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孩子里面,只有黄二妹能静下心好好读书。
在黄茜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开了餐馆,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她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身体不好,而且她又没有妹妹能说会道,所以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都落在黄茜一个人肩上,尤其周六周日,别人都在玩,她需要背着一大桶衣服去洗。如果去得太早,天没亮透,或是天微微黑,她还要抓上一把铁渣渣辟邪
彼时的黄茜充满恨意,也很叛逆,时常和妈妈顶嘴,把谢大姐惹急了,不管有多少人在眼前,都会让她跪下,把她打得身上全是一条一条的瘀青。
于是,她就很喜欢去住在自贡市区的大姑家,待着就不走了。她总是偷偷从仙市出发,搭乘那种顶上有个大包包的天然气公交车,颠个四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从小学到初中,黄茜从未因为学习得到过任何赞扬或是鼓励,全班四十几个人,她一般都排在倒数十几名。别人不见得比她更努力,她也整天浑浑噩噩,完全没有过什么学习目标。即使她对棋牌游戏不 感兴趣,但宁可放学看别人打拖拉机看一下午,也不想多翻开一页课本。
然而只要放了学,妹妹都可以和人家玩一会纸牌,她却立马就会被揪回家做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妈妈去参加家长会,因为回来以后,她必定又会挨一顿打。爸爸也试着鼓励
她们好好努力,但是她从不曾看见未来生活的美好画面,身边也没有什么榜样可以借鉴,像大多数镇上的普通女孩一样,梦游般地结束了九年义务教育。
她只是一直都盼望将来走得远远的,“只要不留在这里,不天天干
” 活,去哪里都行。
1997年,黄二妹的初中毕业考试考砸了,英语竟然得了零分,这对于黄家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就在不久前自贡的英语比赛中,她还得了三等奖。好心人透露这是被市里某位有权势的公子换走了考卷。黄忠林去政府大闹了一番,奈何家里无权无势也没有文化,都不知道要跟谁以及如何投诉。“老百姓要想翻案不晓得好难。”黄二妹本来报考的是自贡最好的一所中学,后来被校方拉到一旁说承认她的学籍,但直到去学校报名才得知对方是按照“议价生"来招生的(所谓议价生是指学校招收的落选学生,学费面议),学费比公费要多出九千六百块钱。
那九千六百块钱对于黄家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从此黄茜更是对地方政府、权势人物特别淡漠。黄茜的姑爷在自贡市鸿化厂,提出让黄二妹去顶替上班,黄二妹打死不干,从此更加发奋读书,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后来去了北京工作。
姐姐和妹妹的人生似乎从此就有了分野,职高三年,黄茜除了学得一口并不完美的重庆话,忽而卷舌、忽而翘舌,其他一无所获。彼时她也并不清楚,所谓的学历和文化能够带给自己什么。
3
2021年的夏天,黄茜家的餐馆生意时好时坏,一旦穿上围裙,她脸部线条就能松弛下来,步履也显得轻盈。可惜这条街的餐馆生意渐渐如同逆风行走。整个古镇也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奄奄一息。往古镇东边走,路边有座废弃的建筑,那是曾经的蚕茧厂,和90年代就倒闭的磷肥厂一样,是被时代抛弃的两具残肢。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支柱产业的小镇,如今除了有大一点的超市,说不出来和大的乡村有什么区别。
她选择外出摆摊,卖邻居曾庆梅拿到的T恤工厂货,两人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去赶场。二十五块钱一件,需要精准地甄别人群中的目光,抵抗无情的烈日、成群结队的蚊子和苍蝇,还得有足够的体力在原地支撑一天。
自贡的冬天酷寒,夏天暴热。这一年的七八月温度创了新高,在太阳的凶猛追逐之下,人体的一部分好像也在慢慢融化,远处看过去基本的平衡都没了,总是歪着斜着的。没有经历过此地的夏天,很难体会到“空气如同鼻涕"这样的说法,你和万物的联系都是黏糊糊的,坐久了起身,似乎都能感受到屁股的肌肤和凳子之间的粘连感
仙市镇逢农历的三、六、九赶场(也就是北方所称的“赶集")。地点就在仙市的菜市场周围一圈,从凌晨五六点开始,这里就人满为患。住在周围乡村的农民天不亮就要从家中出发,带上自己要售卖的农产品,沿着乡间小路赶过来。尤其是婆婆姨姨们,翻箱倒柜收拾好
自己,使得女性的单品内卷激烈,比如这一季以大花、扎染、“莫奈风"完胜过往几季的小碎花系列“ “也不排除个别姨嬗在大花当中 “反向思维",花中带花,大胆自信地诠释着身上的熊熊烈火,对当下所谓的潮流无丝毫的献媚和讨好。
各种各样的小推车、货三轮、小货车摆得哪里都是,汽车愤怒地以疯狂的喇叭声挤出一条容身之道。除了比平时更丰富便宜的水果、食物,也会出现一些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小贩。治疗脚气的、拔牙的、拔火罐的游医,还有的摊位上会出现中国历任领导人的画像,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胡锦涛、习近平都有。但显然毛泽东的画像是卖得最好的,大概是由于在民间有个传说,毛泽东的画像可以辟邪。
农村的中老年人是如此热爱赶场,他们常穿蓝色上衣灰色长裤,裤腿沾有尘土,满是泥泞的胶鞋,沿着指甲的缝隙是一圈长年干活的灰黑的痕迹。他们基本使用现金,掏钱的时候需要翻出里面的裤子,荷包往往藏在贴近皮肤之处,像翻出第二层皮肤一样艰难。他们往往背着个装货的竹筐大背篼,经年累月,背篼的竹青色被侵蚀得通体泛黄。东看看西看看,他们最关心的无非只有一件事,能不能再便宜点?
“黄茜。”庆梅喊她,“我跟你说,你用心观察一哈,你看那种打个空手,手机也没得钱包也没得的,肯定是问起耍的,你就不用浪费时
” 间了。
“哦哦晓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黄茜说,一边笑嘻嘻地依旧招呼着所有人。
黄茜和庆梅两家中间只隔了一户人家,两人的性格不太一样,但她们都是丘陵山区磨砺出来的女孩,她们经历过相似的天灾人祸,仿佛彼此的镜像,包括水灾、火灾、冰雹、猪肉价格下跌、疫情,,一像她们的母亲甚至祖母一样,她们受教育程度不高,骨子里还保留着农村人的那种淳朴,也慢慢学会(只能)用直觉察觉周遭的一切,不管抓不抓得住。
随着集市从高潮归于平淡,随便走来一个人,黄茜的目光依旧热烈,事无巨细、赔着笑脸回答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
问她为啥这么拼命,黄茜说她没有办法,都40岁出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车,就连存款,也只是老公在浙江那点拆迁安置补偿费,一共二十万,还都借给了妹妹装修房子。
再过两个月,黄茜的儿子就要去重庆读初中,一学期一万六的学费,一个月最少需要两千到三千的生活费,也就意味着她要找一个月薪至少五六千的工作
1997年,古镇外面的新街慢慢开始开发,房价从三百六十元一平方米涨到三千八百元一平方米,这是黄茜一家不可企及的数字,如今的黄茜只能和父母住在新河街的老屋,楼下是餐厅“轩然居",楼上就是一家大小住的地方。但这套房子也是公房,每月需缴纳八十元的租金。巷子对面有一套她家的老房子,没钱装修,还是明清时期那种穿斗式木构架,用编竹夹泥墙进行空间分隔,推开灰白破旧的木门,破烂开裂的泥地上,有一群臭烘烘的鸡在昂首挺胸地漫步。
吃了中午饭,正街、新街子、新河街,所有敞开门的地方似乎都
传来阵阵麻将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汇聚在一起,街上碰到,寒暄
” 语并不是“吃了吗”而是“昨天赢了多少
他们会把舍不得买闲七闲八的东西的钱,投人到这唯一的娱乐活动中去。
黄茜并不喜欢参与这个镇上的大小事务,她说:“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不打麻将,不和任何嬗嬗说闲话、拉家常,她只把视线放在比较近的地方。有一次问她白鹭叫起来是什么声音一一那些白色的大鸟每天都会飞过她家的窗前一一一她摇了摇头,迟疑地说:“反正不是清脆的。” 她喜欢看一些抖音上的励志语录。类似于这一段:“独来独往的女人内心有多强大,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有独立的判断能力,这种能力不会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她想尽一切办法赚钱,除了开饭店、摆摊,她还接了市里的一个活儿,挨家挨户地去药店看看缺什么货,老板需不需要补货。她一股脑交了两万多的押金,只有把药都分销出去,才能把本钱拿回来,然而断断续续半年的时间,她皮肤晒得黢黑,也未能赚到什么钱。
7月中旬的时候,新的一轮疫情还没有爆发,但整个古镇也没几个游客。“轩然居"的位置不在人流量最大的正街。那一周黄茜只开了两次门,接待了三桌客人。其中有一桌成都的游客很晚才跨进门,几个男人吵吵嚷嚷地闹了一晚上,酒还是自己去隔壁酒厂打的。直到深夜十二点,整个镇子早都昏昏欲睡,沈嬗嬗家那两条敏感的狗都不叫了,他们喊一直打瞌睡的黄茜结账。这个时候她仔细算了算,才赚了一百多。
摆摊也好不了多少,从隔壁的瓦市镇到沿滩区中心到自贡市体育
场,有一次她们整整一天才卖出去四件衣服,而这就是她整天看上去都焦躁不安的原因。
她倒也没有时间抱怨,有段时间她报了一个理财的线上课程,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穷。“你不理钱,钱不理你。”她说这辈子连一万块钱的现金都没有见过,气泡水都不舍得喝一瓶。她都不敢去 “
参加同学聚会, 想当年就我家是在这街上的,条件比别人都好,现在为啥子混成了这样?"
4
屋前的那棵芭蕉,叶子轻轻摇曳,时不时就能听见苍蝇、蚊子、蜻蜓嗡嗡作响的声音。黄茜已经起床干活了,衣服泡在水池里,菜也买好了,她站在窗户面前,地平线被乌黑的云团压得越来越低,似乎预示着大雨将至。
这里的土地似乎总是敞开着怀抱,如同窗户前的这几棵植物,只是当初随随便便滚进泥土的种子,任何预期都没有,在污浊的雨水、暴虐的天气中,也能无声无息地活下来。
当年在职高攻读文秘专业两年半,她除了双抠(纸牌的一种玩法)的团队作战秘诀,什么实际的东西都没有学到,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懂,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前途打算。
1998年的重庆,好一点的单位都需要本地四区两县的户口,黄茜不想回自贡,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就跟着同学去了要求最低的卫生部招待所金卫宾馆。第一个月实习结束,拿到二百五十块钱的她失声痛哭,经理听闻连忙把她找过去,自掏腰包补了一百块钱,劝慰她继续留下。
黄茜对所谓的前途没有一点概念,她只是贪恋宾馆所在的位置,在重庆的市中心,隔壁就是大礼堂。拖地、洗床单、洗茶杯,下班之后昏昏欲睡,有时候约着同事逛学田湾夜市,隔壁大礼堂广场里面坝坝舞的音乐一响起来,混进各个年龄的行列中比画几下,会有种错觉,仿佛她也就是这个大城市的一员。她还年轻,那里仿佛代表了一个和从前不同的世界,没有庸俗的婆婆,道路也不狭窄,过了晚上七八点,四处依然灯火通明
两年多之后,因为受不了领班的挑剔,她跳槽去劲力酒店待了几个月,发觉不习惯,又重新回金卫宾馆待了一年。
黄茜和职高的同班同学一起进的宾馆。她为人踏实、做事勤快但却爱憎分明,对那些偷懒的人特别看不上,当下就恨不得把“讨厌" 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一同去的同学人际关系却处得比她好,提干也占了先手。黄茜频繁跳槽的那段时间,恰逢宾馆办了一个医生护士的考点,宾馆原本就属于卫生局直属,有正式员工的编制,同学抓住了机会,作为优秀员工直接提过去转了正。
同学在里面干了十几年,越干越好。漂来漂去的黄茜眼睁睁看着同学月薪涨到现在三万多,年终奖都是十几万。同学之前交往过一个湖北的男朋友,还倒贴钱给他用,最终惨烈分手,但很快就在QQ上聊天认识了一个男孩,两个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男孩后来开了个财务公司,两人至今在重庆买了六套房子。说到底,别人就是比她更有勇气尝试,“我就是不懂得,当初选择太少了。'
2004年黄茜又回自贡卖了一年的手机,然后再回到重庆,去王府井卖莱尔斯丹的鞋子。
虽然穷,黄茜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这使得她对于卖鞋的经历刻骨铭心。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店长,数落黄茜“拉客"的时候吆喝的声音不够大。因为自尊心,黄茜当场就热泪滂沱。
那个时候已经23岁了。她对太多东西一无所知,不管是书本上的还是人情世故。刚到学校的时候,父母叮嘱她说带过去的冷吃兔自己留着吃,不要分给大家,而她在很久之后才琢磨出来,这就是同学们不喜欢和她玩的原因。
黄茜也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克服内心的自卑感。开学第一天,她的自贡口音就被人取笑,那些分不清平舌翘舌发音的同学对着她说: “我是( zhi )贡的、。”她的口音在不知不觉变化。到后来调岗到卫生服务中心的时候,她想去找领导说自己想去,但怕领导说自己学历低,会被拒绝,于是错过了机会。
1999年,隔壁班美术专业的同学来宾馆探望黄茜,她是宜宾的,紧挨着自贡。黄茜喜出望外,中午带她去吃食堂,一路叽叽喳喳各种叙旧。
“那个,黄茜你能借给我五十块钱吗?我找工作没有钱,过两天就还你· · ·
“啊?那你够不够,我多拿五十给你吧,万一不够怎么办?"黄茜给了同学一百块钱,她自己那时候工资也才六百多一个月,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同学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所有来自小镇的人生经验到重庆都被打碎,然而新的经验教训并
没有灌输进来。黄茜不算爱看书的人,镇上曾经有过的书店三五年就倒闭了,从前那种口述耳传的思维不管用,于是她就只能闭着眼,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宾馆有年被台湾重庆同乡会包了下来,有个70多岁的老爷子住了一个多星期,走的时候找到四层的服务员,给了一个大姐和黄茜各一百块钱的小费,他退房的时候黄茜正好休息,就让大姐转交。次日上班的时候,大姐只给了黄茜五十块,她还满心欢喜地放进荷包
再过了一个月,老爷子又来重庆,黄茜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就 "
问:“给你的小费收到了没有? “谢谢,收到了。”他又多问了一句: “你收到了多少?"黄茜回答:“五十。”他说:“不对啊,我明明给的是一人一百,一共两百。你等着,我去问她。”黄茜连忙阻止:“算了
" 千万不要,那样子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