。
他们当然知道这是错误的。比起接受赔偿金,看到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所应得的惩罚,才能令受害者感受到“终结”,才有真正放下过去、迈向新生活的可能性。
然而,这个清贫的家庭被这起事件折磨得疲惫不堪,而克莱尔仿佛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她的父母接受了和解。
“从那时开始,她再也没有来过互助会。”博士说。
苏珊用一张手帕捂着口鼻,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这无疑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在她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这种故事她经历过无数次。她叹了口气,站起来,略显蹒跚地挪动着身子,给博士和自己的茶杯中添满热茶。
“如果说我过去的职业经历告诉过我什么,博士,那就是,面对这种悲剧的时候,如果你只是随波逐流地被同情心吞没,那么你无法帮助那些该得到帮助的人。”
博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苏珊,这不是我困惑的点。”
他抬起头,双眼在清澈透亮的镜片后面有些发红。
“我困惑的点是,我的痛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仿佛吐出某种在胸腔里郁结已久的东西。
“苏珊,在克莱尔的故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它不是生理上或者精神上因为同情而感受到的悲伤,也不是因为自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带来的愤怒。自从来到这个互助小组,这种感情在我身体里逐渐成形。一开始,我的症状只是失眠。那时候你帮助过我,听我倾诉,告诉我如何排解这些情绪。我照做了,也确实有些效果,但这些、这些就像拿消炎药对抗发烧,然而我身体里的肿瘤却一直存在,虽然体温恢复了正常……但是……”
“但是那个肿瘤一直在那里,是吗?”苏珊问道。
“是的。”博士摘下眼镜,用手揉搓着额头。有一瞬间苏珊觉得他可能要哭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
“直到遇到克莱尔,我才能给这种负面情绪下一个定义:它就是痛苦。为了确定这痛苦的根源到底在哪儿,我甚至借口生病翘了一次互助会,然后我发现,那痛苦并未消失,甚至加剧了。我才发现,克莱尔,或者互助会里任何一个幸存者,都不是它的根源。”
他往前凑了凑,上半身挨近苏珊,耳语般说道:“它的根源,是那个侵犯了她的男孩子。或者说,是让这些幸存者来到这里的那些‘原因’。”
苏珊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博士,你知道为什么在互助会里,我们称呼他们为‘幸存者’,而非受害者吗?”
“知道。避免那些事件让他们继续感受到无力,提醒他们自己的现状,并激励他们有勇气继续生活。”他轻笑了一声,“就好像伤害他们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场天灾似的。”
“博士,你不该这么想。”苏珊的目光中带有一点严厉,“我确实遇到过一些幸存者,他们对过去的悲剧无法释怀,去袭击了当年伤害过他们的人。但是这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益处,相反的是,他们为此背负上了更多的负担。这个小组的意义,不在于为受害者伸张正义,而在于帮助他们走出阴影,迎来新生活。”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底在碟子里发出清脆的轻响。“关于你的痛苦,我认为,你应该试着把它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帮助他们,帮助克莱尔,我相信,等她真正复课的那一天,你会发现那种痛苦变成了喜悦。”
“你……确定吗?”他哑着嗓子问道。
“我当然确定,孩子。”她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臂,“我毕竟做这一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这天下午的谈话不能说令人愉快,但就苏珊看来,还算卓有成效。博士离开她家的时候,她认为这个青年看起来已经比他来的时候好了很多。这让她如释重负。
这是个好孩子,她情不自禁地想,是那种看了就想帮助的优秀青年。诚实、上进,富有同情心。好吧,也许同情心富余了一点。
起初,基金会录用他来接替自己的职位时,苏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幸存者互助小组”由一家慈善基金会出资并管理,人事录用不是她的职责,然而这种工作一般是由经验丰富的社工来担任的。从人选上来看,她这样年长的女性会让组员们更能感到安心,有些组员根本无法面对年轻高大的男性。而且这个人正在攻读他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实践经验比起社工们来说少得可怜,时间也不充裕。
但是,他的表现非常出色。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的某种姿态,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也许是他的举止,总之,他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能让人感受到“他站在我这边”。对于那些受过性侵的女性,她们经常会感到极端的不安全感,博士反而会让她们感到放松,仿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在危险来临时能把妹妹护在自己身后,愿意为保护她们而不惜一切。
苏珊轻笑了一声,开始冲洗碗碟。家里的洗碗机坏了,她不得不用手刷洗这些盘子锅子。这项工作多少有些枯燥,所以她打开了厨房里的电视,准备一边听新闻一边洗。
新闻频道里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无非是恐怖主义、经济泡沫这些日复一日的废话。直到一条插播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在听到“自杀”这个词的时候猛然回头。
电视里,金发碧眼的女主播在用一种急切而快速的语气播报:“……今天中午,性侵案受害者阿比盖尔·克莱蒙特在家中被发现上吊身亡。警方已排除谋杀的可能。此前,克莱蒙特家已经接受了被告律师提出的和解,然而克莱蒙特家对于阻止性侵视频在网络流传的努力未见起效。有关人士认为,这或许是压垮阿比盖尔·克莱蒙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只只用来招待客人的美丽盘子从苏珊手中掉落在地,飞溅成一地的碎片,然而她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盘子上面了。她看了看时钟,觉得博士这时搞不好还在地铁上。她想不了太多了,抓起手机便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喂,博士?你有看新闻吗?你在看吗?”
对方没有应答。
苏珊的眼泪夺眶而出:“噢,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一直知道你说的就是阿比盖尔·克莱蒙特,那段时间新闻上全都是她……博士,博士?你在听吗?”
电话中一片死寂。
【6】
珍妮弗向监狱长提出了请求,双方争论了十几分钟以后,监狱长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由于丁的研究目标主要是连环杀人犯,那么他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第一监区。监狱长提出,他行动时必须有狱警陪同,如果要去其他监区,要向狱方报备。
“底线是,他不能干扰监狱的正常运行。”加特纳警告道。
“我认为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珍妮弗不卑不亢地回答。
事实上,像丁这样胆大妄为的,在小组里并不是很受欢迎。回到旅馆以后,贝里曼来到她的房间找她。
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质问道:“珍妮弗,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语气上看,回来的这一路,他已经憋了很久了。
“放松点,布拉德。”珍妮弗给他倒了杯酒。
贝里曼接过来,却没有喝。这是个身高中等、戴着黑框眼镜的非裔犯罪学家,他有些谢顶,现在光秃秃的脑门上因为愤怒而变得油亮亮。
“放松?我们不是来野营的,珍妮弗!你怎么能答应这样荒谬的要求?这是全美警戒级别最高的一家监狱,里面塞满了全美国最恶劣的犯罪分子,他们会把丁活活吃下去,一根骨头都不剩!”
“我倒是看不出你如此关心这位年轻人的安危。”
“我担心的是我们整个项目!”贝里曼更生气了,神情激动地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课题研究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部分了,我不能让一个年轻学者的胆大妄为使我过去四年的努力打水漂!”
“加特纳给了他单独的囚室,如果你担心他会在睡梦中被一把削尖的牙刷刺死的话。”珍妮弗向他举起杯。
“这太冒险了。我们要在这里待差不多三个月,有必要在第一天就如此冒进吗?”
珍妮弗吞下了一口酒。
“你的项目是什么,博士?”
“监狱黑帮问题。”贝里曼硬邦邦地回答。
“按你的调研方法,无非是口头访问、调阅档案、整理数据。你不觉得如果丁的方法能成功,他带回来的第一手资料,会对你的项目帮助更大吗?”
“这我不否认!”贝里曼声调有些高,“但是……”
“好了,布拉德,”她安抚式地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我们认识七年了,你什么时候看我做出过不理智的决定?”
贝里曼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珍妮弗,我希望你是对的。我只是不明白加特纳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要求。”
珍妮弗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布拉德·贝里曼今年六十岁,他是底特律人。昔日辉煌的汽车城衰落之后,犯罪猖獗。从小在街头犯罪的阴影下成长起来,年轻时的贝里曼在学术研究时,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犯罪学。那时候,系统而学术地研究有组织犯罪,仍然是社会学中少有人踏足的领域。
他发表过一篇阐述青少年犯罪近五十年来改变与进化的论文,引起了FBI的兴趣。匡提科打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个由FBI主导的项目,研究有组织犯罪,也就是俗称的黑帮。对于当时正在为捉襟见肘的经费发愁的贝里曼来说,这个项目简直是救命稻草,他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为这个项目进行了大量的社会调查,充足的经费和扎实的研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他关于黑帮犯罪研究的专著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里面总结了黑帮的运营模式和行为模型,为FBI打击有组织犯罪提供了具有实践意义的建议。FBI高层对他的研究成果大为赞赏,为他颁发了特别奖章,贝里曼也因此在学术界名声大噪,各种访谈节目随之而来,出版商也蜂拥而至,甚至好几家大学都增设了犯罪学研究的项目。
然而,由他一己之力掀起的学术热潮也引发了大量的模仿者,虽然他自认为是这个领域的第一人,但在这几年的学术竞争中却渐渐有落于下风的趋势。贝里曼认为,如果想有所突破,那么必须选取一个未曾有人踏足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