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吴仕岚摇摇头,“我们从未向外界公布过‘舞男’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挑选作案对象的,也没人知道他会锯掉……”
“有没有可能是嫌疑人自己告诉别人的?比如说和他交往甚密的爱侣、酒后失言,也可能是心理医生?”
吴仕岚回忆着和那个人短暂的接触,那令他很不舒服。那个人眼神没有焦点,总是东张西望,从来不和别人对视,有气无力地回答着警察的问题,不抵抗,也不说太多。或许是因为他接触过检举信,他知道这个人的体内蕴含着怎样的恶念,这令他更加不适。
“嫌犯一口咬定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事情。他之前藏匿在三河,以清洁工的身份生活着,我们调查过他身边的人,那些人都肯定地说,他不可能做坏事。”
“他尝试过抵抗吗?”
“通过那封匿名信,我们联络了各地警方,分别找到三具失踪者的尸体,剩下那一具也对上了前两年的一桩命案。我们在他三河的家里,找到了一排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里面泡着受害者的小腿。”吴仕岚说,“他的反应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他最开始就像一个普通小混混儿,蹲在地上大声喊冤,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抓错人了。”吴仕岚回忆着,“但是当我把案件卷宗甩在他面前时,他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
躺在椅子上的人,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他迅速交代了自己的全部罪行,”吴仕岚说,“就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看不到他有任何情绪波动,就连被逮捕的恐惧都没有。”
“反社会人格。”
“那个死去的女孩,她身上几乎不存在任何社会关系。没有目击者,没有摄像头,什么都没有。凶手挑选杀害对象的标准,又为什么和舞男的犯罪手法如此相似,这些问题我们至今没找到答案。”
“动机是什么?”吴仕岚说。
“不管怎么问他都不说。到最后,他彻底变得毫无反应,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就这样痴痴地看着我们。我们去过他的老家,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三个姐姐在外地务工。”
“找过她的姐姐吗?”
“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位,但是为了保密,我们没有透露具体案情。她不太愿意回答问题,坚称自己的弟弟胆小如鼠,不可能犯罪。”
吴仕岚相信陈嘉裕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判断。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凶手无疑是舞男的模仿犯,假如舞男没有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任何人,那么这个写下检举信的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他知道舞男的一切。
“所以一切都要回到舞男的动机,以及那封匿名信上了。”陈嘉裕说。他接过吴仕岚递来的文件,厚厚一摞。
所有变态犯罪者都有着独特的动机,这些动机可能来自某种特殊的经历,也可能来自精神的病变。假如舞男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经历,这种经历帮助他挑选杀人对象,又或者决定他杀人的主因,那这无疑能对目前的案情提供参考。
与此同时,陈嘉裕对吴仕岚提及的那封匿名信产生了浓厚兴趣。对方声称这封匿名信中有着如同“绘画”般的情绪复刻,这使他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想。
“你读读这封匿名信,我去拜访他。”吴仕岚起身离开办公室,前往看守所的探视间,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吴仕岚在走廊旁的一个房间门口看见了排着队的犯人,几个狱警在旁边维持秩序。听到这些人是来做心理咨询时,他好奇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朝里面看了一眼。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正在和犯人亲切地握手,这应该就是免费为监狱提供心理咨询服务的医生。
“舞男……易运华有没有接触过心理医生?”吴仕岚随口向身边的狱警问道。
“没有,他从来不和别人说话。”
穿过走廊,吴仕岚来到探视间。玻璃后面没有人影,是他在等待舞男,这给他一种错觉,舞男才是这里的主人。
吴仕岚忽然有些不安,他已经半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但是对方留下的那种不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这让他想起一些黏稠滑腻、人类生来惧怕的东西。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所谓道德感和同理心,一直维系着人类组成的社会。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人,在他们的内心最深处,也都能够对自己的罪恶有模糊的认知。他们能知道这是不对的,也能深刻感受到不安。
而像舞男这样的人,他不具备这两种素质。他杀人如吃饭饮水,不会感到罪恶,也不会被道德感折磨。这个男人是天生的怪物。
怪物从他的洞穴里走出来,脚步一瘸一拐。
“易运华。”吴仕岚摘下一旁的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重新观察这个男人,发现他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有些出入。他的碎发被剃成圆寸,五官变得更加立体。和故事里描述的一样,如果忽略衰老的痕迹,他有着一张俊美的脸庞。
他用手腕把话筒按在耳朵上,眼睛的焦点停在一旁的电话机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吴仕岚。过了一会儿,他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我认得你,警官。”
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正视对方。
“我有点问题想要问你。”
“你们想问的,我都已经说了。”易运华用小拇指挑弄着电话线。
“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杀人的细节?”
“如果我的嘴这么松,你觉得我是怎么逃了二十几年?”
“我们去找过你姐。”吴仕岚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易运华明显有些情绪波动。“你姐姐说,你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看别人杀鸡都会哭,不可能做坏事。但你后来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们知道什么?”易运华表现得有些激动,不过很快他重新镇定下来,“我杀那些人,只是因为我想杀,而且能杀。”
“更详细一点的理由呢?她们让你想起了什么人?为什么选择的都是喜欢跳舞的人呢,你挑选杀人对象的理由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砍下她们的脚踝?”吴仕岚发现自己有些急切,或许在潜意识里,他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我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挑长得好看的人杀嘛。”易运华忽然反问,“你们都抓到我了,还问这些干什么?”
吴仕岚不知如何作答。他还没想好,不知道该不该把模仿犯的事情告诉对方。
在尴尬的沉默中,时间流逝着。
从看守所出来的路上,吴仕岚看见了刚才在探望室里见到的心理医生,对方似乎也刚刚下班。吴仕岚思考着心事,没有和对方交谈的意愿,但对方善意的眼神让他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
“你好,第一次见到你,你应该不是看守所的警官吧?”对方伸出手。
6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陈嘉裕放下手中的材料,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座位上的一盏灯光。
他端着茶杯走到饮水机前拧开开关,热水流进杯中。他太过痴迷于思考脑子里的想法,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热水从杯口溢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
和吴仕岚说的一样,这封检举信太奇怪了。但与吴仕岚不同,他好奇的是另一个地方。
很早之前,在一个涉及文学创作的案件里,陈嘉裕恶补过一些关于写作的知识。这封检举信中大量充斥着周露莎主观视角下的见闻和心理活动,这在写作技巧中被称为“限制性第三视角”。虽然使用的是第三人称,但很明显,这是周露莎的视角。
如果作为虚构小说,这当然无可厚非,但若是把它当作非虚拟的举报材料,只能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这是死者从冥界寄来的举报信。
这当然不可能。于是,陈嘉裕试着找出另一种解释。
在这四个故事里,有另一个贯穿整条主线的人,他就是故事中的舞男。这四个故事是死者的故事,也是死者与舞男的故事,舞男无疑担当着重要的作用。但如果从这一点出发思考的话,在这四个故事里,几乎找不到一处正面描写舞男心理活动的句子。
就像是在刻意规避着对他的描写。
可以假设凶手不知道舞男的心理活动,但陈嘉裕不相信。故事的观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但即使是吴仕岚,也从这些故事中捕捉到了一种晦涩难明的情绪。
陈嘉裕知道,这是一种高阶的写作技巧,写作者将自己的心境揉碎了,其实整个世界都是自己。
一切事物都被这无形的夜色笼罩着,有种难言的迟滞感。
潮水像泼墨一样不停袭击着苍白的沙滩,潮水退去的时候,沙滩被染成一片浓郁的黑色。黑色是贪婪的颜色,它吞噬一切。
什么样的人才会将海浪比喻为泼墨呢?蓝色的海浪,金色的沙滩,在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没有生气的漆黑与苍白。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他的世界,让一切都显得迟滞。
用这种方法对比起来,反倒是受害者的心境有些奇怪。在作者的笔下,四个受害者的心理描写用的是一套模式,就像是四个复制粘贴的纸片人,四个符号。
所以只有这种可能了:这封信是舞男写的,他亲自接触过这四个女孩,他知道当时的情景。但他压根儿不关注对方的内心,他的眼里只能看见自己,看见那黑色的海浪和苍白的沙滩。只有这样,才能写出这份既真实又虚假的材料。
但舞男为什么要检举自己?如果是他写的话,模仿犯又是谁?陈嘉裕思考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画面。那个女孩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抛去一切不可能的结果,剩下的那一个可能性,即使再骇人听闻,它也是真相。”
陈嘉裕感到一阵恶寒,他必须确认自己心中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推测。
7
这台网购的新音响有十六个扬声器,一套回音壁。胡克花了一天时间,把音响组装完毕。他拉上窗帘,关上窗户,将线插入音响接口。
他试着用脚尖踩了踩地板,这片杉木地板是前两天找装修公司换的,裸足踩在上面,就像踩着一片冰冷的丝绸。地板下面装了专业的弹簧,跳起来的时候,会感受到美妙的回弹。
十六个扬声器一同奏鸣,响起的是那首著名的探戈舞曲《一步之遥》。
他右手抚胸,鞠了个躬,单脚踮地,旋了个圈儿。空气中有他不存在的舞伴,他跳起舞来。
胡克从未学过跳舞,但他熟谙这些舞步,就像他曾经跳过一万遍。多巴胺快速地分泌着,这令他感到无比的愉悦。他旋转、跳跃,闭上眼了。
忽然,他脚下一软,随即而来的是从右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巨大的挫败感汹涌袭来,他跪倒在地上,用力捶打着地板。他拍过CT,医生说他的脚踝健康得就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但当他尝试跳舞,它每次都会用疼痛制止他。
他用双肘撑住地面,记忆从深处钻出来。
闷热的夏天,他被父亲锁在家里,姐姐们在外面玩闹。父亲不允许他和女孩一起玩耍,这会让他变成阴阳人,父亲说。
但他是多么羡慕女孩的生活啊,那些漂亮的长发、芭比娃娃……他悄悄地收藏着姐姐们丢弃的玩具,他的抽屉里躺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发卡。每次被父亲发现,他都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用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揍他。
父亲是个木匠,有一把锋利的锯子。父亲说,如果他变成阴阳人,他就用这把锯子杀死他。
看着躺在房间角落的钢锯,他有些害怕。
窗外的树上传来蝉鸣,他在房间里已经待了太久。这样想着,他打开窗户,从三米高的二楼一跃而下,松软的泥土轻轻托住他,他获得了自由。他发疯似的奔跑着,跑到社区中心的礼堂,音乐声吸引了他。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礼堂内的情景。那些女孩穿着白色的丝袜和泡泡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电视节目里漂亮的公主。他咽了口唾沫,他羡慕她们。
女孩们像一只只高贵的天鹅,在光滑的地板上跳跃着、飞翔着,他被这个画面震撼了,尝试着踮起脚尖。在这个瞬间,疯狂的喜悦包裹住了他,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他偷偷攒钱买了一双红色的舞鞋,学着她们的模样跳了起来。他飞起来了,第一次。
爸爸在舞厅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这个令人恶心的、变态的畜生!”
爸爸烧掉了舞鞋,用擀面棒打他的腿,面无表情,一下又一下。他很害怕,他说爸爸,不要打我了,求你不要打我了……胡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越哀求,爸爸打得越起劲,他疼得快要晕厥了,听到脚踝处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他从身体里听见了它。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胡克剧烈地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走向洗手间,他需要洗手。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的……”
紧接着,一种许久没有到访的冲动席卷了他,这令他的身体从骨头深处开始酥痒。他呜咽着,喉间挤出痛苦的哀鸣,他不想再做那件事了。
他们已经在追查我了,我不可以……他想起在看守所的那次握手。他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写下那封检举信。“是胡克写的吗?”身体里的男人问。胡克可真碍事啊。
那股恐怖的渴望又席卷而来,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意识。他大哭着,鼻涕和眼泪和在一起。他不想再做那件事了,他害怕。
他用双肘支撑着身体,爬到卧室,床底下藏着一卷绳子。他用尽最后的理智,用绳子缠绕住自己的双腿,打了个死结,随后昏死过去。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来到床前,替他解开身上的枷锁。那个人将装着工具的登山包递给他后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胡克说好的。
胡克背上登山包,坐上电梯,他看了一眼停在车库里的车,从停车场一路跑出去。他跑到河边绿化带上的小径,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月亮孤零零地在天空挂着,虫子们都闭上了嘴。
他继续跑着。
他看见另一个奔跑者,她穿着紧身运动裤,九分裤脚下露出纤细的脚踝。他下意识地摸向身上背着的登山包……
当他醒来的时候,绳子被解开了。
8
她叫晓。
大学时,陈嘉裕沉迷网络,在一些推理论坛大量发帖。晓是他在论坛上认识的朋友,她有一项令陈嘉裕拜服的能力:讨论问题时,她总能从上帝般的视角切入,用大量的例证去佐证自己的观点,从来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就像个残酷的机器人。
“抛去一切不可能的结果,剩下的那一个可能性,即使再骇人听闻,它也是真相。”这句话就是出自晓之口。
陈嘉裕曾就这一点问过晓,晓给出的理由是:她对人类感到好奇,但她不明白人类的许多想法,所以需要搜集大量的资料去了解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