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影从卡拉OK厅闪现,王大嬗跳出去:“孙弹匠你个龟儿子,烂鸡儿屎,你不是没有吗?你不是乱骂我吗?你个狗日的一
当时间来到2004年,仙市古镇从富顺县划到沿滩区的那一年之前,街道铺上了仿旧的石头,屋檐之上成为标准统一的青瓦,政府部门在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的灯笼。镇上的每一家人都在做生意,越来越多汽车喇叭声,这里活像一座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小镇。
那一年王大45岁,孙弹匠主动提出了离婚。
离婚之后,王大就感到没有男人,会受到别人歧视。2004年12 月31日那天,雾浓天冷,早上王大姨带着大孙儿,刚走到坝子头,也就是原来被烧出来的那块空地,娃娃说想上厕所,王大姨就问宋娘娘,能不能用一下她屋头的厕所。宋嬗却一直摆手:“不得行,不得行,
" 屋头的狗要咬你。
后来,她去成都投靠大女儿,顺便在新川大的一个餐馆帮忙端菜端饭。才干了十天,也就是离婚仅仅十天,孙弹匠就天天打电话给她,哄她回来。
“既然你当初离婚那么坚决,哄我回来干啥子呀?"女儿也同样问孙弹匠,他解释说有不得已的难处一一一胡平凡怀起了娃儿,但吃了很多药,怕是畸形不敢要,结果一打下来又是个儿。胡平凡得了心脏病,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孙弹匠离婚的理由像泡泡一样破灭。
孙弹匠就又黏着王大婊要复婚,不但自己算着时间每天给王大娘打电话,还去央求盘大嬗、吴三嬗、三妈等王大姨的牌友,让她们都给王大婊打电话说合。然后他当着大伙的面打开免提说:“只要你回
" 来,我保证再也不打你,钱都归你管,以后再也不出去乱走了。
也有人给王大姨介绍过一位王师傅。两个人还只是在接触,孙弹匠就勃然大怒,和大女儿说:“你妈居然另外找了一个!”女儿回说: “你们都离婚这么久,妈妈才去找,你没离婚就去找了。”他怒斥女儿:
"
“你到底是谁的女儿?就只晓得支持你妈!
最后一次,孙弹匠简直是在电话那头用吼的:“你给老子转来(回来),你在哪里?回来!我在这等你,你赶紧去坐车。不然我跟斗撵起
" 来了哦
话虽如此殷勤,他们离婚之后,棉花铺里很快就有了其他女人的身影,街上的人都能回忆起来,那个女人也来帮忙弹棉花,两个人毫无默契,并没有人可以像工大嬗那样365天全年无休,还默默忍受孙弹匠的脾气。
大女儿也劝王大嬗不要再理孙弹匠,但王大娘想起了教过女儿的陈老师。她老公被人拐走,离了婚。“管他妈哟,老子这回就找一个老一点的。”陈老师又找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老头过日子,结果老头还是先死了。扶山的时候,老头的女儿说:“今天你给老汉扶了山,以后咱 " 们就各走各的路了。”她只好回头去找她的儿子:“我可以回家住吗?儿子说可以,儿媳妇却说,待一下可以,住不行。她只能转身回去住娘家老房子,房里尽是蜘蛛网,陈老师一边打扫一边哭
“千万不要去找二婚的,才造孽,我先死还好点。”那是陈老师一字一泪地告诉身边朋友的。她无论如何都决定不再嫁了,其实到现在,陈老师也就五十六七岁。
王大姨害怕自己会重复陈老师的遭遇,她会劝告所有目所能及的女人都不要离婚:“一定要找个家,不要像恁个飘起,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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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嬷的这种不安全感也来自于娘家的无依无着,爸爸得了肝炎,一辈子干不了重活,王家是村里最穷的一家,这一辈子都毫无底气。
成家以后,她和孙弹匠爸妈住在一起,那时候王大姨没有和孙弹匠独立出来,还是孙弹匠爸爸管钱。在大女儿七个月大小的时候,娘家有人过生日,王大姨回家,只要到五块钱。那一次她背着女儿, 路走一路哭,走了六七公里,哭得太伤心,半路上摔到了一个很大的坑里,娃儿身上都打湿了。路过的人好心给她拿了件干衣服换,后来女儿索性也就拜给了人家。
“五块钱咋子拿得出手哦,起码拿个十块钱(拿给我妈妈),在路上就觉得自己很造孽,一天到晚给你干活,割猪草、洗衣服、扫地下,啥子都干,娘家有事情五块钱就打发了。”
王大娘还有个命运多舛的弟弟王三,十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脑袋就抽了,隔天似乎又好了,从此和他妈一样闷头无话。王大有回洗衣服,他跟着去,不小心滑进河边的一个洞口,王大姨眼疾手快给救了回来。
到38岁那一年,王三依旧单身。“这里没得找不到男人的婆娘,只有找不到婆娘的男的,如果38岁都说不到就没得了。”王大嬗找人给他算八字,先说29岁那一年本来是有机会的,不然38岁就是这最后一次机会
翌日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婆娘在路边坐着,说要找人嫁,王大姨就 “
把她拉过来问: 你是真的出来嫁人还是骗人?如果你真的嫁人,我给你介绍一个条件很好的男娃儿,很会抠黄鳝泥鰍,一天三四百块钱没
" 得问题。
那个女的眼含热泪说:“我是马边县的,从宜宾过去就是,是真的出来嫁人的。”王大嬗当机立断,赶紧找了个两轮车,拉着她赶回娘家,推门进去,屋头尽是蜘蛛网,王大的妈妈一听这天降的喜事,立马把屋子收拾了出来
脏乱差的房屋状况没有什么影响,马边县的婆娘那年29岁,住下来几天,王大姨让弟弟隔天就出去田里逮黄鳝泥鳅卖钱,那几天他每天都能拿点钱回家来,那婆娘看着这日子应该过得下去,就留了下来。
生完两个儿子没多久,婆娘又跑了,嫁到了成都郫县,还是找了个残疾,另外又生了个儿子。不可能再回来了。
王大姨看王三呆呆的,像许多年来一样,不说话,也不会说话,大哭了几次。媒是她做的,她只能负责到底,就悄悄一直给弟弟的两个儿子拿点钱。“前半辈子是养我两个女儿,现在赚钱,就是为了这两个娃丿L。”天可怜见,两个孩子倒是健康正常。
2018年,有天王三的这两个孩子去摘龙眼,不小心碰到了树上的蜂窝,两个人一直跑,蜜蜂穷追不舍,跳到一个水沟里,蜜蜂在水面上疯狂冲刺。送到医院去,医生说小的还好,大的没有救了。
还是王大嬗四处奔波,通过水滴筹给他捐了三万多,居然治好了 后来国家补助,给王三修了新房子,王大也终于把老大供到了职高,专业是学汽修,就等着毕业以后去北方工作。
老大上职高后,王大娘就去和他妈妈交涉:“你虽然嫁了,但我六十几,以后也享不到他的福,我给他交学费,你出生活费。咱俩一人一半。”于是职高每年12,800的学费,也是王大姨给他交的
另外一个兄弟王四年轻时和牛佛一个姑娘谈恋爱。那里离新店镇六十几里,两兄弟都经常去帮她干活,谈了两三年,那个女的突然嫁到重庆去,后来就死了。王大姨的妈妈就很郁闷,又不说出来,开始在家里抽烟。王大觉得这是母亲后来得上老年痴呆的原因。王大姨回去看望她,她躲在门背后,探出一点点头左右张望:“冠花,你回来
" 了?小声点,有人要整我们
两个弟弟不成材,父母从看病吃药到开刀动手术,又到最后买棺材扶上山,自从王大婊开始帮孙弹匠管钱,全是她主动负担起来。孙弹匠和她吵,她表面顺从,暗通沟壑。有天早上,王大娘在老街看见个卖柑橘的,看上去就是皮薄汁多,是好东西。她一边回头看,一边抹着眼泪就走了。唐姑妈的女儿在摆摊卖衣服,问她说,咋了。“我想给我爸买点水果,又不敢"唐姑妈的女丿L就说,我去给你买,你开钱就行了。
王绍余在81岁那年走的,死之前那天晚上,他突然跟王大外甥女馨馨说:“让冠花来看我,不然明天看不到了。”王大娘弹完棉花洗完澡已经夜里一点多,担心孙弹匠骂她,就没敢去。第二天凌晨老头果真死了,安淑芬和他睡在一头都不晓得。孙弹匠连葬礼都没去参加。没过几年,王大姨的妈妈安淑芬也走了。
“
孙弹匠是个实用主义者,亲情意识比较淡漠, 从来没有人念过你的好,帮这些人有屁用!”不过王大却一直念着孙弹匠的好,他辛苦弹棉花得来的钱,还是会交给她保管。外面的女人都嫌弃孙弹匠抠门,连碗羊肉汤都舍不得请。有一年,有个“富婆"给了他三千块钱,但是他一转身就都给了王大娘。
这么多年,孙弹匠的性格就像四川话里所说的“犟拐拐",那个“犟" 字带有一个“牛"的部首,意思是可以拿牛的固执来做比较。王大姨却对这个说法有二点不赞同:“我家小时候养过牛,牛至少吃苦耐劳啊。”
二女儿有天回来跟父母说,要和一个啥都没有的小子结婚,孙弹匠一拍桌子,表示他不喜欢那个女婿,他更不喜欢女儿已经决定了才来通知父母。王大劝他,你这么拦着,她一辈子都埋怨你。他还是摇头。最后女儿定下1月7日结婚。1月6日那天晚上,有条大黄狗窜进茶馆,很多人在打麻将,几个男人用板凳把大狗卡到那里,一阵乱打。孙弹匠赶到的时候,空调、桌子、凳子、地上到处都是血,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这样子见红,怕要出大事。”孙弹匠身体都软下去了。
“说到底他还是孵(护着)自己的娃儿·, "他一开始说不准叫车,也不准出棉絮,经过这事,他终于首肯了。王大姨赶紧找了六辆小车,给准备了两床新棉絮,再拿红绸绸,一个一个车给套上。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直开到东环路,这时穷小子的父母才收到了孙弹匠的电话,他说会赶过去参加婚礼。
2019年的年底武汉爆发疫情,很快全国都参与到严防死守的防疫政策之中。尽管仙市镇几乎没有外地流动人口,也没有出现过一例感染者,但是疫情严重的时候,老街的几个出口都封了,家家户户都得凭一张号码牌去买菜,孙弹匠弹棉花的弓都要长霉斑了
孙弹匠这一年也60岁了。王大娘发现他的鬓边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白色,除此之外人生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每天挨骂。
她发了点福,生活变得更加随意,经常一碗稀饭、头天一点剩菜就能应付。她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固定的社保费用,感觉自己也有了底气,对生活的一切都有点看开了。
镇上这整整一年都是淡季。
有天姚坝有个熟人要弹四床棉絮,王大帮着孙弹匠弹棉絮去了。
打牌和焖鸡的嫌棉絮乱飞,就把两间屋子中间的门关起来
过了一会有个人走过来骂:“狗日的孙弹匠鸡儿屎,老子过来打牌,连杯开水都不给老子倒"
孙弹匠回说:“你四点过才来,其他人五点就去接娃儿,马上都散了哟,我们在这边弹棉花,晓得个屁呀!你以为我开水都舍不得啊,我到底抽了你好多钱嘛?" “好,你跟老子等斗!”
晚些时候受了气的男人和朋友聊起来,对方听着也就不服,两个人越说越口沫横飞,男人手一挥,说:“你去整,(如果出了事)十万八万我来展扎(负责)。”
天黑下去的时候,孙弹匠和王大姨还在准备收拾店铺。按照王大姨的流程,平时都是把打牌的板凳收拾好再过去隔壁弹棉花房,王大嬗那天看见一个男人空着手慢慢走上来,撂下板凳先过去找孙弹匠。
男人悄无声息站在了孙弹匠身后,摸到背后的裤子里面,抽出一
把砍柴刀,一尺多长,巴掌宽,在孙弹匠颈子后面割下一刀,鲜血喷涌出来。孙弹匠捂着自己的后颈,懵掉了。王大娘听见自己嗓子眼放出一个尖锐的、颤抖的声音:“有人杀人啦!”她吼叫一声,一下冲过去把刀给抢了下来
“也不晓得为啥子,我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自己都不晓得害怕。救了他狗日的一命,不是我,他都死球了哦。”王大姨记得她还一边对那个男人喊,“你莫走,我报了案的",一边去喊隔壁邻居帮忙。那个人慢慢走着说:“我不得跑,把你杀到了,你敢咋子,以后你的后代我还要报复。” 孙弹匠用手按着后颈,被送到自贡的四医院,血都止不住,医生说差一点点就完蛋了。王大嬗炖了乌鱼汤去医院看孙弹匠,他却莫名其妙发脾气把王大赶走了,回来的路上她一路哭:“肯定是我挡到哪
" 个骚婆娘去看他了。
杀人的男人是个单身汉,婆娘跑了,就一个儿子,最后没跟他计较,也就赔了两万两千多的医药费。多一分也没跟他要,他那个撺掇的朋友也出了一半。
那一年的街上,这件事成为年度最大新闻,仙市镇的人给吓坏了 寻凶杀人?这不是香港电影里才有的戏码?这可是连条狗叫都会惊动各处的小地方啊。他们轮番排队轰炸孙弹匠的耳朵:“如果不是王大
" 姨,你狗日的命都没得了。
孙弹匠从医院出来,耳朵没有那么好使,记性也没那么好了。破天荒的,他给王大姨买了双鞋。那双鞋也是她印象中结婚以来,丈夫唯一对自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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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的五叔前些天给了她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夫妇年轻时候的合影。王大那时皮肤白净,白衬衫掖进长裤里面,踩着低跟鞋,显得挺拔、有力。孙弹匠斜靠着她,两个人都没有笑,一副局促不安的表情一一那个时候他们互相爱慕,这张照片也表明,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时间。
如今她的皮肤已经被岁月磨损了,眼袋暗沉,脸部线条下垂,她喜欢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搭配长款的珍珠项链,身材不胖不瘦,没有必要她从不伸出右手,她的食指被梳棉花的机器齿轮削走一点皮肉,大拇指曾经失去整个指甲盖,总之这是一双干活的手,比那张脸还要饱经沧桑。
她曾经热爱跳舞,还教过下乡来的知青,打谷子之前空闲的周末,她跳舞、转圈、抬手,就有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她
" 只要换上干净的裙子,她就能充满活力,外表就能胜过“好看二字,但她一辈子都对这一无所知。王大姨说,她管不了孙弹匠,但是只要别人谈起她,她不是那种人就够了。她们那一辈的人,一辈子
“
不就活这么个 名声"?
偶尔她也会想起娘家那种安逸宁静的氛围,长那么大,爸爸就动手打过妈一回,妈妈也不生气也不急,把手头的娃儿拿给他抱着,冲上去也打他。有的时候湾子里面能听到别家父母气急败坏骂孩子,只有王家从来没有,父母亲之间的尊重,对她的疼爱都藏在平静的岁月之中。和孙弹匠结婚之后,尤其是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孙弹匠的妈妈天
天骂这个儿媳妇,她不会骂人,只好哭,一回两回之后跟她依样还回去,这样才慢慢学会骂人的
大女儿13岁的时候,王大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想着放弃这个家庭、这段婚姻,甚至是生命。张医生的妈妈一一一.她觉得的镇上少有的真正为她着想的人一一一劝慰王大姨说:“你就当他死了,他至少在弹棉絮,在赚钱,帮你把两个娃儿盘大,哪里有好的,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