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吹奏完,扭头一看,乌拉把丫丫紧抱在怀里,眼里滚落泪滴。索索则忽然抬起头,大声哭起来:“妈妈!”
萨萨忙伸出手,将她紧紧揽住。索索把脸埋在她怀里,哭个不停。
乌拉擦掉泪水,轻声问:“妈妈教你的?”
萨萨略迟疑了片刻,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给这首歌起了一个名字:《妈妈》。
乌拉刚要开口再问,不远处忽然发出一声响动,是她们挂的骨片的碰击声。她们忙一起望过去,黑暗中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是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儿。
旁边又一声骨片碰击声,又一个身影出现,仍是一个女人,也抱着一个幼儿。
接着,周围接连发出骨片碰击声,一个又一个身影向她们聚过来,全都是怀抱孩子的妈妈……
第10章 下去
泽恩穿上希达给他缝制的兽皮衣。
一件长袍,连着兜帽,袖子很长,还有一块兽皮面罩。穿戴好后,全身都被罩住,只露出眼、鼻和嘴。
他走出棚子,站到黑牙石的边沿,向下望去。一团团光散在各处,不像穆巴在时那样秩序井然,那些人有的闲走、有的呆坐、有的聚在一起低语。
有个人抬头望见了泽恩,忙站起身,高叫了一声“光亮之神”。其他人听见,也都纷纷起身,聚到了黑牙石下的空地,一起向上行光亮之礼,高声称颂。
泽恩微微点了点头,不想继续这样俯视,转身滑下黑牙石,走到了人群的前面。
人们全都后退了几步,目光中充满敬畏和惊疑。
泽恩清了清嗓,慢慢开口:“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不是光亮之神,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一样,原来也是黑森林里的暗人——”
众人一起惊呼起来。
泽恩尽力笑了笑:“我知道,说出来会让你们失望,但这是真相。我只不过是最早被点亮,又因为你们的目光,身上的光变得最亮。但就像你们看到的,我也会受伤,也会死,并没有任何神奇——”
“不!”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是甲甲,他捂着伤处,从疗伤棚那边吃力地走了过来,高声说,“光亮之神用神光救了我!”
泽恩只得又笑了笑:“那只是偶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会射出那样的光,也不知道怎么让它再次出现。不过,我相信,等你们身上的光和我一样强的时候,在危急时,每个人都能射出那种光。”
“可——”
“就算我真的是光亮之神,也不是唯一一个。你们也都能成为光亮之神。”
众人又惊呼了一声,许多人用力摇头。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们可能都不信,但相信将来你们会亲自验证。眼前有更危急的事,黑森林南边的沼泽里,有无数疤眼盲人,他们能围猎夜兽,行动比暗人更快更狠。还有一个黑雾怪人,刺伤我和甲甲的就是他。他们极其危险,我们必须做好防备——”
“嗯!”甲甲和一些人一起点头。
“应战准备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说。我们聚集在这山上,大多数都是自愿,但有些是被捉上山的。我们捉你们上山,是希望能点亮你们,让你们从黑森林里解放出来。如果你们还是喜欢黑森林,想回去,我们不会阻拦——”
众人都有些意外,互相望着,却都没有出声。
“有想回黑森林的吗?”
一个成年男人在人群中小心问:“真的可以回去?”
“嗯。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们不能强迫任何人。当然,你回去后,如果又想回来,我们依然欢迎。”
那个人犹豫了片刻,抬起手,向泽恩行了一个光亮之礼,随后转身走出人群,快步跑下山去。
接着,又有十几个人,也行过光亮之礼,相继匆忙离开了。
人群里开始低声私语起来。
泽恩提高了音量:“我们虽然聚在这里,但这座山并不只属于我们。任何人都应该来去自由。沼泽里那些疤眼盲人的数量比我们多,如果有暗人主动来山上,希望大家继续热情地接纳他们。不只是我们在帮助他们,他们也在帮助我们。希望这山上能成为一个自由、友善的聚集地。”
人们纷纷点头,眼中闪出光亮。
泽恩从皮袋里取出那根拴了石头的皮绳:“现在再来说迎战准备。我仔细想了想,那些疤眼盲人虽然凶狠,但毕竟眼睛看不见东西。对付他们,最好不要靠近,比起长矛,用这个绳石应该更好——你们有谁会用?”
“我!”几个少年、青年纷纷举起手。
“那就请你们教大家用绳石。”
“嗯!”那几个人十分兴奋,满脸荣耀。
“皮绳上拴一把重骨刀,应该更利于攻击。除了绳石和绳刀,直接投掷石头,也是很好的攻击办法。还有,我们的人手得重新安排,分成三队。一队作战,一队防御,还有一队后备,负责食物、武器和救伤。我们现在就来分配,请大家推选三位队长——”
众人顿时热闹起来,纷纷提议。
作战队队长,大家一致选了甲甲。甲甲有伤,又选了一个强健的青年做他的副手。防御和后备,则各选了一个男青年和一个成年女性。
队长选好后,大家又依照自愿原则,划分到三个队中。
泽恩又说:“最后一件事,是关于我自己。从现在起,我就搬下黑牙石,加入防御队,住到山腰,替大家防守。”
众人顿时反对起来。
泽恩笑着说:“夜灵死了,我一个人住在黑牙石上很无聊,希望大家能让我和你们住在一起。你们爱护我,也请让我爱护你们。我身上的光最强,紧急时刻,也许还能射出那种光。只有那种光才能抵御那个黑雾人——”
第11章 吸食
丁尼去了很久,才捉回一个亮人。
距离还很远,摩辛腹部那张大嘴便已经不住地翕张,发出饥渴的吼声。
那个亮人是个少年,被拖上小丘,丢到摩辛近前。摩辛腹部那张嘴大大张开,猛吸了一口。伴随着亮人的一声惊叫,摩辛感到一股热力钻进了腹部,并迅速在身体内扩散开,让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冷战。
这一热一冷的冲击,竟比蜕皮之痒的快感更强烈。
他上面的嘴不由得呻吟了一声,腹部的嘴则再次张开,又猛吸了一口。热力再次钻进腹部,让他又打了个冷战。连吸了几口后,热力消失了,那个少年也随之瘫软下去。
摩辛却仍晕醉不已,连连呻吟了几声,才渐渐清醒。
他长呼了一口气:“光亮都吸尽了?”
“呀!他变回暗人了!”
“他在喊什么?”
“光亮之神……”
“光亮之神?”
“黑牙石上有个亮人光极其强,他们都叫他‘光亮之神’……”
摩辛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浓烈恨意,“光亮之神”应该就是灼伤自己的那个强光亮人。
想到那个人,他腹部那张嘴撕裂一般痛起来。他越发愤恨,身子剧烈颤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敌得过那个人。心底随之生出一丝恐惧,这让他极为憎恶。
他抽出腰间的骨刀,走到那个少年身边。少年躺在地上,只发出微弱的声息。他用力刺向少年,少年顿时惨叫着疼醒,他正是要这惨叫声。
少年挣扎要逃走,他重重一刀,刺中少年后腰。少年再爬不动,叫得却更加惨厉。
连刺了十几刀,少年却仍在低声呻吟抽泣。他一刀刺中少年后颈,少年再没了声息。他心中的恨和恐惧却仍然未消。
他怒吼起来:“再去捉亮人!多!很多!”
丁尼慌忙带着几个盲人离开了小丘。
他则绕着小丘一圈圈急行,越走越快,几乎像一卷黑暗旋风,却始终无法平息那恨和恐惧。筋疲力尽后,他才停了下来,跌坐到地上,上下两张嘴一起大口喘息。
光亮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可恨的东西,必须让光亮彻底消失。
尤其是那个强光亮人,你不去寻他,他也迟早会来寻你。必须吸尽他的光。
这是你的命运。
所以,去攻击!
第12章 同
萨萨惊望向四周。
各处暗影中,至少出现了十几个怀抱幼儿的女人。
她们眼中都有泪光,目光惊愕而悲伤,似乎在黑暗中寻找最亲最爱的身影。
萨萨忽然明白,是自己吹奏的那首《妈妈》把她们吸引到了这里。这些女人全都是妈妈,她们也都有各自的妈妈。
一个又一个妈妈,像一条条溪水,孤独而静默,从幽暗的过去,流向漆黑的未来。
每一条溪水都不相同,也互不相识,但这长久接续的爱,却都一样。
萨萨望着这些妈妈,感动不已,却又全身发冷,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动不敢动。乌拉和索索也被惊住,连丫丫也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
那些女人望了一阵,又纷纷退回到黑暗中,各自轻步走远。四周顿时恢复了宁静。
萨萨她们却仍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不是因为怕,而是惊诧。
这些躲在黑森林各处的孤独的人,居然能被一首歌召唤到一起。
萨萨看到了人和人的另一种连接:不相识,无交流,却在感受同一种心情。
孤独,又不孤独。
就像一棵棵孤独的树,共生在同一片森林。
萨萨望向四周,这寂静无边的黑森林似乎不一样了:笼罩着它的黑暗不再只是黑暗,而是无数静默的言语。曾从无数人的心中、口中发出,继而隐没,却未消失。它们弥漫在黑森林里,从不惊扰你,却会在某一刻唤醒你。
萨萨不由得伸出手,去触摸黑暗,想从中捞起妈妈说过的那些话。
当然,什么都捞不到。
她却知道并相信:那些话语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并不真正的孤独。
她见乌拉和索索都惊望向自己,不由得笑着收回手,心里轻轻地叹息:我们都是被这些话语喂养、照亮并守护着啊!
更让她庆幸的是,那些女人虽然聚了过来,却没有谁走近,随即又静静离去。
各自孤独,偶然连接,互相并不干扰。无言而轻松,真是美妙。
那之后,除了休息睡觉,她们都留在外面,不愿封闭在棚子里。
萨萨时常会吹奏那首《妈妈》。
每次吹响,总会有女人们聚过来,而且越来越多。她们仍然并不靠近,都躲在黑暗中,静静地听完,而后各自散去。
后来,开始出现少年、少女,甚至成年男人。
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隔开一段距离,并不互相攻击。有时,直到吹奏完,他们纷纷离去时,萨萨才发觉竟然有那么多人。
萨萨有些怕起来,不是怕伤害,而是怕这重量。
每一道目光,都有重量,都会隔着距离压过来。
她无力承受这么多目光、这么多重量。连乌拉母女和索索都感受到了这种重量,当她吹奏时,她们不再坐在她身边静听,而是一起爬上树,躲进棚子里。
萨萨想停止吹奏,但从那些目光里,她看到了怀念、悲伤和抚慰,更有从黑森林时时刻刻的危险恐惧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片刻安宁。
她不忍心停下,直到这吹奏引来了危险。
有一次,她才吹到一半,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她慌忙停住,周围那些人也都纷纷逃离。
惨叫声中,还响起一个幼儿的哭声。不过,幼儿只哭了一声便忽然停住,女人却尖叫起来,声音无比惨痛愤怒。
萨萨原本想逃回棚子,听到这声音,却犹豫起来。那个幼儿一定是死了。女人仍在尖叫,像是在挣扎,声音却渐渐远离。
这不是黑森林里暗人之间的攻击。
萨萨不由得小心向那尖叫声走去,走到第一声惨叫响起的地方,见地上有几摊鲜血,散落着几根细小的骨头,还有个血肉模糊的幼儿头颅。而女人的尖叫声,仍在前面回响。
萨萨忍着惧怕,小心跟了过去,并解开了皮衣的前襟,放出光亮。追了一段距离后,一眼看到前面有一小群人,她忙停住脚。
八九个人,身上都罩着一层黑雾,仰着头,脖颈僵直。一个走在最前,后面的每两个拖着一个人。最后拖的是个女人,被皮绳捆绑着,不住尖叫,不断挣扎。
是疤眼盲人,他们在捉暗人。
萨萨顿时明白:这些疤眼盲人原先也是黑森林中的暗人,被那个摩辛捉去,戳瞎了双眼。现在他们又听从摩辛的命令,来捉其他暗人。
那个女人被捉到沼泽后,也会变成这样?
萨萨虽然看过、经历过无数的残酷和凶狠,却从没有见过这种恶。
更想不到,这种恶竟然会传递。
她躲在树后,浑身颤抖,眼里不由得涌出泪来……
第13章 面对
泽恩搬到了山腰的一座小棚子里。
他穿着希达缝制的长袍,戴着面罩,敞开门,坐在里面,望着山下的黑森林,心里十分踏实。他觉得自己终于有用了,不用再独自高高在上,白白坐享食物。
山上的亮人们对此却似乎都有些抗拒。他们见到他,仍然尊称他为光亮之神,执意行光亮之礼,但声音和目光中混杂着疑虑、失望,甚至轻微的愤怒。
泽恩想起穆巴曾说过:他们需要神。
泽恩当时无法理解,这时却明白了:人需要神,是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信神,是求助,希望能把无力承担的命运寄托出去。
命运,是生与死。
生,或许还能分割,也能占用或出让。比如,抢来一点食物,多活一时;或让出一点食物,少活一刻。
死,却发生在一瞬间,结束的是全部。无法分割,更无法出让。命运最重的重量,全都压在死亡。这是生命最无助的所在,它带来最大的恐惧,却绝对无法逃避。
人最需要神的地方,正在于死。
然而,对于命定的死,神也无能为力。死只能由每个人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泽恩不由得问自己:你怕死吗?
他闭上眼睛,尽力想象。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面对那个黑雾人时。死亡的恐惧不同于其他任何恐惧,像是一场猝然的坠落,却没有落处,只有无尽的黑暗。那一瞬间,自我彻底消失,变成黑暗的一部分……他猛地睁开眼,心仍在剧跳。
怕,非常怕。
死亡是生命注定的结局,对死亡的怕,与生俱来,永远无法逃避,直到死亡真的降临。
泽恩感到一阵绝望。
这绝望像个漆黑的笼子,将他囚禁其中,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更无法逃出。
然而,当内心最后一线光亮也在这绝望中熄灭时,迎来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宁静和轻松。他感到自己似乎站到了自身之外,平静地注视着死亡和怕,就像是注视一棵树或一块石头,不再受它们的约束和控制。
心随之自由,他忽然找到了勇气的根源——不怕这怕。
怕只是一种情绪,和欢乐、悲伤、厌恶甚至爱,其实并没有分别,都是生命展开的样式。欢乐时歌唱,悲伤时哭泣,恐惧时战栗……这都是生命发出的不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