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陈婆婆问女儿今年多少岁,她说57岁了。这把陈婆婆吓了一跳,在她越来越衰弱的记忆中,女儿好像还应该是个年轻人,“人家都说她,小时候你妈妈拖起你,你才造孽哦,你妈妈去挑鱼哦,你跟着撵哦,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憋得没办法一只好把你在肩膀上挑起,跟着一起走。”她认为大概是听了这些话,女儿这些年和她才愈发走得近了些
她并不像大部分的老人,喜欢沉潜于往事之中,提起那些过往的买卖,她像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理智、客观。“我认识的那些老头,就是那些嫖客,死都死完了咯。小姐也死了很多个。”她掰着手指头说, “有个叫王丽的,身体很好,又高又胖,想着自己长得不好看赚不到啥钱,就开个场子请人管,她整天去打麻将,一来一去欠了不少钱。她在市里借了高利贷,回家的时候,家里人听说她借钱的事就骂她, 时想不通就上吊了一一她还不到30岁。还有一个叫作李梅的,40岁左右,也不晓得是得了病还是啥原因,下面大出血死了,还有得病死了的姚排骨,出车祸的新疆姑娘· ·
那个猫儿店或多或少应该是她一生最深的烙印。“沿滩桥洞里都有七家,自贡波密湾还少了啊?到处都是,但都没得我们这里管得紧。我听嫖客说满世界都有,这里变成了古镇,就不让做了“ "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为啥子别个可以做,我就做不得?"
因为在派出所被教育时,被指着鼻子吼来吼去,陈婆婆压根不敢提出心里的这个疑问,只是一直哭一一她这一生,当众丢脸,就是那一次。而2022年1月份,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发病住院,就是因为又急又气,倒在了派出所里。
她这一生是否为做过的这件事情有过反思?她很倔强地不肯正面回应,两只手把一张草纸拧成了麻花。“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说,一只眼睛又习惯性地分泌出泪水
前两年路过青岩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人跟陈婆婆说:“老人家,你最少能活到96岁。”她走了几步又找了一个算命先生,这位说“你能活到104岁。”说到这里是她难得嗓门提高,眼睛弯成一条缝的时候。 " 她一生中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刻吗?她说并没有,“都差不多,都造孽。但是这次因为生病住院,“第一次躺着不用干活,吃得还比原来好一点点。这就已经活够本了。”
这一辈子她送走了父母亲、四个老公、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儿子。除了第二个男人,没有为任何人建过坟墓,送上过山,同时代的人当中只剩下一个妹妹还活着。2021年妹夫去世,她大老远找到富顺县的小溪庙,四处向人打听“陈炳芬"。她和妹妹见面的时候,彼此压根就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各顾各,哪里有时间见面?"
端午节到了,路过“红姐饭店",陈婆婆和她的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完全没有长辈的那种威严和“哕唆",不给孙辈们搛菜,也不需要他们给她搛菜,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吃完一小碗饭就着急着回去看摊子一一干脆、俐落得仿佛是这个家的过客
最近这一年,尤其生病手术以来,医院开的消炎药有副作用,会不断拉肚子,她的夜晚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梦境也接踵而来。过去的故人频密地出现在陈婆婆的梦里一一指导她生孩子的冯大娘、捏着小额钞票的嫖客、被癌症带走的大儿子一一陈婆婆甚至还梦到过鬼魂来索命,可她一点都不怕,和它们激烈地对打,力气不够的时候,陈婆婆就喊人来,合力掐住鬼魂的脖子,直至胜利着笑醒。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自己的母亲,早在七十年前,毛淑芬在走之前跟她说:“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会找你的,你好好活着。” 妈妈的话似乎成了她和这世界不可废弃的“盐约",她一辈子都在拼命,让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为此,她在梦里都不能输
第2章 被弹起,也被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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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娼妇!”
怒气冲冲的孙弹匠紧跟着跑下楼。他嘴里大声咒骂着恶毒的字眼,几步追上王大,从后面搂着脖子将她摔倒在地,然后跨骑到她身上,劈头盖脸打过去。
这个场景发生在1995年8月,王大姨36岁,和孙弹匠结婚十四年。她不知道这种行为叫“家庭暴力",是违法的。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
" 到恐惧,“他用拳头打,又用脚叉(踩),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被打的原因是捉奸,不是王大姨被捉奸而理亏,她是理直气壮去捉奸的一一孙弹匠跟庞阿婆的儿媳妇睡,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但谁都没当回事,王大姨本来也应该这么想,但那时她还年轻,忍不下这口气。
王大姨叫王冠花,她和丈夫孙弹匠经营的棉花铺位于仙市镇的正街上,正街曾是整个镇的核心。1994年仙市车站新建菜市场之前,附近十里八村的乡民都到这里来赶场,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1981年霜降那天,王冠花搭乘划子(小船)离开卫坪,嫁到易氏
村的孙家,到最后搬到现在的仙市镇,隔三岔五就要挨骂、挨打。据她估算,至今四十一年间她挨打逾五百次(虽然她说自己是“随便乱说的")。2019年去医院体检,报告说她“血小板减少",孙弹匠得知
" 结果却愈发理直气壮:“你的肉就是那种肉,一碰就青
挨打久了也有规律一一往往总是这样,孙弹匠第二天来找她,拿来舒筋活血的舒络油给她抹,两人若无其事一般,继续过日子。如此反复,并无新意。就像他们弹棉花的每日生活一一一孙弹匠身上绑着竹弹弓,手上拿着木槌持续击打,牛筋弓弦嗡嗡鸣响,上下震动着空气,王冠花六十几年的人生就如残破棉絮,被弹起,也被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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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3月9日,中共县委向泸州专区各县发出万斤亩竞赛挑战书,决心在富顺县全县67万亩粮食作物中,有22万亩亩产实现万斤以上。
是月,农村春荒严重,粮食耗尽,6172个食堂停炊,肿病出现
8月沱江大水,持续六天,沿江农田码头被淹;11月13日,发生5级地震,震中在杨家山、毛桥一带。
是年农业大减产,全县粮食总产量为167275吨,农民年人均口粮164市斤。城乡人民口粮严重不足,营养缺乏,下半年浮肿病流行。
(据《富顺县志》,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
1959年, 正是骇人听闻的“大饥荒"第一年,在当年降生的王冠
花此后自忖,似乎自己一生都处于某种困境之中。她出生的新店镇红星五队,因为地貌特征也被称作“锅儿凼”,父亲工绍余当兵转业回家做生产队长,见过外面世界的他慨叹:“故乡贫瘠的土地只适合养牛,
" 不适合养人命。
生下四个孩子之后,王绍余得了肝炎,终生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这个家再也未能获得支柱似的力量
妈妈安淑芬不善言谈,一个字都不认识,只会做饭、割草,被人惹得急了也最多就是骂一句“鬼鬼丿L "。兄弟媳妇当众骂这个婆婆,她也都不吭声。王冠花问她:“你就这样忍着?"安淑芬就回说:“我都
" 是个老人咯,要死了,她是年轻人,就等她骂嘛
王冠花出生的那几年实在没有吃的,许多人都饿死了。安淑芬也没有奶水,王绍余只能晚上去田里偷人家的稻谷,回家在烧火凳下面挖个洞,在那里藏一些,等没人的时候熬一点喂给王冠花吃,她就是这样才好不容易幸存了下来
一家六口住的是土瓦房,造得敷衍潦草,居中一个堂屋,分开左右两间卧室,父母一间,两姐妹一间,隔壁的三叔一辈子打光棍,老了去了敬老院,留下一间烂土房给两兄弟栖身。
土瓦房的墙壁是用泥巴糊的,夏天一逢暴雨就像人体中了霰弹枪,伤口淌出一摊摊脓水。冬天屋内的温度和外面并无多大差别一一一在这种房子久住的人,大概都会产生某种意识上的风湿病,潮湿阴冷的感觉,一辈子如影随形
王冠花在家里是老大,从小就会下田,照顾弟妹,捉黄鳝、克猫儿(青蛙),打席子割草,都是她的责任。
每年八月收割谷子,日头毒辣酷热,男人脱去衣衫,光着背脊承受暴晒,常常晒起水泡,两三日水泡熟得差不多了就用针刺破,几天之后坏皮脱落,就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圈圈。圈圈处的皮肤会变得 “油光水滑",下雨的时候,雨水甚至会从皮肤上面滚落,再不会被吸收了。
女人家不能打赤膊,就穿件背心在身上。一天割麦下来,背心就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能拧出大把的水。谷叶边沿锋利如刀,倘若不戴手套,手上一会儿便会鲜血淋漓。为抢农时,也没人顾得上停下来止血包扎。
比割谷更痛苦的是挑粮。王冠花左边肩膀使不得力,只能单靠右边,几趟下来右肩膀血泡磨破,就用厚厚的草纸垫在肩上,继续挑担不止。
除了干活,母亲安淑芬从不和王冠花有任何话语交流,街坊里弄的女人们除了困苦的生活,还要被规训为符合传统的样子。这里并不会因为封闭落后,就少了节烈之类的教育。《富顺县志》上记载了很多 “烈女"的故事:
内江何学臣女,十九岁时和十七岁的先哲定了婚约,七月初三先哲拖牛在黑市嘴河边泡水,被牛拖拽入水淹死。她知道后伤心欲绝,想去他家哭奠,结果父亲不让,她又想去淹死的地方哭奠,父亲也不让。第二天她就上吊了,被救了回来。之后几天不吃,再次上吊了。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
李氏,十九岁嫁人,第二年丈夫去世,李氏支起门户,
还要抚养丈夫前妻的儿子,给他娶媳妇。儿媳妇娶进门刚两年,能子也过世了,留下一个腹子。两个孀相依为命,被称为
" 一门双节
1976年,王冠花初中毕业,出落得身材笔直,五官分明,留着短发而非千篇一律的大辫子,可惜那个年代少有人理解这种审美。 1978年8月,住在易氏村背后的姑妈过生日办酒席,席间顺便给她说媒,说有家人是弹棉花的,手艺傍身,吃喝不愁,“咋样都吃得起饭,家里有钱。你屋头恁造孽。跟他好了,你妈、老汉说不定还可以享点福
孙家的棉花房家具不多,窗户半开,光线明暗不分,空气里面飘着白色的棉絮碎屑。王冠花第一次见到孙弹匠。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黢黑。王冠花感觉自己喉咙一阵阵发干。“我不相信你只有19岁,户口本拿给我看一下。”这竟然是她对孙弹匠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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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花现在还是利落的短发,夏天穿旗袍,身材依旧凹凸有致 她说一点感觉不到自己已经63岁了。前两天,有个从前同生产队的人跑来看她,“哎呀,你是黑娃(孙弹匠的绰号)的婆娘吧?大家都晓得
" 说黑娃的婆娘有多漂亮,你看你还是老了嘛,脸上都打皱皱了
年轻的王冠花脸上没有皱纹,当然更漂亮,追她的人也很多。姑
妈给她介绍过一个比孙弹匠个儿高、好看的男人,她拒绝了。和孙弹匠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一对一,当时有她,还有她的一个小姨、一个表妹,三个女人中孙弹匠一眼就“看上了她"
在被拣选的骄傲和荣光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打动了她。她至今记得最初去孙家看黑娃弹棉花的场景一一.如同多年以后某个记者形容他的,“棉弓背在他身上就像背着什么乐器",男人拿个木槌在弦上“嘭嘭嘭"有节奏地敲击,随着这弹奏,弓弦均匀地振动,棉花胚在这振动中渐次飞起,人的身上、头发上沾上了无数星点儿。翻新后的棉花看上去又白又干净,舒服到让人想把脸长久贴在上面一一一可以想象,男人专注弹棉花的样子像闪电,劈开了她初生的情窦。
孙弹匠之后来找王冠花,开玩笑问王家是不是盖蓑衣。他并不了解这句话对一个赤贫之家的分量。“我家冷的时候,真的是盖蓑衣。” 多年后,王大婊黯然神伤地说
她起初不知道,自己只是孙弹匠众多的暧昧对象之一。她去找孙弹匠,发现他和一个姑娘亲昵地坐在一起,她扭头就走了。两家相隔三十几里,她后来知道,自己每回前脚一走,就有女人立马跟过来填空
当时有个很火的电影叫《一江春水向东流》,里面有个情节是女主角素芬给男人张忠良洗衣服时发现了一封情书。张忠良是个负心汉,同时周旋在几个女人之间。农村的婆婆、娘们都是一边看、一边骂。
“你要咋子嘛,我和她没得啥子的。”孙弹匠笑嘻嘻地往她身边蹭,
王冠花扭过头去不看他
"
“你要跟她耍,你就跟她耍噻
”
“真的没得啥子的,我屋头是开团员会的地方嘛
“你又跟她耍,又来和我耍!我们两个就算了一一你老汉都说你的席子底下都是信一一几十封!未必不是又出现了一个张忠良啊。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次日,孙弹匠又背着背篼,假装路过去赶场,赖在王家吃晚饭,变着法儿逗王冠花开心。如果王冠花读过《诗经,卫风,氓》,她一定会指认当年的孙弹匠和几千年前的那个“氓"几乎别无二致: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王冠花当然更不会知道,《卫风,氓》的后面几句也恰恰是她婚后生活的写照: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 至于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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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花出生的第二年,1960年5月9日,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宣布批准使用一种安全的女性口服避孕药。1968年,在席卷欧洲的学潮中,女人们还喊出了“要做爱,不要作战"的口号一一女性要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这些事情离她太远。回到1982年,即将生产的王冠花和几乎所有的中国农村妇女一样,希望自己头胎就可以生个儿子。
王冠花和孙弹匠在1981年腊月初八结婚。1982年的冬月间,有天晚上她梦见一条大蛇,她拼命去打它,蛇死了尾巴还在不断抽动。没多久她就生下了大女儿大芳,大芳长到七个月,头上生个红色的痣,检查下来是血管瘤,动手术缝了十几针
1986年,因为大女儿的血管瘤,孙家申请到一个二胎名额,但生下来又是个女儿。这两个女儿是王冠花九次怀孕的仅有留存,此外她七次怀孕,四次被强制引产,三次流产一一其中四次被强制引产的都是男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