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姓余,是泸州人,当年抓壮丁去的台湾。他是医生,大儿子在美国,一个女丿L是远东集团的CEO,还有一个女儿也在台北上班。他的弟弟是泸州老窖酒厂的厂长。
“
老爷子要送黄茜衣服表示感谢,黄茜坚决不要。 你这个哈丿L(傻 “
子)。”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单纯的人。就这样, 余伯伯"对她很好,像对女儿那样关心黄茜,从台湾给她带那种长得像打火机的防身武器,用来喷辣椒水的,还去见过她父母。老爷子也时常送她小礼物、教给她人生道理,让她睁大眼睛,帮她辨别追求者的好坏“ “后来黄茜干脆就拜了他做干爹。
“其实一开始也有过疑问,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你好?"那年的黄茜19岁。
一年多以后,老爷子在台湾,很少过来了,黄茜没有手机,只有传呼机,也打过几次电话过去询问他的近况。一次打过去,他大概病重,嗓音像是生锈了似的,“咿咿呀呀"听得费劲。最后一次打过去,
“ " 是干妈接的,她说: 他已经过世了。
生活便又如故。每年的一二月份,河对岸的小斜坡,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七八月份,甜蜜多汁的甘蔗成熟、收割。从轩然居的窗户望出去,四季井然有序,坐久了也会听见白鹭的声音,风会吹过它们的羽毛,它们也会周而复始地俯冲、捕食,发出并不清脆的叫声。年年如此,人生似乎落人到一种毫无新意的秩序之中。黄茜从那时开始,再也不会做那些无意义的梦,她觉得自己但凡动了一点点“贪念",哪怕对当天的工作提成有了预期,也总是事与愿违。
后来有同事跳到商场,黄茜也跟着去做了名牌包包的销售。那两年月工资勉强也能拿到四五千。
做销售除了辛苦,似乎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上班时间是从商场开门起,也就是从早上十点开始,忙到晚上十点。没有沙发或者椅子,就那样干站着,微笑、解说、卖东西,工作就是这样平淡,然而回忆起来却是实实在在单纯的快乐。
“现在才知道单身有多好,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房租,想吃啥就吃
" 啥,都是花光了的。
那几年的单纯快乐是和婚姻的强烈对比所得出的结论。黄茜读书的时候也看过琼瑶小说,憧憬过未来的恋爱,她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模样,但至少应该是不抽烟、不喝酒,有上进心,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再有点文化,和她互补一下“ “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
子,把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时候她主要负责宾馆的四楼,尽头是个会议室。有天发现某单位租下了会议室搞电脑培训,那是“全民普及电脑办公"的一年,培训老师有时候停下脚步,和黄茜摆几句龙门阵。
黄茜偶尔也会懵懂地想想,自己要是会用电脑,将来会不会也用得上。没想到却是培训老师主动问她:“要不要学一下w。rd办公系 "
统?"她摇头:“我这点工资,哪里付得起学费? “不用不用,我免费教你。”培训老师说。
重庆的黄昏,日头藏在雾气中,像个污浊的咸蛋黄,每天下班之后,黄茜都随着培训老师一起学习,把手指按在键盘上,听那种“哒哒哒哒"的敲打声。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培训老师问她:“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南京,我可以为你留下,或者你陪我一起?"
黄茜脸部微微发烫,她对这套程序太陌生了,对眼前这个大她六岁的男人也太陌生了,这应该就是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表白“ ·,她沉默着,在这令人心神不宁的灯光中,她只是仙市镇上的那个自卑懦弱的黄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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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不知不觉,黄茜就27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单身的,此刻她才发现之前想的那些标准有多么不现实。
单身这件事情,只要不回到镇上,其实不算问题。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过好几个,最后姨爹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鱼洞街上补轮胎的浙江人张水宝,比她大五岁,单身。对方的中间人说:“将来他家里要拆迁,而且人家有手艺。”
两人介绍见面之后却再没有联系。黄茜去姨爹家吃饭,姨爹追问她两个人处得怎么样,黄茜说没有联系,姨爹又去问了浙江人的哥哥,两个人这才又开始见面。
张水宝不修边幅,头发很长,邋里邋遢,瘦且高,T恤长过了腰,晃来晃去像个牵线木偶
黄茜完全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女人应该怎么选择一一过去像一本空白的教科书,将来其实也还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做)梦(的)虫子。”
黄茜陪着妈妈去检查身体,接到张水宝电话:“你在哪儿?"
"
在哪儿? “我在医院,被车撞了。”她怒吼:“你遭车撞了?我还在医院呢!”挂了。
第二天又接到他的电话:“你在哪里嘛?"反问回去,还是那句:
“
我在医院。”黄茜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
原来张水宝在街上走路,被一辆疾驶的长安车撞到飞起,甩了很远,软组织受伤。他开始频繁给黄茜拨打电话,就好像他挺不过第
黄茜买了点水果去看他,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走的时候他一瘸一拐,把她送到了车站,因为伤口疼痛的原因,双手还环抱在胸口,她说,你赶紧回去不要送我。
车站需要跨越一条公路,黄茜过到对面,走了一段路,从车站回头望过去,那个环抱胸口的男人还在远远望着她 黄茜心里一动
2008年,两人结婚了。没办酒席,没有蜜月,没拍婚纱照,连个结婚戒指都没有买,婆家给了一个一千两百块钱的红包。
有手艺傍身的张水宝没什么积蓄,黄茜倒不觉得意外,因为谈恋爱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缺乏改变生活所需要的勤劳和坚韧。补胎的生意很好,铺面里堆满了待补的轮胎。但因为是技术活,没人能帮上忙,一个人从早到晚最多可以补十二条,每条东风车轮胎能赚一百块钱,收入除去成本,大概做两天能赚六百块。轮胎补完一批结了钱,客户才会给下一批活儿。然而他也就慢慢悠悠做,倘若客户不催,就歇两天;客户催促紧了,再继续慢慢做
让黄茜不满的除了“不求上进",还有他的“没素质,满嘴脏话"
“
从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最喜欢说 鸡巴",她皱着眉头威胁他说,再这样就和你分开。这个毛病后来倒是改掉了。但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心里就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
周围的人开始你一嘴我一句地劝她:“男人有了孩子以后,就会有责任感,有上进心了。”她没有避孕,果不其然很快也就怀上了。
黄茜从没因为怀孕得到过更好的优待,刚刚怀上的时候,两个人在租来的房子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动气,张水宝也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她嗓门大、语速快,被惹急的张水宝“哐当"一下把开水瓶的
" 内胆扔了过来。“还好没有砸到其他人。
两个人租住在重庆南山附近的一套房子里。张水宝不舍得买洗衣 “
机,他的理由是 买了以后就相当于白白送给房东了"。张水宝会帮黄茜洗洗衣服,除此之外,黄茜如果夜里想喝点水,他都会嫌麻烦,不愿意伸手帮忙。黄茜发现自己身体最大的变化是半夜那些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她不敢指望男人,于是给自己买了一袋无糖的黑芝麻糊,饿的时候给自己调上一碗,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勺勺慢慢吃完。
怀孕到第四个月,他们还是摩擦不断有天和张水宝吵了架,黄茜索性跑到妈妈那里去,妈妈让她留下,给她做饭,四处淘换补身体的土鸡,一直照顾她到出月子。
生孩子的时候,黄茜去西南医院待产,痛到下半身失去知觉,医生问她要不要选择无痛分娩,一听说麻药要花一千多,黄茜心里盘算了一下,摇摇头。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她都是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应付,后来又是妈妈帮忙。刚刚生完不到一周,因为太辛苦,妈妈甚至还得了急性尿结石,痛苦不堪。而她既没有感受过张水宝的协助,也没有得到过他经济上的支援。黄茜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离婚。
男人的那种“得过且过",把温水变成了冰水。两个人也完全无法沟通,她试过,但不管说啥子,说多少,甚至大吵大闹,都像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张水宝的惯常回应就是不看她,不说话,连他身体里那个人还在不在面前都不能确定。
结婚没多久,张水宝预估她一定回自贡过年,就提前回来。结果黄茜初二回来,初四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就连父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冷淡,问她怎么回事。然后不出所料,相信“命"的妈妈劝她打消离婚的念头。那也是黄茜第一次因为婚姻的问题抱怨: “都是因为你,当初为啥子不拦着我,我又不懂!”
儿子快要上小学之前,张水宝在重庆赚不到钱也不想去赚钱。他每天天亮就去茶馆,坐到中午才回来,掐的点刚刚好,都是黄茜把饭做好了,他就迈进了家门。2015年,黄茜下定决心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房东谈好一千五一个月,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过去之后,她终于敞开了和他谈。
“老张,求求你,我们两个离婚吧,和你看不到希望,外面房子都租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我买过啥子?就连娃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生活费都是我在出,一直都是我自己养自己,我何必跟着你在这卡卡角角(旮旯)。”
黄茜建议,让张水宝把儿子带回浙江,她每个月付生活费。结果
“ 生意吧。” 他说: 那我过完年回仙市和你爸做餐馆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这样暂时解除了。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回来以后,做了两年稍微顺利的生意后,一切又开始直线下降。张水宝遇到事情不知道处理,只知道流眼泪。 “ 一个家做一个决定,也不知道是对
这点让她打心眼里瞧不起, 有时候
还是错,总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商量呀。”
儿子需要读书,需要生活费,需要从初中一直读下去,而不能像她一样没什么学历,所以她哪有什么时间去伤心?争分夺秒地赚点钱不好吗一一这大概也就是过去三十年来,黄茜解决问题的方式。
黄茜和张水宝如今过得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和他沟通。现在两个人吵架都懒得再吵了,虽然长年累
月在一张床上,但都是各睡一头,各盖上各自的被子,比拼床的室友好不了多少。
偶尔有朋友在她家坐坐,张水宝也不吭声,埋着头,刷着手机里的快手视频,插不进话的时候,也就说一句:“我去河边走走。”黄茜觉得,他之所以在这里也交不到朋友,连麻将都很少打,就是因为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浙江人。
小镇太小了,就是中国那种最普通的镇,商品房最高也就修到六层,还没有电梯。古镇也无非就三条半街(古镇外面的新街都是1997 年扩建的),镇上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知道另外一家的风吹草动一一压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偷偷约会的对象、热在锅里的剩菜一一一一阵风就足以把隐私传遍镇上的犄角旮旯。
2022年,黄茜已经结婚14年了,儿子13岁。在黄茜在镇上长大的年代,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会被各种指指点点。“不想待
" 在镇上,就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喜欢说人的是非了。
她肯定没有比父母在乎所谓的“名声"。按照谢大姐以前的说法, “只要不离婚,啥子都可以解决。”她的整个大家族中,从来不曾有人离婚,她身边唯一一个离婚的朋友,是因为人长得太胖了,个人卫生习惯特别不好。“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吃什么东西都会吃得油汤滴水(四处洒)。衣服上永远是油渍,而她老公提
" 出离婚的理由是她生不出来孩子。
最近一次提离婚,张水宝要求把他拆迁得来的二十万归还给他,而那个钱基本就是孩子读书的钱。也许这就是他拒绝离婚的一种托词, 但黄茜的经济尚未独立,两个人之间永远缺乏那个成熟的时机。
有一天黄茜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突然想起20岁的那一年,她在商场卖包包,当着所谓的“柜姐",她每天上班都爱穿一件平整的衬衫,晚上回去,衬衫会单独清洗,而现在的洗衣机里一一外套、上衣、内衣、裤子、袜子全都混在一起,也不分颜色和种类一一从精致到混乱,这个细节带来的幻灭感无疑让她感怀自己被婚姻毁灭的生活,思忖至此,黄茜不由得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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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通行的城市规模划分标准来衡量,自贡显然只是个五线城市。
仙市古镇离自贡市区有十一公里,常驻户籍人口四万一千多。
1992年,仙市镇被省政府批准为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仙市小学的校长李毅至今还记得2001年的“古镇第一届风情节",那也是小镇热闹起来的肇始。2018年3月,自贡市仙市古镇景区正式晋升为国家 4A级旅游景区。但它的名气大多流传于四川境内,远远够不上自贡的灯会和恐龙化石的级别。
自贡开往成都的高铁在2021年的6月28日开通。高铁站就在仙市镇的蕉湾村,离镇上仅五六分钟,一年的时间,到发的旅客人数达到近190万人。黄茜和镇上其他做餐饮的人一样,对高铁的开通抱有过不少的期望。在接踵而来的“五一"和“十一"假期,确实也有过那么一小段的“回光返照",但是把这两个假期赚来的钱分摊进全年惨淡的营业额里,连一小块薄饼的皮子都不够。
在黄茜回到镇上做餐饮生意之前,她离开小镇有二十年之久。她带回来了老公、七岁的丿L子,一家人才重新做起了餐饮生意。
也不是没有过几次“赚钱"的机会:一是1997年涨大水,把镇上的房子淹过之后,政府询问大家要不要把住的公房买下来,“也就一千块钱左右,那时候哪有这个意识"。然后就是做服务员的时候,有上海的客人撺掇她跟着去学糕点制作,但因为年纪小,不敢相信陌生人,不敢跟着外地人走。最近的一次就是她老公因为浙江的房子被占拿到的补偿款,但她把钱借给了妹妹装修房子,收回来的一部分钱给儿子付了外地转校费和其他各种费用,另外一部分在一个新开的小超市占了一点点股份。
黄家似乎陷人了“赚钱一没钱"的旋涡,有时候吃苦是仙市人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隔几年就会偷袭四川的地震,跌宕起伏的生活反而真实。
2007年,黄家一家人都在重庆,黄二叔给亲戚帮忙做饭,谢大姐独自一人在空港开一个小卖铺,眼看着小卖铺的生意蒸蒸日上。有天晚上谢大姐进了两万多块钱的烟,次日一早,有人敲门让送两箱矿泉水到路口,谢大姐很高兴,锁好了门“哼哧哼哧"搬过去。回来的路上走到一半,远远就发现卷帘门透出一条缝隙,她心想大事不妙,冲回去一看,楼下的烟都被搬走了,抽屉里的两千多块现金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