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仕岚将车停在城中村入口处的停车场,一辆墨绿色的A7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停在一堆面包车和廉价轿车中,显得有些突兀。他又想起电话里所说的那具尸体,这里原本不是他所在分局的管辖范围,一切都怪那具该死的尸体。
人类如同蚁群般聚集在警戒线周围。吴仕岚艰难地拨开面前的人群,挤到驻守现场的同事跟前。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苍白,额头上不停滴落着冷汗,看样子去过现场。
“是谁发现的?”吴仕岚给他打了根烟,眯起眼睛朝楼上看去。从水泥墙面往上,是被电线填补的天空,天是灰色的,被楼面挤压成一条缝。如果不是仰着头的话——吴仕岚想:天空就像深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空气中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房东,”他说,“来收租金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整个烂掉了。”
臭味变得浓郁起来,这股黏稠的味道像是生了脚的虫子,攀附在每一个见证者身上。
吴仕岚拍拍同事的肩膀,转身往楼上走去。法医还没有给出报告,现在是十二月,既然尸体已经腐烂,那么死亡时间恐怕不止一两个星期。他跨过单元门口前拉起的警戒线,接过一条递来的湿毛巾,捂住鼻子,朝阴暗的客厅走去。
鞋子底部传来一声异响,像是踩上了什么液体。他将鞋底在瓷砖地面上蹭了蹭,叹了口气。这是尸体重度腐烂后产生的液体,看来这股臭味要纠缠自己很久。
灯光昏暗,黝黑的人形肉块膨胀或球状,这是巨人观的表现。如果有人用圆珠笔戳一戳这具尸体,它会从内部炸开,把周围每一个人的脸涂抹上汁液。从头发的长度勉强能看得出是女性,顺着尸体往下看,以膝盖为分界线,整条小腿被切断了。
血液从小腿的断面喷射而出,为周围的地板和墙壁溅上墨一般的黑色——凶手犯案后拿走了小腿。
初步推测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勒死了她后,锯下她的小腿。不,或许是用某种布片类的东西塞住她的嘴巴,一点点锯下她的小腿,沉默地看着她因剧烈的痛苦而涣散的瞳孔。
生割。
吴仕岚想起他们发现那些小腿时的情景:凶手把所有的收藏品放在厨房的橱柜里,他小心地拉开木质柜门,四个盛满福尔马林的罐子排在架子上,里面浸泡着四对纤细的小腿,最后一位死者的脚趾甲上有着可爱的草莓图案。所有人离开现场后都吐了,包括他自己。
锋利的锯子就躺在角落,凶手定期更换它的锯面,每一个锯齿都崭新锋利,保证不会被骨头的缝隙卡住,或者断裂。
“死者是宁城大学的毕业生,她一个人居住在三河,目前正在找工作。据她的朋友说,大概是两个月前和她失去了联系。她们以为她离开宁城了,便没有往深处想。”旁边的刑警对吴仕岚说,“这也与法医的初步判断一致,从腐烂程度来推断死亡时间,很难保证准确性。”
“目击者呢?”吴仕岚的目光仍停留在尸体上。
你一个人住在城市中阴暗的角落,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对未来充满希望……你毫无防备地打开家门,迎接一个即将夺走自己生命的人,那个人是谁呢?
“三河这个地方很杂,住在这里的大都是流动人口,所以暂时没有找到目击者。现在正在调查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
吴仕岚小心地绕过尸体,走进一旁的卧室。铁质的单人床上铺着绘有草莓图案的床单,书桌上摆着一些教科书。他在桌前蹲下,朝床底看去,那里躺着两双帆布鞋、一双看起来有些廉价的皮鞋。在更深的地方,有一缕红色。
他单手撑住地面,用另一只手向床底摸去。不多时,他掏出了那双鲜红色的舞鞋,女孩一定很爱护它,光滑的皮质鞋面几乎能当镜子用。
是他的手法,舞男。
3
回程的路上,吴仕岚一直在想着那封检举信。检举信里记录着舞男的一切,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三河抓到了他。原来他一直藏匿在这里。
匿名信是在半年前收到的,就放在警局门口的信箱里。它用A4纸打印,装在随处都能买到的牛皮纸信封里。传达室的大爷把它拿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凑巧只有吴仕岚一个人,他成了这封信的第一个读者。
信件的抬头是“检举信”,检举而不是自首,这很重要。
仲夏的傍晚,夜幕像块薄纱盖在这个海滨城市的头顶,它无形无状,无孔不入,它披在海滨骑着自行车的老人身上,披在一辆从街道上缓缓驶过的奥迪100小轿车上,也披在周露莎漆着红皮的漂亮舞鞋上……一切事物都被这无形的夜色笼罩着,有种难言的迟滞感。
这双鞋子是周露莎花了二十元从百货大楼买来的。烫着大波浪的精明售货员盯着她的脚踝赞不绝口,夸张地描述着她穿上这双舞鞋的绝美姿态。她有些不好意思,也顺着她的眼睛去看。
那是一对多么漂亮的脚踝啊,纤细,骨感,稿纸般脆弱白皙的皮肤下浮着肉眼可见的青色血管,每一个看过的人都会说她适合跳舞。
她回头去看,潮水像泼墨一样不停袭击着苍白的沙滩,潮水退去的时候,沙滩被染成一片浓郁的黑色。黑色是贪婪的颜色,它吞噬一切。
卫校毕业以后,她被分配到江城工作。三个月后,一千五百千米外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为了他,她放弃了每一次展示这双脚踝的机会,而现在她知道,她必须跳舞。
这个俄罗斯风格的红色洋房和她脚上的舞鞋一样,在整条街一水冷色调的建筑中显得格外突兀。这里曾经是一家俄罗斯餐厅,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被热爱舞蹈的年轻人们租了下来。
她竖起耳朵,隐隐能听到窗户里透出的华尔兹音乐,单薄的木门不安地微微张合。她捂住胸口,有些紧张。
门上挂着小虎队的海报。她推开门,在三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间里,人们围成一个圈,中间有四五对搭档翩翩起舞。人们没有酒,脸上却泛着微醺的桃红,像是一颗颗可爱的甜点。
她低头看着光滑的杉木地板,试着用脚跟蹭了蹭,就像踩在冰冷的丝绸上。地板下面应该装了弹簧,跳起来会给人一种美妙的回弹。
她常常看别人跳舞。学校里没有舞房,但是人们发挥了出色的创造力,食堂的地面长期被油脂浸润着,只需撒上些滑石粉,被人们的脚步晕开,也能充当一块勉强及格的舞池。只是这样的人造舞池,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脚下这块。
这时她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华尔兹是需要舞伴的,而她在这里并没有熟识的伙伴。她有些失望,又提不起勇气主动邀人一起跳,只好将目光左右逡巡着,幻想着幸运降临。
除了拥有一双美丽的脚踝以外,她算不上好看的女孩。
就在这时候,她和他的目光相接。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接收到了对方给出的信号。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牛仔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剃着干净的小平头,这让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喜欢干净利索的男生。
他长得异常俊美,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他挑挑眉,向她投出探询的眼神。她点点头。穿过喧闹的音乐,他缓缓走过来,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脚踝,就像所罗门注视着宝库中最璀璨的那颗珍珠。
她低下头,双手在涤纶裙摆上来回磨蹭……
读到这里,吴仕岚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背脊。这封信太奇怪了,它就像是从某部小说中摘取的段落,翔实地记录着画面的每一个细节。而更令他震撼的,是另一个地方。
信件的抬头已经说明了这是一封检举信。而所谓的检举信,是指除犯罪者和受害者之外的第三人,以某种形式揭露罪恶的材料。在这个层面上,即使那个检举者目睹了凶手作案的全部细节,他能够写出的,也不过是描述案情的“照片。”
照片是记录事件的材料,它能充分地展现事件中的每一个细节。但照片本身是无法表达情绪的,能够表达情绪的东西是“绘画”。
这封匿名信,就像是一幅绘画。写下这封匿名信的人,不仅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它还原了当事人心中每一寸晦暗的情绪——阴暗的天气、沉闷的气压,以及声音和颜色。
吴仕岚接着往下看,之后的叙事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匿名信讲述了文中的那个“他”是如何将周露莎骗到自己的出租屋,将她捆在厨房的椅子上,用一把钢锯从膝盖处锯下她双腿的。
看到这里,吴仕岚皱起眉头。叙事节奏再次变慢了,写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凶手锯断受害者双腿的每一个细节,病态的真实感重新回到纸面。
他转身走向厨房,这几天有些雨水,左腿又隐隐作痛起来。女孩已经醒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不在意,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看去,她有着多么漂亮的一双脚啊,当这双脚踮在地板上的时候,一定会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可是你为什么不尖叫呢?”他说,“每个人都会尖叫。”
吴仕岚快速地跳过这些段落,最后一段里,写作者记录下了凶手的藏尸地点。他翻到下一页,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每一个故事大概有一万到两万字,全文共有四个故事。这意味着,如果这封匿名信上记录的都是事实,那么死者至少有四个人。
第一个故事里提到了旧版《红楼梦》电视剧和小虎队这些时代特征,周露莎的故事明显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时办公室里陆续有同事走进来,吴仕岚打开电脑,输入“周露莎”这个名字。不一会儿,页面上出现了一排相同的名字。
文中的周露莎刚从卫校毕业,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那么死者应当是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并且在九十年代死亡或失踪,吴仕岚一一排除着不符合条件的人。很快,他找到了周露莎的资料。
“周露莎,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于海城失踪,最后出现的场所是海城东方舞厅。”
吴仕岚的心脏怦怦跳着,他接着输入其他三个人的名字。
4
胡克倒了两次,他力求将车准确地停在车位正中央,左右保持同样的间距。把车停好之后,他搭上一旁的电梯,按下二十七楼的按钮。拇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今天洗了太多次手。
电梯很快到了二十七层。他在指纹识别锁上按下拇指,走进屋里,随手把外套丢在客厅的沙发上,快步走进书房。三十一岁的他没有结婚,有权利享受这份自由。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文档,想也不想,飞快地敲打起键盘。半小时后,一旁的打印机吐出两张印满字的A4纸,他拿起来审视了一会儿,从抽屉中拿出文件夹,将它们小心地装好。他撕下一张标签纸,将它贴在文件夹上,在上面标注:“20191116出轨的女人”。
一个挣扎在情夫和丈夫之间,被可怜的道德和无法抑制的情欲裹挟的可怜女人。今天写下的也是俗套的故事,但相似的故事总有着不同的细节,例如今天的这个女人,她甚至打算为情夫罹患癌症的母亲垫付医药费。多么有趣。
他把装着故事的文件夹拿起,走到书架前。
书架共有七层,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相同颜色的文件夹。他找了一处空隙,将文件夹塞进去,忽然,他看到了旁边的另一只文件夹。
标签纸上写着两个字:舞男。和其他的标签不同,这个标签上没有写明日期,它是如此特殊,即使没有日期,也能轻易地和其他故事区分开。
“你这个令人恶心的、变态的畜生。”
低沉的男性嗓音在他的脑子里炸响。
胡克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他背靠在书架上,恐惧地看向窗外。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到了外面,在二十七楼的高空如同幽灵般缓缓飘舞着。他努力地深呼吸,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
“医生,你怎么来了?”那个女孩打开门的时候,穿着一袭丝质的白色睡裙。他握紧手里的病例,女孩好奇地看向他背着的登山包。
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他死死掐住大腿处的肌肉,渴盼着疼痛能让他冷静下来。他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转动着,看向睡裙下面那双美丽的脚踝。
我们需要它——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
“忘记给你拿药了,”他补充道,“免费的。”他咽了口唾沫。
女孩把他迎进屋里。趁着女孩起身去接水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浸过乙醚的毛巾。
我们不能生生锯下她的腿——这是他与那个人的较量中,唯一得到的让步。
短暂的挣扎后,女孩无力地躺倒在地上。他从书包里拎出锯子,锯齿在登山包中疯狂地鸣叫,它已经等待了太久。
他感到满足,两行眼泪滴落到女孩的睡裙上,他随手擦了一把,用颤抖的手撩起女孩的睡裙。指尖滑过女孩如牛奶般丝滑的肌肤,神奇的触感让他低声呻吟。
锯面陷入肌肤,一道血线涌出。
“对不起。”他说。
半月板不是个好东西,它会卡住锯齿,拔出来的时候血液会溅在身上。他这样想着,小心地绕过软骨,往更深的地方探去。女孩双眼紧闭,两道弯月般的眉毛抖动着,她正在做一场有关疼痛的噩梦。
紧接着他想起从膝盖动脉喷射出来的血液、锯子被骨头阻挡的微妙触感、光滑的舞鞋、坐在诊所中她无处安放的双手……
“医生,我感到有点闷。”
他挪动双腿,走出书房,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审视自己。这个人依然有着干净的眼眸、充满力量的鼻梁和下颚,但他知道,有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他死死盯着这张脸,轮廓在镜子中变幻着,所有的器官飞速地组合,然后崩溃。
他颤抖地按下洗手液的挤压阀,一团黏稠的液体溅射在掌心。他发了疯似的按着那个可怜的开关,直到手心再也盛不下一滴洗手液。
“这不是我、不是我……”
汗水浸湿了头发,清水从龙头里潺潺流出。他一遍一遍地洗着,手背的皮肤被揉破了,一道血线混入淌下的污水中。
“我洗不掉了。”他哭着说。
5
被关押在宁城看守所的嫌疑人,警方给他的绰号是“舞男”,这也来自检举信上对他的称呼。他挑选的所有犯罪对象都是热爱舞蹈的女孩,每个人都有一双漂亮的小腿。来到宁城之前,他一共杀了四个人。
徐璐,Y市某舞厅陪舞小姐,一九九九年一月失踪。
刘沁雪,宁城东职业技术学校舞蹈系学生,二〇〇四年一月失踪。
王冰,宁城某舞房实习教师,二〇一〇年七月,她的尸体在一座垃圾场中被发现,已经呈现高度腐烂状态,当时的判断是性变态作案。
“是模仿犯。”坐在吴仕岚对面的男人啜饮着杯中发黄的茶水,笃定地给出自己的结论。舞男早已在半年前被抓获,而女孩的命案发生在最多两个月前。杀死她的人,不可能是舞男。
男人的名字叫陈嘉裕,是吴仕岚在警校的同学。毕业以后,他成为宁城监狱的一名狱警。吴仕岚找到他不仅出于那个尚未说出口的请求,而且还有另一种诉求。当遇事不决的时候,吴仕岚总是会找陈嘉裕商量,对方拥有一种令其叹服的能力——在艰难的状况里做出大胆的假设。为了打破僵局,吴仕岚希望得到陈嘉裕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