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中共中央指出,“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并且强调“计划生育工作千万不能放松,特别是农村"
大芳十七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王冠花去外面洗衣服,她估算了出门要有六七根绳子那么远,就把女儿放在凳子上。洗完衣服回来一看,凳子、小毯子都变得秽臭,娃儿抓着屎在吃,里屋的婆婆看都不看一眼。
“就因为是姑娘,如果是儿娃子早就抱起来了。”王冠花抱起了女儿,一边给她清洗一边咬着嘴唇哭,然后才慢慢去晾衣裳。
孙弹匠一直想要儿子,王冠花很快又怀上了。然而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要求,她当然不能生。怀孕之初,她依旧天天弹棉絮,给丈夫打下手。等到显怀了,她就躲了起来
彼时富顺的计划生育执行得如火如荼,卓有成效,在附近几个县市中居于前列。据《富顺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志》:“ 1988一2005年间, " 富顺县人口出生率、死亡率、不符合政策生育率均低于荣具、自贡
隔壁的视障女人“杨瞎子"先于王冠花被抬走强制引产。1982年在生下大女儿之后,她二婚的老公“王瞎子"让她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
1985年,肚子里的孩子只差十几天就要出生了,杨瞎子收到风,有人会来抓她男人出门忙碌去了,她就跟女儿说:“幺妹,今天有坏人来抓我们,我们一起睡觉躲起来。”多年以后她都记得那天中午煮了不到一两肉,怕肉煎出来的油被浪费掉了,还泡进了稀饭里,母女俩吃了之后,用砖头顶好门,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下午计生委的人来,敲了半天门没开。邻居蓝五姨的婆婆说:“在屋里呢,昨天还看到她和她的女捏着一把油菜从这路过。”计生委的人于是就跟铁匠铺借了一把长火钳,意图强行把锁拧开未果,就把窗户拆了跳进屋内
“我当时只穿了一条内裤,想着你总不能碰我吧,没想到他们就连着被子把我裹着,一起塞进车上了。”杨瞎子说。
杨瞎子两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从此世界漆黑一团。1982年再婚,嫁到仙市,此后从未离开过新河街。杨瞎子不恨政策,也不恨执行的人,她唯一抱怨的是举报她的邻居:“人家计生委的人有任务,被人点
" 醒了,不去执行也不可能。
杨瞎子家被破门那天,王冠花也看到了。当时她也又怀孕了,因为此前三次被强制流产,她决定藏得更隐蔽一点。(王冠花的回忆中,关于怀孕的时间线有些混乱,也有一次说是在北京亚运会的那一年一一一几次都说得并不一致,大概对于她来说,她并不想记得那么清晰。)这次的反应强烈,她喜滋滋地跟孙弹匠说:“肯定是个丿L。”为了保住这胎,她故意去栽秧子、割谷子,推平了秧田来撒谷子,以为抢着干活,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也想过躲到外地去保胎,但因为顾虑到孙弹匠疑心病很重,“他觉得你出去就有可能乱来",就躲在了孙弹匠的姨妈家里。
计生委的人还是尾随而来。那天呼啦啦一下子冲进来十来个人,大肚子的王冠花被押上车拉到沿滩区保健院,被监督着当场墮胎。计生委的人顺带着把刚买的两把藤椅、被子,作为罚款都一把搂走,同时被抓走的还有一只肥母鸡。
那种疼痛之前已经经历过三次,但工冠花还能记得两只手死死抓住床铺的痛苦。每次都是医生先给她打上一针,把胎儿引产下来之后,把死婴给她看一眼。但是那次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坨东西从下体出来了,伴随着“哇"的一声
“当时医生打引产针的时候应该是打到孩子的脚板,没打到脑壳慢慢扯出来之后,那个娃儿还是活的,差一点七个月,指甲都长全了,团脸团脸的,长得像大芳。孩子一边哭,一边拼命抓着我的手臂。”王冠花一直都能记得那双小手留在手臂十的温度,四十年后说起“那娃儿"的时候,仍旧心痛不已
“医生看到孩子活着,就往他嘴巴里弄了一个啥东西,他就死了。” 医生把死婴扔进了一个桶里,闻讯赶来的婆婆没看她一眼,对着那个塑料桶一直哭:“是个儿娃子啊,是个儿娃子·一· "一会儿哭罢,婆婆咒骂着:“狗日的,给张德芳提回去!”张德芳是王冠花的堂叔娘(她的爷爷排在第六,王冠花的爷爷排在第二),也是大队妇女主任,和王冠花的公公有矛盾,所以婆婆怀疑是张德芳专门等着王冠花六七个月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向计生委举报,一击即中
就在同一天,新河街包=娘的儿媳妇生下一个儿子,还有乡里有个叫青伦的男孩也是那一天生的。“那一天出生的娃儿都是儿娃子,都很会读书。”王冠花说
至于孙弹匠,当天仍旧在街上弹棉花,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以前几次王冠花被强制引产的时候,医生还会命令孙弹匠把亲生骨肉扔进桶里带到后院,在泥土里浅浅挖个坑,埋进去。
5
1986年,王冠花二胎生出女儿后,孙家上下大失所望。婆婆坐在屋檐下,一边缝衣服一边大着嗓门说:“整天只晓得生耙(软)蛋,年年都在坐月子,一年要坐几个月子。七角五分钱都可以买得到十个寡蛋,有的人还不如一只鸡。”孙弹匠更是公开地通知她:“老子要去找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婆娘,好生个儿子。”
二女儿出生不久,王冠花又怀上了。计生委找上来,她独自一人去医院流产。回家发现孙弹匠去了釜溪河对面他的表亲张小芳的家,王冠花早就察觉出来一一他们之间不清不楚。
夜幕降临前,天空泛出猪血色,王冠花穿上了防蛇的长筒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河水哗啦啦响,她问撑船的人:“孙弹匠是不是刚过去了?"对方点点头。她攥紧了手上的棍子,带上这样东西只是为了预防路上扑出的野狗
乡村四下寂静,雾蒙蒙的并不真切,张小芳的那间平房蹲伏在雾里。王冠花上前砸门,孙弹匠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王冠花揪住他: “走,烂鸡儿屎!我跟你两个用绳子绑起,去河里头淹死了,不要在这
" 世间丢人现眼。
“你这个狗日的,烂娼妇。”孙弹匠寸步不让,也对她吼,脸孔抽动。两人拉拽到了凌晨五点,王冠花又倦又凉,终于等到了第一班船开动的时间。王冠花跟在孙弹匠身后回了家。那天回到家里,是王冠花平生第一次挨打。
第一次被打的细节已经完全被时间稀释了,但家庭暴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分别,从那以后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一句话不对就打",王冠花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大部分镇上的老邻居几乎都见过,孙弹匠的拳头、耳光、他触手可及的任何一样物品,雨点一般落在王冠花的身上。
一开始挨打,就知道哭,后来有一次,王冠花哭完之后万念俱灰,想去死。婆婆知道后收起了平日的阴阳怪气,来解劝她:“你不要急,易解人生万解难。你管他的哦,把这两个娃盘好才对嘛
王冠花说:“都怪你的儿,又跑到人家那去了,我和他一起去死!”王冠花去买了耗子药,洗完衣服做好饭,发现药不见了。
“
你找啥子?"孙弹匠问她。她没有回答,还在翻箱倒柜
“找个屁,老子甩(扔)都甩了"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才有对话,除此之外几无交谈。可是镇上的哪对夫妻不是如此呢?除了徐九嬗那对夫妻是难得的和风细雨,大多数的家庭都吵吵打打,永无宁日。从大吼大叫到掌掴拳打并没有一条清
“ 屋头的事"
晰的分割线,人们都把这称为 人家别个
陈七儿和老公打架,婆婆还帮着打陈七儿。曾二嫂家里也是夫妻经常对打。甘三姐两口子打架,男人拿着杀猪刀在后面追她,王冠花
" 还去拖。几乎每个女人都被男人打过,“这条街上都打
一一一杨瞎子早上刚说合孙弹匠和王冠花。晚上回去就被丈夫王瞎子打,儿子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去拉劝
一一一新街上的余群玲是附近坳电村的人,2019年才跟着女儿一起搬来镇上。余群玲嫁给了同村的梁茂华,年轻的时候男人不但不拿钱给她管家,同样也是说急了就开始动拳头。
在坳电村,余群玲也看过很多女人被丈夫打,“有一次住隔壁的男人,明明很矮小,女的比他还高大,但是男女打架肯定是女的吃亏,
" 那个男的扯着女人的长头发,在床边去撞。
“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男人打女人还有组织批判,在土里干着农活,队长会停下来说,哪个哪个又打架了,以后不准这样做,不然拉去拘留。现在反而没人管了。”余群玲说,“我们女人再会干力气活,只要一动手,肯定还是吃亏。”
“男人力气大,怎么也打不赢。”王冠花说,一旦发生冲突,她就是孙弹匠手中的棉絮,只能任其揉搓。几十年过去,她的身上依然会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她再也不想去自杀了,“不值当,他就是那
" 种人。
孙弹匠到底是哪种人?他八岁开始学习弹棉花,又是家里的幺儿,一辈子随心所欲、刚愎暴戾。他个头比王大姨还显矮一些,不到一米六。长年弹棉花,使得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壮不少,另外一边的肩膀因此无力地向下倾斜,小肚腩和年龄一起逐年扩张,唯独从他的“猎艳" 名单上可知,他在性方面精力旺盛,一辈子都想以短小的身材,征服阵容浩大的婆娘
结婚前,王冠花找过著名的卦师钟三爷合两个人的八字,老头七十来岁,精神抖擞,看了一下两个人的八字,眯缝起了眼睛:“哎呀,哎呀,以后你就晓得了。”钟=爷把两张纸还回去,“你们都到挑日子结婚的地步了,还说啥子嘛?"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摇头叹气。
34岁那一年,王冠花被打得受不了,拜托一个老同学算八字,问 “可不可以离婚"。同学就说离不脱,“你们离了也要复婚。他就是那种德性,你不要理他,就能多活几岁。”再后来她去隆昌县又找人算了两次八字,说法都是一样的:“你们婚姻的卦象属于·鸡飞狗跳',一辈子都要打打闹闹。”
38岁那一年,孙弹匠出去打工。他打给王冠花的公用电话显示是成都的区号028,但王冠花问他在哪里,他说自己在昆明,要去考察一下生意。王冠花挂了以后,让大女儿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打了114发现就是华西医院那边。王冠花赶过去,发现有个叫胡平凡的女人动心脏病手术,孙弹匠在医院整整陪护了二十八天
王冠花没哭没闹,转头回家。再过了一段时间,大女儿从成都回到仙市,他们那时候在茶馆后面的房子还没有卖,一边是厨房,后面是卧室。晚上十一点过,女儿说饿了想吃点东西,王冠花去给女儿做饭,一走到卧室,发现孙弹匠和一个陌生女人并排坐在床上,举止亲呢。之前屋头找到过很多她的照片,工冠花全部烧了,但她记得她的模样,孙弹匠承认过,那个就是他想找来生娃儿的胡平凡
" 王冠花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骚婆娘哦?!
女人没说话,她的脸埋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也有可能是把脸别过去了。
“你哟,去找单身汉,找那种有钱的,你找这种拖斗娃娃的,就不怕有报应啊?你这一世有心脏病,女儿是掰子(瘸子),下一世还会有心脏病,娃儿还是掰子,你良心都没有起好,来勾引我的男人!”王冠花接着骂,近乎歇斯底里
孙弹匠“噌"地站起来,王冠花下意识腿往后撤,空气中弥漫着敌意,果然他开始追着她打,或许碍于另一个女人,他才没打到。王冠花就喊:“老天爷哦,你有眼睛,你在看哦!看这个烂账和这个骚婆娘哦!”
夜深了,月光越发吝啬,这样的夜晚,走在路上,人的影子投射到青石板上,几乎都会虚弱到变形。“砰"的一声,摔门用力过猛的声音,在古镇空荡的街道回弹。孙弹匠当天晚上就拉着胡平凡去了自贡。
6
王冠花不知不觉变成了“王大嬗"。在镇上,一个女人在跨过四十岁之后,基本就可以被称呼成“大婊",它不仅仅是一种称呼(类似于阿姨),也是一种明晃晃的提示,被称呼为这样的女人,似乎从此已经失去了性别的特征,也似乎是一种命运盖棺的终极定论
这些年,王大姨卖过电影票,做过猪肉中介,卖过菜,在辅助孙弹匠弹棉花的同时,她还经营着茶水铺(麻将馆),甚至还抽出时间撮合了十几对男女组建家庭一一当然不是免费的,据说每成功一对,就能得到一千块钱左右的红包。她凭借这个小副业成为镇上远近闻名的媒婆。
王大姨这一生都被“干活"填得满满当当一一在中国的农村,说一个女人“能干",是指这个女人勤快什么都能干,另外一方面,就是一个女人“命苦"的同义词。
然而,在古镇,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呢?只是王大姨的头顶上,“孙弹匠"这三个字始终是笼罩其上的乌云。
尤其是2019年之前的那十年,她额头、脸颊、胳膊、后背、身上都有过大小不一的青紫,有的时候别人问起,她就说是磕碰所致,“还啥子手嘛,再说如果我打坏他,就没得人干活了"
王大姨每次被打完,只有一路哭一路还继续干活。心里就想着,挨打就是因为自己是生了两个女儿,肚皮不争气。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不想死的时候就自救。王大婊引产过四个,还流产了三次,不管流再多血、肚子再痛,她都是自己提前喂好鸡,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煎蛋吃一一那是她能给予自己最好的照顾。
孙弹匠越发肆无忌惮,就在同一条街上,和孙弹匠搅过的女人都不止一两个。有一年他把王大嬗支到乡下去干活,王大有天晚上回来,四处没找到他,最后又一次在邻居女人家捉奸在床。女人怕王大嬗宣扬出去,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也不和孙弹匠乱来。
写保证书的时候,女人盯着王大说:“他不和我,也会和别人。不是我要找他,是他总要来找我。老子睡在楼上,你那个男人搭起楼梯爬上来的。'
保证当然是不管用的,王大姨后来又堵上了一次。那女人的婆子妈抱着胸口,冷淡地说:“你说孙弹匠和我儿媳妇两个整在一起,那你
" 们是不是该拿好多钱给我?
“从此以后我不管他们了,随便他俩怎么样。”王大娘被堵得胸口发闷,扭头就走,孙弹匠以为她要去干仗,怕打到那女人,就用身体把王大嬗死死地挡在弹棉花的机器下面。王大咬牙切齿:“把老子掐
" 死了,你狗日的肯定没有好下场。
从来没有人试图了解过王大嬗的切身体会,她以前在镇上有过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王大娃,在药店工作,和她几乎无话不谈,王大娃丿L子一岁多认了王大姨做干娘。后来王大姨听说弹棉花那间屋要对外出售,无意间跟王大娃说了以后,她却抢先以九千块钱的价格悄悄买了下来,租给王大娘,一年还涨三次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