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选取了监狱黑帮,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
对于犯罪者,监狱是个有双重意味的地方。在善良又无知的平民眼中,监狱是犯罪的终结之所,然而对于很多罪犯来说,它则是一所高等学府。
一旦进入监狱,囚犯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求自保。在人员高度密集的情况下,只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弱肉强食。监狱黑帮就应运而生。
监狱中的囚犯们如何选择自己的帮派,其首要的条件莫过于血缘,换言之,就是人种。监狱中的帮派多以人种区分,而帮派中的上位者,大多是入狱前已经取得一些“江湖地位”的黑帮分子,他们在入狱前的权势延续至监狱里,如果在监狱里经营得当,还能延续到出狱之后。
因此,星月监狱里最大的三个帮派,也正是纽约州最大的三个黑帮的监狱分部:由白种人占多数的“至尊雅利安”,由黑人占多数的“血帮”,和拉美人占多数的MS-13。
相对于至尊雅利安和血帮,MS-13是后起之秀。但是,正像贝里曼在他的著作中写的那样:
“……黑帮的崛起之路必定是血腥的,任何一个新生力量想要在一个具有稳固边界的版图中划出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只能通过更加疯狂、更加残忍的血腥手段。”
正因为如此,MS-13,是目前星月监狱里势力最强的黑帮。
访谈这些黑帮分子,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行为有严格的规范,那是一套地下社会的规矩,这帮亡命之徒也许完全不在乎法律,但是却不敢违背这套规则分毫。比如他面前这位卡梅隆·罗德里格斯。
他坐在贝里曼对面,不耐烦地抖着腿,双手抄在胸前,和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刚好相反,这个身体姿态表示他正处于非常警惕的防卫状态。这样的姿态贝里曼见得多了。他托了托黑色边框的眼镜,问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罗德里格斯发出了非常响亮的一声“啧”,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嘲弄地盯着他。
贝里曼双手摊开,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说道:“别这样,孩子,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干吗这么防着我?我只是一个老书呆子,想要跟你聊聊天而已。”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聊的?”那年轻人有点惊奇地问道,“省省这些废话吧,老头儿。我被逮进来之前,FBI、NYPD,五花八门的条子轮番审了老子两个月,老子他妈的说了什么?啥都没有。”
“我懂,”贝里曼柔和地说,“我不是想问你任何会触犯你利益的话题。你大可以放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
罗德里格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疯狂大笑起来,几乎呛到自己。
“你、你说什么?真抱歉,你说了个啥?哦,好的好的,那我告诉你,这家监狱好得不得了,我们每天吃牛排,晚上看电视,周末开联欢会,过得舒心快意极了!要是能叫几个妞来爽一爽那就完美了,我能在这儿待到一百二十岁。”
“每天都吃牛排?真的?不腻吗?”贝里曼故作惊奇地发问。访问过太多黑帮分子,他很清楚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他微胖的脸上一派汤姆叔叔式的忠厚与可靠。
这过分天真无知的问句让罗德里格斯吃了一瘪。他停止抖腿,开始认真观察起对面这个黑人老头来。
罗德里格斯二十二岁,相貌英俊,肌肉健美,橘色囚服下的胳膊上布满文身。他是纽约一个贫困的波多黎各移民家庭的儿子。他十二岁就开始混街头,凭着打架时一股不要命的血勇被MS-13看上,成了一个小马仔。他父亲早亡,十六岁时母亲因为工伤失去了劳动能力,一大家子弟弟妹妹顿时失去了生活来源。他的老大向组织求情,让他试着管理一个街口。罗德里格斯得到这个机会后,立刻把他的竞争者、同一个街口的毒贩子给杀了,于是当年那个街口的销量就翻了倍,他也得以在MS-13中立足。
和很多人不同,罗德里格斯对帮派的忠心耿耿不是口头说说的,他感激帮派,可以说是帮派给的这个机会,让他能养活自己的母亲和弟妹们,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也正因为如此,组织要求他为一桩自己完全没参与的谋杀案顶罪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现在坐在这里,心里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外面能被照顾得很好。每个月,接替他那个街口的人,会从销售额中抽出八百美金交给他母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德里格斯反问。
“不,我只是说,你们这儿有这么多拉美人,狱方会不会做点塔可饼、玉米粽子什么的。我超喜欢塔可饼的。我在纽约的时候特别喜欢第十三街的一家,他们会在肉馅上浇一种加了辣椒的奶酪酱,口感非常香浓又有点刺激……叫什么来着?胡椒妈妈?胡椒叔叔?”
“……是胡椒婶婶!”罗德里格斯忍不住纠正他,“那家早就搬了,他们不在第十三街了。再说他们做的也不正宗。”
“我觉得很好吃!”贝里曼孩子气地争辩道,“那个辣奶酪酱,哦,天哪!”
“……那个奶酪酱是超市卖的成品,你这个老傻瓜!”罗德里格斯不屑地反驳道,“你应该去尝尝看第二十八街的那家,那才是最正宗的墨西哥塔可饼。”
“是吗?”贝里曼兴味盎然地问道,“它的拿手菜是什么?”
罗德里格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他把上半身撑在桌子上,头向前探出去,笑嘻嘻地说:“老头,我们省省力气吧。我可以坐在这儿把纽约最好的墨西哥餐厅一个一个地跟你报一遍,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场谈话最终会走向什么地方,不是吗?我小学都没念完,而你是,什么精英知识分子之类的,但是你得明白,我并不傻。”
他靠回椅子,脸上挂着一种精明的笑容:“你和条子是一伙的,这决定了我们之间谈话的本质。我不会出卖我的帮派哪怕一个字母,但是如果你想问点什么别的,为什么不拿点东西来换呢?比如,香烟、拉面、《花花公子》。当然如果能有点叶子就更好了,不过我赌你没胆子弄进来。”
贝里曼哑口无言,他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听他滔滔不绝。
“我们能搞东西的渠道比较有限,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一个月好几趟。而且我听传言说你们还要搞一个,叫什么、什么扫描仪的大玩意儿进来,扫我们的脑袋,是不是?那么大的东西,里面总有空间藏点什么别的吧?只要你愿意,我这边有的是路子帮你。东西只要进来,我绝对乖乖合作,除了我们帮派的事情,你想让我说啥我就说啥。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敲了敲这间会谈室的门:“警官!我们谈完了!我要出去尿尿!”
这是一个毫无收获的上午。中午贝里曼和同事们一起在警员餐厅吃午饭,迈克尔·马科维奇端着餐盘走过来,碰碰他的手肘。“怎么样,老伙计?”
贝里曼对着餐盘里的猪肉馅饼大大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帮小子比在外面时更难缠,迈克尔。”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四周看看,皱眉道,“那个愣头青呢?”
“丁在一监区的犯人餐厅吃饭,”马科维奇舀了一勺土豆泥塞进嘴巴,“他今天过得比你好多了:他访问的是连环杀手,那个著名的‘蛇头杀手’皮涅里迪尼。连环杀手最喜欢炫耀了,你知道的,他们什么都说。”
“他还在犯人餐厅吃饭?!”贝里曼又惊又怒。
“别担心,那里哪怕是吃饭时都有警卫守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而且你等着吧,吃个一两天他就会跑回来的。据说为了让犯人们缺乏打架的精力,犯人的餐食只放一半的盐。现在泡面都变成监狱的硬通货了,比香烟都贵。”马科维奇咀嚼着食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知道吗?你应该去和监狱里的神父谈谈。”
“这鬼地方还有神父?”
“他叫何塞·埃切维利亚,在这个监狱的拉美囚犯里声望很高。拉美黑帮分子大多都是天主教徒,你知道的。”
“我在哪儿能见到他?”
马科维奇想了想,说:“行政楼旁边有个小教堂,他每周都来布道,据说每次都会提前一天来布置。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吃过午饭,贝里曼果然在行政楼旁边找到了那个小教堂。它外观十分朴素,只不过是主楼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小灰色小屋。大门是虚掩的,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陈设简单而干净,有些掉漆的深褐色长椅整齐地摆放着,长久的使用让它们具有一种润泽的反光。圣坛所在的位置挂着一个朴素的十字架,天窗倾泻下来的光线投射在上面,让整个屋子具有某种严肃而圣洁的味道。
他的健步鞋没有在地板上引起什么声响,直到他问了声“有人在吗”,才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引起一点回声。很快,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影从准备室里探出头来:“是谁?”
穿着白衬衫的男子迅速走了过来。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棕色的卷发有点长,好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凌乱地搭在头上。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汗流浃背,白衬衫湿透了一大块。
贝里曼首先伸出手去:“我是N大学的布拉德·贝里曼。我是来这里做一个监狱研究项目的,想必您听说过。”
白衬衫男子露出一种惊讶又惶恐的表情,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先在裤子上使劲抹了一下才握住贝里曼递出去的手:“您好!我是何塞·埃切维利亚,这里的神父。真抱歉,我刚才在拖地,手上沾了不少清洁剂。”
他周身确实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清洁剂的味道。
“您没有助手吗?”贝里曼的印象中这种粗活儿似乎一向是由牧师的助手负责的。
埃切维利亚神父笑了笑,笑容中有种对无知者的宽恕。
“这是监狱教堂,教授。我们坐下聊吧。”
贝里曼简单地向埃切维利亚神父介绍了一下自己和自己的项目,但是他看得出埃切维利亚神父对他们已经有所了解,想必这个小组进驻星月监狱的事情已是众所周知。埃切维利亚神父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他从宗教学校毕业以后,便立志服务上帝,考取了神职,还随教团的基金会到南美洲参加过当地的慈善扶贫项目。在那里他了解到很多“受困的灵魂”参加了黑帮,决心让他们重新接受上帝的庇佑。因此,回国后,他便在黑帮猖獗的街区进行传道,后来又来到这里工作。
通过交谈,贝里曼发现,这位神父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作为一个无神论的科学研究者,他对宗教人士的印象多少有点偏见。然而,这位神父对上帝的热爱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工作。他对监狱里帮派的了解搞不好比加特纳还要多。
“MS-13确实是我最了解的,他们大多是教徒,或者来自笃信天主的家庭。我不得不说,白人、黑人和亚洲人,对我的尊敬远比他们少。不过神平等地爱每一个子民,他的仆人也理应如此。我花了很多时间让他们习惯来教堂,但当时最大的阻力其实是监狱管理层……”他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仿佛是在思考背后说人过失算不算违背了上帝的训诫。
他带着歉意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花了一点努力向他们争取了固定的布道时间,这意味着周日来听布道的犯人可以不去工作。”
联想到那个自大狂加特纳,这“一点努力”,想必也是艰苦卓绝的。
“周日他们也要工作?”
“哦,犯人们是轮休的,”神父说,“他们的班次是每工作六天能休一天。有时加班,积攒的假期可以过后弥补。”
贝里曼呆了呆。他在思考监狱里的犯人是否同样受劳动法的保护。
“……您,不知道吗?”他的反应让神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什么?”
神父犹豫地咬着下嘴唇,思考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知道星月监狱劳动的性质,教授。这是我一直试图向外界传递的,他们的劳动条件和劳动时长都是不人道的。但是我不敢完全公开这件事,我怕失去这份工作,那样的话,这里的孩子们会更加孤苦无依的。”
那天晚上,布拉德·贝里曼在回程的车上沉默不语。车子到达他们入住的旅馆的停车坪时,他径直走向旅馆旁边的一所酒吧。马科维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和黑帮分子谈了一天就有这种作用吗?”
“怎么了?”珍妮弗走过来。
马科维奇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老布拉德精神状态有点萎靡。中午的时候,他说面谈进行得不太顺利,我让他去找监狱的神父谈谈。一整个下午他都不见人影,晚上回来直接去了酒吧。”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六点半!我还想找他一起吃个晚饭来着。”
“你说的神父是指,埃切维利亚神父?”珍妮弗问道。
“对。”马科维奇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他?”
珍妮弗没有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同样走向那所酒吧。
也许她并不像外表那样冷酷无情。马科维奇打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心想:她还是会关心别人的。
周日那天,埃切维利亚神父主持的弥撒照旧是座无虚席。他首先领颂了三钟经,然后讲解了《但以理书》中的一节。最后,信众们依次上前领取圣体。来参加弥撒的大多是拉美裔囚犯,也有少部分的白人、黑人与亚洲人。和在外面不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虔诚,保证了这个简短的仪式得以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顺利完成。圣事之后,有囚犯留下来请求帮神父打扫卫生,被神父婉言谢绝了。“现在回去,你还可以在自己床上午休一会儿。去吧孩子,天父也允许你今天不必那么辛苦。”
他开始用抹布擦洗长椅,擦到第三排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刚才的演说非常激动人心,埃切维利亚神父。”
神父扭过头,发现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金发女性,站在长椅旁边。她的声音听上去比面貌要年轻一点,毫无脂粉的面孔上深深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有些严厉,那双澄蓝色的眼睛正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审视着自己。
“谢谢您,女士。”神父有礼貌地回答。
“如果您在监狱以外担任圣职,想必能够招揽不少信众。”她说。
“天主仁爱众生,不分高低贵贱。”
女士轻轻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写信给我的原因吗,埃切维利亚神父?告诉我关于星月监狱的重刑犯人被迫在有毒化工废料回收工厂工作的事情?”
埃切维利亚神父不由得挺直了背,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她伸出手来:“初次见面,埃切维利亚神父,我就是珍妮弗·特兰多。”
【7】
周五的互助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
博士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时,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和往常一样,哪怕在正式开始前的互相问候环节里,她也没有开口。她涂着玫瑰色唇膏的嘴闭得紧紧的,像一只蚌。
博士也和往常一样,尽量忽略她的存在,转头向其他人发问:“今天,有没有人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故事?”
一个年轻女孩先发言。她来这个组已经半年了。她是个夜班护士,回家很晚。八个月前,她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时被邻居猛地推了进去,就在自己家里被强暴。事后她报了警,邻居被逮捕。因为事实确凿,案子很快得到了判决,这名邻居因强奸罪被判有期徒刑六年。然而,那邻居的一句自辩却让她留下了更深刻的心理阴影:“她总穿着短裙经过我门前……”
她在法庭上尖叫起来:“那是医院制服,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杂种!”
法官没有判她咆哮法庭。然而,此后她却无法面对那件曾经让她自豪的护士制服——她出现了严重的PTSD症状。
在参加这个互助会半年以后的今天,她跟大家分享了自己的进步:她能够在天黑之后独自出门,去街角的商店买瓶牛奶了。
“……我姐姐回长岛去了。她有孩子,不能永远在这里陪着我。我很感谢她的陪伴。我尝试了你们教我的办法,从一小步开始,比如天黑以后出去,先走到走廊里,下个星期走到公寓外面。再下个星期,走到街角……当然,我兜里永远有一把匕首。我还参加了一个女子防身术的课程。这些尝试都会有效的,大家。谢谢你们。”
很多人为她鼓掌。
“布兰妮,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博士赞许地说,“下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一个年轻男孩迟疑地举起手来。
“西维尔?”博士点了他的名字。
西维尔是个长相有些阴柔的男孩,目前就读法学院二年级。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大一开学不久,他在兄弟会被自己的直男室友绑了起来,并且在无润滑的情况下用一根dildo插入,只因为他们在嘲笑“娘炮”的时候,他激动地站出来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娘炮”,以及“同性恋也是人”。他参加这个互助会一年了,将来想做一名平权律师。
“我、我这周很平常,没什么新鲜事值得分享。但是,”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直视着博士的眼睛,“我们真的不讨论克莱尔吗?”
博士的手颤抖起来。他不得不摘下眼镜擦拭,靠这个动作来平复自己心中激荡的情绪。
“这是个匿名……”有人小声说。
“匿名互助会,我知道!”西维尔抗议道,“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是谁了,不是吗大家?她就是新闻上说的阿比盖尔·克莱蒙特!天哪,我们必须谈谈这件事,要不然我要从这个小组转去‘你的朋友自杀了’互助会小组了!”
刚刚发过言的布兰妮用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呜咽。
“……抱歉,布兰妮,我不该说得这么过分。”西维尔说,“但是,她来这个小组这么长时间了,她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吗?布兰妮,我知道你们一起出去喝过咖啡;约瑟芬,她给你带过甜面包圈。我没有和她私下接触,但是……”他说不下去了。
一时间,气氛非常沉重,布兰妮小声压抑的啜泣回荡在大厅中。
“好吧,”博士慢慢戴回眼镜,“我们今天确实必须谈谈克莱尔。我想,由我开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非常喜爱克莱尔,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是。克莱尔聪明、积极,而且富有同情心。哪怕在她最坏的境地里,她也没有吝于帮助其他人。这个小组里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从她身上受益匪浅。我们大家都怀念她。
“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还在地铁上,我是一路哭着回到家的。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周末我都过得很糟糕。我翘掉了会议,什么都不做,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但是促使我从床上爬起来的,除了我没做完的工作,还有你们。”博士平静地说,“我为这个互助小组工作两年了。在这个小组里,我和很多人分享过悲伤的故事,但同样也分享过喜悦。我曾经认为,只要我不遗余力地做好我的工作,去帮助每一位组员,我就能拯救每一个人——抱歉,用了这样的字眼,我或许不应该说‘拯救’。”
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个‘工作’。我在这里感到的,更多是一种义务和责任。现在想起来,我可能有些天真了——有太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在今天来之前,我其实计划好了一篇说辞,比如,我留下来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得到帮助;比如,毕竟有更多人在这个项目中康复;比如,我们都要向前看,诸如此类。但是刚才我发现,我说不出来。”
博士苦笑:“我,和你们一样,感到非常无助。我无能为力。其实,这一刻,我非常希望我自己能高高在上地劝导你们每一个人要保持积极向上,不要被其他人的悲惨故事干扰到自己的康复进程。但我做不到。克莱尔的死让我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也许……”
他声音颤抖起来:“也许我确实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西维尔有些不安:“不,博士,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一位组员打断了他:“博士,你非常胜任这份工作。我们大家都认为你是最好的互助小组主持人。”西维尔随之用力点头。
“谢谢。”博士苍白地回应道,“克莱尔——阿比盖尔的追思会在下周五举行,如果有谁想前去道别,我这里有地址。”
其后,有其他组员也同样发表了对克莱尔的怀念,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哭了起来。博士对此加以鼓励。在这个小组里,所有悲伤、愤怒,或者一切不便于对外界展示的情绪,都可以发泄出来,不会有人因此而责备他们,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可怜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幸存者,是彼此依偎取暖的同命人。
然而,黑衣女子仍然一言不发。
她从来不说话。被人问到名字时,她的回答是:“蕾提森特。”
鉴于很多“幸存者”都会使用一个化名来命名自己,也有很多人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参加互助会却拒绝分享自己故事的人也有很多。“不能逼迫任何人开口说话”,也是互助小组的原则之一。他们愿意分享时,自然会分享。
然而,“黑衣女人”已经逐渐变成了这个小组的某种传说。她大概是八个月前来到这个小组的,所说的话仅限于回答自己的名字。她永远穿着黑色连衣裙,裙摆拖地,甚至盖过脚面,然而裙摆却从不见有任何污渍。那些裙子从不重复,但是看上去面料昂贵,剪裁合体,以至于无论站起还是坐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制造出的褶皱仿佛被人为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她有时会戴一顶便帽,帽子上笼着网状黑纱,有时会戴一副黑色墨镜,这些装饰盖住她的眼睛,让人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
但是博士知道,她在看自己。“黑衣女人”只有在他主持小组的时候才会到场。有时候,他能感受到黑纱或者墨镜之下,有两道目光目不转睛地落在他身上。博士面容英俊,接受女性的注视已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习以为常的事情。然而这两道目光不同,它们不是爱慕,也不是猎取。他说不好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什么,是审视还是评价?他也遇到过某位组员向他倾诉自己的恋慕,但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话,包括他。
从墨镜或者黑纱未曾掩盖的脸部皮肤上来看,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嘴唇周围有了一圈不容忽视的皱纹,笔挺的坐姿让她的下巴向外突出,看起来尖削而严厉。
她看起来就像来参加葬礼的。博士,和很多组员一样,都猜测过她的身份,他认为,她也许是某位幸存者的母亲,在自己的子女受到侵害后,来到这个小组寻找某种慰藉。因此他从未逼迫她开口过。毕竟,一个女人每周按时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来倾听这些悲惨到能让人晚上做噩梦的故事,似乎看不出这能带给其自身任何益处。
然而,今天不同。博士几乎快爆发了。她不该今天还这样的,无论如何,起码今天,表现得像个人吧!他知道自己的怒火来自悲哀的一种转化,这在互助小组里经常出现。让他还保持着理智外表的唯一动力,在于他知道主持人如果也失去冷静,会对组员们产生多坏的影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视线偏离黑衣女人,但是今天,在整个互助会的分享过程中,黑衣女人仍然在看他,那双香奈儿墨镜下的目光从未从他身上挪开过一分一毫。
他在停车场拦住了她。阳光非常炽烈,把她黑色的天鹅绒长袖长裙照射得仿佛一件丧衣。他不得不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