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文化结构的县城,和芝麻大小的镇上,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同性恋?
李红梅在初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整天就是中性的打扮,看见漂亮女孩就去追,李红梅理解不了,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脏" “恶心"还因为她纠缠过自己的另外一个好友,李红梅甚至于有一次差点动手打她
但是那天童慧的笑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门,23岁的她仿佛第一次认清自己是什么人。
“想了很久,以前自己不是这种人,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受了那个朋友的影响,后来想清楚肯定不是。那时候就一门心思想要和她在一起,
" 我自己都不晓得咋子回事。
一开始李红梅想方设法靠近童慧,送衣服、鞋子给她,童慧隐隐地察觉“这个人好怪哦",有意识地回避她。某天童佳去瓦市耍的时候,回来就跟童慧说:“红梅和我们聊天,说起你们以前关系那么好,现在莫名其妙都不理她了,还哭了,你不要不理她嘛,·
童慧心里想:“你倒是不晓得她啥子动机哦。”李红梅像每个求偶的雄性动物一样,每天出现在童慧面前死缠烂打,给她端茶倒水,给她讲笑话。
那几年,李红梅陷人到了人生最大的自我怀疑中,她整夜整夜失眠,一边非常坚定自己爱那个女人,一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性取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童慧的拒绝加重了这种情绪,她有天在家里吃了一大把安眠药,试图自杀,没想到昏睡了两天居然醒过来了。
有一次李红梅弟弟拿回家一本《小说月报》,里面有篇小说讲的就是这种同性之间的感情,那是李红梅第一次看到相关的故事,她偷偷看了两遍,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头,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才这样。'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会为了感情的事情去查阅相关资料或者寻找专业帮助。我后来问过李红梅,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对同性恋情颇有研究的李银河,也从没看过李安那部超级有名的《断背山》,大概她们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数都来自于口口相传和所谓的传统。
“
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不正常,现在也都不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但那时候啥子都不顾了,就觉得这是生命中最强烈的感情。
说出这些话的李红梅眼帘下垂,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表情艰难,语速比平常慢了一倍。她性格外向,善于高谈阔论,也因为教师的职业深受尊重,但回去三十年前,年轻无助的李红梅,能向谁袒露心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红梅学会了抽烟 专抽劲儿很大的烟,
一天就能干掉一包“天子"。她也开始剪短头发,此后也再没有穿过裙子,打扮越来越中性,永远都穿看不出胸的上衣和裤子,从背影看已经很难辨别出性别。
“
童慧并没有完全接受她,只是碍于 这个人对我太好了",和她以好朋友的身份相处。一天晚上李红梅被爱而不得的痛苦折磨,一言不发,拿起手里的烟头烫向自己的手腕。多年以后她毫不顾忌地展示出
“ " 左手,手腕的地方有个圆形的疤痕,那是她 爱的痕迹
童慧差点吓哭了,她的内心也开始松动,她没有李红梅天生的能说会道,有的东西她是内心明白,表达出来却变成了干巴巴的,她不懂什么浪漫,只擅长最朴实的那种交流。“那是一个人把命放在你手
" 上,你该咋子办?
像童慧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家的,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因为一个男同学太调皮总惹她,她把一本教科书卷成卷,打了对方的头一下。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发生的事,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惴惴不安,中午饭都没吃完就跑去窗前观察,“他怎么样?有没有给我打坏?情绪好不好?",并因此内疚了一整天。
大概接受一个同性并且和她在一起,对于当时不谙世事的童慧来说,并不算最大的困扰。她妥协的结果里面也有她对男人们的失望,毕竟她对这镇上的男性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从1991年12月开始,李红梅天天晚上去找童慧。她去童慧在古镇的妈妈家吃饭,大多数时候也就索性住在那里。红梅也毫不犹豫地向丈夫提出了离婚。那时候的古镇,民风更为保守,这里容得下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贫穷的夫妻、打架的夫妻,唯独容不下离婚的夫妻,家里人在说,朋友也在说,连学校的领导、教导主任都跑来劝红梅不要离婚。
“一个地方小,相对不开放,周围一个离婚的人都没有。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我妈妈当时想管我,不准我离婚,我说她,你能管我
" 一辈子吗?你死了咋办?
她没说原因,丈夫也没问。在这个古老的镇上,街头见不到亲吻的情侣,他们就是最传统的中国人,含蓄而保守。拉扯了两年,最后还是靠法院判决离的婚。多年以后那个男人和红梅近在咫尺,却再无联系,甚至于他们丿L子的婚礼,他都拒绝参加。
她俩从此形影不离,更多的是红梅每天守在童慧身旁。两年以后,童慧有次送了张手帕给红梅,把红梅激动得快哭了,也许那才是她心
" 目中两个人真正意义的“开始
两个人的感情也开始持续升温:一个人只是短暂地出差一天,另一个人心里都放不下。有一年冬天,童慧去荣昌培训,红梅上午改完卷子,天空开始下着刀子一样的雨点,红梅不管不顾,转了几趟公交车去找童慧,等她赶到的时候天都黑了
曾经一度,李红梅也希望能够公开两个人的关系,以她坦荡直率的性格,她多么希望对全世界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
慢慢地,她清醒过来,和爱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童慧比她还小心谨慎,她俩之间的情书、小纸条阅后即焚,对外都说是“好朋友"。
经济在飞速发展,年轻人基本都开始外出打工或者求学,古镇也扩大了一倍的面积,游客越来越多,高铁开始修建,附近村庄的居民
由于拆迁搬到了镇上,大家越来越只沉潜在自己的生活。受到时代冲击的古镇就像中国的大部分地方,它新旧掺杂,既传统又崭新,既浮躁又凝滞。
李红梅说:“我们在外面从来不得罪任何人,没得啥子人当我面说。就算猜到我俩的关系,和你的生活轨迹无关系,说我们也不会当
" 面说,最多背着摆几句。
她们遇到的最大压力其实来自于各自的家庭。
红梅那边,父亲不在世,母亲从小就管不住她,也就任由她了,后来习惯了以后偶尔还会问她一句:“今天吃鳝鱼,你把童慧叫来一起
" 吃饭吧。
童家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妈妈也总是委婉地提醒她: “你一天到晚和红梅在一起耍,人家倒是有娃儿的,你以后一个人咋
" 子办?
爸爸有一次为了件什么事情批评童慧,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 了,还能去哪里呢?红梅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她。她在邓关的一个朋友家里,那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当年童慧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哥哥和那个朋友的哥哥关系很好,她们也因此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我至今都会记得,我俩挤在一张床上摆龙门阵的场景,至今也还记得她身上的那种味道“
2015年5月1日,朋友被检查出了肺癌,国庆过后,是她旧历九月二十的生日,童慧去看她,才得知这个消息。此后每次看完朋友,从她家出来的路上,童慧都会大哭一场。
有一次去探望的时候,朋友的姐夫(是医生)和姐姐(是护士)
在给她抽腹水,她趴在那里,家人正在从她的脊髓里抽,看着就很痛苦。 “
从前只要听人说,太造孽了,还不如早点走算了,我心里就不以为然,觉得那个人是不孝顺,不想多照顾“ “ "但看到她抽腹水的时候,童慧终于理解了。
好朋友在次年元月去世,她老公打电话让童慧去“看她最后一
" 眼",童慧拒绝了:“只想记住她最美好的样子。
从此时起,童慧身边只剩下李红梅这一个“好朋友"。她有“洁癖",要求完美,做她的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家里还在不停给童慧介绍男朋友,那些人都对童慧很心仪,童慧说:“她(李红梅)要晓得了就不得了,那可是一条命在我手头。”时间流逝,童慧发现,她越习惯和李红梅在一起,就越容不下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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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人在喝酒这方面的教育是毫无保留的,李红梅至今都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偶尔高兴的时候就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拿出筷子蘸一下,也让几个孩子尝尝,直到后来干脆也给他们满上一点· “.红梅在成年以后也渐渐爱上了喝酒,而且只喝白酒。
红梅原本就是个真性情的人,在学校这种社交范围极其狭窄的地方,并不那么需要圆滑世故,她就更由着自己的性情。有次喝了酒,她走得慢落到后面,看着前面几个朋友不理她,就顺着原来镇政府面前的斜坡,直接把自己当作皮球滚了下去,还好下面的农田没有灌水,算是躲过一劫,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上到处都是擦伤
酒似乎能带来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人沉溺其中。古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数得出来一个爱喝酒的男人,喝了酒家暴的、打架的、在大街上纵情纵性的,似乎早就让人见怪不惊了。
而就连学校门口的一个靠租房为生、无所事事的男人都知道关于红梅喝酒的八卦,“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童慧啊,听说李红梅总是喝了酒
" 去闹,把童慧家里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全都闹跑了。
童慧说她不是不喜欢男的,而是看不上。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如果那时候不是遇到李红梅,而是另外一个男的这样对她穷追不舍,说不定也有可能会在一起。
2022年端午节来临之前,几个老师聚在一起吃饭。语文组的林老 “
师毫不忌惮地和大家分享谁谁谁酒喝多后发生的趣事: 那个张大胆上次在外面喝多了,非要自己骑着两轮,从富顺骑回家,中间摔了一跤,也没管,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咋子手恁疼,整条胳膊上全都是血,其实头天晚上把车扶起来时已经摔断了一一"大家一阵大笑,相互指认说:“你还不是上次喝得东倒西歪,被背着去医院“ “ "之后大家都不以为然地提起因为喝酒去卫生院打吊瓶的各种事例。李红梅也不例外,因为饮酒过量打过七八次吊瓶,近三年还有过让学校的校长背回家的时候。
而童慧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镇上算是独一份:她不抽烟,有一次试过喝了三杯啤酒就摔倒在地。她从不和人起正面冲突,遇到不喜欢的人或者事就把头扭过去。她勤奋,有洁癖,自尊独立,但是却
极其不喜欢表达和沟通,至今她的微信朋友圈通讯录也只有几十个人而已。
但无论是家教,还是后天的职业,都决定了童慧极其在乎自己的尊严,即使李红梅当众骂了她,她生了气,受了委屈,统统都是沉默以对。
童慧大概没想到,这段情感和其他异性恋越来越相似,李红梅变得越来越像这镇上的大部分男人,她身上所有的积习恰恰是她之前不
" 能接受的“那些男人的坏毛病
2021年12月22日,童慧自己又去考了一个文凭,她为此准备了两年多。除了完成论文等基本要求,提前一个多月就背材料,每天晚上在镜子前练习,即使如此,还是每晚都在失眠。
“
同事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表现那么好的人,这种答辩通过率是百分之九十八,一千个人里面最多只有一两个不能通过“
童慧最怕的就是那个小概率,为了能通过答辩,她把鬓角的白发燭了油,特意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色,羽绒服、牛仔裤。
答辩那天,她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却是排在她前面的一个人,也是个单身成熟女性,她知道她平时很讲究,在外面坐下都要掏出手帕
“ 一缕一缕的。”
垫着坐。 但是那天我看她头发花白,也没打理,
她做人做得这么努力,往浅里说是爱面子,往深里说,她一辈子都在维护自己的形象和人设,想要“和她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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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李红梅的话来说,童慧是个一辈子都焦虑的人。这样的人要求完美,某种程度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压力,自己也很容易没有安全感。
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童慧就对工资的事情很在意,也很看重没有保险这种事情。1991年就开始给自己买养老保险,并且和关系好的几个朋友采取了一种“转转会"的形式。比如,每个人每个月出300 块钱,一个人这个月领1200,其他人就不领,领的那个人就可以拿着这钱去买保险。
2014年,外地工作的姐姐回来教大家跳坝坝舞,童慧跳完回来家澡,没吹干头发有点感冒,第二天有点蒙蒙的,乡村医生说让她捏着鼻子鼓气,结果就完蛋了,下午还没下课她就难受得去了医院。
那是童慧第一次感受到疾病的可怕。她被诊断得了神经性耳鸣,看遍了医生都治不好,发作的时候好像有个起重机在耳朵里疯跑,家里人甚至去请了仙婆,说她遇到了一个疯神,让她家人去七个坟前,分别捡一块石头,压在枕头下面,睡七天,再分别还回去。
她每天都过得很痛苦,睡着了,世界才安静,一醒过来耳朵就轰隆隆地响。
童慧在自贡四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同时还去中医院拿药,还是不见好,后来李红梅带她去泸州医院去看,吃了一种药,终于有所好转,但因为药里面含激素,童慧因此胖了十几斤。
得病的那个时候,童慧还没有转正,虽然未雨绸缪地给自己买了
商业的医疗保险,那一次是拿了报销,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得同样的病,就不能再报销了。
住院那阵子,李红梅因为要上课没有办法时常相伴,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孤独,也毫无安全感。
她听闻,有个乡政府的人,在姚坝当乡长,出了点事情被判了两年,后来出来以后没有工作,给他安排在社区干活,他之前买了十五年的养老保险,蹲监狱就没有接上,现在60多岁了,退休金才一千多块钱一个月。去年一退休就检查出来肺癌,他老婆在粮站工作,退休金两千多一个月,每个月治完病就没什么钱了。两口子不得已把丈母娘接过来一起住,其实就是为了老人家那三千多的退休工资。
2021年,她的六哥也检查出来肺上的问题,他能报销的就很少。
如果遇到大一点的病,医个十几二十万,自己都可能要出十多万。
一病致穷,这是我生活中最没有安全感的部分。”大概正是因为如此,童慧特别节俭,不舍得吃穿。
童慧说她从来没有幻想过所谓理想生活,对现在的生活方式很满足。她是如此节俭,“有时候发点钱,人家就开心,可以去买衣服,而我就想着,可以凑点钱存进来哕。”至今为止,童慧最贵的一件衣服,是多年以前的一件中长款的皮衣,价值一千元,心疼了很久,还是李红梅买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