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姐姐的话让她绝望。
倾盆大雨让姐妹俩眼睛都睁不开,姐姐说:“枝子,你记住姐姐的话,以后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记住了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有一句话,你也要记住: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天的我们,没有任何出路了,但我们还是得想办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她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只顾着点头,但她知道,姐姐决绝的眼神,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回村里的两班车都开走了,但家里有妈妈和二哥,不能回去得太晚,只能等雨小一点,走路回去。
“我们就是走路回去的,那条路是那么漫长,为了快点到家,姐姐带我走了山里的一条近路。”少女说。雪花快要染白了她的头发,白色斗篷纯洁无瑕。“警官绝不会相信吧,我姐姐被山上的洪水冲走了。你听到的没错,姐姐是被洪水冲走的。
“我们经过一条小河,平时那里并不深,都能跨过去。但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姐姐说她先试一下深浅,脚才刚伸过去,一瞬间就被大水冲走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要救姐姐,但姐姐只喊了一句‘后退,不要过来’,就无影无踪了。我蹲在那条河边,喊哑了嗓子,没有人听见。我只能返回到马路上,一路上连一辆车都没有。
“警官,你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你一定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是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你不敢绝望。我根本不敢想姐姐若是死了怎么办,我就拼命想啊想啊,也许姐姐抓住了什么得救了,也许姐姐被冲到了什么地方,过几天能自己回来。”
少女伫立着,过往年月皆是深渊,早已让她平静,她像是在诉说一件遥远的无关自己的故事。
“我跑回村里找大人求救,可是,他们说只能等雨停了才敢去找。是啊,那么大的雨,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小孩呢。我想不到办法,只能回去告诉母亲。
“家里安静得如同这山谷一样,我叫醒妈妈,还没张口,妈妈说:‘快,快让人去寻二哥,他今天跟着大队伍去游行,还没回来。这么大的雨,天都黑了,别出事。’
“我慌了,二哥不是跟着大人去游行的吗,不是说游行一会儿就能回来吗,为什么这么晚了他还没回家?我说我这就去找,妈妈拉住我,说让姐姐去。可我根本不敢告诉她姐姐的事。”
少女轻轻擦拭掉眼角的雪水。
“妈妈见姐姐没跟着进来,就问姐姐去哪儿了,一开始我还能坚持,说姐姐去拿药了。但是又过了一会儿,姐姐还是没回来,妈妈就说她要去看看。我再也坚持不住,哭着说,姐姐被大水冲走了,也许回不来了。
“妈妈一口气没上来,心绞痛犯了,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去找医生,被妈妈死死拽住,不许我去。好久好久,我才听见妈妈说,枝子,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里陪着妈妈。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多么希望姐姐和二哥这个时候都能回来。
“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弱,但她还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警官,你一定见过很多死人吧,可你知道人在临死时断不了气的模样吗?我见过。”少女伸出手,在空中接住一片雪花,轻轻一揉,雪花碎了。
“妈妈终于睡着了,听不到一点呼吸。我使劲搓着她的手,大声喊着:‘妈妈,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可是,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没有了温度,一点一点地就变得冰凉了。
“那种冰凉,岂是大雪能比,我躺在妈妈旁边,从温暖到冰凉。
“妈妈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警官你猜,一个经历过世事苦难的女人,将死的时候会说什么。”
赤崎警官盯着她的双眼,他不敢想象,一夜之间丢失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会说什么。
“她说,枝子,如果有来生,你不要来找妈妈。”
雪水不停地在少女脸上滴落,大地素白,哀鸿丛生。
“姐姐的尸体在山脚下找到了,跟母亲一起下葬,二哥没再回来,村里的大人告诉我,在游行中走散的人,都回不来的。灵堂守夜的那晚,我把家里所有的炭都烧了,关了门,挨着姐姐,以后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会在一起。
“没想到,上帝不要我,第二天,我又醒了。警官,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活下来。
“今晚你既然会到这里来,想必后来的事都已经知道了。那份名单上的人,瓜分了我爸的赔偿金,也没有找剔骨师给他超度。他们欺骗了所有人,还让所有人都歌颂他们的重情重义,你说可笑不可笑。连死人的钱都敢要,还能安心地活着,活得比谁都好。警官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剔骨的传说,是不是你也已经知道了。不,那不是传说,都是真的,身为子女,做不到让死去的人落叶归根,我却不能无视他们的魂魄不能安息。”
“所以你杀了王林生。”
“是。除了他,我还杀了易君、易桥、易大海。说到底,若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心存恶念,就凭我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们都不会死。我赌的,就是他们的贪念,还有他们做了亏心事的心虚。我把灌了水银的水端给了王林生,但若不是他和护士长之间本来就相互猜疑,护士长完全可以救他;易君更可笑,我只不过在矿场高处跟他说,我是易东博的女儿,他就吓得自己跳了下去;至于易大海,如果他当晚不喝酒,不骑车出门,我都不确定他会不会中风信子的毒;还有易桥,一把年纪了,色心不泯,为老不尊,毫无良知。他怎会想到,从我去找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他自掘坟墓的开始。”
“风信子有毒?”
“我也不那么确认,小时候听说,如果误食它的茎球,可能会死。我没有别的办法,连这么拙劣的说法都相信。”
“唱戏的那个晚上,也是你布下的局?”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要他不来找我,我就没有机会出手。”
“但你算准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个很好的时机,村里的人都在看戏,说不定,你也在。”
“没错。我就坐在那里等他出现。”
“那块石碑被你提前动了手脚,开车的人会产生距离误导,等看到的时候,刹车已晚。之后你又把它挪回原位,企图瞒天过海。”
“没想到警官连这些都知道。是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动。但如果不是刹车失灵,挪动石碑或许也不起作用。”
“所以你故意说去车上,趁机把刹车弄坏。”
“去车上是他说的,都不需要我开口。”
“那个酒瓶,也是你放的,混淆视听,让人以为他是酒驾沉湖,连引起警察注意的机会都没有,恐怕剔骨是在他沉入湖底之前,你怕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没有机会。”
“后半句猜对了,但前半句不对,我没有放酒瓶,我根本不会游泳。”
“不是你,那是谁放的?我们差点被蒙蔽了真相,易桥的死就会无声无息地变成一桩普普通通的酒后驾驶事故的案子,就像你养父一样,没有人发现他的食指也被剔骨了。”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从来都不怕你来查,从未怕过。”
“季之白又何错之有,孝顺又善良的人。”
警官知道的细节,远比她想象的更多。少女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她再度仰起脸,星星之眼还没有等来繁星一场,她和季之白之间的缘分无疾而终了。六岁之后,她便没再失控过,除了他。差一点,她就动摇,就失控了。
“季之白的爸爸当年也跟着一起染指了那笔赔偿金,所有名单上的人,都是我要找的人。”
“他爸爸从汾城回来没多久就过世了,已经得到了报应,你为什么不放过他?这件事跟季之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甚至一丁点都不知情。”
“警官难道不知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句话吗?他是季正的儿子。凭什么我们活得这么痛苦,还有我死去的姐姐和二哥,谁来给他们偿命!警官,我问你,谁给他们偿命,他们又哪里有错了?”
“你完全可以选择报警,求助警察,任何时候都可以。”
“选择?六岁开始,我的人生就没有了选择,从我爸去世之后,都是命运一次次地选择我。姐姐说了,以后任何事情,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事情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易初颜,当年的事,我有愧于你们姐妹,当日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致使发生了后来的种种。但是,杀了人,就要接受法律的制裁,跟我归案吧。”纵使不忍,赤崎警官今晚也得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
少女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陶埙,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她放到嘴边,吹响了几个音,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星星之眼再吹这首《故乡的原风景》了。
她说:“警官,你还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吧。”她慢慢地挪动着身子,走到警官的身后,“警官,这里叫星星之眼,若是能仰望星空,得繁星一场,便是世间最美的风景了。小时候,我姐姐带我和二哥去过寒戈的星星之眼。对了,就是去找你的前一天下午,那里的星星之眼跟这里一样美。可是,我姐姐和二哥,从来都没有在星星之眼看到过星星,你说,遗憾不遗憾?”
赤崎警官仰起头看了一眼,是啊,幽绿的散生竹正迎着寒风,呈现出它的傲骨,雪夜冷冽,竹叶上都落满了雪,头顶的视野越窄,也越美丽。假如竹叶尽头不是风雪,是星空,会是多少人渴求看到的画面,在这静谧的深夜,这里宛若世外桃源,可以忘却世间纷扰。
头顶的竹叶开始移动了,赤崎警官猛地回头,身后的竹子越来越密,瞬间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竹林之墙,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竹林的入口似乎从来没出现过。
少女也不见了。
他突然明白了星星之眼原来也是少女设好的陷阱,入口不过是个虚设的幌子。
少女把铁丝收紧了,直至最后一根竹子牢固地绑在另一根竹子上,铁丝从外面入口绕了一圈,里面的人丝毫触碰不到。铁丝是她特意去五金店里挑选的。改这道竹林墙,不需要费太大力气,星星之眼似乎就是天造的陷阱,像个机关,一拉铁丝,星星之眼便不再是星星之眼,是竹林陷阱。
赤崎警官冷静了几秒,大声喊道:“易初颜,快打开竹门,现在就回头,跟我归案,你逃不掉的。”
少女站在竹林门口,缓缓地说:“我知道我逃不掉,也从来没想过要逃,可是我还有未完成的事。警官,也请你尝一下彻骨的寒冷吧,姐姐就是这样,她死在寒冷的暴雨中,无人知道她的痛苦。”
“易初颜,回头是岸,你不要再固执了。”
踏着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赤崎警官大声地呼救,可是除了山谷里的回荡声,没有人会在半夜听到。
“易初颜,你听我说,你没有失去所有,你二哥还活着,你二哥还活着!”
少女停住脚步,在心里冷冷地哼了一下,岂会相信警官这个时候的话。那一年,王林生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告诉过她,二哥死于暴病。
赤崎警官使尽全力想要掰开那些竹子,试图从缝隙里钻出去,但根本掰不动,外面的铁丝将它们牢牢绑住了,散生竹本就无比坚固,现在更如一张死网,纹丝不动。他又试着爬上竹子,上面间隔的缝隙大一些,可是下着雪,竹身被冰裹住,又湿又滑,借不上力。
精疲力竭,他绝望了。
易初颜回到房间,打开柜子,拿出背包,里面有她两年前从寒戈信用社取出来的两万块。她抬头看了一下钟表,十一点,时间刚刚好,还有十分钟,她预订的车就要来了。哥哥的行李早已收拾好,她要带他离开这里,去找外面的医生。
她计划让车把她送到市区,搭乘南下的火车,先到广州。列车时间已经选好,应该能赶上。
要走了,环顾了一眼房间,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有快乐,但更多的是每日内心的煎熬和挣扎。既然要走,就断得干干净净,这一别,就再也没有归期了。带着最初的行囊,告别吧。
可是,刚走到门口,手里的行囊就掉落在地。
有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身上早已被大雪覆盖。
易初颜的脚下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走向雪地,柔软的鹅毛雪片,却让一个人的身体在雪地变得如此僵硬。她把哥哥抱在怀里,他的鼻间已经没有了气息。她上一次这样抱着他,还是易小虎逃回福利院的时候,他是那么弱小、无助,却对她信任依赖。这十三年来,他们相依为命,彼此都不再探究对方心里的秘密,她至今都不知道易小虎从何而来,如今,却知道他已经去了。一句再见都没有留。
这是她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她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养母给的名字他们都不太满意。
他们当时就坐在身后堂屋的石基上,双手捧着脸,易小虎说:“我觉得我初次见你的样子就很美,要不你就叫初颜,如何?”
“初颜,初颜,”易枝子一听就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她知道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词,更是觉得哥哥有才,“初颜,就它了,那哥哥你呢,你叫什么好?”
易小虎想了想:“我就叫初尧吧,高大,骁勇善战。初颜,以后让我来保护你。”
嗯。易枝子重重地应了一声,她心里想,如果二哥还活着,他也一定会像小虎一样保护她,以后易小虎就是她的哥哥了。
漫天飞舞的大雪,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声地唤了一声哥哥,曾听石井的老人说,如果抱着熟睡了的孩子起身,要一边喊他的名字,才不会让魂离了身。她接连喊了几声哥哥,拨开他脸上的雪,脸庞干净如洗,只是风雪把他脸上的痛苦冰封了。
把哥哥半抱半拖到院里的树下,她靠着桃树,干枯的桃树枝旁逸斜出。哥哥的头枕着她的腿。
从易初尧手里掉下一张早已被风雪浸染的画,她捡起来,是那年他要离开福利院时,她画给他的,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她想起易小虎曾经问过她,画上画的还作数吗?他把这张画视作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永远作数。
易初尧使尽了全力,才把房门打开,看着外面的风雪,他笑了,这雪足以让他以最没有痛苦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告别。身体爬行着越过门槛,滚落到院子中央,自从生病以来,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放松。
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身上。手里拿着那张画,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小男孩。
枝子,这张画还作数吗?作数的话,答应我,离开这里。
枝子,我爱你。他在风雪中笑得很舒心,只有离开,才是爱她最好的方式,为此,他不惜赴汤蹈火,星月不怠。《渔舟唱晚》,再也听不到了,他第一眼看到易枝子的时候,那是世间最动听的背景音乐,也是最痛苦的画面。世界上唯一一个说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人,只有自己离开了,才能让她了无牵挂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