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是人类吗?”陈嘉裕打趣道。
晓给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陈嘉裕已经多年没有再和晓联系过。晓曾经说过,她在一家研究人类的机构工作。晓说的一切都像是中二度爆表的玩笑话,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陈嘉裕却很难质疑它的真实性。
如果是晓的话,说不定能接受他的推测。这样想着,陈嘉裕拨通了晓留下的电话号码。
过去他们通过论坛交流,从来没有通过电话,后来也没了打电话的理由。这是陈嘉裕第一次拨打这个电话,他的喉头有些发紧。
电话响了七声,对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喂。”
听到声音的瞬间,陈嘉裕确认她就是晓。“你好,我是……”他犹豫了两秒,“我是颓废的橙子。”
太尴尬了,他想。
“你好,橙子。”晓竟然记得他的ID,“有什么事吗?”晓没有对他时隔多年的来电感到疑惑,反倒是一本正经地切入正题。这是她的风格。
“抱歉突然打扰你,其实是有个事情想咨询一下你的意见。”
“你说。”
“我想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窃取,或者体验他人的记忆?”陈嘉裕大方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看样子,你带来了有趣的故事。”
陈嘉裕花了半个小时,把整件事告诉了晓。电话那头沉默了几分钟,晓似乎在思考。陈嘉裕等待她回话的时候,脑海中不断幻想着,现实中的晓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爱读书,说不定戴着一副高度数的眼镜,细边无框的那种,她说不定有一副单薄的嘴唇……
“你的推测是合乎情理的。”电话那头传来晓的声音。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舞男把他的犯罪行为告诉了心理医生。”陈嘉裕说。
“这个概率极低,理由有两点:第一,心理医生在面对杀人犯时,无须遵守医患保密守则,他完全可以把这件事直接告诉警方;第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事件发生的过程,光靠语言描述,很难接收到这封匿名信中表述的信息。”
“这封信的写作者,就像用舞男的眼睛看见了他所做的一切。”
“不对,是经历,他经历了这一切。”
“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你认为人类的记忆是什么?”
陈嘉裕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这个看起来简单无比的问题,真正思考起来却很难给出定义。“是存储在大脑皮层和海马体内的一种信息。”他尝试着回答。
“我认为所有的信息需要搭载在物质载体上,信息本身也可以当作物质看待。”晓说,“这意味着,交换和体验他人的记忆,是可行的。”
“你的意思是?”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要聊聊另一个话题。你认为‘语言’是什么?”晓没有给陈嘉裕思考的时间,接着说,“我理解的语言定义,是人类用来交换信息的‘桥梁’。而在语言这座桥梁产生之前,原始人类使用模糊的音节和动作传达信息。当时的他们,是不可能理解‘语言’这种东西的。”
“难道这个模仿犯搭建了另一座桥梁?”陈嘉裕很快反应了过来。
“一九四〇年七月,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拜访了一位身处阿尔卑斯山脚下村镇的少女丽莎。她是当地有名的灵媒,通过一些简单的仪式,可以将拜访者的前世今生说出来。为了解开疑问,西格蒙德亲自体验了她的仪式。
“丽莎在一座焚着东方香料的密室里接待了西格蒙德,她戴着一个由三十六种花朵编织而成的项圈。她先是抚摸西格蒙德的头顶,对他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获得我的秘密。’
“西格蒙德震惊了,随后,丽莎将西格蒙德的生平娓娓道来,每一个画面都真实得令他战栗。结束之后,西格蒙德离开密室,他发现丽莎的表情有些痛苦。
“丽莎的手边放着一个银质的容器,里面装满白色的沙子。丽莎将手伸入沙子中,用沙子摩擦着自己的肌肤。她的表情舒缓了,似乎某种痛苦正在逐渐消失。
“西格蒙德将自己在阿尔卑斯山的遭遇写进了一本名为《体验与边界》的著作,这是我们已知最早的,关于‘体验者’的可信记录。”
“体验者?”
“在我能够看到的资料里,这种人被称呼为‘体验者’。他们能够通过某种程度上的肢体接触,去体验他人大脑中的信息。”
“这无法写入卷宗。”陈嘉裕握话筒的手颤抖着,晓像她从前做的那样,再一次击碎了他的认知边界。他想起晓从前说的一段话:“五百年前,我们认为太阳绕地球旋转;两百年前,我们认为人类与猿猴不存在血缘联系;一百年前,我们认为比空气重的机械不可能飞翔……朋友们,科学是一场美梦。”
“但你可以用它来抓到那个人。”晓说。
陈嘉裕重新思考起来,如果这个人一开始就打算模仿作案,又为什么要举报舞男,这不是对自己更加不利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问题又要回到故事本身了。”晓说,“如果把记忆本身当作一种普通的信息,你很难理解凶手的动机。但我认为,记忆不仅是一种信息,它其中还潜藏着当事人的情感。丽莎通过接触去获得记忆,可是她表情上的痛苦和她用沙盆洗手是因为什么呢?”
“模仿犯体验到了舞男的情感?”陈嘉裕有点晕了。
“洗手是一种心理暗示。丽莎用这个符号化的过程,洗掉了观测对象给自己带来的情感冲击。”晓说,“就像心理医生会让你想象心中有一把扫帚,正在扫掉自己的负面情绪。”
“真正的反社会人格在人类族群中的占比不到百万分之一,一个体验者接触到反社会人格,更是概率极低的事情。很有可能,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汹涌的、畸形的、摧毁一切的强大情感。”晓停顿了一会儿,“这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和免疫系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格边界,它相当于人类心理的城墙。‘体验者’也是人类,也需要用这堵城墙去抵御负面情绪。但如果对方是你口中的那个舞男,我很难想象他情感中的侵略性。城墙被冲垮了,体验者的人格边界被击碎,他赤裸裸地拥抱了对方记忆中的所有东西。”
这样就说得通了。
模仿犯在偶然之间接触到了舞男,看到对方的记忆里潜藏着四起命案,立刻用检举信的形式向警方匿名举报。而之所以用匿名信的形式,是因为他无法解释自身作为“体验者”的特殊能力。
他获得了舞男的记忆,也获得了记忆中潜藏的那一份情感。不久之后,自身的记忆被舞男的情感逐渐占据,他成了另一个舞男。
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
9
胡克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今天是周六,他难得地没有参加慈善组织安排的心理咨询活动。他驱车来到三河,将车子停靠在外部的大型停车场。他熟练地穿梭在三河的巷弄中,就像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
穿过一间网吧的后门,再经过两家台球室,他看见里面有三五个年轻人正在打台球,有个年轻的女孩坐在台球桌的边缘,晃荡着白皙的双腿——纤细、美丽的双腿。他咽了口唾沫,按捺住心中的渴望,继续向前走。
他拨开垂在面前的雨帘,钻入三河的腹地。这里是已经被划为待拆区域的地方,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他想起刚才坐在台球桌上的女孩,她长得有点像二姐。
他打了个哆嗦,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每当父亲不在家,大姐和三姐在楼下的沙地里玩耍的时候,二姐就会笑眯眯地打开他的房门,轻轻抚弄着他坚硬的头发。
“弟弟,我们来做些好玩的事情吧。”二姐说。
二姐把垂落在床边的蚊帐轻轻拉上。白色的蚊帐就像一座牢笼,二姐的呼吸粗重炽热,让这座牢笼变得更加令他无法忍受。
他无法拒绝她,每当二姐提出这个请求,而他显得犹豫时,二姐就会像爸爸一样将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二姐让我做了不好的事情,胡克自言自语着。
“姐姐,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做女孩吗?”他向二姐提出他唯一的请求,二姐斜起眼睛,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头怪物。
“你和爸爸说的一样,真恶心。”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她们的弟弟,父亲的抽屉里藏着一本绿色的领养证,邻居们都说他想要一个儿子,想疯了。
可我又是谁呢?我的姐姐,我的父亲,他们在哪里呢?胡克驱赶着脑子里的想法,他来到一座破旧的平房门口,实木门上耷拉着半挂的门锁。他拉开门。
这里是一家废弃的食堂,地板上沾着陈年的油渍。地面被油渍浸润得恰到好处,在这些油渍上撒一些滑石粉,这里就会变成最好的舞场。胡克把家里改造成了舞场,可是他必须来这里,待在三河的这些年,他每个周末都在这里独自舞蹈,只有这里,才能让他获得心灵的宁静。
他将大门紧紧闭上,从内部插上门闩。他尝试着踩了踩柔软的地面,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翩然起舞。
“我需要她们的腿。”他想,“我的腿坏了,我需要一双好的。”他抚摸着自己的脚踝,想象着那里有一个因骨质增生而产生的丑陋隆起,他皱起眉头。
“还不够,我需要更多的腿,打不坏的、完美的双足。”他沉浸在舞蹈中,上一次捕猎给了他好几天的平静时光。他想象自己如同一个真正的女孩那样舞蹈,布满皱褶的丑陋器官一点点坍缩,所有的一切形成美妙的平衡。
门外传来敲门声。
10
宁江是长江的支流,裹挟着泥沙进入长江的途中,在入口处形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滩涂。早起的渔民们路过滩涂的时候,在泥水中发现了女孩的尸体。
吴仕岚在泥水间艰难地拔动双腿,回忆着尸体的信息。
死者是在百货商场工作的上班族。除了同样丢失了双腿,她与上一个死者找不到任何重叠之处。她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经济上也没有困顿之处。她有夜跑的习惯,按照目前的初步推断,她是在夜跑时被突然袭击,锯断双腿后被丢进了江里。
吴仕岚感到一阵不安,和之前的案例比起来,凶手这一次的作案实在太粗糙了,看起来和冲动杀人没有两样。凶手在锯断双腿的现场留下了大量的物证线索,最多花上半个月,警方就能抓住他的尾巴。
但吴仕岚怀疑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模仿犯正在逐渐失去理智,他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再抓不到他,下一个死者将会很快出现。
“第二位死者出现了。”他急匆匆地赶到陈嘉裕的办公室,满头大汗,“如果你所说的那种可能性真的成立,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抓到他?马上!”
按照舞男之前的作案时间来看,他在二十五年内杀了四个人,平均间隔是六年。但模仿犯似乎没有这种耐心,也许是因为被舞男的记忆猛烈冲撞,这个“体验者”已经完全失控了。
“我们一开始怀疑的作案者是模仿犯,现在看来,没有这么简单。”陈嘉裕思索着,嘴角抿着一道弧线。
“告诉我。”他知道了答案,吴仕岚想。
“外面有另一个舞男。”陈嘉裕说,“他有和舞男一样的习惯,和舞男一样的思考方式,他就是舞男!要抓住他,先要了解他。”
“这不可能,他不会说的。”吴仕岚摇头,“我问过他,他什么都不愿意说。”
“我和你一起去。”说完,陈嘉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二人穿过看守所的办公楼,来到吴仕岚上次无功而返的探望室。吴仕岚和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以后,陈嘉裕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退出门口。
听完陈嘉裕的方法,吴仕岚眼前一亮。说不定这回能让舞男开口,他想。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舞男戴着手铐。吴仕岚向身旁的狱警问起,对方的神色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是不用戴的,他……”
“他怎么了?”
“上周,他和另一个犯人在吃饭时起了冲突。他冲上去就抱住那人的头,把他的耳朵给咬了下来。我们分开他俩的时候,他还在笑。”狱警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后来就让他住单间了。”
吴仕岚重新看向面前的舞男,发现对方也在观察自己。“好久不见,易运华。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舞男没有回答的意愿,他的视线停留在吴仕岚脸上,焦点却看向陈嘉裕背后的狱警。他慢慢咧开嘴,他在笑。
吴仕岚想起陈嘉裕嘱咐的话。“易运华,外面有个人在模仿你作案。”
他注意到舞男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他杀了两个人,砍掉了死者的双腿,他收藏这些东西。”吴仕岚接着说。
“这不是收藏,这不是!”舞男大声道,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冤屈。很好,吴仕岚想。
吴仕岚压低声音,回忆着陈嘉裕的话。他凑近玻璃,舞男也把头凑过来,他说:“外面的这个人,他在偷你的东西。”
“什么?”
“他在偷窃你的记忆、偷窃你的成就、偷窃你至今为止所做的全部。”说完,吴仕岚从包里拿出印刷着现场照片的A4纸,将它贴在玻璃上,“你看,多么漂亮的锯口。”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没有人知道的……”舞男喃喃着,嘴唇因愤怒而不停颤抖。
“他偷你的东西,为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呢?”吴仕岚收回照片。
“他、他怎么敢?他知道什么?”舞男一拳砸在玻璃上,把狱警刚叼上的烟给吓得掉在地上。
“我要你帮我,我要你帮我抓住他。”他的声音哽咽了。
“说说你的经历吧,回答我上次问你的那些问题。”吴仕岚说,“除了这些,别的东西,什么都可以。你喜欢去什么地方,你有些什么样的习惯,你是如何挑选杀人对象的?”
“我每周都会去三河的一个工人食堂。那里被废弃了很久,但是地面上还残留着陈年的油渍——很适合跳舞。”舞男说,“我小时候,大人都在这样的地方跳舞,他们铺上一些滑石粉,摩擦力刚刚好。”
“每周都会去吗?一般都在什么时候?”吴仕岚掏出笔记本。
“每次我忍不住想要杀人的时候都会去那里,跳舞能让我安静下来。”
“地址。”
11
敲门声持续着。
他在这里跳了很多年,不用看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出口。所有的窗户都用铁条封死了,唯一的出入口只有大门。
他蹲下身子,把耳朵附在地面上。没有警笛声,也没有脚步声,能听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犹豫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