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有“缝”。
没错,这条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红线,就是人脸移植手术的痕迹。
我原本的脸已被毁掉了,成为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华院长将高能的脸移植给我,并用头发掩盖了手术的痕迹。
不,这只是一张面具,一张永远都扯不下来的面具。
用力地抓着头顶的红线,想要把手指抠进“缝”里,将这张高能的人皮面具扯下来!
可这张脸已牢牢地长在我的头上,那根细细的红线早与我的皮肤融为一体,任凭我怎么拼命地撕扯,仍岿然不动地贴着头皮。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我发疯似的用手指抠着,虽然抠破了皮肤,抠得满脸鲜血,可镜子里还是高能的脸,安然无恙地看着我自己,虽然表情痛苦而扭曲。
“能能!啊!你在干吗啊!”
妈妈突然闯进了卫生间,看到我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她急忙压住我的胳膊,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
而我完全丧失了理智,一把将妈妈推到旁边。头皮的鲜血流进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眼前一片血红血红的,宛如古老的杀戮战场。
在妈妈的哭喊声中,满眼鲜红的世界里,父亲割腕前的叹息中,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宇宙刹那颠倒,黑暗再度覆盖大脑…
我晕倒了。
黑海。
我看到一片黑色的海,地中海通过达达尼尔与马尔马拉最终是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抵达那片黑色的海,身处欧亚大陆的包围之中,无数民族的汇聚与叹息之地,一如这双混血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是那片神秘的黑海。
莫妮卡的眼睛。
“你醒了。”
她柔和地对我说,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的脸——不,是高能的脸。
是的,我醒了。
这里是我的小房间,我看到了莫妮卡,也看到了我的妈妈。
半小时前,我在卫生间里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结果又一次间歇性晕倒了。妈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竟想到了莫妮卡——经过为父亲料理后事的帮忙。我们全家都以为莫妮卡是我的女朋友。妈妈从我的手机里翻出莫妮卡的号码,打电话说我突然发疯了,于是莫妮卡迅速赶到了我家。“你真傻!干吗要伤害自己?”混血的面孔摇摇头,怜惜地抚摸着我额头的伤口,还有被我自己剪出来的满清发型,“剪得真难看啊。”
妈妈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说:“是啊,发神经了,居然把半边头发都剪了,难看得要命!看你怎么走得出门!”
“疼吗?”
我这才感到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妈妈已经给我抹上了许多碘酒。
莫妮卡有些心疼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想起对面的医院,与父亲永别的地方,我就莫名恐惧,“不用了,是我自己用手指抠的,没什么大不了。”
“妈妈,能不能让我和莫妮卡单独待一会儿?”
妈妈识相地退出了小房间。
只剩下我和莫妮卡两人了,她栗色长发的发尖,扫在我受伤的额头,难过地说:“我明白了,现在你终于证明了——换脸手术?”
“是的,你现在看到的这张脸,确实不属于我自己,而是被该死的华院长移植上去的,这是死去的高能的脸。”
“但现在它属于你了,你自己的脸永远都回不来了,这张脸就是你了。你知道吗?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她摸着我的脸,将她的脸贴着我的额头,皮肤传递她的体温。而我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痴痴地躺在床上说:“我不要你的怜悯。”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莫妮卡已泪水涟涟,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混血面孔中,还有东方人楚楚可人的一面,“而是…而是…”
她的欲言又止,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而是什么?”
“而是这个!”
沉默了一分钟后,她突然低下头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以她湿热的红唇。
浅浅的,湿湿的,热热的,咸咸的,苦苦的,五味俱全的。
当她重新把脸抬起来,我却怔怔地瞪着并不大的眼睛,这是自打我拥有记忆以来,第二次接受异性的吻。
上一次是欲望与痛苦,这一次却是绝望与温暖。
刹那间,冰凉的身体渐渐恢复热度,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搂住莫妮卡的肩膀,将她拉到我的身体上,大胆地耳语:“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人要没有人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与你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鱼儿与飞鸟,火焰与海水,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她痛苦挣扎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另外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你不过是个动物!”
我放开了她,身体后退缩起来,“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太失礼了!我的父亲刚刚去世,家里还戴着重孝,我怎么可以对你…”“不,是我不好,你不要多想!”
此刻,混血女朗莫妮卡,似乎完全脱去了美国外衣,恢复了一颗东方人的心。
深呼吸了许久,我才平静下来,“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这才刚刚开始呢。即便华金山说的全是真的,在未知的你的身上,还有死去的高能身上,以及自杀与失踪的陆海空、严寒、方小案三个人身上,仍然有着无数个疑点。”
“没错。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能说明我与这个秘密无关。毕竟,当高能发生车祸死亡的同时,我也与他在同一辆车里,只是我幸运地活了下来,却被换上了高能的脸,并在昏睡一年醒来后,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你觉得仅仅是人脸移植手术的试验品,我还一定与高能的秘密有关。我知道华院长心里一定有鬼,或许和蓝衣社根本就是同伙!”
莫斯科妮卡点了点头,帮我继续分析下去,“还有高能身上的许多疑点,一年零七个月前他为什么会去杭州?确实有酒店的工作人员目睹,有人半夜接走了高能,而这个人又是谁?你和高能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在同一辆车里发生车祸?”
“高能早就死了,他是兰陵王的传人。”解开一个秘密之后,就会发现更多更惊人的秘密,“而我以高能的面目活着,那么从前的我又是什么角色?”
“面具。”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
“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历史上的兰陵王,他不是有一张神奇的面具吗?”
忽然,脑中扫过了在杭州西湖边上,凌晨风雨中的电话亭,发现的那张神秘的字条——“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那个半夜给我打电话的神秘男子,也许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过是戴着高能的面具。这意味着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是兰陵王家族的传人,但我仍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面具?
“现在的我戴着一张面具,掩盖了我的真实身份,也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使我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我站起来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浓云如一张变化莫测的面具,遮挡了宇宙真实的面目,“兰陵王的面具,也有相同的功能,兰陵王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
“你真的没事了?”
我点点头,“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会像保护自己的心那样,保护好这张脸。”
“能出门吗?”莫妮卡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带你去换个发型吧,你现在的发型实在太前卫了,就像嬉皮士。”
我们和妈妈打了招呼,并给我找了一顶帽子,去了附近一家还算可以的美容院。
鉴于前面一半的头发都没了,莫妮卡给我的建议就是——剃光头。
我红着脸被剃光了头发,看着镜子里奇怪的形象,就算高能复活恐怕也不认得自己了。
莫妮卡调皮地摸着我光光的头皮说:“古英雄。”
“什么?”
心跳又迅速加快了,莫妮卡严肃地说:“你真正的名字,那个与高能一起出车祸的人,在医院的资料里不是叫‘古英雄’吗?”
这三个字组成的名字,对我来说既是那么陌生,又如同自己的影子那样熟悉。
“一年零七个月前的重大车祸,肯定会有死者资料的详细记录,我会帮你尽快查到古英雄的真实情况——也就是从前的你。”
“好,我的上帝。”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无所不能。”
当我开始期待那个真正的自己时,讨厌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接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高能?”
我愣了一下,随后冷冷地说:“是我。”
真正的高能早已死于车祸,但我已进入了他的人生,必须以高能的身份,活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中。
“我是端木良,还记得我吗?”
“哦,是你啊。”我不耐烦地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被公司裁员了,有事可以找老钱。”
“不,最近我公司正好有个重要岗位空缺,我想邀请你过来。”
“请我去上班?”
“是的,如果你已经找到新工作,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我急忙抓着手机,“不,不,还没有。”
“看来还不算晚,明天上午十点,我等你!”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我曾经叫高能,但本来叫古英雄,现在叫“1914”。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5点。
对老马科斯说完“我要越狱”,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用那布满老茧的温暖大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仿佛要将他七十多年来的力量传递给我。
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很可能会被摄像头拍下来,狱警也随时可能出现。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回头去写我的小簿子。
现在,我停笔抬头,看着铁窗外的小小天空,再回想一遍那个看起来很完美的计划。
真的很完美吗?
这里是美国西部最贫穷最偏僻的阿尔斯兰州,至今仍然不通高速公路,只有一个国内飞机场,与四条通往邻州的公路。至于我们所处的这座监狱,方圆数百英里之内都荒无人烟,几乎连一点水源都找不到。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开车到最近的居民点也要三个小时,徒步则要四天五夜!一路上只会遇到凶残的郊狼,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剧毒的响尾蛇。
一百多年前,选择把监狱建造在这里的人真是个天才!
也是个魔鬼。
因为那么多年来,有多少冒险越狱的囚犯,就这么死在荒野上,要么饿死与渴死,要么被豺狼吃掉,总之最后都会被秃鹰清理程一具干净的人体骨架模型。
“HERO,以前我看不起你,现在我想要说的是,你让我感到敬佩,尽管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爷爷了。”
老马科斯从不叫我“1914”,他自己给我起了个绰号:“HERO”,虽然我尚未做出过英雄的行为。
“不,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不能够活到今天。”
他低声笑了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死也许不由自己控制,但一个人的生肯定是他自己决定的。”
“有道理!这是你的先知的话吗?”
“不,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先知,甚至包括你。”
“我?”
“这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需要你用自己的内心去体验。”
“很神秘吗?”
老马科斯又凑近了我说:“对有些人来说神秘到完全不可理喻,但对有些人来说又易如反掌。”
不知道,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低头打开小簿子,继续写我的故事,现在不是高能的故事,而是古英雄的故事——
星期五。
不涉及黑色的,但也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
在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我的胳膊上仍戴着黑纱,一顶鸭舌帽遮盖了光头。坐地铁来到端木良公司所在大楼的下面,就在东亚金融大厦斜对面。
楼下聚集了许多大街上的路人,起码有一百多个,还有警察维持秩序。大家都吃力的仰着脖子,不知向天上看什么西洋景——难道有飞行表演?闹市区怎么会有飞行表演?不,他们看的是东亚金融大厦,三十八层的大厦楼顶,隐约有个黑影在晃动。
“跳啊!快跳啊!跳得干净漂亮些!”
有个中年人扯着嗓子嚷起来,许多人跟他起哄“有种就跳下来”,但被警察阻止了。
有人要自杀!
东亚金融大厦楼顶天台,那个摇晃着的小小黑点,似乎随时会从一百多米的高空坠落。
而聚集在地面围观的人们,都渴望观赏这出精彩的自杀真人秀,想象那个可怜的人儿冲向大地,在几百人的面前表演粉身碎骨,最后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这比好莱坞大片更刺激的画面,不知能否满足所有看客们的欲望?
他们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中国人。
从大厦里跑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手机久违了的老钱。
老油条也看到了我,“高能,你怎么也来看热闹了?”
“没有。”我尴尬地摇摇头,“只是顺便路过而已。”
“你知道吗?楼顶那个人,就是以前销售六部的白展龙。”
“白展龙?”
我记得那个人,三十多岁,工作非常拼命,三个星期前,他与我同时被公司裁员了。
“是啊,真可怜,因为销售业绩不好,他和你一样被裁员了。但他前两年买了房子,每个月还要五千块房贷,儿子只有三岁,老婆生完小孩一直没功罪。被逼得走投无路,却不敢告诉老婆裁员的事,只能每天穿戴整齐地出门上班,在地铁里坐一整天下班回家。也算白展龙倒霉,昨天晚上被老婆发现了,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公司楼顶,已经在上面站了几个钟头。”
“他还有孩子?”我低头自言自语,“原来我以为自己才是最可量的,但他还以有孩子。”
“哎呀,别管白展龙了,他想死也没办法!高能,你现在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对了,你胳膊上有黑纱啊?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我没有回答他,又抬头仰望楼顶那个黑影——仿佛那个人就是我?
停顿了几秒钟,我飞快的冲入写字楼,老钱在身后茫然地喊“高能?你要回公司吗?”
不,我不回十九楼的天空集团,不回那个吊死过人的办公室,不回那个感觉自己是乌龟的公司。
冲进狭窄的电梯,我按下最高的那一层——38楼。
随着心脏猛然往下一沉,身体被迅速提往云霄深处。
一分钟后,我出现在东亚金融大厦的楼顶天台。
这里同样有许多人围观,还有不少熟悉的老面孔,有从前天空公司集团的同事,也有其他公司来看热闹的,更有许多警察在准备救援。
高高的楼顶吹来狂乱的风,放眼远眺是整个巨大的城市,无数摩天楼矗向苍天,这里不过是原始丛林中的一个树冠罢了。
我躲在人群中看着白展龙——他已退到天台栏杆的外面,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立的小小空间,脚后跟在退几厘米就是万丈深渊。
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男人。
他的世界已然崩塌,工作、家庭、生活、未来,一切都已经接近毁灭,最后一样等待毁灭的,是他自己。
我当然认得他,在销售部干了许多年,是出了名的认真拼命,常被公司当做优秀员工的楷模。今年却流年不利,销售业绩滑落到最后几名,就这么被公司扫地出门。销售六部的损失够惨重的,先是经理陆海空的自杀,又是严寒的失踪,现在是被裁的白展龙跳楼。
他依旧穿着一身上班的西装,只是领口解了开来,露出一小半胸口。乱糟糟的头发,疲倦的眼神,恍惚地看着下面,忽然一阵晃晃悠悠,所有人都吓得尖叫起来。没想到他又挺住了,在楼顶的狂风中站直身躯,冷冷地看着围观者。警察让大家都退后,给白展龙留出十几平米的空间。
突然,有个男人缓缓靠近他,将双手举到头顶说:“别害怕!我是警方的谈判专家,能和你谈谈吗?”
没等他走近几步,白展龙就狂吼起来:“别!别靠近我!往后退!”
谈判专家紧张地站住,摆了摆手,“好,请你抓着栏杆,这样很危险。”
“不用你管!”
“为什么自寻短见?你要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舍得让他们没有了丈夫,失去了父亲吗?”
白展龙痛苦地摇摇头,“我不想做一个失败的丈夫和一个无能的父亲。”
趁着这个机会,谈判专家又靠近两步,但白展龙警惕地盯着他,“快点后退!我不想和你谈!让我们总裁过来!”
谈判专家无奈地退回去,没想到总裁真的走了出来,而跟在总裁身边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信任助理——莫妮卡。
大风吹乱了莫妮卡的栗色长发,不是遮挡住她的眼睛,混血美女让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以至于抢夺了跳楼者的风头。
总裁一路摇着头,走到距离白展龙五六米的地方,叹了口气,“哎,白展龙,你何以至此?又是在不该至此啊!”
“哼,总裁,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拜公司所赐吗?”
“你糊涂啊?现在形式比人强,不是公司逼你,而是大环境造成的。我敢说到了下半年,形式会更加严峻,被裁员的人会更多,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你又找到了新工作,反而因祸得福了。”
“就算我相信你,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当我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踏进这个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为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感到自豪,发誓要在这里出人头地,甚至要为公司服务一辈子!一辈子!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真可笑,也许等我跳下去以后,就真是在这里一辈子了,短暂的一辈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展龙反而大笑,“哈…哈…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以自杀来要挟公司,也没有要你收回裁员决定的企图。我只是厌倦了现在的人生,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压在头上的重量,就算今天不跳下去,我也迟早会被活活压死的!”
“你!太悲观了!太消极了!”
总裁几乎要捶胸顿足了,而站在他身后的莫妮卡,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
“永别了,总裁…永别了,天空集团…永别了,我自己…”
白展龙缓缓转身面向天空,伸开双手宛如一个十字架,围观的人们纷纷惊恐地叫喊。想必三十八层楼下的几百号看客们,正兴高采烈地故障幻影他投入大地怀抱。
在他踮起脚尖即将跃入地狱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白展龙,你还缺个同伴!”
突如其来的声音异常洪亮,偌大的天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包括还未跳下去的白展龙。
说话的人是我。
在他踮起脚尖即将跃入地狱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白展龙,你还缺个同伴!”
突如其来的声音异常洪亮,偌大的天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包括还未跳下去的白展龙。
说话的人是我。
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独自走向天台边缘的白展龙,警察没有来阻拦我。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我,“啊,怎么是高能!”
“他不是也被裁员了吗?”
“啊,对了,他是要和白展龙一起跳楼吧?”
在众人的骚动声中,我走过总裁身边,眼角余光扫向莫妮卡。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大胆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的。”
这句话让她放开了我的手。
白展龙也回过头来,拧起眉毛,“高能?你又来上班了?”
“不,我也和你一样,已经失业三个星期了。”
我已离他不到三四米,他警觉地喊道:“停!别再靠近!”
“好。”还是靠近了两步,盯着他的眼睛,“白展龙,你以为你很惨吗?其实我比你更惨,惨一百倍!”
“你算了吧,我还有老婆孩子,要还房贷,我的肩膀上扛着全家人,我早就被压垮了。”
“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以前在天空集团上班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私底下叫我傻子是不是?我是不太会说话,家里没什么钱,也不会给老板拍马屁,更不知道如何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只知道傻傻地埋头苦干,销售业绩却是零!没有女孩子喜欢我,有也是把我当做一条排遣寂寞的公狗。每天进出这栋A级写字楼,每天看到那些有钱人,看到载着美女的跑车,看到一掷千金的老板们,我何尝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我无能,也许是我不走运,我也被公司裁员了。”
当我说到“裁员”两个字,再看看白展龙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呆立着,好象被我的故事感动了,这是我最近一次说过的最多的话!
我接着说:“被裁员以后,我也尝试着找工作,去过两家公司面试,却庆幸自己没被逼疯。不久,我的父亲在家里自杀了,但不是因为我的失业。他是个伟大的父亲,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因此而更加爱他。那么你呢?你今天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保护你的妻儿?为让他们幸福?如果你觉得从这里跳下去可以做到的话,那请你跳吧!”
“你——”
白展龙盯着我的眼睛,也盯着我手臂上的黑纱,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是的,我还有比你更惨的!不是旺财饿死了,也不是小强被踩死了,而是现在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脸,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我一直戴着面具在生活,这难道不比你更惨吗?”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终于能搭上我的话了,“高能,我并不害怕失业,也不害怕受苦受难,但是——不,这个世界让我绝望。”
我离白展龙只有两米之遥,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秘密。那是隐藏在他心底的话,也是想要跳楼的真正原因——
“其实,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失去尊严!在这个充满势利小人的现实中,每个人都以你的收入和地位来调整看你的角度。随着你口袋里钞票的减少,别人看你会从仰视变成俯视,随着你穿着与居住的层次降低,别人会从俯视你变成对你不屑一顾。从此你会失去一个男人最重要的财富——尊严!尤其会在老婆面前失去一个能够支撑起家庭的男人的尊严!我不能忍受没有尊严地活着,与其这样不如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尊严!”
没错,我的读心术,使我看到了他心底真正的恐惧。
“尊严?我也想要有尊严,但人的尊严取决于他自己的行为,你以为跳下去就会有尊严?”我回头看了看那些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白展龙,“楼下有许多人等着你往下跳!还有站在我后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给他们表演吗?表演从三十八层的楼顶跳下去?表演躺在一团血肉里浑身屎尿?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尊严?”
“不…”
白展龙颤抖得更加剧烈,但我紧追不舍,“你以为别人有尊严吗?你以为那些开着跑车的,住着别墅的,搂着小明星的,就比你更有尊严吗?不,他们的尊严都是幻影,都是谎言,都是屁!我也可以告诉你,不单单是这个公司,也不单单是这栋写字楼,到处都是谎言,背地里的交易,出卖与被出卖,这就是尊严吗?”
“高能,你要我怎么样?”
“我的故事还没有完——最近的两年里,我先是遭遇了严重车祸,捡回一条命却成为了植物人,昏迷了一年之后醒来,又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回到公司上班半年以后,却看到陆海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接着是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在我被公司裁员以后,我的父亲又死了——我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失去至爱亲人的彻骨疼痛。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亲手收拾父亲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