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对第一监区的第一印象是:这帮人怎么全是白狗子。
他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一些头脑不大灵光,另一些根本就有点不正常。比如分尸者怀特。他只跟怀特说过几次话,但是就这几次简短的交流,他发现怀特的思维完全是单向的,仿佛别人说什么他虽然能听进耳朵,但是到达不了大脑,他脑壳里的那团玩意儿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与别人的交谈,因此只能自说自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罗德里格斯也只能礼貌地对怀特笑笑,然后继续拿着胶皮管去给卷心菜浇水。
“你知道胶皮管像什么?”怀特在铁栅栏另一边对他喊,然后一手食指拇指握成个圈,另一手的食指在里面进进出出。他咧开一口黄牙大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个世界一流的笑话。
联想到他对自己杀掉的那些女人做过什么,罗德里格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这杂种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把他肠子扯出来。罗德里格斯心想。
在第一监区的所有囚犯当中,只有一个人,让罗德里格斯印象最为深刻,那就是皮涅里迪尼。
首先,他是第一监区里唯一的一个有色人种,来自危地马拉。第二,他不仅正常,看起来还有点聪明。第三,他是个前丛林游击队转行的蛇头。
皮涅里迪尼是个“娃娃兵”,危地马拉内战时成年男子都在战争中死得差不多了,游击队开始掳走小孩子补充兵力,皮涅里迪尼就是其中之一。他被训练成一台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后来阿本斯政权倒台,皮涅里迪尼当时才十六岁,作为污点证人在法庭上指控了多起针对平民的屠杀。此后这人就消失了,直到后来被捕,人们才知道他隐姓埋名,逃到了美国,靠在美国接应偷渡客为生。
罗德里格斯接触过很多蛇头,他讨厌这帮人。要是所有地下勾当里有什么职业比他们贩毒的还要神经质,那就是蛇头了。这帮人又胆小又残忍。他知道有个蛇头为了躲过检查情愿把二十多个男女老少活活闷死在集装箱里。
皮涅里迪尼不止如此。后来他被发现,他会挑选他所“接手”的偷渡者作为猎物,一般是漂亮的年轻女孩和年轻男孩。他把他们囚禁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们,然后再故意制造一个逃生的机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有一线生机而拼命逃跑。他就拿着猎枪,跟在他们身后。他把这个称之为“狩猎”。
在被逮捕之后,皮涅里迪尼交代了自己的藏尸地点,FBI从里面挖掘出了十五具人骨,最小的只有十五岁。
今天皮涅里迪尼倒是出现了,他和以前一样,在慢悠悠地踱着步,只不过身边还有一个人。
罗德里格斯从地上站起来,眯起眼睛看着他们。
那人他见过,是那个中国人。
皮涅里迪尼看见他的时候,中国人也看见他了,抬起手臂向他远远地挥手,脸上浮起一个友善的笑容。两个人一起向这边走过来。
“嘿,罗德!”皮涅里迪尼问候道,“Buenos días!你见过丁教授了吗?”
“你好!”丁教授笑着对他说,“真抱歉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这他妈的算什么。罗德里格斯心想,草坪社交吗?
“介意我下午和你谈谈吗,我已经跟狱方申请过了……”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盖过了他的下半句。
所有的犯人都直起腰来,所有的狱警也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辆集装箱卡车缓缓驶入,顺着外面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像头笨重的大象小幅度地摆动着身体,开进了主行政楼。
“哦!这是核磁共振仪。”丁教授急急忙忙地说,“我要帮金斯堡他们看看怎么安装这个玩意儿……罗德里格斯先生,你介意下午和我谈谈吗?”
“不介意。”罗德里格斯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只要他想,他还是能做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来的。
“说定了!”中国人说完,就急切地向一号监区的大门跑去了。
这就是我讨厌你们的原因。罗德里格斯心想,你我皆是蝼蚁,完全不知道下一秒钟,上帝会不会支使一个顽童把沾满泥巴的脚丫子踩在你的蚁巢上。
【11】
午餐时间结束之后,罗德里格斯遇到了莱彻尔。魁梧而沉默的狱警长喊了一声:“罗德里格斯!过来打扫二楼的厕所!里面都他妈脏成什么样子了!”
他没有吭声,跟着莱彻尔走进二楼的男厕。
狱警长把一个“清洁中”的牌子挂在外面,锁上了门。
“神父今天来问我,有没有办法能让一个自己人进医院。”他紧紧地盯着罗德里格斯。
罗德里格斯扫了一眼他攥着警棍的右手:“你想在这儿给我来一棍?”
“我想的是精明仔。我会弄一台可拍照的手机进来,然后精明仔找人打一架,严重到足以进医院,但是又要清醒到能去特别监护区。”
罗德里格斯的嗓子眼顿时干燥起来。他双手颤抖,不得不紧紧地捏着橙色的囚服才能维持住自己的镇静:“这意思是说,你和神父搞到的那些东西,那个FBI婊子觉得不够,还是说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莱彻尔静静地看着他,说:“听着,罗德,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唯一能让我们俩忍受彼此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把对方脸皮撕下来的理由,就是我们都不喜欢加特纳,还有他干的那些脏事。但是,如果你想搞什么小动作,你最好搞清楚这是哪里。只要你还在星月监狱一天,你不过是一只我随时可以踩死的蚂蚁。”
罗德里格斯噘了噘嘴唇,浮起一抹冷笑:“你也得出去,长官。”
“想报复我你也得等等。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尊敬的神父大人能干点什么?嗯?加特纳现在只允许他礼拜日进来了,这周刚通知到他,你不知道吗?”
他确实不知道。
罗德里格斯想了想,说:“好吧,我会安排的。精明仔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想伪装个脑震荡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莱彻尔点了点头:“医院那边,我能做的有限。我可以画张地图给他,标出特别监护区和医生办公室,让他尽量拍到重金属中毒的囚犯和他们的病历。”
莱彻尔本来想走,手握住门把手时又停下,扭头看着他:“那个亚洲人,丁教授,他有没有问起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听说过。今天下午他要我去面谈,有什么我需要注意的话题吗?”
莱彻尔皱着眉头想了想,挥了挥粗壮如狗熊的手臂:“算了,也许是我多心。我听说他老打听四年前的那场暴动。”
“那我可不知道多少,”罗德里格斯耸了耸肩,“暴动主要发生在第一监区,那天晚上我们在房间里被锁了一夜。”
莱彻尔点了点头,把一个桶子踢到他面前:“好了,现在开始擦地板吧。”
终于把那间又脏又臭的厕所清洗完毕,罗德里格斯走向第二监区的会客室,那个中国人正在里面等着他。
桌子上摆着冷水瓶和杯子,水瓶中漂浮着一片柠檬。在他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丁教授正在笔记本上飞速地写着什么。
“没有录音机吗?”罗德里格斯问道。
“那东西会使人紧张,我一向偏爱传统的记录方式。”丁教授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倒了一杯柠檬水推给他。
干完体力活儿,那杯柠檬水确实沁人心脾。罗德里格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抹抹嘴:“你想问什么?”
“实际上,”丁教授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其实对我来说,你是个确定的案例。我并不认为监狱改造能对你起到什么效果,出狱后你必然会再次参与帮派活动,直到下次被抓,或者死去。”
罗德里格斯抬了抬眉头:“你知道吗?你和你那个同事,黑鬼贝里曼,完全不一样。”
“对啊,我不是黑鬼,我是亚洲佬。”丁教授自嘲道。
罗德里格斯笑了笑,没接茬儿:“那你还想问什么,既然我这个案例在你面前这么透明。”
“我想了解的是另一件事,关于四年前第一监区的那场暴动。”丁教授拿起钢笔,在手中把玩,“你知道那件事的什么情况吗?”
“哥们儿,你也说了,那是第一监区的暴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只听见整个监狱警报呜哩哇啦地乱叫,然后所有牢房的电子锁就锁上了,第二天都没解锁,差点把我们饿死在牢房里。等下午允许我们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第一监区那边在冒着浓烟,狱警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过不久FBI也来人了,我们一切活动全部取消,每天只能待在牢房里看电视。我能知道什么?”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丁教授稍微蹙了一下眉毛,似乎在斟酌即将出口的词语,“四年前,第一监区的暴动,只有一个人逃出去了,查德·赖。”
“你认识他吗?”丁教授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罗德里格斯,“据说,四年前你们都是监狱乐队的成员,是吗?他教了你弹吉他。”
罗德里格斯安静下来,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你想知道关于赖的事?”
丁教授挥了挥手:“在现实世界里哪有天天遇到一个货真价实的邪教教主这样的好事?我最近在研究邪教问题,对他有点着迷。”
这轻描淡写的说辞并不能让罗德里格斯放松。如果这是在纽约街头,他手下的小弟看到自己老大用这样一种安静的方式微笑,会吓得屁滚尿流——MS-13人人都知道,罗德里格斯真正浮起杀意时,往往是笑的。
“查德的吉他弹得很好,他说那叫古典吉他。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看着自己手指上一个旧茧,“我知道他血统很杂,他父亲是华裔,母亲是德国和越南的混血儿,他在德国上过大学,在那儿认识了一个美国妞并且和她结了婚,然后就来到了美国,拿了绿卡。”
他顿了顿:“这些是报纸上说的,他并没有跟我讲过。”
“听说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在美国创办的无上法门会,全球信徒总数据说最高达到三百万人,仅在加州就超过六十万。传说当他凝视你超过十秒钟,你就能感受到来自宇宙的神力。”
罗德里格斯嗤笑了一声:“要是真能这么灵就好了,他每周教一次吉他,到最后能学会的也没几个人,包括我。不过他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
“在哪方面?”
罗德里格斯想了想,说:“各方面吧。当你说话时他会认真倾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让你感觉自己是联合国秘书长什么的。他总有一种巧妙的方式去……我说不好,也不是恭维,也不是阿谀,总之,他让你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有智慧。所以当他求你帮忙的时候你也很难拒绝,就因为怕让他失望。”
“他求你帮忙了?”丁教授问。
“卖给他香烟而已,”罗德里格斯警觉地说,“我和他策划的那场越狱没有任何关系。我猜他搞定了第一监区不少人,不止犯人,还有狱警。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我得告诉你一句真心话:疯子更容易受人蛊惑。”
丁教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的法门经常会用打坐和冥想让人进入一种群体性癫痫的状态,他称之为‘胎婴境界’,说是只有到了这种境界才能让真法之力渗透心灵。实际上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时候人的警觉性和防御心被降到最低,很容易因此被洗脑。他有没有说过自己在狱外有什么亲戚之类的?比如他越狱之后要去哪里?”
罗德里格斯双手一摊:“丁教授,你要明白,四年前FBI来监狱调查的时候,给任何愿意提供线索的人提供了减刑的机会。如果我真的知道,我不会等到现在的。”
丁教授微笑了起来。他的表情非常轻松写意,好像自己身处的不是全美安保级别最高的监狱,而是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沐浴着阳光和湖畔的清风。
“不过,这起暴动也让狱方非常头痛,不是吗?”丁教授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兴致勃勃地盯着他,“据说,赖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路。当时爆炸发生后,第一监区的警卫慌张之下启动了门闸,导致其他监区赶来增援的警员被关在门外。等到有人重启了门闸,狱警冲进来的时候,他早已换上了狱警的衣服,脸上涂满鲜血,假装自己是受伤的狱警混了出去。而在他的囚室里被烧焦的尸体,实际上是那个倒霉的警员。要不是那个警员是个犹太人,尸检时发现他做过环切术,赖就能瞒天过海了。”
罗德里格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聪明人。”
“可是,如果有人想复制他的招数,就不那么简单了。被私营企业承包了以后,监狱加固了电网,还给所有的牢房门装了电子锁。只要主行政楼一个按钮,各个监区就立即封锁成一座孤城。除非……”
他对罗德里格斯莞尔一笑:“除非有人能让主行政楼断电。”
罗德里格斯呼吸一窒。
“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囚犯如果没有特别原因不能进入主行政楼,不是吗?主行政楼的电力室守卫森严,还有一套备用的电力系统,所以监狱的安全性毋庸置疑,看来我是有点杞人忧天啦!”
丁教授对罗德里格斯伸出手去,罗德里格斯不得不和他握了一下。
他快乐地对罗德里格斯笑着,用力地摇着那只汗津津的手:“罗德里格斯先生,谢谢你今天抽出这么多时间来跟我谈话,这对我启发很大。我们下次再见。”
罗德里格斯走出会谈室的时候,感觉自己心跳过速,奔流的血液让他有一种踩在云端一般的不真实感。他必须竭力控制着才能让自己不在走廊上飞奔,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大叫、不要颤抖。他每路过一块能反光的物体就会看一眼自己在这些镜面上的形象:是否看起来镇定而自然,是否在大量出汗,是否面色发红。
他很快来到活动区的操场。因为最近没有“外勤”可出,这里白天也聚集了大量的犯人。他直奔“瘸帮”的地盘,一个室外的篮球架。一帮黑人囚犯聚集在这里打球,他的出现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在有人要跳出来找茬之前,“高仔”抓住了他。
“你疯了?你来干什么?”高个子黑人小声斥责道。
“……要提前动手了。”罗德里格斯看着他,听见自己话语中的颤音。
他向“高仔”摊开自己的手掌,里面是一张被攥得湿漉漉的纸条,上面露出一个潦草的猪形涂鸦。
【12】
最新型的7T核磁共振仪是一台白色的庞然大物,由法国施耐德公司制造,比起1.5T和3T的旧型号能够多做21种测试,扫描还原精度也强很多,因此要比原先重2.4吨。这台机器非常精密,运输时需要超强的保护,谁也说不准震动和颠簸会不会影响里面的精密电子元件。这个项目被批准立项时,FBI的预算部门一听他们要购买这种机器,几乎想也不想就否决了,珍妮弗等人不得不动用了自己在全美所有高等学府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从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医学实验室那里租到了一台。然而,霍普金斯的人不允许他们将机器拆分运输,以免精密仪器在装运过程中受损。而一般的集装箱卡车又无法承受这台机器整体的重量与体积。最后,还是霍普金斯的人好心地找到了当年运送这台机器的集装箱卡车,以及施耐德公司的电气工程师,以便保持整个运输过程不出问题。
现在,他们聚集在主行政楼的一间闲置会议室里,紧张地盯着仪表盘上的数据。表示“测试正常”的小绿灯依次亮起,屏幕上的数据滚动完毕,“FUNCTION”的字样显示出来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能说服霍普金斯学院把他们宝贵的仪器外借、找到能够运送如此庞大而沉重的仪器的运输车辆,包括在星月监狱找到合适的空间来放置,这一切简直是神迹。我现在简直想去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了!”马科维奇欣慰地去拥抱施耐德派来的那位工程师。
“能说服加特纳才是真正的神迹。”珍妮弗笑着摇摇头,并拒绝了他热情的拥抱。
她的组员并不知道她为说服加特纳耗费了多少力气。在仪器运送来之后,加特纳才突然提出,这台仪器的功率太大,电压过高,很容易烧坏监狱的电网,因此拒绝他们使用。
珍妮弗气得发抖,为了避免后期各种意外,在向监狱方递交调查申请时,她特地制作了一份确认清单,每一项后面都有个打钩的空格。这里面就有一条是确认监狱电网可承受的最大电压,后面明明白白地打了个钩,而且给出了数据,显示完全是在可承受范围内的。
她太熟悉办公室政治的官僚主义手段了,这只是个借口。她拿出一份星月监狱的年度维护报告质问加特纳,报告上记录了CAC集团接手星月监狱后,特地对监狱的电网进行的升级改造,以便所有的电子锁和门禁系统能正常使用。这份报告上关于星月监狱电压最大承载量的数据,和那份有加特纳签名、亲自填写的确认清单上的一模一样。
在她的强压之下,加特纳最终软化了态度,做出了极不情愿的退步:他说第四监区和第五监区的犯人白天都在工厂工作,牢房没人。也就是说他只能提供限时供电,在这台机器启动时,切断第四监区和第五监区监舍的供电,以保证电压不会超载。
珍妮弗在心底冷笑,脸上却立即换上了和蔼的微笑:“监狱长,您提供的帮助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当然,作为交换,她再没提起去犯人工作的地方查看的要求。
埃切维利亚神父交给她的资料,她详细地看了四五遍。作为一名曾经的FBI调查员,这份资料的漏洞太多了,这上面几乎全都是口述,口述的资料又没有经过签名,她怀疑其中一些人已经死去,变成了骨灰盒里小小的一撮灰尘。没有工厂的明确位置,没有照片、没有视频,甚至没有录音,它们太零散了,形不成完整的证据链。
她并不怀疑埃切维利亚神父说的都是真的。在旅馆里,她好几个晚上彻夜难眠,始终在扪心自问:珍妮弗·特兰多,如果是十五年前的你,你会怎么做?那个充满正义感的热血警探,在性别歧视如此严重的年代里,以最优异的成绩在她的男性同僚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FBI探员。
她从床上爬起来,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洗脸,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在黑暗中坚毅地回望着自己。
她从未改变。然而,她比过去更加沉稳了。
她来星月监狱之前,她的上司曾经找过她。
那个男人很少对下属推心置腹,却在喝了一大杯威士忌之后对她说:“珍妮弗,这世界上最危险最肮脏的地方不是帮派分子的老巢,而是政治。我们就像非洲草原上和象群一起迁徙的狐獴,只能在巨兽的脚下左躲右闪寻找可以容身的地方。”
这位上司对她传达了一项任务。
CAC集团代表的是保守党派的势力。而自由党派想要剪除他们的势力,没有什么能比让星月监狱陨落,从而让推动私营监狱计划的议员与州长下台更完美的了。
星月监狱的情况确实非常糟糕。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伙食很差,CAC集团承诺的改造项目也没有完全落实到位。事实上,甚至还没有过去联邦政府负责运营时好,CAC接手后,逐步停止了犯人组建的乐队、美术教室、健身房等项目,只是保留了这些设施,以便应付检查时拿出来表演一番。他们以极低的费用将犯人的劳动进行外包,缩减休息时间和降低劳动保护。然而,这些东西并不足以撼动CAC集团的根基——如果这些事情被揭发出来,他们只需要把加特纳推出来当挡箭牌,只要对国会稍加游说,就能继续获得续约。
然而,揭发这些事情的人,比如她自己,可能就要倒大霉。
除非一击致命,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否则,贸然出击,只能落得个自身难保的下场。
因此,她才找到了丁。把那张画着猪形涂鸦的纸条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她说:“丁教授,我需要你的帮助。”
年轻的亚洲学者听着她的讲述,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嘴,从指缝中漏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天哪!这也……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并不是执法者,教授。”珍妮弗绞着手指,“但是,你是现在唯一能在监狱里自由活动的人,加纳特对你的防卫心并不高。我需要你去一趟那个医院。只要几张照片就好。”
只要几张照片就好。
【13】
丁教授被揍了。
他在监区和MS-13的罗德里格斯讲了几句话,一开始罗德里格斯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突然就变了脸。据当时在场的狱警说,罗德里格斯脸色发白,青筋暴起,看上去好像要把那个亚洲人给活活撕碎了一样。但是以他在监狱的地位,亲自动手未免太有失身份。所以罗德里格斯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他走后不到三分钟,几个拉美人把亚洲人拖到一个监控死角胖揍了一顿,在狱警到来前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个小白脸趴在地上,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呻吟着。
此时此刻,他们坐在莱彻尔的办公室里,莱彻尔把冰袋递过去,让他敷一敷颧骨上的瘀青。
亚洲人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还说了声“谢谢”。
太有礼貌了。莱彻尔忍不住长叹一声。让这种小白脸住在监区本来就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主意,他完全不明白加特纳同意这个要求时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不过,这顿拳脚应该足以让这个书呆子清醒一点,然后打消这个念头了。
“你一定很好奇我对罗德里格斯嗦了很么……”亚洲人口齿不清地说,因为扯到了嘴角的裂口,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我不好奇。”莱彻尔冷冰冰地说,“在监狱里,有时候打别人一顿是团队建设的好方法。”
亚洲人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回去住吧,和你的FBI同伴们在一起,我听说那家酒店相当不错。”莱彻尔站起身来,打开门,“今晚你不能再住在任何一个监区了,我怕有人半夜对你不利。来吧,我带你去警卫休息室。”
他把亚洲人送回警卫室,道了晚安,就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作为狱警长,莱彻尔有自己的屋子。这是个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尽管莱彻尔在这儿住的时间比在家都长,但是屋子里朴素而整洁,能彰显个性的个人物品并不多,大多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唯一一点不同的东西,是一张1994年的《肖申克的救赎》电影票根,贴在小书桌一张双人合影的相框上。
《肖申克的救赎》上映的时候,莱彻尔刚刚结束休假,从菲律宾美军基地回到国内,新婚不久的妻子拉着他一起去看电影。热恋中的人永远多愁善感,他和妻子为结局热泪盈眶。电影结束后,妻子吸着鼻子对他说:“我不懂,亲爱的,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他揽过妻子,吻她头顶的发旋儿:“亲爱的,我也不懂。”
然而,十年之后,他们离婚的时候,妻子在律师事务所恶狠狠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把钢笔往桌上一拍,对他说:“你就和你的监狱过一辈子吧!”
前妻起诉时坚决要求获得孩子的监护权,并且提交了他在监狱执勤的工单作为证明。他请的律师看了那串长长的单子一眼,就小声对他说:“……我们还是放弃监护权比较好。”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赢。他甚至知道,自己哪怕争取到了监护权,反对得最厉害的人,搞不好就是孩子们。
他的两个孩子对他毫无感情,而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他还记得他教小女儿骑自行车的时候,大女儿从房子里冲出来,一把把哇哇大哭的妹妹揽在身后,对他大吼:“她不是你监狱里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