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的是谁?如果是警察,不开门反倒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他现在是胡克,他想好胡克会说的话,没有人会怀疑胡克。他拉开门闩。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他松了一口气。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T恤,看样子是家里的哥哥姐姐们穿剩下的。一条七分短裤,下面露出一双黝黑的小腿,腿上有乱七八糟的伤痕。
从形状上来看,这双腿很适合跳舞。胡克害怕起来,他等了一会儿,那种恐怖的渴望并没有如预料中出现,为什么……
“你跳得真美。”女孩抚弄着衣角,怯怯地说,“对不起,我从窗户外面看见的。”
胡克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对方,他的眼珠子不可抑制地胡乱运动着,他控制不了。“你、你喜欢跳舞吗?”
“我很喜欢,可是妈妈不让我报舞蹈班,她说太浪费了。”女孩说。
“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网吧上班。”
“唔。”
“你可以教我吗,教我跳舞?”女孩抬起头看着胡克,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憧憬。
“我吗?”不可以,这太大胆了,胡克想。
但是当他开口的时候,吐出的却是另一句话:“好啊。”
胡克将女孩带进屋里,小心地拉上门闩,他注意到女孩穿着一双绿色的塑料拖鞋。“你把鞋脱了吧,这样会扭伤脚的。”说着,他把自己的舞鞋也脱了下来。
他拉起女孩的手,在地板上跳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胡克还是他,他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里涌出来,他的双腿充满力量。
他抓住那只干瘪的小手,尽情地舞蹈着。恍惚间他看见墙角站着个皱眉的中年男人,他的手边躺着一把锋利的钢锯。他感到有些害怕,他想躲起来。
“没事的,我们不怕他了。”胡克说,“我们长大了。”
他们继续舞蹈。
他们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胡克对女孩说:“以后你会跳得很好的,你有天赋,你应该学跳舞。”
“妈妈说我应该听话,不应该去想这些花钱的事情。”
胡克把目光移到她的脚上,她似乎在刚才的舞蹈中踩到了什么锐物,脚上多了几道血痕。女孩把脚缩了缩。
“你需要一双舞鞋,柔软一些的那种。”
“你明天还会来吗?你还会教我跳舞吗?”
我不会来了,胡克想,这太大胆了,他们正在到处找我。他说:“我不知道。”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胡克穿好外套,将身上沾着的滑石粉拍干净,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停车场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上次在看守所见到的警察,他和另一个人走在一起。
胡克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却发现对方正朝这边看过来。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游离的眼球,争取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他朝对方走去。
“你是上次在看守所的心理医生?”对方惊讶道。
他伸出手。“你好,真巧。”对方握上他的手,一股电流爬过,他的瞳孔不可遏制地收缩了一下。
“来这边办事吗?”对方投来探询的目光。
“是啊,三河也有心理咨询的项目。”说完,他朝两位警察笑笑,“哪里有病人,哪里就有我。”
他转身离开,冷汗浸湿衬衫。
“是你的熟人?”陈嘉裕一边看着路旁的门牌号,朝吴仕岚问道。
“不算吧,看守所的医生,搞心理咨询的,据说是慈善机构的人。”吴仕岚说,“这鬼地方可真难找。”
“这么说来,我们一开始也怀疑过心理医生作案的可能性呢。”陈嘉裕打趣道。
“易运华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去看心理医生?”吴仕岚挥挥手,跨过一摊污水,看着面前的建筑,“就是这个KTV,不远了。”
二人来到废弃食堂的时候,大门敞开着。陈嘉裕敏锐地招呼吴仕岚贴近墙根,“这里刚才有人来过。”
“刚才?”
“你看地上。”
吴仕岚朝地上看去,那里有几个白色的鞋印,和舞男的说法没错,是滑石粉留下的。他蹲下身子观察后说:“大概在四十二码左右,是皮鞋。”
舞男说过,这里平时几乎没有人来访。虽然还没有完全笃定,他们认为这是凶手留下的踪迹。
“里面有更多。”陈嘉裕招呼着吴仕岚往里面走。果然,墨绿色的漆面地板上遍地都是滑石粉的踪迹,上面布满脚印踩踏的痕迹。
他发现陈嘉裕的表情有些不对。
“怎么了?”
“这里有两个人的脚印。”冷汗从陈嘉裕的脸颊流下,“除了一双四十二码的脚印,还有一个属于小孩的脚印。”他指向一处地面。
吴仕岚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他感到一阵眩晕。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里,他们看到了恐惧。
12
伴随着嗡鸣声,碎纸机不知疲劳地运转着,胡克将最后一封档案塞进去。他把碎纸打包在一起,小心地系紧垃圾袋的束口,来到洗手间。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结满细碎的血痂,几道透着血珠的伤痕是最近产生的。他把手伸到装着洗手液的罐子前,犹豫一会,又收了回来。
洗不掉了。
镜子里的人是谁呢?他抬起头仔细观察着,这个人有着俊美的五官,碎发像钢针一样竖立。
他坐电梯下楼,把垃圾袋丢进垃圾桶之后,发动了汽车。
今天似乎有一场降雨,持续数日的阴霾天气消散了,远方的天空泛着金光。他伸了个懒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无时无刻围绕着他的低气压和凝滞感,逐渐消失了。
他把车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径直坐上前往购物楼层的电梯,来到一处贩卖舞蹈用品的商店。
他看中了一双漆皮舞鞋,拿起来捏了捏,鞋底的软硬恰到好处,这能有效地保护一个孩子脆弱的脚踝。售货员对他礼貌地微笑着问:“请问,是给您的孩子挑选舞鞋吗?”
“不是的。”他在心里说——我给我自己挑。
说着,他掏出信用卡。
没有想到那两个警察可以查到这种地步,他们竟然能揭开我隐藏最深的秘密。他想,这样下去的话,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抓住了。
“你不应该去那里。”胡克说,“他们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在那里等你。”
“可是我答应了别人。如果随便欺骗小孩子的话,他们就不会再相信大人了。”这样想着,胡克笑起来。
吴仕岚身处食堂对面的楼房二楼,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食堂的动静。围绕着这个废弃食堂,警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凶手只要走进方圆一百米,绝无脱身的可能。
昨天看见的脚印给了他极大的冲击。可仅仅是一个脚印而已,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它的主人。吴仕岚暗暗祈祷着,不要再发现第三个受害者。
在常规调查外,他们只剩下这一个蠢办法:既然已经证明凶手有来这里跳舞的习惯,那就只能守株待兔了。
他看向身边的陈嘉裕,对方的眼里有着和他一样的担忧。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他们明明监控了能够前往食堂的每一条路径,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怎么进来的。她就这样出现在食堂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
“该死。”说着,他准备下楼,可是却被陈嘉裕伸手拉住。
“如果凶手在这时候出现,我们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
吴仕岚重新看往楼下,女孩背起双手,一蹦一跳,像是在跳舞。
“他来了。”陈嘉裕低声说。
一个穿着西服的人,手中提着购物袋。
吴仕岚拿起对讲机,让同事做好准备。他眯起眼睛,对方越来越近。
“怎么是他?”看清对方的脸后,他震惊了。
目前还没办法确定对方的身份,他按捺住心中的冲动。女孩似乎和这个人相识,她雀跃着跑向对方。
“是他。”陈嘉裕死死盯着男人的皮鞋,“是这双鞋,他昨天来过。”
“抓人?”吴仕岚举起对讲器。
“再等等。”
男人走到食堂的石阶前,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他正从购物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那是一双鲜红的舞鞋。他招呼着女孩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小心地端起女孩的脚踝,就像对待世界上最宝贵的事物。
他为她穿上舞鞋。


第4章 天人
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铺里挤着几十号人,店铺中飘着植物油和面粉的香气。陈嘉裕坐在队伍最末尾的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上推送的悬疑小说,讲的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想干掉自己的私家侦探和一桩无聊的委托,他一眼就看出来作者在模仿谁——雷蒙德·钱德勒,那是他喜欢的作家。
几位买到油条的胜利者从他身旁走过,松脆的油条在他们的齿间沙沙作响。陈嘉裕咽了口唾沫。
这家店只卖油条,下午三点开门,六点关门,二十年来雷打不动。老板夫妻二人操持,从发面、切面到下锅,每一道工序都在顾客面前完成。陈嘉裕吃过不少次,也没吃出什么门道,就是感觉和其他家不同,如果非要描述它的味道——这就是油条的本味。
在科技发达的当今社会,无数精美的调味品伺候着人类的味蕾,许多人早已忘记了食材的本味。资本和工业讲究的快准狠不能适用在食物上,拿猪肉举例,如今市场上流通的猪肉和陈嘉裕小时候吃到的完全是两种东西,外来的快速生长猪种取代了本土猪种,需要时间累积的风味物质被调味品取代。
好的食物,手工业,文艺作品……这个时代杀死了一切需要下水磨功夫的行当。在等候油条的间隙,陈嘉裕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路,美食街的其他店铺大多没有开门,几个削着锅盖头的精神小伙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他们穿着标志性的紧身牛仔裤和小皮鞋,看起来就像从短视频软件里走出来的人物。几架五颜六色的“野火”摩托横在马路上,几乎占据了双向车道的一半。他感觉有些不对,不知是因为地上扔着的那只旅行包,还是少年们摩拳擦掌的神态。
锁上手机之前,他扫了一眼文末的编辑评语:“这种自以为幽默刻意卖弄聪明打破次元壁的写法看得我快窒息了,废话连篇,絮絮叨叨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情。”他怜悯地笑了,希望这位编辑能学会正确使用汉语的标点符号,也希望他能读一点钱德勒。编辑应该读钱德勒,就像油条师傅应该分得清面粉和墙灰。
毕竟文学本身就是絮絮叨叨地讲述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活动,有意义的东西在教科书里。
站在樟树下的那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他们中的头儿,他将烟夹在食指和中指的最里侧,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他歪着脑袋,吸食烟雾的时候眯起双眼。旅行包躺在他的脚边,长度大约五十厘米,五十厘米的东西有很多,陈嘉裕暂时联想不到一个确切的事物。
大约过了两分钟,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其他几位少年从地上站起,带头的少年拎起旅行包。陈嘉裕将脑袋探出门外,少年们看向他左手边的位置,一辆黑色的奥迪A6正从那个地方驶来,后面跟着辆面包车。
从面包车上下来的是几个戴着金链子的年轻人,他们在少年对面站定,展露正规军的威严。随后,一个中年男人从奥迪车上走下,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老板,他们搞基建,或者其他简单粗暴的行业,手底下养着些人,埋单的时候只用现金。城乡接合部的人间帝王。
老板没有开口,代替他开口的是从副驾上走下的另一个男人。他的耐心很差,没来得及等自己说完一句话,就将他的巴掌扇在带头少年的脸上。那只胳膊上文着刺青,陈嘉裕仔细看,是一只蝴蝶。
这个动作激起一阵吼声,少年们跃跃欲试,大人严阵以待。陈嘉裕站起身,走出店外。“这好像不是狱警该管的事啊。”他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出门买根油条而已。”
眼看着有热闹可看,油条店里的人们丧失了对油条的兴趣,他们蜂拥在店门口,议论声此起彼伏。陈嘉裕没来得及走到马路对面,忽然看见那位少年将手伸向旅行包。
他暗道不好,加快脚步。
少年的动作很快,没有半点犹豫,便从旅行包中抽出一根棍状的东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是用左腿拖拽着右腿。对面的人似乎被他的举动震慑住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竟然没有受到半点阻拦。
他将棍子抵在男人脸上。
那是一根土铳,里面装的是火药和铁沙。山里的农民过去用这种东西捕猎,它的威力不大,十几发也打不死一头野猪。但放在人身上恐怕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由于威力不大,它无法成为杀人狂的武器。那些用它斗狠的人想到了更阴险的法子,他们将土铳中的铁沙替换为糯米。对着肚子开一枪,糯米嵌在肉里,遇血水发胀,又痛又痒,苦了替他们一颗一颗拔除糯米的外科医生。
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放一点狠话,比如“我看看谁他妈敢动”之类的,搞不好一战成名——这种不要命的年轻人很容易在他们的世界里受到赏识。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枪抵在对方脸上,然后抠下扳机。
就像拿到筷子就要吃饭,坐上马桶就要点烟,他做的事情是如此理所当然。
和陈嘉裕一样,所有人都惊呆了。少年、大人、围观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沉浸在那一声枪响的余韵中,以至于没有人听到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吴仕岚从警车上率先走下。“全部蹲下!双手抱头!”他大喊道。转头看见人堆里的陈嘉裕,他有些惊讶。“上来帮忙啊,傻站在那里干吗?”
枪口缓缓平移,少年对准了胳膊上文着刺青的男人。男人仓皇后退几步,眼神里充满恐惧。少年扣下扳机,没有响声。哑火了,他撞上了好运。
陈嘉裕抓住少年的左臂,往身后一拧,将其按倒。砰的一声,土铳落在地上。他忽然想起那个被枪击的中年男人,那个人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抬头看,那个人瘫坐在地上,用左手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就算能活下来,毁容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深夜,宁阳湖心。
宁江隶属于长江水系,它和另外八条支流在此地汇合,共同注入这片千余平方千米的低地,形成了宁阳湖。宁阳湖地处宁城的下级县宁阳,宁城是个小地方,没出过什么文人,名气虽然不大,但和其他几座闻名天下的大湖比起来,宁阳湖的风景毫不逊色。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泛舟宁阳湖上,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堪称绝景。
深夜的宁阳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水面被月球的引力接管,形成拍向岸沿的波浪,白日里蛰伏湖底的巨兽出外觅食,水下暗潮汹涌。望向这片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水面,难免会让人联想起一些惊悚的故事,和那些历史悠久的大湖一样,宁阳湖也流传着水怪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