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女孩向他伸出手,他忽然有些心跳加速。他握住女孩的手,柔软的是肉,坚硬的是茧。“这里有块石头,你站上去。”他指引着女孩。
翻越围墙之后,他牵着海棠的手跑了好久。海棠看不见他蹩脚的姿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在那对没有焦点的眼睛的注视下,他享受着久违的安全感。在一座池塘边,他停了下来。
“这里有水吗?”海棠微笑起来,“我闻见了腥气,还有风。”
他们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下。
“这里不够大,只有一些小鱼。”刘洋抓抓后脑勺,“今年你也去了挺久的。”自己又在说废话了,他想。
“我听说,宁城最近出了个变态杀手。”他努力寻找着话题,“凶手割破了死者腋下的两条血管,血全部都流光了。我还听说,那人的额头上被刻了个数字‘2’,这是连环杀人案……”眼看着海棠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不喜欢听这个吗?”
“我去了浙江,你知道浙江在哪儿吗?那里有海。”海棠将一块石子丢入池塘,“可是我没有见到过,我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就被关起来了。”
“他们让你们做什么?”
“讨饭。”海棠的声音低落下来,“穿脏兮兮的衣服,面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他们编造的故事,有时候说我是大学生,有时候说我是个孤儿,这倒是实话。白天在街上坐着讨,傍晚在步行街或者美食街上讨,看见人就要钱。”
刘洋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想起,今年回来的孩子中少了几个人,他不愿意去想他们去了哪里,那一定不是段好故事。
“你放心,他们不会让你去的。你这模样讨不到钱的,成年以后,他们应该就会把你赶走了。”海棠说,“他们不做亏本买卖,我听带我出去的男人说的。”
的确,他们带出去的都是重度残疾人。
“那你呢?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不知道。”女孩摇摇头说,“我没有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也不敢逃,你没有见过他们是怎么对待逃走的人的,那太可怕了。”
我带你走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刘洋又想起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他打了个哆嗦。“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在浙江,我听到了一个传说。”海棠换了个话题,“将死去的人扔进大海,把尸体当作供给大鱼的饲料。下辈子,死者就能托生为鱼。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海棠说。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将我的尸体喂给大鱼吃?”
“你不会死的,我们都还很小。”
“好吧,还有一件事。”海棠接着说,“你能不能不要出去打架了?”
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啊。
陈嘉裕的老陆巡最少是二十年前的产物,从引擎盖上的丰田立标就能看出来。但当它行驶在乡间的泥路上,却依然表现得像是一台正当年的越野车,底盘的回馈柔软又完整。羡慕之余,吴仕岚难免又想起自己那台不争气的伊兰特,它正躺在修理厂中接受大修。
“油费会给我报销的吧?”陈嘉裕摇下车窗。他们正经过一座裸露岩壁的山,它看起来就像是被切走一半的蛋糕,整个胸腔赤裸裸地面对着二人。“还有休息日外出的劳务费,上次斗殴事件的协同办案费……”
“行了吧,一条利群。外加一顿消夜。”吴仕岚说,“看在你勇于夺枪的分上。对一个狱警来说,这应该值个一等功。”
“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我没管,交给别人了。话说回来,他可真是个狠角色。”吴仕岚眯起眼睛。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小孩。十几岁的年纪,人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为了一些在别人眼里荒唐可笑的理由,可以随时舍弃自己的生命。
车子驶过一处村镇,这里正逢集市,街面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吴仕岚替陈嘉裕按了几下喇叭,干脆将警笛插上,引起不少围观。穿过街道不久,吴仕岚远远看见一处红瓦顶的矮房。那应该就是福利院了。
经过福利院门前的泥路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从他们对面驶过。陈嘉裕有些好奇地说:“他怎么会来这里?”
“谁?”吴仕岚将脑袋探出窗外,奥迪车已经走远。
“那是江少军的车。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开车的人是他的马仔,我见过他。”陈嘉裕说,“前些日子的美食街斗殴事件,他也参加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来郊游的吧。”
二人将车停在福利院门口的马路上,吴仕岚轻轻推门,院子的铁门没有上锁。他走进院内,一颗巨大的榕树插在院子中间,遮天蔽日。
院里没有人,左右两边各有一栋长方形的单层建筑,都紧闭着门,应该是厨房一类的设施。两人走进主楼。
“他们……就这样把孩子锁起来?”陈嘉裕发出一声惊呼。
吴仕岚也观察着面前的情景,十几个小孩被锁在长条状的不锈钢栅栏之中。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眼睛里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兔子,吴仕岚联想到这种动物。贫瘠的大脑不足以让它们产生情绪,它们的躯壳中只有基因烙印下的基础反射,当这种生物注视着你的时候,它们的眼睛里是空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是活着罢了。
“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性从楼梯间走出来,这家福利院应该很久没来过生客,她有些惊慌。
“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吴仕岚向前走一步,护工往后退一步。
护工没有说话,她视线所指的方向替她回答了问题。吴仕岚和陈嘉裕穿过她的身旁,走上前往二楼的阶梯。在二楼走廊左手边的尽头,他们找到了院长室。
院长是一位中年女性,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边眼镜。办公室里放着两张玻璃推门书架,她从宽大舒适的办公椅上站起,那张椅子能塞得下三个她。
“警察。”吴仕岚掏出证件。陈嘉裕挠挠头:“我也是。”
她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想要打给谁吗?吴仕岚没有犹豫,说:“这个女孩,应该是你们院里收养的吧。”他掏出照片,是女孩生前的登记照。
说谎也没有意义,福利院有专门的监管机构负责,每一个孩子的身份都被登记在册。女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是的,她曾经在我们这里待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光靠判断表情就能破案,那这件事未免也太简单了。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嘴。”陈嘉裕说,“你们平常就这样照看孩子的吗,将他们锁起来?”
女人的眉头微微一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的护工太少了,照顾不了这么多孩子。你去公立的福利院看看,其实大家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这个女孩现在在哪儿?”吴仕岚说。
“我不知道,她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们只收留未成年人,孩子成年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女人又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机。
陈嘉裕抢过话茬。
“她是一起故意谋杀和连环凶杀案的受害人。如果你们对本案知情不报,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另外,在你们接受警方调查的同时,我们会向社会福利科提出申请,对福利院的运营情况进行调查。还有,福利院本身对她存在救助义务,如果她并不是被谋杀,而是自杀的话,你们知情不报,作为福利院的负责人,你很有可能将承担间接杀人罪的后果。”陈嘉裕稍微喘了口气,质问道,“她是自杀的吧?”
“我可以为他的说法做出辅证,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要低估警方的侦查能力。”吴仕岚看了一眼陈嘉裕,补充道。
女人被这一串念白吓到了,双手抵在一起,佝偻在办公椅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对,她是自杀的。发现时她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和我们没有关系。”
走下楼梯的时候,吴仕岚碰碰陈嘉裕的肩膀。低声问:“你怎么能确定她是自杀的?”
“你说过,女孩的脖子上有两道勒痕,造成第一道勒痕的作案工具比第二道粗不少,第一次是致命伤,第二次勒颈使用的是凶手惯用的工具,两道勒痕很有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为。”陈嘉裕说,“弄死她的人大概率不是那个连环杀手,那要么是别人,要么是她自己。二选一,我猜是她自己。”
“你蒙的?”
“这有什么关系?猜错了又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大不了诈和。”陈嘉裕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孩子自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三人走出主楼。
“就是那棵树。”女人指向院中的榕树,“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她就吊在那棵榕树上。”
“为什么不报警?”吴仕岚说。
“这种事情如果被捅到网络上,别说我的工作,就连福利院可能也会开不下去。”女人沮丧地说,“他们这种人,本来就没有人在乎。偶尔会有人来送点慰问品,把他们当作吉祥物似的上下左右拍一遍,收起相机就走了。真的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吗?除了我们这些必须承担责任的员工,恐怕没有别人了吧。”
吴仕岚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他想起曾经在短视频软件上看到过的画面。就像这女人说的,那些居高临下地给弱势群体施舍粮油米面的博主,难道真的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只要不死在他们面前就好。他们只是把这些人当作牟利的工具,给观众制造虚妄的道德感罢了。他了解贫穷,没有人愿意把贫穷剖开给别人看。贫穷是一种令人脚趾蜷缩的耻辱。
“尸体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派人来。”女人的手指向后院,眼神却没有跟过去,“我们把她埋在那里。”
吴仕岚跟着女人来到后院,在女人指示的位置,他弯腰捞起一捧土。这里最近经过两次发掘,土色是新的。第二个掘尸的人也将土坑填实了,看来他的时间很充裕。
福利院将尸体掩埋后不久,另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将尸体重新挖出来,这已是定论。但她是如何跑到那头大鱼的肚子里去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连环杀手为什么在第五次作案时展现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行为特征?
规律,行为模式,这些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通通不存在。随心所欲的疯子,他用骰子决定行动。
女孩是自杀的,这次他为什么没有杀人,而是跑到宁阳县的乡下去挖掘一个已死之人?挖掘尸体的人是凶手吗?这些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他转头看向那个女人,她一脸迷惑。从她嘴里是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离开福利院以后,二人前往位于宁城东侧的农产品批发中心。这里有宁城最大的水产市场。得益于宁阳湖的存在,宁城本就盛产水产,包括外来的商品在内,几乎所有的水产交易渠道都在这个地方。
刚走进水产市场的大门,一股腥风就扑面而来。吴仕岚在路边看了几家店,在一家店铺门口驻足。这时已经过了采购的高峰期,老板穿着一身防水围裙,蹲在门口的案板前剁鱼。
“买鱼啊?”老板摘下嘴中衔着的烟头,“里面随便看。”
“给我包一条石斑。”吴仕岚随手指向离自己最近的玻璃鱼柜。看清上面的价格之后,他有些后悔。
“好嘞,这条可以吧?要杀吗?”老板抓起捕鱼篓,从鱼柜中捞出一条大小适中的鱼。“那麻烦你了。”吴仕岚说。
“愧领了。”陈嘉裕笑着说。
趁着老板剖鱼的间隙,吴仕岚和他攀谈起来:“老板,你知道这附近哪有卖鲶鱼的店子吗?”
“鲶怪?”老板皱眉,“宁阳湖有最好的草鱼、胖头鱼、鳜鱼……谁吃那玩意儿?外地人才吃吧,脏得要死。”
“大鱼,超大的鲶鱼。”吴仕岚张开双臂比画着,“三米往上的湄公河巨鲶,您在这里见到过吗?”
“不可能。”老板说,“如果谁家进了这么大的鲶怪,我不可能不知道。没有,从来没有过。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我朋友最近在宁阳湖里钓到一条湄公河巨鲶。我有点好奇,按你说的,宁阳湖里从没有这玩意儿,是谁往里放的?”
“哦?那我知道了。没错,不是我们这里的,在水产市场买鱼的人,谁也不会吃饱了没事跑去湖里放。”老板将石斑鱼装进塑料袋,被去除内脏的鱼身还在活蹦乱跳,陈嘉裕一把接过。老板说:“除了农批市场,宁城还有一条水产进口渠道。他们直接和外地的供货商联系,不跟我们搭架的。”
“在哪里?”
“仰山寺,放生会。”老板不屑地咂着嘴,“价格比我们这高三倍,这些傻子抢着买。你一说往湖里放鱼,我就知道哪儿来的事了。”
禅宗祖脉,仰山寺。
护工们入睡之后,刘洋从福利院里溜到镇上。网吧包夜八块钱,四个小伙伴一人给他凑了两块,于是他也能上网了。五年间,他用拳头在这个小镇上打出了名堂,镇上只有一所中学,里面所有的混子都知道他的名号。福利院没有零花钱发给他,但他得到了不带钱就能消费的待遇。
这也是因为他的仗义。不管是谁,和他见过一次面,打过两次招呼,但凡找到他面前,他都乐意替对方铲事。他干起架来不要命,他们说他像一部香港电影中的角色。久而久之,就连镇上那些老混子也让他三分。
老旧的键盘噼里啪啦地作响,他们在玩一款卡通赛车游戏。黄毛给他丢来一根软白沙,他放在桌上。网吧的空气太闷了,热,他不太想抽烟。
“快了。”黄毛扔开键盘,对刘洋说道,“今年也快了。”
“什么?”
“那个杀人狂,去年也是这时候杀的人。”黄毛说,“今年就是第五个了。”
一晃就是五年,刘洋用杀人狂的作案频率记录着自己来到福利院的时间。去年他杀的是个女人,他把女人的衣服弄脏了,身体却擦得干干净净。变态。
五年间,宁城流传着这个人的传说,有人说他是个外国人;有人说他是个小孩;有人甚至说他不是人,而是来自阴间的厉鬼。关于他的传闻太多了。
该死的人他没有杀,刘洋想。
头顶传来一阵刺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他诧异地回过头,对方是一个二十几岁,穿着一件热带雨林图案的花衬衫的年轻人。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但对方下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感觉自己的头皮快要离开身体了。
“挺会玩啊,你们几个。”男人松开他的头发,他摔回椅子上。他攥紧拳头,正欲起身还击,肩膀却被按住了,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身旁,黄毛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