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哥……抽烟。”黄毛赔着笑,递上烟盒。鸡哥一巴掌扇开,烟盒落在地上。
“听说你最近很红啊。”鸡哥撑住刘洋身下的椅子,弯着腰,“镇上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刘洋再次看向黄毛,对方用微妙的幅度轻轻摇头。那张满是痘坑的脸上写着——不要动手。刘洋松开拳头,沉默不语。
“以后这片归我管,你们几个。”鸡哥伸出手指,在他们头顶画了一圈,“每个月交三百块钱。这钱是我哥让收的,我们做生意,你们就当投资了,买卖做成了有分红。给个面子,大家以后见面都好说话。”
“三百块?”黄毛有些为难,“我们拿不出这么多啊。”
“我只管收钱,你们只管交钱。宁阳中学有多少人?三百人总有吧,一人收两块钱,你们还能留三百呢。”鸡哥的目光回到刘洋身上,拍拍他的脸,“有这个癫子,还怕收不上钱?”
说完,他就走向了几人前面的一排机器,对另一群人说起同样的话。鸡哥走远以后,刘洋对黄毛问道:“这是什么人物?”黄毛站起来往前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他哥是大马哥。”
“大马哥又是谁?”
“城里的人物。大马哥的大哥你一定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少军。十几年前就在宁城摇旗子的少军。”
假如某个声名在外的大人物忽然站出来说:“今天开始,宁城所有的混子都归我管。不服的就来比一比谁的拳头硬。”这种举动就叫摇旗,黑话。
听到少军这个名字,刘洋没再说话。他对这个名字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少军就是那个坐奥迪车的中年男人,在他头顶遮天蔽日的阴影。他惹不起,没错。
离开网吧的时候,灰暗的天际已被朝阳撕出一抹光亮。刘洋加快脚底的步伐,不出二十分钟,他便回到了福利院。护工们快要起床了,他必须赶紧溜回寝室,这样想着,他躲进墙根的阴影。
路过前院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院中的榕树。正是枝叶疯长的季节,树冠几乎伸出了院墙。他扫了一眼便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进门之前,他忽然感觉一阵心慌,像是被某种东西驱使着,他再次回头。
在那浓密的枝叶之中,悬着一对纤细的脚踝。他顺着脚踝往上一寸寸看去,胸腔阵阵发痒——他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今天,所有的孩子们都被关在主楼里。刘洋听见那辆奥迪车的引擎声,他听得出它的声音。外面来了些人,但没有别的车来过。奥迪车待了大约三分钟,引擎声再次响起。
我早该想到的,她不想活;我认识她的那种表情,我曾经见过;每一年回来她都在向我求救,每一年我都在敷衍她;她的心是一点一点死去的,我原本可以带她离开——无边的杂念将他裹起来,像一只厚实的茧。他感到难以呼吸,渐渐睡着了。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他看向墙上的闹钟,上面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我睡了十六个小时,他想。我还有一件事要做,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他推开寝室门,没有吵醒其他孩子,一路溜到前院,那棵榕树上空荡荡的,那里就像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孩一样。如果是梦就好了。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他开始思考。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没有报警,我害怕警察,也就是说,我害怕这具尸体被人发现。那是白天,他们可能将尸体塞进了后备厢带走,但这种行为也有被发现的风险。
奥迪车来了,奥迪车走了,那个人只是看了一眼,或许吩咐了几句,中间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
如果他们没有带走尸体,那她就还在这个院子里。
会在哪里?
他走向后院。在那块垫脚石旁,他发现了一处与周围的土地颜色截然不同的地面,是崭新的,带着湿气的土。她在这里,他们将她埋在这里。就像对待一只死去的猫狗,随手将她埋在后院。
他回到前院,在杂物间里取了一把铁锹。
仰山地处宁城附近的郊县。
唐代会昌年间,高僧慧寂在仰山开辟道场,由当时的宰相裴休援建。短短十年间,仰山寺的佛法远流高丽和日本,成为天下少数的禅宗道场之一。唐宣宗亲赐“栖隐”牌匾,仰山寺更名栖隐禅寺。
仰山寺鼎盛之时,寺庙群面积多达万余平方米。宋代时大量僧民在此处定居,开山垦田,现在所说的“梯田”二字,就是发源于仰山。
如今的仰山寺风光不及当年万一,曾经偌大的建筑群只剩下一座主寺,但当吴仕岚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依山而建的寺庙时,仍不禁被它的壮阔所震慑。寺庙托体同山,脚下淌过一道溪流,对面的三面山上是数不尽的竹海,齐刷刷随风舞动,就像《卧虎藏龙》中的场景。
吴仕岚将车停在寺庙门口的停车场,停车场边有个贩卖水饮的小摊。他走进山门,门楼有十米高。“大”是宗教建筑的典型特征,寺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天”,天无限高,人无限低,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人心中难免会产生崇敬之情。
过了山门楼是天王殿,殿内摆着四大天王和十八罗汉的立塑。吴仕岚绕过一位蒲团上拜倒的信徒,继续沿着阶梯往上走。前面是大雄宝殿,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方丈的居所应该就在大雄宝殿后面,藏经楼旁。
在大雄宝殿下的平台上,他停住脚步。声音是从左手边的厢房中传来的,他朝厢房看过去,房中坐着几位信徒,一位僧徒模样的人正在给他们讲法:“饿鬼道、修罗道、畜生道、地狱道、人道……在这五道上面,就是天道了。”
今天没有别的事,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心情也被这一团乱麻般的案情搞得烦闷不堪,听听高僧讲法说不定能有些开悟。
这样想着,他稍微走近了些。僧人继续讲道:“虔心修上品十善,人可以投入天道,成为天人,断绝四重念,成就无上福报。人死后成不了规律,天人是人能够投生的最高境界,所以我们所说的天人,也可以理解为‘神’。”
神神道道。吴仕岚摇摇头,正打算接着往上走,僧人的下一句话却再次吸引住他。
“天人的生活无上快乐,寿命几乎无穷无尽,以人间五十年为一个昼夜。但这并不意味着永生,天人也有寿终之时。而在天人寿命将尽时,将会出现种种异象,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五衰’。”
神……也会死?吴仕岚有些惊讶。
“第一衰,是衣服垢秽。天人原本穿着洁净的衣物,但当他们面临死亡的时候,衣服会生出脏垢。”僧人继续说,“第二衰,是头上华萎。天人平日里戴着美丽的华冠,华冠枯萎的时候,也是死亡的征兆。
“第三衰,是腋下流汗。天人的身体一尘不染,死前,腋下却会流出汗液。第四衰,则是身体臭秽……”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深山中的气温比外界低许多,吴仕岚的背上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层牛毛汗来。气压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像是木雕般被按在原地,僧人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
第一起命案,女性死者,三十七岁。尸体被抛弃在化粪池中。
第二起命案,男性死者,四十五岁。凶手在他的腋下开了两道口子。腋下汗流,凶手用鲜血代替了汗液。
第三起命案,男性死者,四十九岁。漂亮的头发被烫成一团杂草。
第四起命案,女性死者,五十四岁。凶手弄脏了她的衣服。
……
“第五衰!”他冲进厢房,对着僧人大喊道,“第五衰是什么?”他的行为招来众人不悦的目光,僧人双手合十,重复道:“不乐本座。”
“不乐本座?什么意思?”吴仕岚追问。
“天人的生活安逸快乐,但到了临终之时,却对自己本来的座位厌倦不已,心中升起嗔欲。”
“谢谢大师。”吴仕岚用左掌抵住右掌,虔诚鞠躬。
我明白了——走上阶梯的前一秒,他对自己说。
并不是没有规律,任何人的行为都有规律,他的规律藏得太深,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团乱麻。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按照佛门典故作案,但天人五衰,就是他杀人的规律。吴仕岚忽然想到一个诡异的可能性: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要杀的不是人,而是神。
斩杀天人。
前四位死者分别对应着天人五衰的前四衰,而最后一位死者的尸体被从坟墓中转移到鱼腹,则恰好印证了第五衰“不乐本座”的说法。这是最后一个,他的数字数到了尽头。不会再有了。
这个想法让吴仕岚心中升起焦躁的情绪——我竟然害怕他不再杀人!可是如果他从此罢手的话,警方只能从过去的案件中找到他的马脚,不会再有新的死者,也意味着不会再有新的线索。
他已经结束了他的计划,不会再出现了。吴仕岚尽可能地控制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拿出手机,拨打王建岚的电话。两声提示音之后,王建岚的声音响起:“我还刚想打电话给你呢,法医那边又有新的发现了。”
“说来听听。”
“解剖完王靖如——那个女孩的尸体以后,正好那条巨鲶也拖回来了。为了进一步调查尸体放入鱼腹的时间,法医顺便把鱼也解剖了。你猜怎么着?我们在鱼鳃中找到了一件东西。”
“别卖关子了。”吴仕岚擦了把汗。这阶梯也太高了。
“GPS追踪器。我查过品牌,就是很普通的那种,很多高档电动车和汽车上都在用。渠道上面没有线索。”
“有没有可能通过GPS发射的信号反向追踪收信人的位置?”我懂了,吴仕岚想。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为,从一开始,凶手就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就是凶手本人将他放进去的。
“试过,信号范围太大了,没有意义。对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说什么?”
“也许有可能……你再去查一查五个死者的社会关系,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吴仕岚挂断电话。
在大雄宝殿旁,吴仕岚向一位年轻僧侣出示证件。僧侣将他带往方丈室。方丈的居所前有三两根竹子和一座鱼池,四五条锦鲤在池中游动。
吴仕岚走进禅房,方丈坐在茶桌后翻看经书。得知访客的来意之后,方丈点点头:“上一次放生会是在半年前,当时确实有人放了一条巨鲶。那条鱼太大了,我印象很深。”
“对方是谁?”吴仕岚推开茶杯,“我不喝,谢谢。”他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痛饮一口。
“是我们的老香客,他出手很大方。上次庙里修钟楼,他也捐了不少。”方丈说,“江少军。”
江少军?那个躺在急救中心里的江少军?没想到这案子百转千回,竟然跑到了他身上。不过以他恶迹斑斑的履历来看,倒真有可能是他干的。
“这倒是巧了,我前两天才和他打过照面。没想到他还是个虔诚信徒。”吴仕岚笑笑,追问道,“那条巨鲶呢,也是从你们这里拿到的吗?”
方丈摇摇头:“我们庙里进的多是些草龟、鲤鱼之类,从没有进过这么大的鱼种。据江施主说,这条鱼是他从朋友手里买过来的,我劝过他,众生皆平等,放生一条巴掌大的鲤鱼和巨鲶相比,在善业上是没有区别的。但他不听。”
他当然不会听你的。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最好善业也能称斤买。这样想着,吴仕岚点点头道:“谢谢师父,我这一趟没有白跑。”
方丈还礼。
黄毛的父亲是在城里拉货的散工,常年蹲在建材市场等活,一趟五十、八十,包扛上门。当刘洋向他问起那辆三轮电动车时,他二话不说就把家里吃饭的家伙借给了对方。
“早上六点之前能回来吧?”蹲在网吧门口,黄毛眼巴巴地向刘洋问道。不用说,如果他爸早上起来看见电动车没了,他逃不掉一顿毒打。
刘洋点头,发动电动车。昨天晚上他把坑填好时,天色已经亮了一半,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尸体藏在鱼塘边的腐叶堆中。他从三轮车上取下雨毡,将尸体仔细裹好,重新上路。雨毡盖住海棠脑袋的前一刻,他替她抚下眼皮。
下辈子做鱼,你会有双好眼睛的。
福利院离宁阳湖的距离不远,但他特意挑着无人经过的荒路走,所以多花了时间。听见涛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将电动车扔在芦苇丛中,扛起尸体,顺着湖岸往下走。月亮孤零零在头顶悬着,地面是半干的淤泥,脚下一步深一步浅,遥遥看见远处的湖面,他的心中涌起恐惧。
已经五年了。虽然生活在宁阳县,但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宁阳湖了。是的,他在躲避这座湖。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找到一处理想的位置。这里的浪是离岸浪,将尸体放入水中,不消一会儿工夫,她就会被卷入深水区。岸边有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地面没有淤泥,只有一地的碎石。他将尸体从肩上卸下,顿感身体一轻。
“那是个人吧?”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
刘洋的心跳停滞了一秒,脸颊阵阵发冷,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只顾寻找一处满意的地点,却忘记观察周遭的情况。谁又能想到呢,下半夜的宁阳湖畔,有人。
他不露神色地将背对人声方向的左手伸入裤兜,里面有一把短匕首。短匕首也是他惯用的干架工具,将大拇指按在刀刃四分之三的位置,留出一点刀刃。捅人的时候不至于杀死对方,却能起到绝佳的威慑效果。
他缓缓转过头,那人蹲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握着根竿子。似乎是鱼竿。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那人竟站起身,朝他的方向走来:“那是个人,对吧?”他指着地上的毡布包说。
“不是。”刘洋攥紧刀把,扭过头去,无力地回答。
“是你杀的吗?”那人长着一张圆脸,鼻头也是圆的。如果不是在这时候看见他,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角色。“如果要丢在湖里的话,你应该划船。划船到湖面上,水最深的位置,在尸体身上绑一块石头,再把它扔进去。”
他在教我弃尸?怪人。刘洋观察着对方,他看起来很轻松,没有报警的意思。“我是来把她喂给鱼吃的。是别人杀的,不是我。”刘洋脱口而出。
“我相信,你看起来不像是杀过人的人。”男人皱眉,“为什么要喂给鱼吃?”
由于从小的经历,刘洋对危险有种敏锐的直觉,男人的语气中并没有给他危险的感觉。他在和我聊天吗?刘洋脱口而出:“是那些人杀死了她。她说过,死后要把她的尸体喂给鱼吃。只有这样,她下辈子才能托生成一条大鱼。”
不知不觉间,他的左手离开裤兜。男人有些诧异地笑着,招呼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鱼不吃骨头,你忍心让她变成一具湖中的白骨吗?或许我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