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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叙州府志》记载过一个烈女的故事,这也是至今为止唯一记录在案的关于仙市女人的一个故事:
仙市古镇烈女徐杨氏
徐杨氏,名五英,仙滩场梓人女,归麻柳沱农民徐姓。仅数月,贼至,掳掠妇女。其时,翁与夫皆逃,惟留姑媳守屋。五英恐被辱,俟姑睡,潜赴沱死。邻妇呼姑往救,已无及矣。次早,尸浮水面,流至丁沱,回旋不去。薄暮,其姑寻至,雇傭收尸葬之,面如生,见者泣下,时年十六。
罗葆南诗
杨家有女十余龄,姿容端丽性幽贞。
于归半载苦避兵,堂上怨言耗选青。
闻之抑郁心不宁,其年庚申月新正。
且欣远道獍枭腾,仍作一双鸾凤鸣。
岂知秋至益纵横,逼近仙市凌妖氛。
晓夜捉人赴其营,妇女往往遭奸淫。
与其人世玷芳声,何若水滨全令名。
吁嗟哉!男儿取义能舍生。
不谓巾帼理亦明,况乎质美年尤轻。
天生烈性诚堪钦,颜逐波肆扬灵。
扬侯诧异河伯惊,龟鱼负载潜游行。
苍水使者导前旌,丁字沱边去复停。
收尸傭亦涕为零,不意天壤有徐卿。
棺不一抚穴不临,翁姑愀罄橐中金。
体蔽嫁衣鬓檀簪,玉貌如生虫莫侵。
一棺旋葬酸人心,斜阳无色水吞声。
注:仙滩场即今仙市古镇,时属叙州府富顺县
(来源:《光绪叙州府志》卷三十八列女)
事隔一百来年,封建社会早已结束。
我后来在《自贡文史资料选辑》1990年10月第20辑找到一篇叫朱淑芬的作者写的《自贡女子参加运动会及游泳风波》。
自贡女子首次参加运动会,是在1937年五六月份举行的学生
运动会上。会场在自流井釜溪公园。当时的主办单位是“新生活运动会",參加单位有“蜀光"和“培德"两所中学。记得当时都是初中的男女生,有几百人,我是培德中学女生部学生,项目是扔铁饼,成绩是19米多,名列第二,第一名也是培德的,叫李恕维,成绩是20米。
在此以前,自贡的运动会只是男生参加,这次有女生参加,《新运日报》还登载了消息,主要街道还贴了海报。吸引了不少看运动会的人,他们来自城区和近郊,还有附近县城的人,其中有些士绅盐商,有坐黄包车、有坐滑竿、有坐轿子来的,人流熙熙攘攘。当时公园没有围墻,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运动场边的人 越来越多,有的挤进了跑道,只好抽调童子军站岗,还派警察维持秩序。女子参加运动会,在当时是独开风气,对相当封闭的社会来说,确是稀奇事。女运动员上身穿漂白布短袖翻领服,下穿黑色短裤,白色套袜,白力士鞋。这身服装,自是学生家长掏腰包。运动项目主要是田径和球类,女子参加了多项比赛,培德女生取得多项的名次,记得男女生部的排球都得了优胜。当时女生部的体育老师是张烈,初春到校,来校就组织女生参加体育锻炼,开展班与班之间的球类比赛,并从中选拔运动尖子。培德女生取得的运动成绩,是与他的努力分不开的。说起张烈,他为女子游泳之事,在自流井还遇了场风波。
那时自贡没有游泳池,张烈为了教女生游泳,只好先讲知识,纸上谈兵,后来把学生带到上桥河边,由他先下河探测水的深浅,再让学生下水学游。这还是第一次,没料到第二天《新运日报》
就登载了谩骂文章,说什么女学生下河洗澡有伤风化,男老师带女学生在河里洗澡不成体统等等。校长刘阶平见报后气得脸都红了,立即制止,不准女生下河游泳。从此中断了培德女生学习游泳的机会,也弄得张烈先生哭笑皆非。
在那时,莫说女生去游泳,有的家庭连女子跑跑跳跳也是不准的。
(责任编辑:蒙德铨)
问过镇上所有人一个问题,尤其是年过五十的,他们都确认日子越过越好了。只是这样的镇上没有电影院和书店,没有健身房、咖啡馆、小酒馆,就连一个坐着安静发呆的地方都没有。
新千年的经济带来了硬件设施的升级,但并没有人觉得吃饱喝足了之后,人还应该有点什么别的需求。
王大姨发短信说,附近的大岩凼,有个农民家的鸭子生下来几枚奇怪的蛋,三个加在一起是个“问"字,尽管这句话从逻辑上就不通顺,也不妨碍这个传言街知巷闻,“大家都传开了,说那个农民准备拿到博物馆去卖钱,开个多少多少的高价。”
闲言碎语几乎就是镇上的日常体系。每个人都在评判别人,每个人也都在被评判,如同费孝通所说的“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为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而整个古镇就是这个人的全部圈子,足以拥有对这个人生杀大权一般的影响,它有多狭窄,人就有可能多狭窄。
秋子或许从钟传英那里“延续"到了如何经商,如何经济独立的能力,而不像许多女人那样买件花衣服都需要男人的同意。走在大街 " 上的她们脸上有着类似骄傲的神情,她们也早已经不可能因为“受辱而放弃自己,但她们千辛万苦让自己成为女强人,却依然害怕离婚 这里是仙市,在它的词典里,一个女人的“名声"始终排在第一位,这或许会压制女人很久很久。
第4章 有谁在釜溪河看见过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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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临近七点,是釜溪河一天之中最与众不同的时刻,镇上一片寂静,天空和地面交界处有种观赏鲤鱼的绯红色,小镇路灯昏黄未明,得以延长了晚霞燃烧的时间,更映衬出釜溪河水的乌黑。钓鱼的人说,河里多是一些最普通的鲫鱼、鲢鱼,更多的是泥鰍、黄鳝。但是立在河边,经常会看到河中间有黑色脊背远远翻腾着,迅速从水底下升上来,搅动大团的泡沫,眼见着逆流而上。
电视里很好听的普通话说:“无数鲑鱼挤在一起,从海洋直奔向河流开始的地方。”童慧一直很喜欢那节目的画外音,有时候她不禁疑心,那黑色逆行的孤单脊背,或许就是远道而来的鲑鱼吧。
童慧小时候见过最清澈的河水,自然也见识过它们躁动的时刻。对她而言,那些景色并没有什么出奇。如同她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的古镇,无论出现怎样新鲜的事物,她都能有一种本事,把自己“凝固" 在自己的规律和节奏里。
她总是同一时间起床,早上七点半到单位,下午五点下班,每天
经过仙市镇新街的同一段路程,数着相差无几的步数。她就像一台计算精准的机器,演绎着一样的程序,经年累月,螺丝从未松动。
1970年出生的童慧是古镇有名的美人,皮肤的黝黑也没有让五官的精致减损,从不化妆的缘故,仔细看就能看出眼角的细碎皱纹,大笑的时候微翘的小虎牙增加了一种别样的媚态。她的衣着基本是同一种风格,低调朴实,衣服的领子很高,甚至遮住了脖子,即使穿裙子,长度也都在膝盖以下。
童慧四岁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需要去粮站上缴一定的粮食,大多是挑着担子送过去。在去粮站的路上,胆大的孩子乘人不注意,从人家的担子里面抓一把就跑,多偷袭几个,就能把衣服兜全部装满。这种原本每个孩子都引以为乐的游戏,她身旁的哥哥姐姐不但不参与,还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这种行为。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有序",此后一生她都特别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且从不懈怠。
20世纪60年代末,中国正走向“文化大革命"的热烈之中:1969 年的2月20日,富顺的一千六百多名知识青年赴宜宾、乐山等地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1970年10月18日至29日,富顺召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四好单位、五好个人代表大会。
童慧对那个年代的细节完全记不清楚了,她的集体记忆只有古镇赶场的时候,那些靠近码头的船,青石板铺成的古镇街道,两旁是木头串架房一间接一间,人头攒动到把人都抬起来的景象。那时候一条街各行各业都有,各家也都比比皆是五六个兄弟姐妹。
而她最好的朋友李红梅,只比她大两岁,和她的记忆却完全不同:她家曾经住在公社(戏台)楼上,隔壁的邻居就是地主、富农。她永
远都记得,有一天走到庙子(现在的南华宫)那里,人山人海,“把欧阳成、罗运清押出来!”上面的人被强行戴上了尖尖帽,接着就是五花大绑,偷眼望过去,绳子把人的肉都勒出了血,下面全是红旗,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相比较台上那两个人的面如死灰,那一切的喧嚣特别像做梦。
童慧的父母在供销社工作,李红梅的父母都算得上知识分子。“我妈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看大字报,生怕万一有自己的名字,那就完了。晚上根本睡不好,太害怕了,一晚上就可以改变(命运)。
李红梅说。
两个女人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性格也不相似,却在多年以后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她们住同一个房子,睡同一张床,常常肩并肩走在小镇的街巷之中,但她们从来不肯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虽然镇上不像乡下是“男多女少",但用著名的媒婆王大嬗的话说:“只有找不到婆娘的男人,没得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因此人们背后使用“同性恋"这个词的时候都带有一种嘲笑的含义,童慧总是斩钉截铁地否认: 不,我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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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童慧刚刚走进新街,“酒疯子"就走过来了。酒疯子不是古镇里面的人。没有人熟知他有过什么往事。他经常穿一件军大衣在街上走,路人总让开他。他有子女,平时也还种菜来卖,除了早上弄点菜去卖的那阵子的短暂时刻,其他时候他都是一副喝了酒醉醺醺的样子,大家都说他有酒病。
“仙市你个狗日的地方,他妈的什么鸡儿屎政府一 '他开始破口大骂。
童慧快步地走了过去,低跟鞋躲过酒疯子的一泡浓痰,脸上带着些许漠然冷峻的表情。这一生中,她从没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也不曾和人对峙,不曾红过脸,说过一个脏字。这在民风彪悍的古镇太标新立异了,大概她受母亲徐言秋的影响太深了。
她的父亲童世贵和母亲徐言秋是这镇上难得的恩爱夫妻,他们之间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相互尊重。父亲2007年走的时候快90岁了,母亲还说,这辈子都没有过够
2015年一个亲戚结婚,那时候徐言秋也快90岁了,她的一个老朋友上台讲话:“很多年前就认识她(徐言秋),今天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来了那么多人,大家穿得再如何,也没有一个人赶得上她的
" 气质。
徐言秋没有进过学堂。家里请过几年私塾,她能写会道、思维清晰,教育理念秉承着“以理服人",哪怕是对于自己的孩子也尽量礼貌周全,从来没有碰过孩子们一个手指头,就算她的小儿子个性最强,属于那种只要有人惹到,就会变得很冲动的人,但只要徐言秋眼睛一瞪,他就会坐下来。“妈妈一生气,随便哪个都不敢动。”小儿子说。
童家的后院,相当于是个小湾子,住着好几家人。有家搬来的邻居李丽是整条街远近闻名的“吵架王",语速快、嗓门大、脏话连绵不绝,每次都能让童慧听傻。邻居们都很怕这个人。有一次,也只有一次,“吵架王"又在骂人,徐言秋从屋子里走出来,平心静气却又一字一句地说:“人家已经没吭声,你就不要骂了。”李丽立即偃旗息鼓。在“凶才是生存准则"的镇上,这是带给童慧极大震动和影响的一件事。
李红梅家则完全相反,妈妈林书芝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全是几个孩子做,爸爸李建设热爱阅读,每天早上必看《人民日报》和其他一些报纸杂志,还要写下读书笔记。但他性格暴躁,动不动就把孩子拖过来一顿暴揍,甚至都不用竹片,而是用洗衣棒和扁担,除了孩子的头以外,哪里都打。李红梅至今都怀疑几兄妹的腰就是给他打坏的。后来大一点,看他拿洗衣棒,三哥和李红梅马上就跑,李建设扔都要扔到他们身上,林书芝有时候看他打得太重了去阻拦,李建设急了会拽过林书芝一起打。
2003年春节,红梅的姐姐在泸州搬了新家。红梅带着儿子去做客,让儿子记得带作业,贪玩的他就是不愿意带。李红梅追着自己儿子打,在她打得最凶的时候,他跑,她就追,一定要追到打到他为止,她有一瞬间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暴躁。“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因为在;文革'中他不愿意说谎,只讲实话,我出生之后他就去坐牢了。我也
" 才理解了他。
红梅从小就很调皮,她玩的都是斗鸡、打烟盒这些男生的游戏,家里也把她当男孩子使用,没有自来水,就让她挑水。爸爸教育他们要胆子大,大晚上也逼着她出门去借盐巴。家里这种有意识的训练让红梅越发坚强,割草的时候手上经常被砍到,嚼一下铁见草抹在伤口
上就继续干活,被狗咬了,也是找来土墙上的蜘蛛网捂在上面。“我家 " 的女孩都像男的,性格刚强、脾气暴躁,男孩反而像女的一样温柔。
红梅说。
李红梅天天在河沟里泡着,早上去洗衣裳,和小学同学混在一起,边洗边换上,还要在河里游半天泳,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暑假爸妈都不在家,她更是去河里泡一天,在水里脱掉身上所有的束缚,快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野孩子
13岁的时候,李红梅认识了童慧的姐姐童佳,几个女孩经常叽叽喳喳地在童家屋门前玩耍。有一次童慧从门口进去,同行的张三儿吓得马上噤声,李红梅至今都记得她说:“童佳的幺妹看上去太凶了,她
" 在我们就不要来耍。
童慧对此一无所知,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都比她的年龄大,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大多都是大的带小的,姐姐很早就出去工作,每月寄钱,帮着养家。衣服都是自家做的,而童慧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穿的。最苦的时候春节买的胡豆,一个人只能分到一调羹的分量· ·一·但是再穷困,他们的生活永远充满秩序感,厨房里的每一只碗都整整齐齐,就连锅子也要按照大小摆放一一多年以后童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全都成了党员,她家的门口也是全镇唯一一个在“星级党员文明户"牌匾上打上了五颗星的人家。邻居们经过她家,都忍不住面带欣赏,啧啧称道。
小时候夏天的夜晚,一家大小睡着,大门敞开,父亲点上蚊香,大家横七竖八,却也都是乖乖地闭上眼睛人睡。没有偷过菜,没有下河摸过鱼,没有撒过野,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童慧循规蹈矩、克制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