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嚼博士的徽章没放在桌子上吗?”
妻子季季推开拉门冲进客厅,她给汽水机装上瓶子,为芦荟盆栽浇水,然后一边吃下了名为“减肥营养品 超级瘦身灵”的胶囊剂,一边环顾着客厅的角角落落。有关这个营养品的功效,身为医者的象山虽然有一大堆意见,但就连猴子也明白眼下并不能将其戳穿。
“我还得坐九点的新干线呢。你到底去哪儿了啊,博士!”
季季稀里哗啦地翻了一通柜子和手提包后,突然灵光一现似地走向厨房。随着一声“找到了!”,她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胸针,立刻转身冲进淋浴间。
季季是女演员,隶属于县内最大的娱乐经纪公司纯白小舍White lodge
,乃是地方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广告、舞台剧之类的常客。与可爱的外表相对,她的食欲异常旺盛。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每次在电视上出镜都是参加大胃王相关的综艺节目,乃至于一度搞不清她的主要业务。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来。
今天下午,她将参加在花莳市举办的“嚼嚼味觉教育嘉年华”。虽然让以大胃王驰名的女演员谈论味觉教育似乎有些不妥,但她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季季以把乌鸦吓一跳的速度淋完了浴,打开了客厅的推拉门。嘴里嚷嚷着“今天咋也这么热啊”“真是受够了”,一边挥洒着水滴,一边扣紧了聚氨酯制的紧身胸衣。身穿衬衫连衣裙的季季的小肚子和先前判若两人。年轻时无论吃什么都不必担心发胖的季季,年过四旬之后也开始为维持体型而烦恼。她钟爱汽水,经常服用可疑的营养品也是出于这个缘由。
“啊,嚼嚼博士——”
“在这在这。”
季季将象山递过来的胸针扣在衣领上,把化妆包和汽水瓶插进皮包里,说了声“再见”就冲出客厅,接着是一阵“喀嚓喀嚓”奔向玄关的脚步声。
“爸爸的睡衣和老间谍电影里的恶棍很像啊。”
像是看准了时机一般,长女舞冬推开了客厅的拉门。从登场的第一句话来看,她似乎丝毫不在意昨天那辆可疑的车。她嘀嘀嘀按了一阵,擅自调低空调的温度,然后衔着电动牙刷走向厨房,将低糖冷冻食品套餐甩进了微波炉。不过空调吐出的并非冷气,而是丢了魂一般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声,就在象山觉得差不多该换空调的时候——
“喂,阿爸。”
舞冬从厨房里喊了一声。因为是边刷牙边说话,登时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关西人。象山一边寻找着空调的型号,一边应了声“干啥”。
“爸爸的睡衣,就像老侦探电影里第一个被杀的人呢。”
次女彩夏一把推开了客厅的拉门,似乎继季季之后洗完了澡。只见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半长不长的头发,一边看着电视,嘴里嘟囔了一声“来不及了”,然后加快了手速。这时主持人蓑家闲打断了大眼袋女艺人,说了句牢骚话——“伊豆女士,大麻固然不好,但也不是啥杀人重罪吧”。
“今天也要打工吗?”
“对。”
彩夏只回了一个音节,解开了吹风机的电线,然后翻开了绘有游戏角色的手机壳。
彩夏是高中生,于两年前升入神神精国际高中。这所学校的偏差值和升学成绩只是还算过得去,却以严苛的校规而闻名。学校原本要求所有学生必须参加社团活动,可彩夏以自身患病为借口,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体育祭和露营等课外活动也几乎次次缺席。
那彩夏从休息日的早上开始都在准备些什么呢?当然是准备打工了。彩夏是个打工狂魔,哪怕有了一小时空闲,也要挤出时间去打工。一到暑假,她更是像一只工蜂般一天到晚都在打工,连自己的老爹都搞不懂这到底算自甘堕落还是刻苦勤勉。倘若被学校知道了,恐怕不是挨批就能完事的吧。不过在这方面,她似乎通过和朋友统一口径,稳妥地蒙混过去了。
“今天是去榆树吗?午餐不是从十一点开始的吗?”
榆树是她打工的餐厅之一,正式名称是榆树街头小厨。
“今天不是在那里哦。”吹风机里热风吹胀了剪齐的刘海,“是在露营地分发可乐酸橙。”
神雾山露营地是神神精市唯一的露营地,而可乐酸橙是近来频繁在电视节目上露面,似乎有害健康的酒精饮料。脑门炸裂,可乐酸橙。
“诶,四十度?”
舞冬叼着牙刷看着《你好呀,东北》,牙膏沫从嘴里喷了出来,又被吹风机的热风带走了。
“继昨天之后,今天也是异常炎热的一天。”天气预报播报员在凉爽的演播室里说着这样的话,“请勤补水分,谨防中暑。”
象山家的空调依旧发出古怪的嘎吱声。
“偏偏选这种日子在外边打工啊。”
彩夏患有先天性肾脏血管狭窄,钠和水分没法及时排除,令血压极易升高。因此每次餐后都要服用一片用于舒张血管降低血压的钙抗结剂,虽说相比寒冬,在高温的夏天发生热休克的风险不算大,但身为父母,本意还是希望孩子别太乱来。
“没事没事,喝的东西很多的。”
你该不会打算喝可乐酸橙吧——就在进一步诘问的话刚滚到嘴边时,微波炉响起了“嘀”的一声,彩夏关掉了吹风机。
“姐姐,帮我把那里的防晒霜拿来吧”“不拿”“求你了”“我又不是你的工具”“真小气”“烦什么烦”“小气死了”——再也按捺不住的舞冬拿起柜子里的防晒霜朝彩夏的脸扔了出去。伴随着“呀——”的一声,天气预报播报员放下了指示棒,满脸堆笑地说,“好了,以上就是今天的天气预报”。
“不好。”彩夏看着电视说道,“这下真要迟到了。”
“你可以骑爸爸的公路自行车去。”
“才不要。”
“为什么?”
“就感觉……太粗线条了。”
她一面为手脚抹上防晒霜,一面冷淡地回应道。她是不喜欢定制的后视镜和尾灯吗?只见她忙了一阵,最后又喷了止汗露。
“我走了。”
彩夏跌跌撞撞地走出客厅。“啥时回来”“晚上”“血压药呢”“带了”“路上小心”,然后就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舞冬叹了口气,取出了低糖套餐,接着又从餐具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瓶“润喉宝 芜菁素”,坐在了木椅上。
本以为安稳的早餐已经回归,不承想舞冬的表情莫名僵硬起来。有关这个“润喉宝 芜菁素”,身为医者的象山虽然有一大堆意见,但就连猴子也明白眼下并不是戳穿的时机,应该是吧。
“关于刚才的事——”
舞冬的左手转动着营养品的瓶子,喉咙眼里发出咕咚一声。她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精神紧张的时候,消化物会涌上喉咙。
象山一时想不起所谓“刚才的事”指的是什么,便快速梳理了一下记忆,旋即想起了被舞冬用似是而非的关西腔叫“阿爸”的事。
“是有关间谍电影里恶棍的衣服吗?”
象山故意怪声怪气地回答。
“有个人想见你一面。”
舞冬的喉咙里再度发出咕咚的怪声。
“恋人吗?”
舞冬点了点头。
她正在和大学同学交往,这是纯粹的恋爱关系,不受父母的意见所左右。
“我是无所谓。”
某种可能性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象山顿口无言。要是幸福一直持续下去,就有可能突然遭遇巨大的报应,难不成怕什么来什么吗?
“莫非你——”
“我没怀孕哦。”
舞冬撅起了嘴唇。
“我只是觉得,巡演开始后可能会忙不过来,想在那之前好好介绍一下。”
所谓巡演,指的是今年十月开始在全国七个地方举办的赤玉现场公演,号称是“一飞冲天周游旅行”
长女舞冬有两张面孔,其一是东北经济大学传媒系的大学生,其二便是音乐组合赤玉的主唱erimin。高二那年,她在帝国选拔Reich Promotion
主办的一场选秀中摘得银奖,一年后便开始了音乐活动。
舞冬是“赤玉”的erimin一事并未公之于众,因为“赤玉”是不公开成员长相和本名的蒙面组合,除去恋人和少数密友之外,她甚至从未向大学同学透露过自己的音乐活动。
起初,对于事务所不透露成员真实身份的策略,象山一直抱有疑虑。不过待一切揭晓之际,这一策略所取得的成功大大超出预期。以数字EP 形式发布的《夹馅面包旅行》在视频平台上引发热议,随后的《一飞冲天糖浆》《巧克力天堂》《桑拿GO》《混合混合物》《魔鸟警报!》也都创下了两百万至两百五十万的播放纪录。从十月开始的一飞冲天周游旅行的门票早已售罄。erimin终于要公开长相了——这在社交平台上也成了话题。根据赤玉的策划者兼舞冬的经纪人穆伊透露,已经有多家大牌唱片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穆伊那边也知道了吗?”
“当然了,我们又不是偶像,只要认真考虑就无所谓。”
像是那家伙会说的话。一手包办赤玉幕后工作的穆伊是个像少年一般单纯,无忧无虑的男人。
“那么我这个当爹的也没有理由拒绝吧,你可以随时带他过来。”
象山露出了微笑。舞冬夜终于咧开了嘴。
“别摆出一张吓人的脸啦,阿春会很紧张的。”
“那该怎么办呢?”
一阵轻快的欢笑声迸裂开来。
象山深爱着他人。
身为女演员的妻子构筑了坚实的地位,长女也通过不懈努力为自己开拓了道路,再加上不顾宿疾坚持自我的次女。无论人生重来几回,都再难遇上这般美好的家人。
每当品味着这样的幸福时,象山便会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会不会在某处隐藏着一条细小的裂缝,将这一切都化为瓦砾呢?只要一条细小的裂缝——
“伊豆小姐,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吧。”
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象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电视,只见主持人蓑家闲正在责备那个眼袋很大的女艺人伊豆美崎。
“只不过是偷拍而已吧,这些孩子也该有他们的未来。”
这回似乎聊的是东京某所名牌中学的男生偷拍女更衣室的事情。
“什么叫‘只不过’,蓑家先生。”
“总是发怒可是会短命的哦。”
“偷拍”一词成了契机,象山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了那个坐在得利卡驾驶座上,耳朵上戴着耳机,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女人。
虽说穆伊要他们别太在意,但倘若erimin的长相被周刊杂志曝光的话,那么赤玉的宣传计划就会被连根拔起,更别提恋人拜访的场面万一被拍了去,舞冬的所有努力也将付诸东流。一个以东北为据点的独立音乐事务所,似乎并不具备压制周刊杂志独家爆料的能力。
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必须挖出真相,采取对策。
象山打开衣柜,边挑选领带边说:
“今天要晚点回来了。”
3
“我被人监视了。”
冰凉的眼睛,尖峭的鼻子,轻薄的嘴唇。外边酷热难耐,男人白皙的皮肤上却不见一丝汗水。随意打理的卷曲长发虽然有损清爽感,却反倒衬托出了些许性感。这个浅坐在患者用椅上的男人堪称是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哪怕站在某个偶像团体的中央C位,也不会有任何非议。
“今早的邮件被恶魔顺走了。我家门上的信箱盖子很紧,一旦被人打开我肯定就能知道。”
一旦和这个男人对话,就似误入了整容外科的诊疗室。但不巧的是,这里乃是精神科的第二诊室,观叶植物彩苞凤梨在此舒展开了叶片,扬声器里播放着迪士尼八音盒组曲——此刻播放的是《新的世界A Whole New World
》。
象山不甚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种大热天,恶魔也挺不容易的。”
“也是哦,要是被我找到,真想给他浇一盆冷水。”
虽然嘴上说着强硬的话,可男人仍旧一停不停地交叉手指复又松开。要是表现出太过惹眼的暴力言行,就必须考虑强制入院治疗。不过倘若只是泼冷水的程度,应该在允许的范围内吧。
“哪怕对方是恶魔,也不要粗暴行事哦。”
象山一边为他打预防针,一边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病历。
里岛一年,三十五岁。半年前在神神精市市内的公园与散步的柯基玩裸绞而被狗主人报警,被警察带进了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虽说自称自由摄影师,却从没见过他拿着照相机。虽然持续出现被害妄想的症状,但并没有阿尔茨海默病或者精神分裂症的征兆,被象山诊断为妄想性障碍,即原因不明的妄想症。
“我并不想做粗暴的事,可恶魔一直在翻来覆去地做着给人添麻烦的行为。”
里岛夸张地探出了下颚,简直像极了今天早上吃的叉牙鱼。
“我被气坏了,于是就打开空调把房间弄得像冰窖一样,喝起了吟酿酒。这时又听到了啪啦啪啦,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在肢解动物。瞧,我把野猫大卸八块了是吧,下回就轮到你了——大概是在这样威胁我吧。”
这令象山想起了自家客厅里的空调嘎吱作响的事。这个男人家的空调想必也相当旧了吧。
“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们呐。”
不否认任何荒腔走板的言论,这是与病患接触时的铁律。哪怕是误会,也绝不能说出“这是空气的逆流音”之类的话。
为了和里岛建立良好的关系,过去六个多月,象山一直有在努力。对于妄想性障碍并没有特效药,认知行为疗法也鲜有疗效。为了改善症状,唯有和患者不断对话,逐渐将意识从对象身上偏移,为此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最困难的一步,就是与患者建立互信关系。
“其实半个月前我家还遭过贼。”
对方嘴里突然蹦出一句不太安稳的话。
“有被偷什么东西吗?”
“我把酒看得比命还重要。那天深夜买了一罐啤酒,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罐子都喝空了。”
象山强忍着差点蹦出嘴来的苦笑,抱着胳膊说了声“那可太过分了”。
遭到某人监视,受到攻击。里岛的控诉正是典型的被害妄想症状,可要是说他的一切症状都如教科书上所写的那样,倒也不尽如是。
这种妄想大都与某种具体的犯罪形象相系相连。欺骗自己的家人,监视自己的邻居,散播谣言的同时,甚至还有策划阴谋诡计的国际组织和秘密结社之类。但里岛从来没提到过具体是谁在监视自己,乃至于故意抢走啤酒的恶魔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男人的妄想症状究竟从何而来呢?倘若是某个契机令他深信存在恶魔,那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