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7日,高铁站有个清洁工自杀了,传言说她是捡了几根高铁站的钢筋,被派出所带去问话,第二天又叫去问话,也不让家人陪同,送回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半路上把她放下,那个女人就跳堰塘自杀了。
“他们几个村的人把尸体抬到派出所,说是闹了一晚上都没有 解决
一个小时之内,这个消息就连新街最上面的菜市场都在讨论了,那两天四处都可以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很快,女人五十几岁,一儿一女,老公身体不太好,就主要靠她这个劳动力,来自于芭茅村等细节,已经人尽皆知
在古镇靠近新街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镇上人所说的“车站"的位置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枝叶繁茂,老年人尤其是妇女喜欢坐在那个位置,再加上一排排好事之人,她们讨论着那个家庭的各种不幸,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派出所路口,看看有没有再闹的可能性。
大多数的人只是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讨论着这个新闻,也有一个男人表示不可理解:“她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王大表达了她照例的同情,但是她认为太不值得。“凭啥子。” “ " 她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应该活给他们看,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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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人到九十月份的时候,光线转淡,温度也渐渐温柔了起来,弹 “
棉花的时候,那种 哪哪哪"的声音,和打铁给听觉带来的硬度,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毫无侵略性的节奏感,尤其是在光线清浅的早晨,河流和田野一点点清晰起来,这种声音莫名会使人气定神闲,内心充满澄明的宁静
孙弹匠和王大于他受伤的次年,也就是2020年复了婚。复婚的前几天,王大婊又去找了那个同学算命,其实就是和他求证那句话: “这一辈子,你们是离不脱的,就算分开了,也还是会在一起。”
于是生活又滑回原来的轨道:她清早就过来,打扫好棉花铺,备好棉花。作为一项传统技术,弹棉花和打铁都成了古镇的特色代表项目,并且远近闻名,它的流程一样都不能少
先用弹花机把旧棉絮或者新棉花打泡(弹松),然后就是弹棉花的重头戏“弹",背着一个十多斤的弓弦,用木槌有节奏地打击,弓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均匀地振动,使棉絮变成飞花后重新组合。孙弹匠八岁就搭着小板凳学习弹棉花。他说:“用的全部是巧劲,一般人未必会。”王大姨一度想学习,但“一天都背着那个对女的来说太重了",所以很少有女性做弹匠的
接着两人要将纱布纵横成网状,用以固定棉絮。最后再用木制圆盘或者机器压磨,使之平贴、坚实、牢固。这套流程全部弄完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
作为细致的售后服务,王大往往会在包棉絮的袋子表面写上数字:比如“ 3 "表示是三斤的,“ 6 "表示是六斤的。另外也要标识清楚是用于一米五的床还是一米八的床。另外一面有时候也根据客户的需求写上弹棉花的具体时间
村里人一般嫁女儿置办嫁妆都会弹几床新棉絮。四床或者八床四床表示“事事如意",八床表示“处处发"
弹棉絮如果用的是对方带来的旧棉絮,也就收五十块钱的加工费和一点线的费用;如果需要提供新棉花(他们的棉花都是长期从新疆的哈密购买的),那就是二十块钱一斤,再加上五十块钱的加工费,也就是一床三斤的棉絮需要收一百一十块钱。
除了背不动弹弓,王大姨能操作所有其他的流程。她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就来棉花铺准备棉花,打扫茶水铺,中午和晚上也自己一个人躲在棉花铺随便弄点东西来吃,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包身工。
有天孙弹匠搜冰箱,发现了几斤羊肉,原本是王大姨打算买来拿过去(家里)吃的,就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就认为是王大婊偷摸买来弄给自己吃的。
于是当天许多在门口摆摊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场景,孙弹匠疯子一样追着打王大姨,从茶馆门口一直追到(盐帮客栈门口)广场那棵黄葛树那里,两人跟着那棵树在转,眼看着孙弹匠要挥到一两下,王大嬗熟练地躲过去了。孙弹匠气急败坏,一边追一边骂,满嘴都是娼啊婊啊,烂蛇眼儿啊,社区的人跑出来去挡,奈何孙弹匠一定要揍到为止一一那些平时小心翼翼看王大“脸色"的菜农说:“哎呀,没想到
" 王大姐的日子浪不好过呀
这一年,他们都已经63岁了,最大的孙子都上中学了。而不挨打、绝对不担惊受怕的日子,似乎还是一个过于缥缈的幻想一
于是她开始“放开自己",方式就是小声唱歌因为被孙弹匠骂,过去几年的资料删掉了,“全民K歌"的叩p上只剩下了1394首歌曲 她也开始玩抖音,但她不像镇上其他的婆婆娘姨,以为就是把自己和邻居的日常录下来就上传,她可算得上是比较了解其中真谛的。比如,她会用些滤镜把皮肤磨得白皙光滑,哪怕软件给她化上浓妆,套好假发型,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孙弹匠才玩不来这些呢!”她得意地笑,完全沉浸于那十几个亲友的点赞中
她的朋友圈也是转发自己唱的那些歌,她喜欢一条一条翻给别人看,她唱得毫无技巧,但那嗓音中有一种质朴的、无所畏惧的东西,没人能理解她喜欢唱歌的原因,尤其是在这个年龄。而她其实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机会表达自己啊!
和她聊起那个50岁自驾中国的女人(苏敏),她也流露过羡慕,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提起生命中唯一一次远足,多年前她去过一次越南,她在当地买过一瓶治疗蚊虫叮咬的膏药,夏天的时候她都装在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给别人用一次就会强调一下:“这是在越南买的,很
" 好用。
那个家里,大女儿和她关系最亲密,最懂得心疼她,不会动辄就对她呼来喝去,也时刻照顾着她的感受。她也因此很想有机会去成都和她住
7月份,自贡到成都的高铁刚刚开通,只需要一个小时,仙市古镇开车到高铁站也只需要五分钟
但即使这么小的心愿,她也说了很久,一直未能实行。走了以后茶馆怎么办?租金会浪费了。小女儿的孩子咋办?最重要的是,王三那个在读职高的大儿子咋办?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过自己的人生规划,她大概就像一朵过轻的棉絮,任何风吹,都既有可能被弹起,也有可能被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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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变凉的时候,打棉絮的人也多了起来,新开的高铁站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生意爆发,然而镇上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一年当中的旺季似乎慢慢到来,结婚的、开学的,需要棉花铺的人又多了,王大又重新成为棉絮的囚徒
活着,分分钟都变得那么具体。前些天,一个很熟的老太婆很早就出来,王大六点开门就看见了她,还和她打招呼:“这么热你还出来,小心点哈。”她说我晓得,我这下就回去,太热了。
第二天有人在王大嬗那里称棉花,说老太婆在地下趴着,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像才72岁。
“有没得意思嘛,没得意思的。”身边人的猝死使她想到了“老了" 的事情,王大嬗希望自己的年龄能像父母亲看齐,那样子就至少还有 二十年,而到了遥远的那一天,她百年归老的时候,她的大女丿L能为她写一篇关于这辈子的祭文,让其他人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和“死亡"这个词语相比,王大姨更担忧的是“死后的去处"。她早早地就和大女儿叮嘱将来需要土葬,要做道场“破血河" 她说:“如果去烧了的话,那个灰四处飘,最后埋的时候不齐全。只有
" 埋了,才能让娃儿发得到财
47岁那年,王大开始给自己买了个体户的社保,一直交到52岁,花了2,3600。也就是从52岁那一年开始,她终于可以开始每月领钱了,从380元,领到了如今的1500元
对于个人的生活,这完全足够了。她对于生活从来没有更深层次的想法,她没有看过更好的生活,就好像也因此放弃了。
每天中午,她匆匆忙忙用电锅煮点稀饭,每天晚上也如此,她手脚麻利,对饭菜的内容没有任何讲究。只要不要回到那个家,听孙弹匠日爹骂娘,不在他跟前,也就不用战战兢兢担心下一次挨打了。
她还是单纯地喜欢劝所有吵架造孽的家庭,在这镇上,只要给她看到,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路,上去耐心又小心翼翼地劝说:“一个家屋头不容易一
去年的8月份,王三挑着苞谷到王大姨茶馆门口卖,那天王大娘烧好开水想端出去,一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腿肿胀了起来,牌友好心给孙弹匠打电话,很快孙弹匠骑着电瓶车来了,看都不看王大姨的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谁让王三在这卖苞谷?你还不是帮他才受的伤,活该!”说完扬长而去,最后还是人高马大的余大姐背着王大娘去医院做的检查,又再把她送回家。
她怨了一辈子,已经没什么别的可说了。如今周围的邻居朋友大概因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都放弃劝她,甚而对她也像对待 “祥林嫂"一样了。那天下午她听见小女儿和人家聊天:“我那个妈妈,上午刚和老汉吵完架,下午一个人在楼上,抖音玩得山响。”她认为王大没心没肺,王大姨却知道,这是女儿不懂她
王大并不是头一个沉迷于抖音滤镜中的人。实际上黄二婊、朱大婊、还有许多婆婆娘婊都开通了抖音,大概每天接送完小孩、做完家务活,只有录制视频这十几二十分钟,她们是为自己而活着的
自然,她的两个女儿都不可能再重蹈她的覆辙,她们家庭和睦,夫妻之间互相尊重,当初被强烈反对的二女婿门窗事业也蒸蒸日上。
“后一代强就比什么都好,不然我自己过得再好也没用"
王大姨的茶馆门口就是从前运盐的码头,细长的釜溪河汩汩流淌,那里曾是“东大道下川路",自贡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现在成为古镇的一个渡口,方便箭口村的人过到古镇这边来。
1938年,一位名叫孙明经的摄影师曾经专门来到因盐而设立的自贡,拍下了大量的历史照片,以后的几十年,釜溪河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运盐的歪脑壳船,如同鱼的鳞片,点亮整条河流。
现在从码头上望出去,只剩下了零星的几条船:船务管理用于清理河道的驳船、偶尔运营的旅游船和那条摆渡船。最近一次坐船,摆渡人吴长生还在跟人感叹,他知道河上有二十几对白鹭,知道它们在哪里歇息,知道回旋在泡沫里的是什么鱼,但他不知道以后他不摆渡了,还有没有接班人
摆渡人、铁匠、弹匠都随着时间的变迁成了这镇上最后的手艺人 那些消亡的终将消亡,但之于人们的生活,似乎什么都不会有变化 除了王大姨自己家里,去年开始,她不再给孙弹匠洗衣服,就算他不会用洗衣机,她也不再管了。至少,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开始的小小反抗
陈炳芝说话的时侯,一只眼睛会流下浑浊的眼泪,有一次她跟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年轻时侯坐月子坐坏了。但她应当也属于感情比较充沛的人,聊起往事,语气平淡,却总忍不住去擦拭眼角。
这就是最传统的那种小镇,多少年来都是以种地或是个体户经营为生,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读书的重要。这个小镇一个书店都没有(曾有过也关闭了) ,没有图书馆,仅能看见的就是这种小人书和实用书。
正街上的铁匠铺,和棉花铺、摆渡人一样,都是古镇行将消逝的行当。
站在高处,常能看见铁匠铺的炊烟,那是小镇唯一的炊烟了。
有时候踩在古镇的石板路上,不经意地一抬头,会发现夭空并不宽敞,就像这里年轻人的出路,很少有长辈能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未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
第3章 雷电闪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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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帮客栈门前吵吵闹闹的,几个小孩嬉笑着跑来跑去,里面大概是谁的婚宴。这是镇上的“五星级酒店",装修古朴典雅,带有雕花的门窗。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还没有把标语挂好,地上也各种彩屑,一个女人走过来,指了指地上,又抬起头,指示着标语挂在什么位置,新人的海报挂什么位置一一她条理清晰,温和但坚定地发号施令。在镇上,如果总能见到一个女人参与各种大小事务并且能够“指手画脚",已经足以被称为“女强人",只是在这里,换了个说法叫作“厉害"
“厉害"这个词在四川话里面有双重含义,其中一种就是指这个人很有能力。但在仙市,对苦难生活的忍耐算不到其中之列。
59岁的钟传英如今住在和“盐帮客栈"相连但是独立的一栋房子里,靠近河边,与整个古镇隔了一个小广场。这是当时修建“盐帮客栈" 的时候顺道修建的,五百平方米以上,装修也呈现出一种不差钱的金碧辉煌,差不多可以算是仙市的凡尔赛宫。
她在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曾园是仙市镇有名的首富,古镇外整条街
的新房都是由他一手开发,他名下还有“盐帮客栈"和“盐运商务酒店" 等三家酒店,公司若干,一个丿仔、一个女儿,以及传闻中的多个情人。
2021年9月16日的凌晨两点,住在古镇的韩三婆感觉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滚,张三嬗以为是一群耗子在推床,窗外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次日邻居们窃窃私语,原来是附近的泸州发生地震。加上一宿的暴雨, “盐帮客栈"下面的凉亭眼看着都要被淹到了,但是大家还是说:“不
" 要紧,人家有钱,运势好,上天保佑着人家全家的。
和镇上大部分女人相比,钟传英的婚姻已经很让人羡慕了。他们提起“曾总"曾园,都说他礼貌周全,一看就是个好打交道的人,也没人听说他家暴、喝酒闹事。更何况钟传英到这个年龄,还保养得精致优雅,略微纤细的身材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左右,她还拥有一般人没有的财富,在自贡居住的儿子儿媳妇孝顺恭敬,孙儿孙女乖巧可爱,她也性格独立。婆婆婊们不知道有多羡慕:“你还想咋子?"然而在她过去的岁月当中,处处都写满了“不甘心"三个字。她去年觉得自己胖,通过运动节食一年瘦了十来斤,每天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盐帮客栈上班,绝不言退休一一总让人觉得她如今口口声声的
“
放弃"或多或少有点口不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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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钟传英在仙市镇下面的玉龙村出生,排行第五,因此仙市镇的人后来习惯称呼她为“钟五姐" “钟五婊"。她家的经济条件比
起一般的农村人会好一些,但她需要做的家务活却一点都不少。
孩子生得太多了又得不到很好的休养恢复,钟五姐的妈妈才40岁就一身病,动辄头晕或者不能动,有时候还需要到医院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