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护自己小妹妹的样子像一只瘦弱又坚定的雏鸟,明明羽翼未丰,眼中却充满熊熊怒火——那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他。
到头来,莱彻尔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难道一个人在监狱里待久了,真的就离不开这个地方了吗?包括狱警本人吗?
十几年前,他在菲律宾认识了在那边教英语的一位女教师,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热带风情里相爱,并且结婚。那时候两个年轻人斗志昂扬,认为尘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他们的爱情。然而后来回忆那段疯狂的青春岁月,莱彻尔总有种怀疑,是第三世界国家给了两个美国人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退役以后,莱彻尔回到妻子的出生地纽约定居。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新的生活。他做过一段时间警察,但最终因为无法和搭档好好相处而辞职。那段时间他四处投简历,大多杳无音讯,直到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狱警的工作。虽然离家比较远,但是他需要养家糊口。
然而入职不到一周,他就发现,这可能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作息有规律,纪律森严,上下级关系明确。这里和军队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他似乎天生就是这块料,很少出现狱警们普遍厌倦又消沉的情绪。他甚至主动替同事承担了很多轮替,以保证他们能在想要的时间段休到想要的假。而这也不是全无代价的,他几乎从未和家人度过一个完整的圣诞节或者感恩节,每次休假回家也只是收拾一下替换衣服,然后拿着一瓶啤酒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在离婚之前,前妻曾经恳求过他、威胁过他,让他换一份工作,以便能多陪伴一下家人。但是莱彻尔并不愿意。
他十八岁那年加入军队,一直到二十八岁退伍。他来自一个平凡无奇的南方小镇,出自平凡无奇的家庭,第一次来到纽约时就感到无比恐慌,仿佛自己随时会被淹没在人潮中。浑浑噩噩的少年时代之后,是军队教给他纪律、尊严,以及人世间的一切规则。他不懂最流行的网络用语,也不太适应人际关系中那层圆滑的虚伪,他在外面永远像个大号宝宝,笨手笨脚,幼稚可笑。他宁愿回到监狱,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东西。
四年前暴动发生的时候,他是第三监区的区长。警报响起之后,他第一反应是清点狱警人数,确保值班警员全体都在,然后确认牢房门是否锁好。这之后,他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第三监区警戒,另一部分人由他亲自带领,驰援第一监区。然而还没到第一监区的大门,他发现其他监区,甚至主行政楼的狱警都在向大门口跑,于是他改变主意,带着第三监区的狱警们奔向第一监区的一处矮墙。那里曾是一个紧急出口,后来被填上了,但是施工比较粗糙,墙面上永远有一道大裂缝。不出所料的是,他们赶到时正听到里面传来汽车轰鸣声,有人偷了第一监区运输物资的皮卡车,正准备开动它撞塌那堵墙。莱彻尔要求所有狱警一起对墙内大喊:他们已经在外面布置了机关枪,敢从里面冲出来的一律扫射。迫使墙内的人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最后,由于他的调度有方,本监区内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犯人趁乱越狱,也为第一监区的增援起到了关键性的帮助。由于当时的狱警长殉职,他则因这次出色的表现受到嘉奖,被任命为星月监狱的新任狱警长。
然而这四年里,他过得并不舒心。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加特纳。
他第一次见到特里佛·加特纳的时候,对方介绍说自己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就像他到处吹嘘的那样。然而上任不到半年,莱彻尔就发现,加特纳所谓的“管理经验”,就是为私营企业在东南亚运营血汗工厂,他对于监狱管理一无所知,仅有的那点知识,搞不好还是看《越狱》剧集得到的。真实的监狱不是电视剧,加特纳那套管理方式无非是胡萝卜加大棒,一方面对狱警权力刻意纵容,另一方面对犯人内部的违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莱彻尔仅有高中学历,曾经对这位有着光鲜履历的上司充满敬意。他试图和加特纳深入地谈谈他的看法,但是加特纳仅仅是摆了摆手。
“莱彻尔,你要明白,这些人就像老鼠。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们互相撕咬,选出一个头目,我们控制住这个头目,就等于控制住整个群体,你明白了吗?”
莱彻尔当然明白。他明白这是二十年前《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管理方法!现代监狱早已不是这样子的了!
不明白的人,是加特纳。
星月监狱里的重刑犯,除去第一监区那些变态疯子、连环杀人狂不谈,剩余的监区中约60%的囚犯都有帮派背景。加特纳认为,犯人们会在“撕咬”中彼此对立、仇视,事实上他们不需要“撕咬”就能选出自己的头目,这些人在进监狱之前就有自己的江湖地位和帮派等级。狱方对待囚犯的高压手段很多都超过了人道主义的容忍范围,更让囚犯们产生了一种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信念。
加特纳认为,纵容犯人私下倒卖香烟、色情杂志,甚至毒品,是狱方的小恩小惠,然而这却给了狱警们一个赚外快的机会。监狱中有自己公开、合法的超市,然而目前监狱里流通的各种生活用品的总量,搞不好已经是超市存货的十倍以上!而且完全不需要用良好表现赚取的积分兑换,只需要对帮派首领表现忠心即可!这么多非法物品是怎么走私进来的?那只能靠狱警。每一个狱警结束休假后,带回来的行李总是满满当当的。加特纳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可怕,四年间,狱警们发财的方式已经不仅是靠贩售比市面价格贵一倍的香烟,他们甚至在狱外直接与黑帮联系,帮他们安排与狱中帮派分子会面。
加特纳大错特错了。他的方式,使得整个星月监狱的犯人,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甚至一些非帮派出身的普通人,入狱后一旦看清形势,就会迅速向狱中的帮派组织靠拢,以求得到庇护。
这个地方不是军队,而是帮派。
莱彻尔和加特纳彻底翻脸,因为一名女牙医。
这名牙医已近五十岁了,赘肉满身,而且又丑又老,但囚犯们绝对没有非超模不可的挑剔。牙医自有场地,只需要把房门一锁帘子一拉,看诊台上就能完事。她收费公道,口活二十,全套五十,但是必须二十分钟内完事,免得耽误她下一单生意。莱彻尔对此忍无可忍,加特纳却觉得让犯人们有个发泄渠道也没什么不好。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莱彻尔威胁如果不辞退此人就要向司法部举报,这势必招致联邦监狱局的严格审查,加特纳不得不妥协,开除了那名女牙医。
因为莱彻尔不属于私人安保公司,他是一名具有执法资格的警务人员,因此加特纳无权直接开除或者调动他的岗位。他能做的,就是玩弄办公室政治,孤立莱彻尔。
就在接到FBI的研究申请之前,大概有整整半年,莱彻尔在星月监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他无权调动狱警,他做的一切决定都会被加特纳推翻重来。加特纳要么随机布置一些又累又脏的杂活儿让他去做,要么干脆什么任务都不给他,让他无所事事地在监区之间游荡。没人敢向他表示稍微一丁点儿的示好,相反,只要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加特纳,就能换取加薪或者更好的工作时间。
莱彻尔用他“骄傲的南方人”的态度默默应对了这一切:忍受,但是不妥协。他认真核对执勤记录,审核会面申请,安排常规检查……就是没有提出加特纳希冀已久的辞职申请。
莱彻尔在狭窄的小盥洗室里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刷了牙。他本来想冲个澡,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到一种从内到外的疲惫。
他躺在床上,盯着霉点斑斑的天花板,这是好几个雨季以来留下的痕迹。
所有的警卫室都很久没有翻新过了,包括这间。加特纳对于监狱的运营管得很紧,他一上任就解聘了之前的财务与会计,新带进来的人都是他在做私企运营时的旧部。这些人每个月只来那么几天,做完加特纳指示的账务之后,立刻就走,绝不停留。他们经手的账目被锁在加特纳的保险箱里,没人能经手。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莱彻尔得知他们去年的经费支出中有一项居然是警卫休息区装修费用,他可能永远也怀疑不到这上面。
他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一个监狱管理局的会计,付了她一笔钱,让她把星月监狱的财务报表复印给他看。也许是为了彰显私营企业的优势,账目做得异常清楚而专业,一目了然,让他这种毫无财会背景的人也能发现,上面很多支出根本不是事实。
监狱在日常运营方面的支出太大了,有些从未发生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比如警卫休息区翻新,只这一条就花了接近十万美元;比如对监狱电网的升级改造,这一项列了六十五万美元。而实际上,只有几个电工时不时会来修一下灯泡,整个监狱沿用的仍然是六年前的旧管线。因为电压过大,夏天夜里他们会停掉监区的空调,犯人们不得不睡在水泥地上,以免被热出褥疮。
他曾经向司法部写过匿名举报信,然而这些信件石沉大海。他想,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更具爆炸性的丑闻,而这一次,必须一击制胜。
他知道犯人们的“外勤”,除去从不出外勤的第一监区,每一个监区都有囚犯陆陆续续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咳血、便血、腹痛、头痛、呕吐、皮肤溃烂……按照监狱卫生条例,他们要对当局报告传染病的可能,然而加特纳只是命令把这些人立即转移到医院的特别监护区。那是医院的五楼,自从第一个病人进驻后就被严密监视起来,名义上是防止传染,而监区里只是象征性地喷了一些消毒剂,再没有别的动作。
令人不安的传言在犯人之间流传,所有人都在悄悄谈论一家化学危废回收工厂。加特纳的应对方式简单而粗暴:不许谈。所有人对外联络的手段都被监视,所有向外面传递的信息都被监控,犯人们互相告密,被揭发者就会被狱警随便找个茬儿,打碎下巴。多年以来,加特纳在这家监狱造成的高压氛围让犯人们无法信赖任何人。
加特纳或许对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充满得意,但是莱彻尔知道,这不对。当你给一个密闭的空间施加了太大压力,就会把它变成一个高压锅,稍有不慎,它就会从内部爆开。
这也是他不得不和埃切维利亚神父合作的原因。他负责收集证据,而埃切维利亚神父负责将它们传递出去。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信任埃切维利亚神父。他们俩之间唯一的共同立场就是想让加特纳滚蛋,至于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分歧,那可以日后再提。
……埃切维利亚神父。
莱彻尔阴沉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倒影也在回瞪着他。
如果他得到的信息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人,也许是他毕生所见过的、最危险的人。
突然间的黑暗打断了他的思绪,莱彻尔茫然地眨了两下眼,几乎以为自己是瞬间失明了。
他猛地打开盥洗室的门,窗外暗淡的月光洒进室内,屋子里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白惨惨的薄雾。
他没有失明。
星月监狱的供电被切断了。
【14】
莱彻尔把手枪装在枪袋里,又拿了双筒猎枪,冲出门去。
走廊上已经有当值的狱警冲出门来,他们只能凭走廊上幽暗的月光看清彼此的制服。
“长官?”对方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是!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十八个!”对方咒骂了一声,“为什么备用电源没有启用?”
“那破玩意儿需要人工启动。总控中心!总控中心!”他在无线电里叫道。
总控中心很快回话:“莱彻尔长官!我们五个都在,电力被切断了,现在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我派两个人上去,然后你们把大门锁起来,谁来也不许进入,明白了吗!”
“明白!”
莱彻尔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去总控中心:“剩下的跟我去备用电力室!”
他们向一楼的备用电力室跑去,莱彻尔猛地想起来:“那个亚洲佬呢?”
“……丁教授?”几名狱警面面相觑,“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个房间。”
“不,他和乔尼他们在一个房间。”
“乔尼的房间锁了……”
几个人在楼梯上愣住了,这时无线电里有人在叫:“莱彻尔先生!”
是丁教授。
“丁教授!你在哪儿?”
“我在一楼!我看到有人从备用电力室跑出来,别过去!我怀疑那里有炸……”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灼人的明光一下子吞没了他们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飞石与爆炸气流,几个人一下子被掀翻在地。
莱彻尔的视野被无限地拖慢了,仿佛进入了电影中的子弹时间。他能看到鲜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把视野染得鲜红,他的灵魂与肉体像被爆炸强大的冲击力分离了,一个透明的自我漂浮在被爆炸摧毁的楼梯上,束手无策地看着那具肉体还在挣扎着坚持站起来。
很快,他看到一双脚向他跑过来,亚洲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正在激动地向他大吼着什么,可爆炸引起的耳鸣导致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亚洲佬和旁边的一名狱警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着他拼命地向前跑去。
然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混乱。
莱彻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狭小又黑暗的空间里,有人正用一块难闻的破布擦拭着他的脸。
“莱彻尔警官!”亚洲佬惊喜地小声叫道,“太好了,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是哪里……”莱彻尔抬起手来,扯掉了那块沾满血渍和油污的破布。
“他们进入主行政楼了!”有人大吼一声。
一阵密集的枪声哒哒哒传来,莱彻尔猛地坐起来。
这里是主行政楼顶楼的会议室,他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夜了。
昨晚,星月监狱突然断电,造成了所有监区的电子锁瞬间失效。几乎是同时,有人炸毁了备用发电机。从第二监区到第六监区,犯人们利用削尖的钢管与狱警展开肉搏,尽管武器极其原始,人数上却占绝对优势,当值的狱警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一小部分人逃往主行政楼。
然而,由于在楼梯上遭遇爆炸,主行政楼留守的十八名狱警中,有两人当场死亡,四人失去战斗能力,莱彻尔因被流石击中而昏迷不醒。群龙无首的狱警们无法有效反击,只能坚守在主行政楼里,一边对外求援,一边封锁所有进出口,希望能在外援到来前尽量拖住囚犯们的进攻。
尽管莱彻尔未能指挥战斗,但是这部分狱警还是展现出了可贵的战斗组织能力。一方面,他们利用消防水喉喷射任何试图进入大楼的犯人,另一方面,他们死死守住了位于主行政楼的军械库,没能让犯人们靠近。
然而,这些囚犯不同于平日里的纪律散漫、彼此争斗不断,表现出了高度军事化的纪律性与战斗能力。他们使用在各个监区搜集来的军火、汽油,以及自制炸弹不断进攻,并且向消防水喉投掷尖头钢管,扎破水管。凌晨一点多时,他们成功地在一楼制造了一起火灾,逼得狱警们节节败退,不得不一再向楼顶移动。
在数次转移中,狱警们好几次想要把昏迷不醒的莱彻尔留在原地等死,反而是一直被他叫作“亚洲佬”的丁——当时留宿在行政楼,因为找厕所而目睹有人在备用电力室放置炸弹的那个书呆子倒霉蛋,坚持背着他一起撤离,才让他活着目睹了这场落败。
是的——这场防守战,必定要以失败告终了。
莱彻尔捂着脑袋,丁撕下自己衬衣的袖子给他包扎了头部。眩晕感让他觉得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恶心,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忍住呕吐的欲望,挨到窗边查看情况。
这时天色还没有大亮,整个窗外却亮如白昼,从三楼的位置向下看去,院子里到处燃烧着火光,一丛灌木被整个点燃,枯焦的枝丫间腾起熊熊浓烟,飘散在天空中。火光之间可以看到遍地横尸,有些是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有些是穿着卡其色制服的狱警。
他们躲在三楼会议室里,楼梯口被横七竖八地堆上了很多办公家具,铝合金制的柜子被推倒当作掩体,地上到处是水渍,随着犯人们关掉主行政楼的水闸,消防水喉也不能用了。
一些杂七杂八的枪支弹药横在会议室中间,是狱警们在撤离时从枪械库里抢出来的。然而他们肯定拿不完。剩下的那些,此刻正在楼梯上哒哒作响,试图把狱警们的防守线撕开一个口子。
莱彻尔拿过一支步枪,准备加入战斗,这时听见窗边有人欢呼起来:“看!军用直升机!”
一阵轰鸣声随即传来,灼人的白光从空中落下,探照灯的圆柱形灯光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同时,扩音器里传出“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的吼声。
“外援到了!!我们有救了!!”狱警中有人欢呼起来,有人喜极而泣。
然而,欢呼声还没有过去,一声尖啸破空而去,一枚火箭筒发射的破甲弹击中了直升机,后者在半空中徒劳地旋转着、旋转着,最终跌落在监狱外面的海崖上。
爆炸声之后就是火光与浓烟。
室内一片死寂,衬托得外面犯人们的欢呼声极其刺耳。
“投降吧。”莱彻尔扔掉了手中的步枪。
“……他们会把我们都杀光的!”有人尖叫道。
“继续抵抗也是一样,”莱彻尔叹了一口气,厌烦地踢开一只空箱子,动手撕扯窗边的旧窗帘,“他们拿了枪械库里的火箭穿甲弹,但是却没有用来进攻,这说明他们想让我们活着——给他们与司法部的谈判增加筹码。”
莱彻尔的想法是对的。
天色蒙蒙亮,淡淡的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院子,到处都能看到激烈的肉搏战留下的痕迹,血迹、弹孔……一棵被烧得只剩下枝干的树,枯黑的枝丫上还有余火未熄,正绝望地向天空喷发着淡淡的黑烟。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死者的尸体拖到一起集中起来。
罗德里格斯命令俘虏们在室内篮球馆集合在一起,所有人都双手抱头,跪成三排。围绕着他们的约五十名囚犯,每个人都荷枪实弹。罗德里格斯叫莱彻尔和丁跪在前排,然后拿出一个智能手机,对准了自己,以及身后的犯人。
“早上好,”罗德里格斯对着手机的前置镜头说,“我名叫卡梅隆·罗德里格斯,是星月监狱的一名犯人。如果有人早上看过早间新闻,大概就会知道,昨晚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暴动。我们,也就是囚犯们,大获全胜。”罗德里格斯把手机稍稍往后侧了一下,让跪着的狱警们入一下镜,“这边有二十二名狱警和一位FBI犯罪学专家,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人质。”
“……这家伙在……?!”莱彻尔不由得喃喃自语。
“直播。”丁在他身旁小声地说。
罗德里格斯继续对镜头说:“在媒体开始大规模审判我们之前,我希望公众能先听听我们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走上了暴动这条路。”
他对身后的囚犯们做了个手势,有人扯开一条床单,上面用简单的几笔,画出了一个猪的形状。
犯人们齐声呼喊起来:“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整齐划一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数只手捏成了拳头,像一只只愤怒的枝丫伸向天空,像要把那晴空撕裂一般挥舞着。
“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起码不要死得像头猪!”
呐喊声响彻云霄。
在丁教授他们到来之前,星月监狱内犯人的生存状况,已经坏到一个不能容忍的地步了。每个人每月只发一小片肥皂和一卷手纸,想要得到足够的生活物资,哪怕只是一管牙膏,都要靠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换取,尤其是“出外勤”,也就是在一家神秘的化学危废工厂工作。据犯人自己统计,约有二百人参与了这项工作,八十人因重金属中毒而死亡,幸存者也多半落下了无法治愈的疾病。犯人们通过合法的渠道向司法部提交过申诉,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们认为,有某种神秘的政治力量阻挠了这件事的曝光,如果不采取极端手段,迟早自己也会因为这项工作而丧命于此。
“我们是为了活下去。”一名犯人在镜头面前举起他关节肿大、流着脓血的手指,“我有十五年刑期,但是十五年之后我还想活着出去看一眼我的家人,我不想死。”
“我们申诉的材料或许不够充分,我们只是一群囚犯,能收集的资料有限。但是我们现在把这份材料放在网络上,由大众来自行判断。”
“我们的要求如下:第一,立即免除特里弗·加特纳监狱长一职,并且对狱方的腐败行为展开调查;第二,我们要求对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赦免,由纽约州法院签字盖章,保证不对任何参与此次暴动的犯人进行起诉;第三,我们要求对在化学工厂工作的犯人进行全面体检,由政府支付幸存者的医疗费用以及对死者家属的赔偿。”
这场直播持续了整整43分钟,白种人、拉美人、黑人、亚洲人,不同种族的犯人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在镜头面前讲述他们的故事。有犯人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着实时直播,在警方强行切断他们的直播之前,点击率已经超过五百万,约有二十万人在网络上收看了这次直播。
犯人对此早有准备,他们注册了好几个账号用于继续在网络上发布视频。与此同时,联邦监狱管理局的电话打了进来,通过莱彻尔的手机。
罗德里格斯从一个囚犯手上接过来,按下了免提键:“请讲。”
对方大概是没有想到他的语气如此冷静,迟疑了一秒才开口:“我是联邦监狱管理局局长格里高利·克雷恩,你是?”
“我是这次暴动的总负责人,你应该在刚才的直播中见过我了,我是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局长先生,我想我们就免去寒暄的必要,直接来谈谈条件吧。”
在罗德里格斯与监狱管理局谈判的时候,莱彻尔一直在观察。整个篮球馆就像一个临时的指挥室,周围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有几个囚犯专门负责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事件热度和舆论,有人报告大门处堆障的进度,有人对罗德里格斯的谈判过程进行记录。然而无论做什么,这些囚犯的纪律性远比莱彻尔想象的好太多了,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周围持枪走来走去警戒他们的犯人当中,不乏以前被狱警痛揍过的,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做出哪怕是吐口水这样的侮辱行为。
“……他们,”莱彻尔顿了顿,“行动就像部队。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丁如梦初醒地扭过头来,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还能有谁。我不懂,这些人在做囚犯的时候没有一天安生的,然而现在,”莱彻尔抬抬下巴,指着周围一言不发、警惕地盯着身边来回走动的巡逻者,“拉美人,黑人,白人,统一行动,服从命令……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以为这就是监狱的意义了,”丁苦笑了一下,又问道,“罗德里格斯为什么把我们两个单独撇出来?”
“你们两个!不许说话!”一名囚犯对他们叫嚷着。
丁举起双手,做了个合作的姿势。
“没关系,”罗德里格斯打完电话,走了过来,顺手把手机递给一名囚犯,“我想,让莱彻尔警官了解一下目前的形势,有助于培养和他的合作。”
罗德里格斯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椅子上。
莱彻尔观察着他。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是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权威感,和他印象中那个鲁莽而凶狠的黑帮分子完全不一样。如果这是演技的一部分,那么好莱坞应该对这枚遗珠大为惋惜。
“我承认,你让我非常惊讶。”莱彻尔说。
罗德里格斯微微侧了侧头:“所有的狱警大概都这么认为。”
“你们策划了多久?”
罗德里格斯仰起头,稍稍计算了一下,说:“三个月。说真的,我原本没想到会这么成功,毕竟,一开始我们的武器只有削尖的水管,这还是在修理厂工作的兄弟们偷偷弄回来的。至于炸药嘛……”
“是你从农场弄回来的,”莱彻尔疲倦地搓了一把脸,“一股化肥的臭味儿。”
“硝酸铵、还原剂,再加一点燃料。”罗德里格斯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一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笑容,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抓住猎物之后的得意,似乎只是觉得,这时应该笑一笑,才做出这种表情的——这让罗德里格斯一瞬间看起来像个假人。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罗德里格斯站起来,对他们说:“莱彻尔狱警长,我先警告你,反抗是无谓的。我们攻破了你们的枪械库,现在看守你们的弟兄们手里都有枪,你们没有机会。所有活下来的狱警都是我们的人质,也是我们和联邦政府谈判的筹码,我不希望你们受伤,所以在我们与政府达成一致之前,我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食物、水和医疗。但是,最轻微的反抗,也会导致当场射杀,你明白吗?”
“明白。”莱彻尔说。
“好的。”罗德里格斯点了点头。
目前,星月监狱共扣押了二十三名人质,这也是罗德里格斯手中最有用的筹码。他在谈判中一再保证,只要不对监狱强攻,他就不会伤害人质。至于什么时候释放人质、交出监狱,则要看联邦政府何时能答应他的要求了。
莱彻尔太熟悉政府的谈判套路了,无论罗德里格斯提出什么要求,他们必定不会同意,也不会否决,只是不停强调自己需要时间,自己没有权限。理论上他们说的确实没错,特赦令只有总统才能签发,州法院对此并无管辖权。作为谈判善意,司法部应允对特里弗·加特纳进行调查,然而其他的东西,都需要时间……总之就是拖,拖到能得到上级部门一个明确的方案,保证自己不在行动过程中负有关键责任。
然而,新媒体时代,犯人并不需要接受媒体采访才能传递自己的信息,他们直接利用直播向公众传递信息,告诉他们星月监狱里的种种腐败与恶行。这些直播给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所有的社交媒体、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谈论此事,虽然调查尚未展开,舆论的导向却对犯人一方极为有利。因为强大的舆论压力,当天上午,司法部便宣布暂停特里弗·加特纳的监狱长一职,并对他展开行政调查。当天下午,又同意了犯人一方引入一个谈判中间人的要求。
理论上,联邦政府不会允许这种事情:无论是谈判专家还是执法人员,送人进去,最大的可能,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质。然而,罗德里格斯提出的人选,却让联邦政府大跌眼镜。
他们要的,是埃切维利亚神父。
【15】
当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埃切维利亚神父进入了星月监狱。他的出现,受到了小范围的欢迎。
尽管被囚犯们热情地拥抱来拥抱去,埃切维利亚神父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正相反,他显得忧心忡忡。
这时,距离暴动发生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小时。
埃切维利亚神父带来了一些医疗用品,这些都是州政府提供的,算是对犯人一方释放出的善意。作为回应,罗德里格斯同意将重伤者转移出监狱,由未参与此次暴动的轻刑犯护送。医院特护区重金属中毒的犯人也被一并送出了监狱,作为化学危废处理工厂事件的证据,取证,并由专业医院进行治疗。
作为谈判的中间人,埃切维利亚神父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面见了所有的人质,并且对外报告人质的人数、健康状态、待遇等问题。他对外界一再保证,自己未受人身威胁,并且一定会从中斡旋,尽力使星月监狱事件早日解决。
罗德里格斯关上了监狱长办公室的大门,现在,屋里只有他和神父两人了。
“你们之前要求与州长直接对话,我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这不会发生了。州长甚至不会直接出面,他的秘书向司法部转达了他的拒绝。”
罗德里格斯呆了呆,苦笑了一下,骂道:“怂包。”
“州长都不会出面,就别谈总统了。你们不会得到特赦令的。”神父叹了口气,把手指伸到自己领子里,扯了扯咽喉处的白色圣痕,减缓一些脖子处的压力。
“真正的坏消息是,如果你们不妥协,特警队计划在六小时后发起强攻。他们认为,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应该进行无差别扫射,不管是人质还是囚犯,一律杀死。事后再把事情栽赃到暴动者身上就行了。”
罗德里格斯豁然站起:“……什么?!可是他们在电话里……”
“那是政治姿态!”神父吼道,“没有人愿意承担无差别杀人的责任!他们只是摆出一副愿意和谈的姿态来而已,他们耍了你,卡姆!”
罗德里格斯把面孔深深地埋进了手掌中,颤抖的手指把头发撕扯得越来越紧。
埃切维利亚神父皱着眉头,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卡姆,我觉得这件事不……”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经被另一双嘴唇堵住了,他的秘密情人忘情地亲吻他,吻得如此绝望,仿佛死神正在他们身后窥探。
神父不得不用力才能推开他,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卡姆!你疯了!”
“我当然是疯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吼回去,“你不是一直就这么看我的吗?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神父捏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手,低低地叹了一声:“……卡姆,你知道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们,都要死了。”罗德里格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空洞地喃喃道,“全完了,一切都是徒劳。”
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神父走上前,把罗德里格斯的脑袋搂进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发旋儿:“不是没有转机的,卡姆,不是没有转机。你听我的,我会把咱们都救出去。我们逃离这里,逃离黑帮,我们可以偷渡去墨西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听你的,弗兰奇。但是要怎么做?”罗德里格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萌生出十几岁孩子般的欣喜。
“第一监区的犯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第一监区。他们没参加暴动,也没有伤亡,我只是让人看住了他们而已。”
“好的。”神父捧起他的脸,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得找到皮涅里迪尼。”
“……为什么?”罗德里格斯困惑地问。
“因为他的室友,查得·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从星月监狱成功逃出去的人。”
罗德里格斯更加困惑了:“可是新闻上说他是假扮狱警混在人群中逃出去的。”
“不是这样。他们只是从死在他囚室里的那个替死鬼,穿着查得·赖的囚服推断出的这一点。实际上,那天晚上收治的犯人和狱警都有记录,并没有狱警中途逃离救护车的记录。没人知道查得·赖是怎么做到的。”神父吻了吻他的额头,“除了皮涅里迪尼,赖的前室友。”
“他在告解时亲口对我说的,只有他才知道赖是怎么逃出去的,以及,他如今在哪里。”
暴动当晚,虽然所有的电子锁都骤然失效,但第一监区,却是唯一一个没有直接参与暴动的监区。鉴于四年前由第一监区发动的那场小规模暴动,第一监区受到了最严密的监控,被隔绝于其他监区之外,既不跟他们一起工作,也不跟他们一起活动。因此,他们也完全没有收到当夜暴动的消息。断电之后,有一部分犯人根本毫无知觉,在漆黑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另一部分人则茫然地待在房间里等待狱警到来,直到犯人们迅速攻破第一监区的大门,他们才如梦方醒。
罗德里格斯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电力恢复之后,他命令继续关押这些人,不许自由活动。对这些人来说,日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看守者从狱警变成了囚犯。
在入狱之前,罗德里格斯确实听说过皮涅里迪尼的名字。他在危地马拉帮派中还没有被忘却,然而任谁说起来,都会叫他“那个死疯子”。对于以人口贩卖为主业的帮派来说,他只挑最漂亮的受害者下手,简直像是在一筐苹果里挑最饱满的那个咬一口扔掉,是很大的资源浪费。更何况,因为这件事闹出了很大的舆论争议,而当时的州长在上任时把打击犯罪当作竞选宣言,搞得警方颜面尽失,报复性地把所有拉美黑帮,不管是危地马拉、波多黎各、墨西哥、洪都拉斯,都扫了一遍,搞得道上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是罗德里格斯第一次面对面地审视皮涅里迪尼。拉西奥·皮涅里迪尼是个矮个子,棕黑色的皮肤粗糙得像个体力劳动者,一团和气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就像每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雇来洗游泳池的拉美小子那样,只要给他十块钱小费,就会忙不迭地跟你说句“Gracias!Señora(谢谢!夫人)”。
然而事实是,这个矮个子手上血债累累,仅在美国,就杀死了十五名偷渡者。
皮涅里迪尼对被带到监狱长办公室似乎有些意外,当罗德里格斯单刀直入地抛出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狡黠起来。
“你们是想知道查德是怎么逃跑的……?”他慢慢地说,丑陋的面孔上浮起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Lo siento(真抱歉),这个我可不知道。”
“你告解时说过。”神父提醒他。
“哦,我是瞎编的。Menti(我撒谎了)!”
罗德里格斯非常干脆地抽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抽得稳准狠,皮涅里迪尼把歪掉的脑袋慢慢转回来的时候,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然后他紧盯着罗德里格斯,古怪地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罗德里格斯怒斥道。
“Eres ingenuo,hijo(你的天真,孩子)。我成名的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第一次听说我的名字应该是在电视上吧,‘前危地马拉杀人狂魔再犯血案’——是的,我是从危地马拉的丛林里出来的,你知道在那里他们怎么对付敌人的吗?”皮涅里迪尼对他亮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而你,只选择打我一个耳光。”
罗德里格斯一下子噎住了。
埃切维利亚神父问道:“皮涅里迪尼,你想要什么?”
“这可不好说,”皮涅里迪尼摊了摊手,“取决于你们能给什么。比如,自由?”
罗德里格斯扯了一把神父,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不能信任这家伙。他会为了一支牙刷就出卖我们。”
神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想到一个人。”
一名囚犯到关押地点带走丁时,莱彻尔激烈反对,并且为此挨了一枪托。
“他不是狱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只是一个学者!”莱彻尔叫道,“如果你们真要干什么,让我去吧!”
“罗德里格斯不会杀我的。”丁安慰他道,“警官,别担心。”
他拥抱了大个子狱警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保重,朋友。你是个好人。”
莱彻尔急切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要小心那个神父。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在监狱长办公室里见到了罗德里格斯。
罗德里格斯伸出手去:“我要对你正式表示谢意,教授。听说你一直试图帮我们揭发监狱内的腐败。”
“……真可惜,我没帮得上忙。”丁回握了一下,苦笑道,“你们自己解决了问题。”
“现在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罗德里格斯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皮涅里迪尼,“我听说你在匡提科的专长就是对付连环杀人犯,你最擅长从疯子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
“……那取决于你要让我问什么。”丁谨慎地看着他。
“我需要知道当年查德·赖是如何从星月监狱逃走的。”
“等等……警方说……”丁的惊异之色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很快就明白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让我试试。不过我需要你们都离开,让我和他单独待着。”
“听你的。”罗德里格斯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请带给我好消息,教授。”
丁和皮涅里迪尼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小时,其间罗德里格斯在监狱长办公室一墙之隔的秘书室里待得相当烦躁,不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神父不得不把他按在椅子上:“卡姆,有点儿耐心。看会儿新闻吧。”
他打开电视,新闻里铺天盖地全都是星月监狱暴动事件,神父切着台,突然在其中一个频道停了下来,里面是珍妮弗·特兰多的采访。
FBI专家一脸憔悴,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双眼有些发红,对一名CNN的记者说:“……我知道监狱里有腐败事件的存在,但在进入监狱之前我不知道它已经这么严重了。没能在暴动之前揭露它,我感到无比惭愧。事实上,我的一位同事,丁,正是因为受我委托进入监狱的。我本指望他能搜集到更多关于那家化学工厂的事情,没想到他被卷入了暴动……”
“那家化学废弃物处理工厂是真实存在的吗?”记者打断她的话。
“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它大概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当时我并没有直接证据。现在里面一些受到危害的犯人被转移出来,医院正在警方监护下加紧对他们的诊断,只要诊断结果出来,我想很快就有定论了。”
“可是FBI现在并未对此表态。他们说您的行动未经授权。”
“……我,”珍妮弗抬起憔悴的面孔,“是的。FBI并未授权我对监狱展开调查,他们也没有授权我接受这个采访。但是我良心不安,因为丁教授是被无辜卷入这次事件的。”
珍妮弗直直地盯着镜头,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此恳求犯人们,不要伤害他,他曾经协助收集监狱腐败的证据,他和你们同一战线,请你们不要伤害一个曾经想要帮助你们的人。我愿意尽我一切能力来查办这个案件,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罗德里格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她可真高尚。”
神父没有开口。
罗德里格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埃切维利亚。
“……我想和你在一起,弗兰克,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如果我不是MS-13的罗德里格斯,而你不是‘红蝎子’……”
“我们说好不提那个名字的。”
他耳旁,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来。
罗德里格斯松开手。
神父叹了口气,向后伸出手,抚摸他的脖子。
“卡姆,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利用教会基金为MS-13洗了五年的钱,每次经手我都会偷偷存一点下来。这些钱足够我们生活下半辈子的了。”
罗德里格斯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大门被敲响了,丁疲惫的声音传来:“我能进来吗?”
六年前,查德·赖被联邦法庭判处终身监禁,并且不得假释。具有明显亚洲血统的这位高学历囚犯,外表风度翩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然而,他策划的集体服毒事件中,总共有九十八人死亡,包括十八名儿童,最小的死者只有三岁。在长期灌输末日说与死后成仙的歪理邪说之后,他引导教徒们服下了可以让人“坐化”的仙药,事后被发现那是氰化物。随后,查德·赖逃离祭坛,把教会账户里的款项提取一空,准备逃往泰国。他在机场被逮捕,并且以一级谋杀罪名被起诉。
根据皮涅里迪尼的说法,第一监区的社交关系有限,查德·赖对他同监区的狱友们并不多么欣赏,认为他们不是疯子就是智障,是一群喜欢躲在暗处自慰的变态狂。而皮涅里迪尼,是他极少数的朋友之一,原因也很简单,皮涅里迪尼是个正常人。
查德·赖喜欢在第一监区的角落里玩一个网球。把黄色的网球扔到墙上,反弹回来再捉住,再扔过去。就这么简单,他能玩一下午。然而有一次,他失手了,网球咕噜噜滚到了一口枯井里,赖就这么弄丢了他最喜欢的玩具。
然而,过了不久,有一天,赖突然对皮涅里迪尼说:“你看到那个网球了吗?”
当时,他们在三楼清扫厕所,赖指着窗外的海面,皮涅里迪尼看见,那里有个黄色的小点,正在海面上载沉载浮。
从此,赖就迷上了这件事。他撕下书页做成纸船,然后把它们丢进排水管,观察它们能否出现在海面上、出现在哪里的海面上。他坚持观察了整整一年多,最后告诉皮涅里迪尼,星月监狱的前身是1930年的一家精神病院,那时候的下水道管子都很粗,他认为那口枯井,能够直接通往外面,只要顺着水管逃出去,就能泅渡到对岸。
皮涅里迪尼对此并不相信,赖却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付诸实施。他不知如何策动了第一监区的那些疯子,说服他们只要暴动就能找到逃生的路。然而暴动之后,赖却神秘消失了,只留下一具穿着他囚服的尸体,那是一名被他徒手勒死的狱警。
“然后呢?那个枯井在哪儿?”
罗德里格斯急切地问。
“他不肯说,”丁疲惫地说,“他说,如果要他指认那口枯井的位置,那就要带他一起逃。”
神父点了点头,说:“可以。把他带出来。”
丁走回房间。
在丁走后,罗德里格斯看见神父向他飞速使了个眼色,他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义。罗德里格斯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交给了神父。
四个人沉默地走在监狱的黑夜里。因为罗德里格斯的命令,所有监区不得在院子里亮灯,他们只能凭借一点微弱的月光才能看见前方的路,四周黑沉沉的建筑物像沉默的怪兽,从四面八方窥探着他们。
“你没跟赖一起逃,但是这么多年也没出卖他,倒是挺讲义气的。”罗德里格斯最先打破了沉默。
“那当然。”皮涅里迪尼有几分自得,“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跑出去,谁知道那下水道是什么情况,也许会把人活活闷死在里面呢?但是我知道他活着逃出去了,他给我寄过东西。当然,用的是假名,但我知道那是他。”
“他寄了什么?”丁问道。
“一把非常漂亮的折扇,上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我问了别人,据说是中文。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逃到中国去了。”皮涅里迪尼站住脚,用手指了指,“喏,就是那里了!”
其他三人同时站住,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黑暗中,一个锈迹斑斑的井盖,在荒芜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盖子好像有锁……”
罗德里格斯骂了句脏话,掏出手枪走上前去。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有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脚下的地面像地震一般抖动,西边天角隐隐有火光亮起,闪电般骤然炸裂在空中,转瞬即逝。
行政楼的方向传来骚动声。
爆炸声刚响起来时,四个人本能地身子向下一矮,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西边。神父抬眼看了一下腕表,啐了一口:“……狗东西,他们强攻的时间提前了!”
话音未落,刚才起一直沉默着的皮涅里迪尼突然扑上来,去夺罗德里格斯的手枪,后者一时不察,被推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然而,他们的争斗还没持续十秒钟,埃切里维亚已经掏出怀中的手枪,对着皮涅里迪尼的后脑开了一枪。
罗德里格斯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又给他补了一枪。
“别浪费子弹,卡姆!”神父呵斥道。
罗德里格斯暴躁地擦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液和脑浆,抬手对井盖上的锁开了一枪,子弹炸开了老朽的锁头,他一脚踢开井盖,黑黝黝的井口露了出来。
罗德里格斯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丁。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教授,包括启动那台笨机器。”罗德里格斯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枪声响起。
埃切里维亚放下了手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直视着丁一惟,眼珠一动不动,视线凝固在他脸上。那张具有明显混血儿特征的俊美面孔上毫无表情。
“教授,请转告缄默女士,弗朗西斯科已经还清了他欠下的债务。”
远处,一枚闪光弹带着尖啸声划破夜空,在行政楼前的院子上炸出一片灼目的白光。
【尾声】
6月28日凌晨,纽约州政府接到了埃切利维亚神父的电话。电话中称,暴动首领卡梅隆·罗德里格斯已经死亡,余下的犯人愿意无条件投降,请特警队停止强攻。由于担心这是囚犯的陷阱,特警队要求囚犯们首先释放所有人质。这一要求得到了同意。
监狱大门外,探照灯把这座孤岛与大陆连接的唯一桥梁,照得灼如白昼。
有媒体的直升机在众人头顶盘旋。因为曾经被犯人击落过一架直升机,因此警方严厉警告媒体,不能靠近监狱,他们只能从半空中直播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桥梁尽头,手持防暴警盾的特警严阵以待,他们身后是一字排开的装甲车,救护车在后面不远的地方闪烁着警示灯。无线电声和警笛声时不时响起,与海浪声一起,被击碎在环绕这座监狱的沉默崖石上。
很快,监狱的大门有了动静:一个方便出入的小侧门被打开了,一队人质双手抱头,鱼贯而出,从桥上走过来。
“慢慢地走!”特警队的扩音器对着他们喊道,“迅速奔跑将被击毙!慢慢地走过来!”
在特警队与媒体的双重监视下,大桥上的人质们双手抱头,像一队行军蚁般,缓慢地走到了桥的对面。
特警队迅速包围了他们,对他们进行搜身,以防犯人在他们身上捆绑炸弹。
搜到丁一惟的时候,一个特警队员在他西装内袋里摸到了一个长条物,猛喝了一声:“这是什么!”
“不是武器!是把折扇!”
丁一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首望着那座矗立在海中孤岛上的灰色混凝土堡垒。
“这是个纪念品。”
(番外:星月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