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也是仙市本地人,比新河街的黄茜高一个年级。读书的时候在仙市中学并不起眼,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个包工头,开个车整天晃来晃去。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也参与到放高利贷的行列当中,江平揽储能给出五分利(在民间借贷中,几分利就是月利率百分之几的意思,五分利就是月利率5%),也就是一万块钱一个月能拿到五百块钱,比银行高出不少,也有些人着实在他手头赚到了不少的利息,比如小红,借出去十万,一年就能拿到六万块钱的利自、0
于是那些年仙市有钱的人都争相把钱借给江平,住在陈炳芝对面的邻居,也就是黄二姐的前夫松伯也借给他八十万,就连卖猪肉的笑平都凑齐了二十万借给他
陈炳芝借出去十二万,刚刚收到二个月的利息,江平就失踪了 债主们去乡下找他,才知道他早就和老婆离了婚。那些钱被他赌博全部输掉,于是他又不停地借,企图翻盘,又输,又借,直到累积到五百万这个天文数字,实在还不起了,就四处躲藏
他唯一剩下的一辆车被先找去要债的人当了,松伯气不过找人去打他,还倒赔了四十万医药费。他们也打不了官司,借出去的钱连个起码的借条都没有,而且他也没说他不还。
就这样,陈炳芝手头的一点养老的钱也泡汤了,她自己倒是显得无所谓的样子,“多聪明的人都被骗了,狗日的(江平)死没死都不知道,拿不回来还能咋子办?"
陈炳芝将手头的最后一套房子卖掉,几个孩子想把卖房所得的三十万分掉,小五说留着将来给妈妈住院、办后事。
一天三餐她自己煮给自己吃,因为“娃儿些吃得淡、吃得硬,我吃得咸、吃得耙"。偶尔隔壁“徐大姐餐馆"客人吃剩下的菜,她看着可惜,要过来也是一顿。对面酒厂扔掉一坨塑料袋,黄二姐跟她说是冰箱里放的猪儿粑,时间太久了,她也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热一下,又是一顿
她不记得什么“自然灾害",但她记得年轻时吃过“白善泥",把长在石头上的白色的颗颗锤下来,和着灰面烙粑粑,吃了以后便秘到都屙不出来屎。她大概因此一辈子都对食物匮乏有种不安全感,做生意就是为了要吃上一口饭。
偶尔她也会伤感起来,抱怨孩子们周末吃的好肉好菜也不给她端
一点过来,这种时候多半她也要和自己强烈的自尊心作战,毕竟她独立了一辈子,没靠过男人,没靠过孩子。第一次动完手术,有天小红扶着她,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派出所的一位领导(后来知道是 “ 一惊:“婆
所长)亲切地问她多少岁了。她说: 快90岁了。”所长吃了婆,等些天我去看你哈。”果然过了些日子,所长送来了二十斤米、 桶油,还有一根拐杖,前两样她舍不得吃拿去卖了,至于拐杖,她小心翼翼放到了一旁,够不着的时候宁可使用晾衣竿一一她可不愿意用这根看上去就是拐杖的棍子。
“拿那个多让人笑。”她说,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刚动过手术,已经有点颤巍巍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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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9年,猫儿店依旧在营业。有个姓王的女人找到陈炳芝,她家住在瓦市那边的村里,四十几岁,老公生了病,有两个娃儿,上面还有个八十几岁的老婆婆。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和男的打工认识了就跟了过来,也是刚刚出来做,只收二十五块钱一次。“看着
" 就很造孽。
客人们都说她很温柔,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个靠谱的人 那个时候派出所已经开始严打,一开始他们就在门口骂,“喊你莫做了!赶紧走!”,把小姐们都吓走了。陈炳芝也没太在意,以为还像原来那样只是做做样子。
那天早上六点多,门没关。陈炳芝还躺在靠大门的床上,姓王的女人和那个嫖客在里面的床上,突然,警察破门而人,据说是有邻居举报,就这样他们被抓了现行。
陈炳芝被判处管制两年,姓王的女人被派出所审问了一天,送到乡下去了解家里情况,发现她的情况确实很困难,就没有处罚她,但是需要随时听通知去派出所报到。
陈炳芝也需要每个月去派出所报到,和很多人一起开会,有的时 “
候陈炳芝还会忍不住就哭起来: 早晓得这样赚不到什么钱,又怕小五的孩子受影响。”直到生病了才没有继续去报到开会,而猫儿店也就此彻底停摆,警察也不再上门来吼。
陈炳芝从来都不懂也不了解她的猫儿店“是否违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饭,而且仙市也开了好几家,此前许多年没有人来找过她的麻烦,个别的领导问起她的情况,知道她靠这个养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一辈子连报纸都不懂得看,又怎么会察觉到时代的变化,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领导要狠抓狠打,不懂得新闻媒体上提到的“扫黄打非",更不懂得“完成任务"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的低保也因此被取消了。大儿子刚刚死的时候,陈炳芝去找过一回社区的罗主任,他说我帮你反映一下。后来他就跟小五转告说不行,你妈妈毕竟有几个孩子。
“他们就是针对我。”以陈炳芝的自尊,问了一回被拒绝了,也就不会再问第二回 。
那一年什么都不太顺利,年底的时候武汉暴发疫情,即使整个仙
市都没有出现过一例,古镇却封闭了一段时间,几个入口都有人把持,居民凭借出人证进出
听到几个过路人闲聊疫情,她完全不懂,“以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说,只有猪瘟鸡瘟,没听过还有得人瘟的"
陈炳芝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螺蛳壳里面,她从不关心政治,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除了自己那条街道上的老街坊,连多走出去两步距离的仙市老人都认不全,晚上收完摊偶尔打开电视看看电视剧,座机或者手机都没有一部,更别说像古镇的姨姨们去录那些抖音视频了。
偶尔,对门的黄二姐过来坐个几分钟,两人扯一点闲篇,这就是她新闻的主要来源。黄二姐给她说哪个国家又打赢了。她插嘴说打得赢啥子嘛,毛主席都解放几十年了,打得赢啥子嘛她关心得更多的是听说米也涨了价,油也涨了点价
陈炳芝的记忆库里面,只有“毛主席",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国家主席是哪个。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因为过去“一个人造孽(可怜)就一辈子造孽(可怜),没得一个月的一百多块钱的低保,而现在田土
" 占了的,还拿养老保险给她。哪里又不好了嘛?
她一天书都没读过,不懂什么叫作“文化大革命"(得说“文革"),也不知道当年的“红卫兵" “造反派",她没有听过周璇的《天涯歌女》,也不知道阮玲玉、邓丽君,她唯一耳熟能详的歌曲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一"她只是凭借升斗小民的简单生活来感受大环境,一旦提起某些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或者“批评" 政府时,陈炳芝就会像那个年代的许多过来人一样,压低了嗓门。
唯一让她惴惴不安的,是从前衣服破了,补了就接着穿,现在随便一件衣服都比那会儿的好,却穿一件丢一件。而好好的饭菜,吃不完就那样倒了。“看着心痛,浪费太严重了。”她说
2020年疫情肆虐的时候,政府号召大家打疫苗,瓦市的一个老姐妹,坐着车专门来接她,说打一针新冠的疫苗能得两百块钱的补贴。她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完全不考虑自己快90岁的身体有没有副作用,并且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打完之后还盼着,直到听说第二针没有任何补贴了才作罢。
在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病魔大概已经顾不上她了,她就连感冒发烧都不曾有过,就如同鸡公岭的一棵野草,风吹雨打都影响不了它的野蛮生长。如果说她有什么养生秘诀,那就是从不让自己闲下来。卖东西给别人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都是生动而活泛的,即使没有生意,她也会挑出来一条围裙、一条裤子,一针一线慢慢缝制。
“你帮我一个忙行吗?"那天她小心翼翼地说,“娃丿L们都说忙,没一个愿意帮。”她从床铺的最里面翻出一个掉漆的红木盒子,里面是各种黏糊糊的陈旧硬币,她想去银行换钱,又担心被银行的人嫌弃。
第二天当她拿到五十块钱的纸币的时候,整张脸都笑开了,她说这两年收人锐减,一个月能赚个几百块钱都算大钱。这间房子早就划给了大儿媳妇,每个月还需要向她额外支付房租
不管怎么说,这半年她的生活似乎过得比之前更好,有一天不认识的一个游客非要给她两百块钱。“这是哪里来的菩萨哦。”她把纸币小心翼翼收藏到了红木盒子里,里面还有一张70岁时领到的免费乘车证和一张旧身份证
“你要啥子?"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柜台前。一个期期艾艾的老头站在那里,躲躲闪闪的目光扫射进来,他穿着陈旧,一看就是久居乡下,没有和时代接轨的那种老年人。“你赶紧走,你走。”陈炳芝突然强硬起来,也不解释为什么,挥着手,如同对方是个讨厌之极的人
“早都不做那种生意了一“ "看到老头走出去两步,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陈炳芝嘟嘟哝哝地抱怨说,“哪个不晓得我这里出了名的一一"又伸出手来摆摆,“你快点走,你走"
坐下来又歇了一会儿,一如之前每天那样,她都要自我总结一下: “今天又只卖出去一包烟,一下雨,冰棍一支都没有卖出去,还有那个玩具不好卖,人家宁可去陈家祠那边的广场去买,回头再也不进了。
这一天是周末,门口一共过去了十个游客,其中有两个去对面酒厂打了瓶酒,其他的人都只是匆忙地经过了而已
天很快就黑了,有的时候躺在床上,听见房间里窒窒的动静,她一点都不害怕。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冬天,日子都比较好过一些这间房子没有空调或者暖气,每年一月份的时候四面漏风,只能用三床旧棉絮压在身上保暖,晚上睡觉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也有自己夜晚的小快乐,比如,头天晚上做梦看到死人,和死人摆龙门阵,拉屎在茅房,或者看到红色的东西,她早上起来就喜滋滋的。果然当天生意就会好一点,烟都多卖两盒
“拉卡拉到账,五元钱。”一一这就是90岁这一年她认为的“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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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6日,因为胆道感染,她再一次入院治疗,这一次和四个月之前的手术大同小异,并不是什么大手术,她购买过的“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报销了八千多,只需要再支付四千多块钱,然而她对整个过程稀里糊涂的,只知道把手指上的金戒指,耳朵上的金耳环都委托孩子们卖了,大概一万多块钱,她手上抓着一把单据,嘟囔着“我又不认字"。
"
1月和4月的这两场手术,把“陈炳芝"彻底地打成了“陈婆婆 她如今苍老、衰弱、无助,一无所有。
作为古镇年龄最大的女性,陈婆婆很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在镇上,几乎所有的老人都信奉土葬,认为保持躯体的完整,才能保持灵魂的完整。他们离开之后,子孙后辈也往往要通过“做道场"来表达对亲人的不舍和孝顺,否则就会被邻居朋友们数落,某种程度上,那些仪式复杂的道场几乎就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她一直觉得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人死了和猪儿狗儿有啥区别,人家战场上战死的不也没有埋的?所以哪天走了就走了,烧成灰,装进
" 坛子里扔河里就行了。
她是如此透彻,却又活得如此具体。2019年沿滩开庭审理她的案件那天,两个法警站在陈婆婆两旁,几个子女就坐在旁听席。审判长刚喊出一声“开庭",陈婆婆就晕了过去,后来她跟小理提起此事: “丢死个人,简直感觉像很多年以前的地主审判·.
陈婆婆因为“组织卖淫嫖娼"被判决了两年监外执行,罚款
三千元。
“知道她的气性很大,我们几个子女就和法官说好,把这钱分摊了,也没有告诉她。”小理说。此后每个月,作为判决的结果之一,他都需要替陈婆婆填写一份“深刻"的思想认识报告交给检察院,表达她改过从新的态度。“还好,两年很快就到了。”
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陈婆婆的,好几个邻居都很不以为然地和我说,“她有钱得很,好几套房子",“不要可怜她,她比哪个都更有钱" 他们对于陈婆婆的评价比较极端。大概他们并不觉得,在这一个人人收入都不怎么样的地方,这样一个瘦弱的老太婆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或者换种说法,这样一个有那么多儿孙环绕的老太婆,需要外人的什么照顾?
在她的少女时代,有天晚上在蚊帐上发现一条菜花蛇,她吓得连连作揖,“你走吧走吧,莫要来找我",从此她生命中再也没能出现任何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时常去看她,每次都买瓶水,买些小吃冰棍,于是从不相信什么“人生启示"的她居然想起来:“早就有人算过,我老了以后会出现贵人。”有个周末我比往常的时间去得更晚,她居然在半边街的坡底下望着,细微的身影弯成了一个圆 丿、、o
她没有任何信仰,尽管整个古镇最崇拜信奉的观世音菩萨供在离她咫尺之遥的河边。每年菩萨的三个重要日子(诞辰、成道、出家),河边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几乎整个仙市镇的信徒们都会经过陈婆婆的屋前,赶去那里为菩萨进香烧纸钱。陈婆婆却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只是记得那会儿庙子里面(南华宫),正堂都不止这些菩萨,都被造反派销了的,打烂了扔了。现在的菩萨都是后来做的,“已经不是原来的
" 那菩萨了
这一年的3月21日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也是镇上娘们的大日子。据说乡政府还是哪个政府部门看不惯河边那里长年香火过于旺盛,年前出钱,让镇上的傻子陈二娃把那里给推了一一不料善男信女们很快又悄悄把菩萨请了回来,甚至还有一个聋子娘义务在那里守护着,进香磕头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
陈婆婆对此甚为不满,“那些人和文革时候的造反派比起来有啥区别一一"她摇摇头,“你相信就相信嘛,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做这些讨人嫌的事情?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农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多半是政府、派出所才会做这种讨嫌的事,依我说,(他们就是)换汤不换药· ·
除此之外,她真的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女性,只把眼光和精力注意到最微小的和自身相关的事情了。然而人生真的没有什么欲望了吗?她和熟人打招呼,最关心就是对方吃过了没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听我提起镇上的羊肉汤,她后来忍不住抓住我的手说,晚上馋到睡不着觉:“汤啊,煮过新鲜羊肉的汤啊一一"提起小炒猪肝的做法,她也是津津乐道:“把猪肝裹一点点豆粉,放葱、姜、蒜、辣椒、花椒、郫县豆瓣,一定要记得放一点料酒去腥味,爆炒一下赶紧捞起来,又香又辣又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