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假如全宁城的人都看见了你今天的行为,那我就是唯一一个不会报警的人。”说着,男人扫扫岩石上的灰尘,“坐。说说吧,怎么回事?”
刘洋看向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我可以相信大人吗?他这样想着。但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不如说,在这片夜色笼罩下的湖畔,他有太多值得想起的事情。
从父亲买马开始,他一直讲到搬家以后的事情。他发现,每次提到少军的名字时,男人脸上的笑意就会消减一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卖了,爸爸还在赌。”他说。
搬家之后,父亲并没有戒掉赌博的嗜好。那些人偶尔会来家里,把家里的东西乱砸乱摔,如果父母反抗,他们就连着父母一起打。亲戚,朋友,所有人的钱都借光了。母亲说,没有人会再愿意给他们借一分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忽然有一天,母亲破天荒地带他去了超市。他吃到了肯德基,买了一身新衣服,他问母亲为什么这样做,母亲只是摸着他的头。
第二天晚上,母亲将他从睡梦中叫醒,父亲也起来了。“我们要逃跑吗?”他问父亲。如果是逃跑的话,他期待了很久。父亲没有回答。
他们没有带行李。从家里出来,父亲骑着电动车载着他们俩,骑了好一阵子,他发现身后的母亲在颤抖。他攥紧母亲的手。
骑了半个小时左右,他看见一条灰黑色的线,那是宁阳湖的水坝,他从小就经常来这里游泳。父亲将电动车扔在马路边,走下公路,母亲牵住他的手,朝父亲走去。在父亲所站的位置旁,水面上漂着一艘小木船。
踏上木船,父亲划桨。冰凉的风刮在脸上,他开始害怕。他问母亲:“我们去哪里啊。”母亲没有回答。船划了很久,快到湖中心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远处的水坝了。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对吗?”母亲微笑着对他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母亲的微笑了。“对不起,洋洋。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做一家人,好吗?”
说着,母亲推动他的肩膀。母亲的力气出奇地大,他的下半身坠入水中,双手抓住船沿,他大口地喘息着,残疾的那条腿阵阵抽痛,他注视着母亲大叫:“妈妈,不要!”母亲别过头,肩膀抖动着。
父亲从船头走过来,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刘洋尝试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些什么,但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在送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而已。
无边无际的水,无边无际的黑。他拼命地划动着手臂,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拉扯着自己,他一点一点往下坠落。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如果就这样睡下去,就不用再看到别人殴打父亲的画面了吧,或许这样也不错。
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落水声,有什么东西一起落下来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几乎快要放弃抵抗的四肢却自己动了起来。力量从浑身的每个地方喷涌而出。我不想死。他想,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
他浮出水面,木船在不远处静静地漂浮着,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踩着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哭声传了好远,惊起远处一群白鹭。没有人听到。
那起事故后不久,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找到刘洋。他被收养了,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
“我把她挖出来之后,就来了这里。”刘洋对男人说。男人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说:“我帮你让她托生为鱼,你走吧。”
刘洋怀疑地看着他,男人指向身后的湖面,一艘小船停在那里。他说:“你还需要在她的身上绑一块石头,不然,她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公安局的陈尸柜里。这些你都没有学过,也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学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用多想,如果我对你有恶意,早就报警了。别再想你兜里的那把刀了,没用。刀子对付不了大人。”
“我不能相信你。”
“我只是看不惯小孩被欺负而已。”说着,男人拖曳起地上的尸体。刘洋抬起手,又很快放下,男人的声音里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他渴求却从未得到的力量。
他注视着男人将尸体拖上小船,在湖面上变成黑色的小点,然后融入黑暗。在这个瞬间,他做出决定。
离开湖畔之后,他骑上三轮车,一路驶回网吧。在常坐的机器边,他找到了黄毛,将钥匙扔在桌面上,替黄毛按下关机键。“别玩了,我有事跟你说。”
黄毛不满地嘟囔着,招呼坐在一旁的几个伙计,来到网吧背面的小巷中,刘洋对他说:“三百块一个月,我是搞不下去了。”
的确。按照鸡哥的说法,在宁阳中学随便收点保护费,就能填补这项开支,但刘洋坚持只向一部分人收保护费——他从不,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打扰那些用功读书的学生,这些保护费只能从混子手里收。宁阳中学的混子,那点零花钱光自己滑冰上网都不够,手里能有几个余钱?
“可是我们惹不起鸡哥啊。”黄毛将烟头扔在地上,重重踩着。
“干他!”刘洋说,“我决定了。”
“你不怕他哥?”
“他哥来了,连着他一起干!我们手底下也有四五十个人,干吗要怕他?”
“可是……他们是少军的人。”
“我就是要吸引少军的注意。他手底下需要用人,我们比鸡哥能打,也比他们年轻。等少军找上门来,我跟他说,我们直接跟他混!”
“明白了。”黄毛竖起大拇指,“我在香港电影里也看过这种情节。只要够狠,干翻上一级,你就能升级!”
刘洋转头看向另一个少年。“小伟。我记得你爷爷家里有把铳,给我弄过来,钢珠子也带上。我来用。”
“干他!”小伟说。
*
“十七楼,八十八号加护单人病房。”前台护士放下病例表,对吴仕岚说道。吴仕岚欠欠身,朝电梯间走去。
数百粒铁沙打在脸上,没有一颗伤害到大脑和眼睛,一天时间就转回了住院部,这江少军也算是命大。菩萨保佑。
吴仕岚在寺庙门口的碑文上找到了江少军的名字,他对仰山寺的贡献不只是参加放生会这么简单。仰山寺在二〇〇三年的一场火灾中曾被烧毁,在支援寺庙重建的善人名单中,他的捐款额名列前茅。
佛门讲的是来世报,他如此执着于花钱积攒善业,是否也存了来生托生天人道的心思?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天人的话,吴仕岚想,菩萨无眼。
吴仕岚抓过一个号称村霸的角色,他和身为村长的兄长一起,垄断了宁江在他们村那一段的河沙生意。全村穷得连一座像样的平房都没有,兄弟俩奢华的别墅看起来分外突兀。这些自称“道上混”的人,无非就是用些龌龊的伎俩,从老百姓的碗里抢一口吃食。只有最懦弱的人,才会向比自己弱小的人挥刀。
电梯在十七楼停下,吴仕岚来到病房门口。病房门口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穿着紧身背心,隆起的肱二头肌上有一个蝴蝶刺青。看见吴仕岚走过来,二人站起。吴仕岚笑了,他摸摸对方的肌肉:“这是演什么电影啊,龙在江湖?”
文身男抬臂,似乎打算拍开吴仕岚的手。吴仕岚拧住他的手腕,顺着劲头将他的右臂叠在背上。“咔嚓”一声,他结实的胳膊脱臼了。文身男闷哼一声,另一个人眼看同伴受伤,一拳挥向吴仕岚的脸颊。
不等拳头落在脸上,吴仕岚抬腿,一脚踢在对方的小腿胫骨上。那人吃痛,拳头从半空中垂落,抱住被踹的那条腿,连声叫唤起来。
前一招是警校学的擒拿术,后一招是流氓打架的阴招。
“我可以指控你们妨碍公务以及袭警,但让你们这种人在看守所吃半个月牢饭,对不起国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时间。”吴仕岚亮出证件,走进病房。
扫视一圈,液晶彩电、冰箱、沙发、茶几、微波炉、陪客椅、独立卫生间、洗浴装置……这里应有尽有。“太奢侈了,让我有些嫉妒。”吴仕岚在床沿坐下来。
江少军侧躺在床上,攥着手机,绷带一圈圈包裹住他的头部,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似乎听见了病房外的骚动,正打算给谁打电话。吴仕岚从他手里摘下手机说:“要报警吗?我来啦。”
“什么事?”江少军的声音有些虚弱,喉咙里似乎卡着一泡痰。这一枪把他伤得不轻。
“真没看出来啊。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之余,你还搞点业余爱好。”吴仕岚拍拍他的脸,江少军疼得弓起身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佛门大信徒、连环杀人魔少军哥?”
“你在说什么?”江少军支起身子。
他不像在说谎。奇怪。
“你的消息渠道多得很,我猜你也知道前两天宁阳湖的那事吧?”吴仕岚说,“鱼是你放的,凶手明摆着就是前几年杀人的那个疯子,我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鱼确实是我放的,但是你说的那件事不是我干的。”江少军摇摇头,从绷带里露出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真的不是。”
“没事,你现在基本可以被判定为第一嫌疑人了。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我也带了手铐。”
少军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我知道那件事。我放鱼的时候,鱼腹上没有那道缝合线。当天在场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可以替我做证。”
“这不够。”吴仕岚摇头道,“很抱歉,公安局的医疗条件有点简陋。你的伤口如果发炎了,会很痛吧?”
“我没有作案的动机,没理由。”江少军朝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做出了决定,“让他们掩埋尸体的人是我。”
“什么?”
“院长找过我,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会查到的。那家福利院是我名下的产业,所有的经费都是我提供的。那个女孩自杀的当天,是我指示他们埋尸的。我没有理由将她从坟墓中挖掘出来,塞到鱼肚子里去。你知道,鱼肚可没有后院保险。”江少军咳了两下,“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有人想搞我。”江少军补充道。
福利院是江少军名下的产业?这倒有意思了。女孩的确是自杀的,如他所说,他的目的只是掩盖女孩自杀的事实,他没有理由做后面的事,除非他嫌自己过得太舒坦。
“那鱼呢?”吴仕岚来不及细想,“鱼是从哪儿来的。”
“是卖家自己找到我头上的。他说他在宁阳湖里钓了个大东西,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正好临近放生会,我就动心了。”
“他长什么样子?你认识他吗?他是开车来送货的吗?”
“圆脸,中等个子……戴着鸭舌帽,之前我从没见过他,记不清了。”江少军推开吴仕岚拧住他衣领的手,“没开车,是我自己派车去提的,他就在江畔交的货。现金交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放生的地点在哪里?”
“宁阳湖水坝。”水坝在宁阳湖东岸,野岛在宁阳湖西侧。两个地点的距离超过三十千米。
吴仕岚的右手放在膝盖上,中指轻轻地叩击着半月板。动脑子,他对自己说。
江少军放生巨鲶的时候,鱼腹上并没有那道缝痕。这就意味着,凶手是在巨鲶被放生后,用某种方法重新将它从宁阳湖中钓起,然后将女孩的尸体缝入鱼腹的。
法医在鱼身上发现了GPS,这是凶手重新找到湖中巨鲶的方法。没错,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将巨鲶卖给江少军的那个男人。而凶手之所以大费周折,是因为宁阳湖中没有其他能在鱼腹中容纳下女孩身躯的大鱼。只有这条湄公河巨鲶,也必须是它。
但他为什么要假借江少军之手?
是我太笨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在最初就已经和那条大鱼一起浮出水面,而我却被这扑朔迷离的案情混淆了视听,没有看见它。
走出病房,吴仕岚拨打王建岚的电话:“第一件事,派鉴定科的人来江少军的病房,速写那个男人的肖像。”
“哪个男人?”王建岚迷惑地说。
“将湄公河巨鲶卖给他的男人。”吴仕岚说,“第二件事,召集当日在场的所有钓手,分开询问。问他们,是从哪儿知道这个钓点有大鱼窝的。找到消息提供者,和江少军提供的肖像速写进行对比。”
“明白了。”王建岚的声音有些激动,“真有你的啊,名侦探。”
“上宁城!”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几乎全都是刘洋从宁阳县带来的兄弟。黄毛攥住头顶的抓手,激动地大叫着:“上宁城!”
和刘洋预料的一样,鸡哥的人马就像纸糊的关公,看起来威风赫赫,其实一冲即溃。在他拔出开山刀的那一刻,穿得像模像样的大人们四散而逃。
或许他们早已习惯了用几句话解决问题。年功序列,长幼尊卑,他们习惯于这些规矩带来的安定感,却忘了他们当初也是靠暴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们活得太舒坦了。
“把他们全部干翻,今后宁阳的事,我们说了算!”黄毛的话又掀起一阵喝彩声,年轻人激动不已,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坦途。
刘洋和大马哥约定的谈判地点在宁城西湿地公园旁的水电站,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没到十点的时候,他们就来到了现场。这里只有周末有人来,工作日的晚上,连路灯也关了,马路上黑漆漆一片。
没有人会报警,第二天路过的人只会看见街道上洒落的血迹。
十一点过几分的时候,马路尽头闪起了车灯,刘洋挥挥手,二十几个伙计打开行李包,掏出钢管。他们熟练地将两根长约五十厘米的钢管和刀头组装在一起,这种武器形似关刀。因为太沉了,使用的时候需要将刀刃拖在地上跑,他们管它叫拖刀。
为首的两辆面包车上陆续下来十几个人,大马哥从前头的帕萨特上走下来。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硕大的金链,每根金珠上都雕着一个佛头。他走到刘洋面前,斜视着这个少年:“就是你?”
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声,大马哥抬手在空中按了按。“谈谈吧,把我兄弟弄成那样,这事你想怎么解决?”
刘洋没有说话,他侧过脑袋。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硬币在卷帘门上滑过。黄毛带着人率先冲出来,抡起拖刀叫道:“老东西!谈谈谈,谈你妈!”
第二天下午。
其他人都解散了,刘洋只留下四五个兄弟。走到这一步,他们不需要再动手了。少军说要亲自见他们一面,在美食街。
对面的油条店里挤满了人,黄毛瞥了一眼。“我就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一根油条有什么好吃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从来到这里开始他手里的烟就没断过。
和黄毛一样,所有人都在害怕。这是必然的。他们即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身上流传着太多的传说。他是每一个混子的偶像,是夜宵摊上永恒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