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当作认不到的外人,一年涨一次也就行了。”
“我都不晓得这种朋友拿来干啥子,越好的朋友越要整你。”王大娘这样的说法倒是和杨瞎子、陈婆婆不谋而合,她们都觉得在这镇上生活并不需要有什么朋友,因为根本不会有人真心诚意帮助你。和孙弹匠搅在一起的邻居女人,也是王大在镇上曾经真心以待的朋友。
大概只有住在这条街的另一个邻居,做过村支书的陈相林为王大嬗说过公道话。他对孙弹匠说:“你喝茶叶水,不要把茶叶都整干了
哦。”意思是劝他不要下手太重,没有必要为了外面的女人把自己的发妻打成这样
时间久了,连小女儿也开始看她不起:“你怎么会那么不中用?你为啥子不去打死那女人?"王大姨也不敢指望孙弹匠的爸妈,他们比自己的儿子还厌恶她这个生不出儿子的丿L媳妇。
一次回娘家被家里人追问:“听说他打你?"王大姨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几不可闻的声音嗫嚅着:“没得,没得事。”她清楚,父母亲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孙弹匠,孙弹匠也对岳父母毫无尊重。王大姨的爸爸过来,就在棉花铺对面的角上蹲着,看着女儿在那里牵线、轧棉花,穿梭于棉花铺和隔壁的茶馆之间。“他可能看我生意好,也不来和我说话,看一会就回去了,我喊他住这里,他说不,就回了。”
有一次她讲给自家兄弟王四听,王四气不过,就去找孙弹匠兴师问罪,两个人打成一团。王大嬗连忙把王四拖开。从此以后,孙弹匠禁止她支援家里,他也不和她家人见面王大姨唯一的一丝安慰来自两个女儿,每次他们一争吵,两个娃儿就站在中间,用小小的身躯护卫母亲。还有一次吵完架,小女儿夜半二更爬到桌子中间,蜷曲着,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就那样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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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狠的一次毒打是在1995年的8月,王大婊记得那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她有些心不在焉,衣服都泡上了却没有洗。孙弹匠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她知道最近他和庞阿婆的媳妇小敏走得很近,有的时候那个女人来茶馆打麻将,两个人当众就能眉来眼去。大女儿大芳上初一,刚刚懂事的年龄,暗地里就和小敏说:“你莫要再来我家屋头耍了嘛,免得我妈老汉又要打架"
王大娘思前想后,一个没忍住,去庞阿婆家堵人,大喊大叫地骂架,门口很快就围满了邻居,窃窃私语。有的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数落孙弹匠。孙弹匠铁青着脸从楼上下来,追着她回了家,关上门,两个人扭在一起,桌上的碗筷飞起来,盘子的碎片夹杂着冲菜,青中带白。一个打,一个躲,孙弹匠先是抡圆了拳头揍她,仿佛不解恨,把她按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拳打、脚踩,紧接着一脚就重重地踹了过来。王大娘只觉得肚子发紧,吐出口血来
在数百次殴打之中,这一脚是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引发了王大娘对死亡的恐惧:“我不会要死了吧,我死了两个女儿咋子办?"
孙弹匠见到血分了神,乘着这片刻的呆滞,她站起来忍住痛, 口气跑到观音阁,她跪下,她哭诉:“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对他不起的事情,他这样对我一一菩萨你历来搭救受苦受难的人,你要搭救一下我,我不能死啊。”
仙市镇过了晚上八点,就是一片死寂王冠花不能哭得太久,哭累了,还得轻手轻脚踩着黑暗回家。女丿L们都睡了,她还有衣服要洗。
说来那都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许多细节都莫名地模糊到了一起,再次叙述的时候,事情发生的原因情节都差不多,只是时间又变为了上午发生的。唯一能确定的是,王大当年挨的这顿毒打,和那一个又一个暗黑的日子。
而她也像这镇上的几乎所有没有接受过太多教育的女性,她们人生的里程碑事件往往是孩子出生那一年,因而在她们的叙述当中,不会有“文革"的时候、“大跃进"的时候、“改革开放以来",和那些十分精准的历史刻度,她们往往是依照类似“女儿出生的那一年" “女儿小学毕业的时候"这样的时间脉络。她们就是家庭这棵乔木上主动攀缘的藤蔓。
为了不再挨打,她向邻居求助。隔壁的杨瞎子却说:“你教她一些方法,如何防止被她男人打,转过头,人家两个好得很,还啥子都告诉她男人,结果整得人家都来恨你一
王大嬗试图去队里找人说理,大队妇女主任却转过头去说:“不关事,孙弹匠也打不死你。''那次吐完血,王大姨生平第一次找到镇政府妇联主任谢利英,说她挨了打。至于打得有多凶?“我当时穿着条裙子的,身上到处瘀青,哪个看不到?"谢利英却说:“这是你家里的
" 事,家庭纠纷要自己解决。
二十七年后的今天,也就是2022年,当年的“仙市乡"变成过 “公社",最后又变成如今的“仙市镇",政府也从金桥寺的位置搬到了原来的中心校小学的位置。门前24小时的滚动屏和高扬的国旗算是它的标志。和古镇还有新街感觉就是完全不相干的存在。镇政府离古镇的新街子走路只需要二三十步,但却像是一座孤岛,多过于便利的办事地点。这里的领导干部、工作人员基本都不住在古镇,开车或者乘车往返于市区和仙市镇之间。

妇联"依然存在,负责的人不知道换了多少茬。
如今负责妇联工作的徐媛露从2013年到2017年在镇政府待了四年,
2017年下半年调去区里工作,2021年五月份又被调回来,既负责党建,也负责妇联工作。她是八O后,穿着整洁,谈吐大方,看上去就是那种基层组织里面做实事的人
“我们妇联本身能做的就是调解,帮助她维权,帮她找派出所,对她家里的情况进行;警告',不知道这个词合不合适。如果有需要,家里有困难的,我们可以帮助申请法律援助。家暴这种情况来找的其实不多。”徐媛露说,在她的接待过程中没有遇到正丿L八经的家暴。这个 说法也和女镇长余泽玲的说法雷同
余镇长在仙市小学工作了十来年,用新闻通稿的方式来形容,就是“她的群众基础很好"。她于2021年5月31日上任,她说:“在仙市较少有反响比较大的妇女遭虐待的事情反映,但偶尔有点家庭纠纷
" 都很正常,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
她们都没有提起过王大姨。
在古镇社区工作了一辈子的钟一姐记得王大姨找过社区两三回,印象中,有一次王大的手被打断过,具体哪年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当时把孙弹匠喊到办公室说过,他似乎也听,但她觉得孙弹匠有时脾气上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社区有啥办法?不外是教育劝解,我只能去教育一下他,要是不得行,你就报案,派出所才能惩罚。不过据我所
' 知,王大姨是没有报过案的
王大说去年还是前年,接任社区主任的郭小红目睹了家暴的事,也把孙弹匠找过去数落了他。“他要跟斗打我,她就过去把他挡斗。帮了忙的,但是有啥用,当着人家的面,他说得多好听。”她摆摆手,
“算了算了,不要去找人家了。”从此她再也没有向政府部门寻求处理 在请教“如何应对可能的家暴"这个问题时,负责妇联工作的徐媛露说:“如果有需要,家里有困难的,我们可以帮助申请法律援助。家暴这种情况,一般村里面找得比较多,街上的比较少如果她不来找我们的话,我们一般不去介人,因为这个属于民事纠纷"
当然,她也强调,在她工作中得到的经验来看:“她们认为的家暴和我们认为的家暴,可能还是有一定的出入。她们认为那种;你打我,我打你'就是家暴,但是我们定义是否属于家暴行为,还是要有相关鉴定部门出具鉴定,没有明显伤痕,不属于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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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王大嬗认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归根结底,是菩萨救了她的命
仙市镇上的中心位置有个福建会馆,也叫作“天上宫",大殿横匾上写着“观音殿",里面供奉着从缅甸请来的千手观音,传说有求必应。偏殿也有侧身而卧的玉佛,镇上的人也称作“观音"。其实,她们都不是观音,而是福建沿海普遍敬仰的“妈祖娘娘"
和观音殿间隔五十米直径距离,位于正街头上残存的江西会馆的墙根下,有一口不易察觉的椭圆形水井。井虽然小却像是取之不竭,随取随涨,不取亦不盈。井水平时清澈甘洌,但一月中总有那么几天翻白而浑浊,且伴有异味。当地人的解释是,仙市镇传说是由仙女化身而来,古镇在仙女的两胯之间,而这口井所在的位置恰恰就是仙女胯下的私处,所以名叫“胯胯井"。每月井水变质的那几天,便是仙女的经血来潮。而仙女千百年来心甘情愿地让他们取用着从私处流出的水汁。
有了神佛,灵异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比如黄葛五队的一个娃儿,七岁还走不得路,他爸妈就提着油来拜一下观音菩萨。第二天,那个娃丿L居然就能走了。还有街上卖东西的那个人,现在23岁,小的时候一直哭,屋头人就说:“求求菩萨保佑让他不哭了,不哭了的话,我就来点一盏油灯。”结果油灯摆在菩萨面前,就真的不哭了。
说起这些因果报应的故事,王大娘的音量压低,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就在左右,每逢农历的三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三个节日(诞辰、成道、出家),也是镇上娘婊们的大日子。王大嬗也是当中三拜九叩的一个,这里的习俗是敬三支香、三支香柱还有一沓纸钱,并在跪拜的时候喃喃有词,祈求菩萨护佑,平安喜乐。
有一天,王大姨早上起床的时候,背上都是汗,她历来做梦很准,梦见过一条蛇,到茶馆来就真看到一条菜花蛇藏在树下,王大娘拿着棍子追出去把它打死了。又有一次她梦见回了新店镇娘家,正好和父母说话,孙弹匠追着进来要打她,王大气愤地说:“我都回娘屋了,你还追来打。”早上起来刷牙,回忆起这个梦,牙膏“吧唧"掉在了地上,她心里一紧,不知道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当天上午,她从新店镇赶车去何市卖棉花。搭乘的公车突然翻了,整个车体侧向一边,王大娘没有力气,没法从玻璃窗那里爬出去,“我扶着我的棉花,只顾着心疼,咋子办哦,我的棉絮?"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只有司机和她完好无事。其他乘客都摔得头破血流,一个个血淋淋地去医院包扎去了。王大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心诚,所以菩萨护佑
人生当中两次接近死亡,最后都是观音菩萨搭救了王大姨。“车翻成那样,还能平平安安。他打我的时候,菩萨也在旁边保佑。”她对这样的神迹言之凿凿,身上到处都是被打的瘀青,她也没有去医院,“痛着痛着,居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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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市镇上有个习俗,大年三十当天,要杀一只鸡公,表示男人当家。没有杀母鸡的,否则要被笑话。37岁的曾庆梅从小在新河街长大,她记得在农村逢年过节,都是女人在厨房忙碌,只有男人们才能坐主桌,女人和小孩都得在厨房吃饭
孙弹匠对王大姨的控制很严,就算自己在外面出轨一百个女人,回到家里他也绝对不允许王大姨穿长度在膝盖以上的裙子,不允许她和别的异性嬉笑聊天,除了在棉花铺和茶馆干活,她也不能拥有任何个人的时间。哪怕跨出仙市一步,都需要孙弹匠的同意。有一年去办理社保,对方动作慢,用时较长,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再晚了回去,说不清楚,又会挨揍了。”
王大姨不仅向孙弹匠交出了自己人生的支配权,也有一种本能的自我约束。有天晚上孙弹匠打完她,第二天附近学校的校长,一个垂涎她很久的老男人来“安慰"她,说带她到市里去给她买项链。
"
“反正你们家孙弹匠都那个批样子。让我来心疼你。
“我不是那种人一
王大姨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富顺县志》民俗民风版块有一个词条叫“寡妇再醮":
在封建社会时期,女人死了丈夫,要求居孀守节,从一而终如寡妇再嫁,即被视为家丑,必遭到族亲的阻扰、干涉,如不听劝,则不许再进祠堂。改嫁时,不许带走夫家任何财物,不准坐花轿,而且只能从侧门、后门进入男家,甚至要从墙上爬入,或跳过火堆以除邪秽,免克后夫。富顺农村另有一种“转房"之俗,夫死后,经家人商定,将寡妇转嫁给其死夫的兄长或小弟,不管年龄是否适合,本人愿意与否,硬行强迫成亲,这样男家可以不再花钱另娶媳妇
当地人随时可以告诉你“男性的地位"为何如此,就连车站跑黑车的王师傅闲聊的时候都会说:“在农村,谁家有个什么事情,比如婚丧嫁娶,都是相互帮忙的。但去年我岳父走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来帮忙,因为人家觉得你家没儿子,帮了你也还不回来,就都不太愿意
" 来帮。
孙弹匠一辈子都没能盼到个儿子,王大姨成功生下的两个都是女儿,被强制流产的倒个个是男娃,相好的女人胡平凡也怀过孕,但因为心脏病,生娃儿要死人,就又没有要成
王大并不是不清楚街坊邻居怎么看她,好些人当她面说得很直接,说她被男人打成这样都不走,是个哈儿。闹得太多了,每次想分开,到最后她都是考虑女儿太小了,遂作罢。孙弹匠毕竟只打她,从没打过孩子。
王大知道自己不会离婚,杨瞎子也不会,余群玲、曾二嫂、雷七姨也不会,事实上,在这里已婚的254,862名女性当中,像王大姨这样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从未认真考虑过离婚这种选择。在过去的千年间,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都不曾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未来的时代,她们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女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会无比艰难。这里是仙市,它的词典里没有“离婚"这个词
时间来到1995年,四川人已经开始成规模外出打工,消费文化兴起,四川各地乃至乡镇都出现了卡拉0K、桑拿等色情场所。仙市镇新开了好几个卡拉0K,大家都在絮叨着那里面的陪酒小姐,就连王瞎子都叫人扶着去“见识见识"。孙弹匠也毫不意外变成了那里的常客
有天孙弹匠还穿着一件陌生的手织毛衣回家了。王大娘趁他换衣服的时候不注意,拿剪刀给剪碎了。“去找小姐就算了,还把小姐织的毛衣穿上,(相当于)打到脸上了,不剪留着干吗?"
孙弹匠不但不承认,每天还对着王大各种乱骂:“你狗日的娼妇,你狗日的烂蛇眼儿,一天到晚乱说老子"
王大决定保持沉默。直到腊月的一天,天气很冷,她穿着放电影时买的细呢子大衣,天色很黑,大衣的紫红色也融化在了黑暗中,她悄无声息地躲在一个乡村中巴车的后面,等着风吹得脸都没有感觉了,对面街道反射出彩色的光芒,胡乱地投在地上,凌晨一点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