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起案子发生在四年前。死者是宁阳县某街道办事处的合同工。女性,三十七岁,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使用某种绳类工具将她缢死,然后抛弃在一处偏僻的化粪池中。尸体的额头上有一道竖线状伤痕,当时警方还不明白这个符号的意义。
最有可能的作案地点是死者下班时经过的小巷,但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画面,没有物理性证据。干净利落。
第二起命案发生在三年前,这次的死者是一位在宁城工作的建筑工人,男性,四十五岁。除了脖颈上找到的勒痕之外,他的身上还有被捆绑过的痕迹,法医的判断是死者生前与凶手进行过搏斗,并且曾被囚禁过。
令人不解的是,死者的左右腋下分别有两道割伤。凶手很难在正常的搏斗中刺到这两个位置,警方怀疑,凶手将被害者囚禁的理由是为了制造这两处割伤。这是致命伤,被害者腋下的动脉被割破了。警方在一处废弃的工地找到尸体的时候,他身体下的血液已经凝固,看起来就像躺在一张暗红的地毯上。
他有更加简便的方式可以杀死对方,为什么宁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将被害者捆绑,然后使用这种明显多此一举的杀人方式?吴仕岚思忖着这个问题,他翻到下一页。
这张页面上有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在他的额头上,有一个用锐器雕刻出的阿拉伯数字“2”。
有了第二个,警方才明白之前那道竖线的意义,那是“1”。这是连环杀人案,而且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几位死者间不存在任何社交关系,很有可能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残暴的凶手至今隐藏在暗处,默数着下一个数字。
这是他的印记。他在告诉所有人,这是他的猎场,猎物是他的功绩。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数字表有没有尽头。吴仕岚了解那些大名鼎鼎的连环杀手,为了避免风险,他们往往会选择女性为杀戮对象,但这个人没有,他似乎敢于挑战。
吴仕岚继续翻阅案件卷宗。一定存在某种规律,他想。每个人的行为都有潜在的模式,人们在重复完成一件事时,会留下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惯性痕迹。这个规律就是找到凶手的关键。
第三起命案也发生在宁城市内,时间是两年前。死者是宁城卫生局的一位副科级公务员,男性,四十九岁,即将退休的年纪。他是在一场饭局之后被杀害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凶手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和前两起一样,脖颈上找到了勒痕,致命伤。他的额头上刻着“3”。
按照家属的描述,死者原本有着漂亮的分头,头发茂密,油光发亮。在同龄人眼中,这无疑是令人羡慕的特征。但凶手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恶趣味,杀死被害者之后,使用烫发棒之类的工具,给尸体烫了一遍头。
吴仕岚看着死者头上如同被雷劈过的发型,怎么也想不明白凶手的意图。
烫发的原理是用加热的方式破坏发层中的细胞,以破坏的形式强行扭曲它的形状。难道是出于破坏欲?但又如何解释第二位死者腋下的伤口?
假设他是为了追求仪式感,但仪式感本身也是一种秩序性的重复。化粪池,割腋,烫头……这代表着什么?简直乱来。
“第四位,一年前。”吴仕岚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那位叫王建岚的女警。自从某次案件调查过程中见过人茧之后,她的胆子大了不少。她背着手,踮起脚看吴仕岚手中的卷宗。“在宁城开小卖部的女老板,五十四岁。死因一样,是机械性窒息。她的额头上刻着‘4’。发现尸体的位置是距离宁江十千米远的郊外,附近五千米内没有任何水域。她的衣服上沾满泥浆,但身体上却找不到任何脏污。凶手擦拭过她的身体,她的头发是干净的,身体是干净的,唯有衣服是脏的。”
“为什么,”吴仕岚问,“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也有个‘岚’字?”他放下卷宗,喝了口茶。
“岚,山中之风也。”王建岚故作深沉地吟诵道,她话锋一转,“凶手每过一年杀一人,刻在额头上的数字是他的印记。惯用的手法是勒颈,根据目前发现的尸体来判断,他惯用的凶器直径约在一点二至一点八毫米之间。”
“你能想到什么?”
“墨线,建筑工地上用来测直的那种棉线。”王建岚手中比画着,“或者渔线。”
“不大可能是渔线。”吴仕岚摇头,“渔线的直径最多零点几毫米,我没见过这么粗的渔线。”他继续翻向下一页。
重头戏来了,第五起。
发现尸体的是一群路亚钓手,三天前,他们在宁阳湖中钓起了一头三百余斤的巨大鲶鱼。当吴仕岚抵达现场的时候,那头鱼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散发着提早来临的腐臭。
尸体就躺在鱼身旁,据钓手陈述,尸体是他们从鱼腹中掏出来的。吴仕岚低头去看,雪白的鱼腹上有一道缝合的痕迹,上面是错综复杂的棉线。这是人为缝合的痕迹,吴仕岚做出判断。
凶手将死者杀死,剖开一头巨怪的肚子,再将她藏入鱼腹,他想做什么?吴仕岚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向一旁的钓手:“宁阳湖里从前有这种鱼?”
“这是湄公河巨鲶,在中国有一些入侵记录。但宁阳湖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东西。”钓手说,“大部分的入侵巨鲶都分布在距离东南亚最近的西南三省,宁城在内陆,哪来的这玩意?我们也觉得很奇怪。”
吴仕岚观察起尸体。是个女孩,面容算得上清丽,脖颈上有勒颈的痕迹。令他惊讶的是,尸体的额头上有数字“5”,是那个人的手法。但和之前不同的是,女孩的额头上没有那道用锐器剐出的伤口。“是油性笔。”他自言自语道。凶手这一次没有伤害尸体,他使用了油性笔。
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想伤害她吗?吴仕岚笑起来,这个推测也未免太无厘头了。他杀死了她,却不想伤害她?没可能。
“尸检报告出来了。”王建岚打断吴仕岚的回忆,她说,“死者是宁城人,盲人,在宁阳县的一家残障福利院长大,目前似乎还生活在那家福利院中。死亡的时间在一周前,尸体大部分的特征都和我们的推测一致,死者是死后才被放进鱼腹的,但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什么?”吴仕岚喝茶。
“死者的脖子上,有两种不一样的勒痕。”王建岚说,“造成第一道勒痕的是直径约在一厘米的绳状物体,第二道则是我们熟悉的手法,直径在一点二至一点八毫米之间的细线。”
“时间差。”吴仕岚没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两次勒颈是否存在时间差?”
王建岚投来敬佩的眼神,她接着说,“法医的判断是,第一道勒痕才是致命伤。从血液凝结的痕迹来看,第二道勒痕是死后造成的。”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办法判断第一道勒痕是否是凶手所为,但在死者死后,凶手使用他惯用的工具,再次勒了尸体的脖子。”吴仕岚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伤害一具尸体。”
令人不解的谜题还有很多,例如他是如何将尸体放进鱼腹的。女孩的身高是158cm,恰好能塞进那头鲶鱼的体内,而不至于伤害它的脏器。但凶手从哪找这么大的鱼?在宁阳湖土产的鱼类目录中,最大的鱼类是鲟鱼,鲟鱼的体型窄长,绝对塞不下这具尸体。
化粪池,烫头,割腋,污染衣物,现在又多了一个鱼腹藏尸,每一次都使用不同的手法,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绝对不是无意义的行为,他有一个计划。吴仕岚相信这一点。
“还有油性笔写出的数字,他反常地没有刻字。”
“你知道宁城最大的水产市场在哪里吗?”吴仕岚忽然问道。
这是他来到福利院的第二年。他仍经常梦见那个夜晚,记忆被拆解成一个个具象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轮播不休。
除了因天生腿疾带来的烦恼之外,他的童年算得上幸福。父亲在一家二手车行工作,薪水虽然不多,但足以供给一家三口的吃穿,母亲有时去省城批发些女装,在县里摆摆地摊。如此一来,过得还算宽裕。
“无论未来是什么样的情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母亲曾在他十岁生日时说过这样的话。那时的日子过得不算好,父母每个月都为了房贷忙得焦头烂额。但母亲的脸上总有笑容,每每看见母亲这副坚强的模样,刘洋因残障而破碎的心又聚拢起来。
在学校遭受欺负也好,耻辱也好,父母也在努力地生活着,自己又凭什么怨天尤人呢?
一切的开端也发生在夜晚。他犹记得那天父亲出奇地回家很晚,母亲留好饭菜以后,便坐在客厅里等他。十一点左右,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说话声,声音中夹着喘息与疯狂的喜悦。他凑到门板上去听,父亲的声音太低,语速也太快了。他只听到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语:“买马,发了,运气真好。”
第二天父亲也回家得很晚。母亲似乎并没有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依然坐在客厅里等他,脸上挂着深深的忧虑。早上起床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五十块零花钱,在这之前,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大面额的钞票。
其实他知道什么是买马,那段时间他总是听到这个词语。县城里到处都是印着马图案的海报,大人们将命运寄托于远在香港的骏马身上,通过电视转播获知结果。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看电视,香港那边传来一张纸,便是结果了。
那些马真的存在吗?白色的,黑色的,足有一人高的骏马,还有站在马旁英姿飒爽的骑士……他们真的存在于这真实的人世之中吗?香港又在哪里呢?刘洋向父亲提出许多问题,获得的只是他不耐烦的敷衍。从前耐心回答他每一个问题的父亲变了,是马的魔力。
每一次从买马的地方回来,父亲的双眼都是通红的,他的头发被汗液打成绺,一根根粘在额头上。刘洋开始害怕这样的父亲。
当父亲的狂喜变成狂怒的那一天,他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父亲在客厅里对母亲大吼大叫着,在刘洋的记忆中,他从没展露过这副模样。透过薄薄的门,他听见母亲在低声啜泣,父亲接着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第二天早上,刘洋在楼下遇见了刚回家的父亲。父亲在楼下吃一碗豆浆油条,一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酱油瓶。刘洋和他打招呼,他仿佛没有听见。
之后,父亲的彻夜不归成为这个家庭的常态。
他清楚记得那天是周六,楼下传来引擎的轰鸣,他跑到窗台去看,下面是奥迪车黝黑发亮的车顶。那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伸了个懒腰,走进楼道。两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
父母在卧室里,是他开的门。男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他“你的爸爸在哪呢”,他朝卧室指了指。父亲听见外面的响动,从卧室走出来,愣在原地。母亲将他领回卧室。
那天他们在客厅聊了很久,男人走后,他走出房间。客厅的沙发上,父母抱在一起哭泣。
不久之后,他们从这个小区搬了出去。县城边缘,离学校很远的一处农民自建楼成了他新的家。虽然新家远远不及上一个房子舒适,但父亲终于开始按时回家,这令他感到宽慰。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对不起啊,洋洋。爸爸没有给你一个好的身体,还让你和妈妈受苦了。”饭桌上,醉酒的父亲哭着说,“是爸爸不好,爸爸毁了这个家。”
这时他才知道,他的腿并不是天生就瘸的。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因为父母拿不出治病的钱,病情一直拖着,才导致了腿部残疾。这世上穷人就是受欺负的,父亲告诉他。他们骗父亲去赌马,骗借高利贷,夺走父亲的房子,这一切都是那些人干的。
那个从奥迪车上走下的男人,毁了他们辛辛苦苦维持的家。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多米诺骨牌只是在下一张牌上停了一瞬。平淡的日子过了两个月,父亲又开始彻夜不归了。等待父亲回家的母亲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种坚强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像是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那辆幽灵般的奥迪车再次出现在他家楼下时,他害怕地躲进了房间。男人和父母激烈地争吵,他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客厅里传来摔打东西的响声,母亲大叫着,大哭着,他犹豫,那条该死的瘸腿阵阵发疼。他忍受不了了,掀开被子。
抓住母亲头发的那个男人,胳膊上有一只蝴蝶。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观看着面前的好戏,父亲被两个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喉咙间挤出嘶哑的吼声。噌的一下,鲜血从他浑身的每个角落向脑袋上涌,他的视野中蒙上一层血翳,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男人抽打母亲的动作也变慢了。
我那坚强的母亲,我那可怜的母亲,我那美丽的母亲啊。我那永远保持着微笑,永远乐观面对着生活的母亲,被人拎在手上,像条死狗一样。
“我要整死你。”他低吼着,不管不顾地向男人冲去。男人看了他一眼。啪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他晕了过去。“我要整死你……”他喃喃着。
醒过来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他躺在沙发上,额头上传来阵阵钝痛,原本放在茶几上的花瓶在地上碎成渣子。他就是用这东西打我的吗?刘洋想。
“借光了。”是母亲的声音,他们还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所有人的钱都借了一遍,没办法了。”
“我们惹不起他们的。”父亲叹息道,“不是威胁,我亲眼见过他们剁了一个人的手。青筋绽出来,像开花一样。”
梦醒了。刘洋揩了一把眼角,又哭了。寝室里的其他孩子陆续醒来。他在洗手台上擦了把脸,走出寝室,树荫下站着几个大孩子。他们去年也是这时候回来的,他想。
他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一直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也在他们之中。除了和父母有关的梦,她是他梦中出现过最多次的人。上一次的梦中,她化身一条大鱼,在八百里宁阳湖中遨游着,从他所乘坐的小舟旁经过,划出一道涟漪。
“我想要成为鱼儿。”那一天,她指着墙壁上的画,对他说,“自由自在,没有谁可以约束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吗就干吗,谁也管不着我。”
她是孤儿,没有名字。籍贯上的名字不是她的,她说那是别人为她安排的名字,她不喜欢。在手机上看过一场电影之后,她让别人管自己叫海棠。
刘洋穿过树荫往厨房走去,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整个庭院,希冀于在其中发现女孩的身影。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他回过头。“又和人打架啦?”女孩戳着他的鼻子,他往后躲。
这时一位护工从厨房里走出来,眼看着她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刘洋甩开女孩的手,“下午见。”他匆匆跑进厨房。
午后,他来到后院的围墙边,女孩正在墙下等他。蝉在树上鸣叫,风在撩拨她的裙摆,裙下露出纤细的脚踝。因为她看不见,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