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湖心,百步大小的野岛旁停靠着一条驳船,几位戴着草帽的游客零散坐在岸边,手中各执钓竿。他们是来钓鱼的。
大鱼。
他们手持特制的钓竿,这种竿比寻常的钓竿粗一些,尽管这样也并不保险,每一个巨物猎人都有过钓爆鱼竿的经验。他们闭口不语,空气静默,似乎所有的钓者都笃信着说话声会惊扰鱼群的规则。
此时风也停了下来,只剩不远处水面上的钓饵上下起伏。
郭正开选择了岩石旁的位置,他曾在一块花岗岩旁钓到过他垂钓生涯中最大的一条花鲢,那条鲢鱼身长一米五,重达八十五公斤,一双眼睛大过杯口。从那天起,岩石成了他的幸运物,每到一处新的钓点,他都要找到那里最大的一块岩石。
大鱼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听说这座野岛旁有鱼窝之后,他们便连续在这儿守候了一个多礼拜,只是钓上来的大都是些中等体形的胖头鱼。眼看有两位钓手已经开始收竿,郭正开在心底思忖起来,如果今天也见不到它的行踪,明天就不再来了,毕竟租船和器材是笔不小的开销。
自从迷上这项奢侈的运动之后,妻子的怨言也多了不少。
忽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声音,手中的钓竿传来微弱的振动。他朝那只草鱼形状的假饵看去,它已经被拽入深水。来不及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巨力撕扯起他手中的钓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攥紧钓竿,线盘起飞似的狂舞着。“大家伙!”他匍匐在地上,将重心压到最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几位钓友丢下钓竿,朝他的方向飞奔过来,他的手心像是被灼热的铁烫过,只感觉火辣辣的疼。钓友从身后抱住他的手臂,他尝试着稍微收紧线盘,那股巨力又陡然爬上钓竿,差点儿将他们拽得摔进浅水。
他回头看向两位钓友,两人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也感受到了刚才那股力量。“是鲟鱼,至少两百斤往上!”
能长到这么大的淡水鱼种不多,在宁阳湖能找到的只有鲟鱼。如果真的是鲟鱼的话,郭正开想,他要上新闻了。上新闻是其次,超大的鲟鱼也意味着昂贵的价格,他开始盘算着将这条鲟鱼卖掉以后的事情,他要给妻子买一条蒂英尼的项链,最近她老是有意无意地给他透风。
另外三位钓友赶来之后,三人排成老鹰捉小鸡似的长队、拔萝卜的架势,每人抱住前面的人的腰部,将力量传导给对方。郭正开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将钓竿抵在肚子上,双手颤抖着。脚下的泥地被他蹭得稀烂,线盘上的线已经放到最后几米,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和大鱼角力。
这个环节和拳击手的比赛相似,是智力和耐心的博弈——观察对手的动作,留出底力,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鱼游累了,收线,鱼发狠力,放线。外行人听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就是重复这个过程而已。在这个过程中对决策的判断和控制力,才是考验钓手经验的地方。
人类是自然界的奇迹,当六个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再加上他们所制造的精妙工具,竟能将那种怪物从湖底拽到人世之中!在与大鱼角力的过程中,郭正开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个小时过去了,其间郭正开曾数次怀疑这条鱼竿将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幸运的是,它坚持了下来。他感受到那家伙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它已经没办法像刚上钩时那样蹂躏自己了,它的怪力败给了人类的智慧。
像是发泄似的胡乱挣扎一番以后,它放弃了抵抗。
套上防割手套,郭正开和钓友协力拉起钓线。眼看着那家伙浮上水面,郭正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鲟鱼有着窄小的头部和美丽的身材曲线,就像是一把绷紧的弓,但借着月光看去,水面上的这家伙比正常的鲟鱼肥大许多,扁阔的脑袋面对着自己。“这是鲶怪?宁阳湖有这么大的鲶怪?”他狐疑地问向一旁的钓友。钓友摇摇头,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
在宁城的土语中,鲶鱼被称作鲶怪。鲶鱼丑陋、肮脏,人们对这种生物的厌恶,从给它的命名中可见一斑。
不久后,这条怪物躺在了郭正开面前的地面上。它足有三米多长,宽阔的嘴唇一张一合,遍体流淌着湿滑的黏液,这哪里会是鲟鱼?郭正开的心情有些复杂,鲶鱼是最贱的鱼类,这条鲶鱼在满足他的成就感之后,恐怕没有办法填补妻子的物欲了。
他取出割线刀,割断鱼嘴上的线。
“宁阳湖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一位钓友在鲶鱼身前蹲下来,喃喃道,“这是湄公河巨鲶。”忽然,他伸手摸向鲶鱼的腹间,皱起眉头,“有点奇怪啊。”
郭正开也蹲下来,将手电筒向鲶鱼的腹部照去。他赫然发现,鲶鱼白花花的肚皮上有一道蜈蚣状的疤痕,疤痕从鱼的下巴处起始,一路延伸至鱼尾,疤痕上浸润着血渍,看起来像是不久之前留下的。他伸手摸了摸,鱼腹柔软光滑,黏液拉丝。
“这看起来……像是人为缝合的痕迹。”他震惊地说,“太奇怪了。”
他曾经在一家鲟鱼养殖场里见过类似的事情,人们给鲟鱼剖腹,取出鱼子,死去的鲟鱼则被扔进流水线中。其中有些珍稀的个体会被留下,工人们用针线替它缝合,重新等待下一次取籽……但什么人会给鲶鱼剖腹呢?
他继续顺着鱼腹摸下去,忽然,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像是球形的物体,那东西在鱼腹中游移。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从工装裤中再次取出割线刀,插入鱼腹。扑哧一声,鱼腹被划开了。
月光静悄悄地洒在岛上,水草随风摇曳。大鱼在这诗般的画面中猛烈挣扎,白花花的脏器从腹腔淌出,空气中遍布着浓烈的腥臭,在那堆肉山般的脏器之中,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它连接着美丽的脖颈和尚被藏在鱼腹之中的躯干。在被恐惧攫住的前一秒,郭正开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分娩。
福利院的中间有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二楼是宿舍,一楼则是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公共区域。刘洋推着餐车走进主楼。
不锈钢围挡将这片空间分隔为一个个狭窄的格子,每个格子在一平方米左右,孩子们就被关在这些格子中。福利院的护工没有办法一一照看他们,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房间很大,除了囚禁小孩之外,它还肩负着教室的机能。刘洋用右腿拖曳着萎缩的左腿,从教室和囚禁区之间的走廊走过。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这里他不需要伪装得像个正常人。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没有人会笑话他是个瘸子,和其他人比起来,他甚至算得上健康。
他看了看左手边的黑板,上面的粉笔字看起来像是多年前的产物。在孩子们能够得到的高度,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涂鸦。
在黑板的左下角,一幅图案吸引了他的注意。蓝色的波浪线是海,白色的菱形图案是鱼,绘画者仔细地雕琢了鱼身的鳞片,让它看起来栩栩如生。画这幅画的人很用心,他一定很喜欢这种生物。
作为年长的孩子,刘洋肩负着给小孩们分餐的工作。
他来到走廊的尽头,从餐车上抓了一只餐碟。清炒西葫芦和看不见鸡蛋的紫菜鸡蛋汤,这份菜谱已经重复了好几天,应该是因为最近的西葫芦搞特价吧。他将餐盘从上方递进格子中,孩子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玩沙子,他推推他的肩膀。“小龙。”他叫道。
聋哑人听不见他说话。小龙憨憨一笑,接过餐盘,用肮脏的小手抓起盘中的米饭,朝嘴里塞去。刘洋抓住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把铁勺。
小龙旁边的格子中放着一把婴儿椅,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被软绳捆在上面。她的脑袋歪向一边,唾液濡湿了衣领。每次给她喂食的时候,刘洋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喂一只兔子。她是脑瘫儿。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他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铁门,如果门闩没有锁紧,孩子们从里面跑出去,他将承受恐怖的责罚。
福利院中偶尔会来一些奇怪的男人,那些人看起来不像好人,但连院长也对他们恭敬有加。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为他的疏忽,一个小孩跑到了几千米之外的县城,将小孩从派出所领回福利院的是一个右臂文着蝴蝶刺青的男人。
男人将他带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用皮带抽打他。刘洋是打架的老手,他知道那个男人没有留力。“就算打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吧。令他恐惧的不是疼痛,而是他所接收到的男人的想法,他在那个人眼里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苍蝇。
那一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忤逆院长和护工们的命令。他渐渐明白,那些穿梭在福利院中的男人们才是这里的主宰。
完成检查工作之后,刘洋将餐车推回厨房。这时已是午后,走过寝室的时候,他几乎能听见护工们的鼾声。院门口的大铁门紧锁着,他来到福利院的后院,这里有一片约一百平方米的荒地,从前种过一些蔬菜。
后院的围墙比前院矮一些,他找到那处熟悉的垫脚石,轻而易举地翻越围墙。围墙是给小孩们准备的,拦不住他这样的大孩子。
离开福利院之后,他奔跑起来。虽然左腿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他的右腿远比一般人强健,他用右腿踩住地面,将身体像把弓似的往前弹射,以距离弥补步频的不足。他从小便学会了这种奔跑的姿势,丑陋但高效,没有人看他的时候,他可以跑得很快。
不久,他来到了镇里的主街上。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镇上的人不少,他放慢脚步,拐进一处巷口。塑料布搭建的雨棚中传来台球碰撞的声音,拉开卷帘,几个少年正围着台球桌抽烟。
“癫子!”一个少年看见他的身影,将台球杆一把甩过来,他接住球杆。“癫子”这个绰号来自一场约架,他一个人放倒了四个对手,浑然不顾自己被砸得鲜血淋漓的脑袋。他们说他打架的样子像头野兽。
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用暴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在这里他不是瘸子,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叫他瘸子。
九号球一杆入洞,他用球杆拄着地,拿起桌上的枪粉,摩擦着杆头。“今天没架打?”他向蹲在地上的黄毛问道。黄毛抓抓脑袋:“没有,你打架有瘾?”紧接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放声大笑道,“我忘了,你确实有瘾。”
是的,无论是谁也好,让我挥动拳头吧。刘洋想。只有将拳头砸进对手眼眶的时候,他才能感觉自己是在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一个可怜的、来自福利院的残疾人。
塑料帘子被掀起,老板娘手中提着红色的塑料袋。少年们一人接过一碗炒粉,蹲在地上吃了起来,刘洋坐在台球桌的边沿,黄毛给他递来炒粉。他犹豫了一下,将它接入手中。
“喂,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那件事?”黄毛故作神秘地说。
“有屁快放。”一个少年插嘴道。
“宁城最近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我听说,尸体被扔在一处化粪池里,被发现的时候,人涨得像两个大,肉缝里都钻满了蛆……”他说得起劲,用一只手指比画出“1”的手势,“在尸体的额头上,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图案,是个数字1。”
“你就编吧。”刘洋掐住自己的喉咙,做了个干呕的动作。
“真的,我姐姐在城里,她亲眼看到了。”
“你哪个姐姐,那个在按摩店里给人搞推油的啊?”黄毛听了这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将吃到一半的炒粉向对方脸上砸去,生生在他脸上开了个酱油铺。
“我操你妈!”少年抹掉脸上的粉条,从地上站起。片刻之间,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
回到福利院的时候是傍晚,刘洋从后院的围墙爬进来,走到前院的时候,忽然发现院里多了一辆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牌号是“88188”。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车牌,却又想不起具体的场景。
他在院里的榕树下站了一会儿,假装观察着树干上某只不存在的昆虫。房子里传来高声说话的声音,几个男人从里面率先走出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眼神移开。那个胳膊上文着蝴蝶的男人也在他们之中。
几人走到奥迪车前,拉开车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过了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腹部鼓胀得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满脸横肉间藏着一对狭小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在笑。几乎在一瞬间,刘洋认出了这张脸。
他想起来了。那一天,这个男人也是从这台黑色奥迪车上走下来的。“88188”。
他的双腿筛糠似的抖动着,便意在小腹处不停翻涌。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将他裹挟,使得他几乎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他想再次抬头去看,可已经没有了扭头的勇气。他们会杀死我的,他们会杀死我的……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着。
浑厚的排气声响起,奥迪车扬长而去。他背靠着树干,缓慢地滑落,瘫坐在地,双眼被泪水糊满。“对不起。”他说。
教室里传来开饭铃的清脆声音,他抹去泪水,走进教室。孩子们已经从格子间中被放出来了,空间显得有些拥挤,这里多了一些他没见过的人。
两袖空空,被锯断双臂的孩子;双腿连在一起,像是美人鱼一样在地上爬行的孩子;腹部长着比躯干还大的瘤子,皮肤如同树干般粗糙的孩子……刘洋想,如果地狱真的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他们的年纪似乎比他要大一些,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一双无神的双眼。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黑板下,一个女孩背对着他。她正在欣赏那条在波涛中游曳的鱼儿,回过头,一双眼睛中却没有眼仁,只剩下硕大的眼白。“那里有人吗?”她说,“你身上的气味很特别,是刚来的孩子吗?”
“你在看那幅画……你看得见吗?”刘洋犹豫着说。
“这是我画的。”女孩的双手绞缠在一起,似乎有些紧张,“我看不见,不知道画得好不好。很丑吗?”
“不会,很好看的。”
这是他来到福利院的第一年。
躺在急救中心的男人叫江少军,倒运土方发家,据说早些年还走私过汽车,但没有证据。他旗下有三家公司,和他那些在县城呼风唤雨的朋友一样,他的发家过程中隐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当然,他也是扫黑除恶小组重点关注的对象。
那个男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动起手来雷厉风行,牙关咬得死,问不出半个字。早生二十年,他就是那个世界里奔涌的后浪,可惜时代变了。吴仕岚手头有别的案子,对他没有任何兴趣。扫黑工作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如果他们没有在马路上上演全武行,也不需要自己临时出警。
将少年和他的党羽交给同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工位。茶缸子里装着早上冲的茶,茶水已经变成了诡异的褐色,他端起来喝一口,舌头尖像是被砸了一拳。法医的检验结果应该差不多出来了,他拿起桌上的案件卷宗,重新检视起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