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宁站得高,已看见是慧夫人带着几名使女走了过来,等那三个胆大包天的人走了个干净,她才回到方才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坐在花影下,似乎从未动过。
慧夫人是见她久不回容诗亭便寻了出来,瞧见她一个人坐在园中,甚是诧异:“我见叶姑娘去了这么久也不回来,所以来看看。你怎么一个人,身边伺候的人呢?”
“方才不小心掉了个镯子,正等着柳月去寻,我便在这里等着。”
慧夫人的年纪比薇宁大不了几岁,眉梢眼角都透着股柔柔的亲和力,上前挽住她的手道:“那也不必这么干坐着,还是回去等的好,奴才们找着了自然会来找你。”
慧夫人拉了她回去,路上拿出小小一方巾帕,正是薇宁方才落在座位上的,浅笑道:“这可是姑娘方才落下的?”
“正是,多谢夫人。”薇宁淡淡一笑,接过来团住塞回袖笼。
容诗亭里那些闲聊的女人已被遣了个干净,只留了雪夫人侍立一旁,她克制着心中的波澜,亲手执壶为突然来到的几位贵客斟茶。
周丛嘉一边揣测着陛下此行的真正心思,一边轻嗅着淡淡的花香与茶香,胸中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志得意满,陛下到底是看重他的,试问有几位君王会象访友般到臣子的家中?
坐在首位的昭明女帝看上去心情不错,她今日出宫做了男子打扮,头上戴着的是黑色文士纱帽,额前缀着颗明玉,牙白色文士服别无装饰,只在腰间系着根墨色的玉佩丝绦,气度格外高华。
薇宁与慧夫人回来一看人都变了,略一怔忡在亭外止住脚步,女帝身边坐着的男子侧过脸微微一笑,薇宁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些,不是别人,正是小静王萧颂。
她此时已知上座那个面相清贵的文士必是昭明女帝,却不料萧颂也在。
慧夫人躬了身道:“妾身不知侯爷有客,这便告退。”
“不必了,你与春雪一般留下来服侍。叶薇,快来见过……萧大人。”
萧大人?薇宁不知女帝听了周丛嘉与她安的这个名头作何感想,恭恭敬敬地入亭见礼。
女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周丛嘉一眼,问道:“你便是叶薇?抬起头来。”
她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任谁都听得出是女子声音,薇宁抬起头,镇静地与女帝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
昭明女帝转头对周丛嘉笑道:“看她的模样娇娇弱弱,怎么也想不到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孙抚相抗。”
“我初闻时也是不信,若不是国师与几位大人都在场,定当有人将那会儿的情形夸大了。”
周丛嘉满脸笑意,当日在淮州也没想到此女竟如此出色,他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夫人,道:“慧娘与叶姑娘在淮州认得,今日也是慧娘怜她在京城无亲无故,便请来一叙,没想到您会来,合该此女与萧大人有缘。”
听起来靖安侯与女帝之间私交是真的不错,否则何以靖安侯再被人唾弃,女帝对他的恩宠却从未曾少过。从来没有哪位皇帝真正喜欢直臣,周丛嘉是个小人,可是君王身边不光要有忠臣,还得有小人才行。
园子里凉风轻送,薇宁却无端觉得躁热,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女帝真容,她……似乎与自己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未至奉都前,她从京中传回的只字片语里琢磨女帝的一切,这个以女子之身掌权天下的帝王是个传奇,冷酷而又自私,登基后便大封萧氏一族,对前朝皇族明氏族人则痛下杀手,如今明氏一族已渐渐凋零。在朝堂上她霸权无常,且性情多疑,今日倚仗的臣子,明日便因一点猜忌投下大狱,多少良臣俊杰被逼走投无路,纵使她大力选拔治世贤能,甚至破门阀世俗开女科,也难改世人对她的观感。
薇宁少时失怙,尔后飘零生涯,皆与女帝有莫大的关系,今日一见,自是心神激荡,仿佛全身的力气飘飘然不知去了何处。
好在女帝只问了她两句话便作罢,另与周丛嘉说起方才路上所见之事,薇宁垂首静立一旁,心中却是异念频起。
雪夫人多日不见旧主人,若不是顾念着女帝还在,便想上前参见,一双眼关切地盯着萧颂不放。萧颂却当不曾看到她,偶尔抬眸看一眼薇宁,想到那日她在车中不肯说开馆当天的详情,嘴角浮出抹微笑。后来他自然知道了,此刻瞧她的神色,定然已知“萧大人”是谁,她那么聪慧,怎么会猜不出以他的身份会是陪着谁来的,故此她的小小恍惚落在他眼中再自然不过。
静王府一向与靖安侯并无来往,今日纯是陪客,能与薇宁在这里相遇确是缘份,萧颂轻咳一声,叫了声:“倒茶。”
雪夫人急忙上前倒茶,却被他用手掌挡住杯口,眼光看着薇宁道:“不用你,让她倒。”
薇宁正在胡思乱想,闻言惊讶不已,抬起头道:“我?”
“想什么呢,就是你!”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薇宁满心不解,之前小静王总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今日当着女帝与靖安侯的面,他这么做岂不是坐实了外头的传言?她抿着唇接过茶壶,走过去为他斟茶,完毕后想着要不要端起来奉给他?
萧颂也被自己刚刚突然兴起的捉弄念头吓了一跳,端起茶水想要掩饰一二,正欲低头饮茶,忽然眼角被远处一抹闪现亮光映得微眯,跟着“嗤”地一道破风声,他挥手扬射出手中的茶杯与一柄破空而来的飞刀撞个正着,茶杯应声而碎!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一天一万字呀……呜呜
☆、伤
碧草如丝娇蕊吐芳的园子里霎时危机一片,靖安侯又惊又怒,长斥一声召人护驾,将已身拦在女帝面前。
隐匿在暗中的刺客见事已败露,不留余力地又射出三柄飞刀,一刀直指女帝,一刀飞向萧颂,最后一刀却是射向站得最靠外的薇宁。刀光疾射而来,一道白色身影先于萧颂跃出去,却是雪夫人素手轻挥,拍落了两柄飞刀,薇宁才要装作腿软避开射向自己的那刀,忽觉身子一轻,已被萧颂拦腰一抱跃出了容诗亭。
侯府的侍卫匆忽赶至,见此俱有些慌乱,好好的青天白日哪来什么刺客,侯爷怎么喊着护驾,皇帝陛下何时来了侯府?眼前的场面十分明了,刺客无处藏身,正与雪夫人交手,当下甭管什么事打了再说。
面对此番□□,昭明女帝却十分镇定,她负手而立,看着亭外的打斗,面上喜怒难测。靖安侯出了一头冷汗,道:“陛下,此处怕是不□□全,还请陛下暂避。”
虽然此刻形势已是无碍,周丛嘉却阵阵后怕,皇帝久不出宫,一出宫便来了他的府上,来了就遇上刺杀,世间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怎能不叫他心惊胆颤。到底是有人设计他,还是此事本身就是一个局……他不敢细究缘由。虽然靠着小静王和雪夫人才化解了危机,但他还是怕,召人将亭子团团护住,一边劝陛下离开这里。
“春雪的身手一点也没退步,”女帝闲来指点江山,这会儿点评起旧日奴仆也不含糊,只是想到被打断的兴致,眼中忽现戾色,“周丛嘉,你可是给朕好大的惊喜!”
周丛嘉冷汗打湿了里衣,心知今日若是任这刺客逃脱,自己便是罪无可赦,跪倒在地:“臣死罪。”
女帝扫了眼亭外的萧颂,双眉一凝喝道:“别让他跑了,死活不论!”
此言一出,侯府的侍卫无不卯足了劲奋力杀敌,那刺客虽武功高强,却寡不敌众,加上之前被雪夫人伤到腿,眼见着是突围不了,长啸一声猛地斩伤几人,回手引颈自戮,鲜血飞洒了一地。
如此便算结束了,薇宁紧张地揪住萧颂一点点衣角,心中暗叫可惜。这场暗杀准备得太过仓促,成事的可能本就不大,女帝身边又怎可能一个高手也没有便出行?只一个雪夫人便可将来人拿下,今日只是有惊无险。她悄悄抬头看了眼萧颂,绯色衣裳映得脸色雪白,乌黑的眸子在与他的目光相遇后瑟缩着躲过一边。
自有刺客出现,亭子内外的侯府使女均吓得四处躲避,慧夫人亦惊呼出声,差点晕过去,只有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雪夫人迎敌而战。萧颂看出薇宁的怯意,虽然怜惜,却止不住微有些遗憾。转而心中自嘲,她不过是个千里入京的女学子,难道要她与雪夫人一般仗剑杀敌吗?再者他的性命无常,何必执意去寻与他风雨同行的女子?念及此心中轻叹,放开了她,退开两步时衣襟一紧,却是她紧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松手。
萧颂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只觉腻滑细软,柔若无骨。
出了这样的大事,侯府自然有些乱,园子里许多人还没明白过来,便跟着侯爷一起高呼万岁,才明白真的是皇帝陛下亲临。而方才的刺客便是来刺杀陛下的,她行踪已露,无需再隐藏,当下传信回宫,不多时便要摆架回宫。
薇宁突然有些不安,她明明见的是三个人,如今只有一个人出手,还有两个呢?难道见同行的人事情败露,就此收手回去了?她的目光在园子里找来找去,想要找到那个婢女,被萧颂握住手才回过神。周围这么多人,女帝已往这边看了好几回,他此般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可了不得。薇宁面上微红,刚想抽回自己的手,却看到萧颂身后那个靠近的婢女身形有些熟悉,蓝白色的衣裳,低垂着头,她看了看萧颂,忽然恐惧地叫了声:“小王爷!”
她完全可以出手先制住那个婢女,可却不能暴露自己大,不容她多想便扑在萧颂身前,硬生生替他挡一道乌沉沉的光线,萧颂甚至能听到轻轻的“扑”地一声,如一道极寒的冰打进薇宁的肩胛骨。她痛吸了一口气,唇色瞬间全失,萧颂小心地抱住她下滑的身体,叫道:“叶薇!”
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很快便染红了她的衣衫,也染得他身上片片血迹。薇宁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忽然想起之前在静王府,他总是“叶姑娘、叶姑娘”客气而疏远,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如今他叫的是“叶薇”,原来他知道她的名字。
陷入昏迷前的薇宁想到此处,突然笑了笑。
出手的乃是一名侯府女婢装扮的女子,见刺客行刺不成,杀女帝无望,便将目标换成了站在亭外的小静王,她本以为无人防备,可是没想到被薇宁挡住。她悲呼一声:“妖妇不死,天不长眼!”
随即委顿在地,侍卫上前查看已是死了。她与方才那个刺客一样,无一例外选择了自尽,惨烈又悲壮。
萧颂抱着昏过去的薇宁,有一瞬间的失神,“快,叫大夫!”
女帝不便多留,令靖安侯亲自护送宫撵回了皇城,府中自然有大夫为薇宁诊治,萧颂没有跟着回宫,而是留了下来。
静室中,雪夫人将薇宁将后背的衣裳剪开,待看清是什么暗器,不禁吸了口气。伤在左肩胛骨处,一道细若发丝的乌线露在外头,创口处肿成了乌紫色。她是练武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暗器另有古怪,不敢擅动,只向大夫讲了此中厉害。老大夫不会医武林中人的伤,萧颂沉声道:“无妨,我已派人回静王府请了若虚先生。”
若虚子久不曾出府,自然听诏便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跟着府中女官莫言姑娘,她只听今日主子随陛下出宫遇刺,还当是萧颂受伤,情急之下求了奎总管跟着过来,一见萧颂身上血迹斑斑,惊痛地说不出话,待要上前细细查看,萧颂却理也不理,只拉了若虚子入房给薇宁治伤。
进了静室若虚子才知道小静王无伤,伤的是个女子,还是熟人,当下不慌不忙地道:“莫急,我先看看再说。”
他是医者,并不避讳男女禁忌,看过伤处,与雪夫人商量几句,便要动手拔出暗器,萧颂抬手阻止道:“慢!你也知这暗器厉害,这样□□她会受不住。”
“你要治她的伤只能这样,我保证只痛一下。”
“可是……”
“别可是了,再耽搁下去她的一条臂膀便要废了。”
萧颂别无他法,只得坚持在一旁看着。当那条如发丝般的暗器从薇宁身体里被扯出来,带出一蓬血花,即使昏迷着,薇宁依然痛哼出声,萧颂的心跟着便痛了起来,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惟愿她的痛全转到自己身上。
拔了暗器,又上药包好伤处,若虚子这才松了口气,走出房拈起那根暗器细看一番,顶端却有几根尖尖的倒刺,入肉甚紧,取出来又极痛,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如丝草,也只有女子才会用。
“好歹毒的暗器,叶姑娘运气不错,只是伤在肩处,入肉不深,如今已是没事了。”
萧颂本想将如丝草就此毁去,顿了顿又收好,对若虚子道:“我会带她回府养伤,届时你替她好好调养。”
莫言无声侍立在他身后,闻言心头一紧,她服侍小静王时日不短,他的脾气性情尚算知晓一二,沉静冷情的外表之下定有不为人之的温柔和善,只是从来不示于人前,如今竟肯为了一个女子……只是为了她因他而伤吗?
“我听说这女娃是为了救小王爷才受了伤?从前是你英雄救美,怎地今日反过来,成了美女救英雄,真是一恩还一恩,没完没了,哈哈。”
萧颂从不耐烦他的玩笑话,加之心情不好,冷冷地问:“先生以为呢?”
“这个……不是回去嘛,怎么还不动身?”
女帝回宫后便派了御医,瞧过薇宁的伤势之后盛赞若虚子医术高明,若虚子冷哼一声后又有些得意,未到晚间薇宁便已醒过来,即使是拼着受伤她是也掌握了分寸,暗器击中她身子时高了几分,她有把握早点醒来。
听闻若虚子替自己治的伤,便知是萧颂的意思,可眼前这个一脸柔顺的小女人是怎么回事?
莫言正轻声慢语交待着人收拾药具,动作轻柔地服侍她喝水,还贴心地替她理了理发丝,笑着道:“姑娘是咱们府里的大恩人,自然是回咱们府上养好了伤才行,呆会儿回了府我定会吩咐人好好服侍姑娘。”
帘影轻动,萧颂站在外头说道:“叶姑娘醒了吗?”
雪夫人也在房中,听到小静王问话忙出去回话。她身份低微说不上话,小静王唤人备车马回府,要将薇宁也一并接走,她拦也不是,从也不是,好在靖安侯从宫里赶回来,赔着笑脸道:“小王爷,叶姑娘身上有伤不便移动,还是在我府上多住几日。”
“你府上?怕是不安全吧!”
这话说得靖安侯无语,知道自己再说也无用,只得任他所为。他在宫里已被训斥了一回,女帝提及前事,责他诸多无能,连下人也约束无能,到底顾着他的面子,将彻查逆贼的差事仍交给他,今日之事总得有个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写出来了……晚安!
☆、惶恐
直到进了静王府,柳月终于确信在她回头找镯子那会儿出了大事。谁能想得到女帝陛下会微服出宫,还恰好去了侯府,那些逆党又是如何得知陛下行踪?如今的逆党胆子越来越大,竟在天子居停之地作乱,靖安侯回府便召人将阖府下人拘禁彻查,她显些被一并拘去,恰好薇宁醒来问起,她才被一并带到了静王府。
静王府比靖安侯府富丽堂皇得多,奎总管匆匆把她们安顿在杳晴小筑,留下些人手便赶着去见静王,侯府遇险让静王爷担足了心,小王爷回府不先去见王爷,反倒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得赶着去回禀一声。
“姑娘,莫言姑娘方才说往后你就在这儿住下了,是真的吗?”柳月老老实实地守着薇宁,不敢大意。
莫言姑娘?薇宁勉力坐起身来,就着柳月的手喝了口水,又侧身躺下。就凭她替萧颂挡了一记,静王府将她接回来养伤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何必拒绝人家的好意。至于莫言姑娘……一丝淡淡的笑意浮上薇宁唇角,最难消受美人恩,萧颂身边怎么会少得了美人。
“怎么会,静王府岂容咱们长住,养好了伤总是要走的。”
柳月松了口气:“奴婢也这么想,王府大规矩也大,奴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她倒不是作伪,内卫是女帝掌朝两大倚仗之一,行事暗而不明,朝中诸臣又惧又憎,却鲜少有人知是谁在替女帝掌管着这一利器。柳月是副掌令使,自然清楚内卫实则是听命于静王府,据说内卫设立之初所用之人便是由静王府秘密培植。小静王是帝室之胄,女帝极宠信于他,这些年静王不良于行,内卫左掌令使之位空缺,才叫国师趁机将手探了过去,而大部分权力仍在萧颂手中。柳月虽然早投向国师,表面上却仍要听命于萧颂。
薇宁似乎看出她眉间的惶意,突然问道:“你怕什么?”
柳月定了定神才道:“奴婢从未出过宫,第一次出宫就遇上这样的事,是有些怕呢。”
“别怕,不会有事了。”
杳晴小筑四周种着丁香,此刻开满淡紫色的小小花束,入夜后散花着淡淡的芬香。薇宁已服过药安歇,柳月夜不敢寐,趴在一旁的短几上发愣,忽然听到轻轻地叩门声,却是萧颂深夜到访。
“小王爷……”这儿是静王府的地方,小静王自然想什么时候过来都行,柳月恭谨地行礼,低低地道:“属下左令副掌令使柳月,见过小王爷。”
萧颂并不意外,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你出去吧。”
柳月看了看躺在榻上的薇宁,应声退出小筑。
薇宁侧躺在榻上,她伤在左肩,坐卧极不方便,若虚子开的汤药中有一味药物能让人的痛觉稍微麻痹,他原是好意,如此可以为她减轻些许痛楚。但薇宁却对这些种药物十分抗拒,贝齿重重咬着唇瓣,极力抵抗着阵阵眩晕,重重的汗意打湿额前碎发。
萧颂来到榻前默然静立,房中迷漫着涩涩的汤药味,烛光下她的身子轻颤,只当她伤处疼痛难忍,犹豫着伸手放在她额上探了探,却不料这样的碰触惊得薇宁蓦然睁开双眼,一瞬间似有道凌厉的光亮在她眼中一闪而没。
薇宁半合了眸子,虚弱无力地叫了声:“小王爷。”
屋内空空,柳月不知去了何处,只他一人立在榻前。不知是否药力作崇,薇宁只觉他俯视的面容温柔,目光里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或许她刚刚的反应有些大,萧颂看着她良久才道:“吓到你了么?”
她的额头有些发烫,灼热的感觉不止留在他的指端,还有心上。
薇宁微微叹息,强挣着想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顿时她本无血色的脸上突然涌上抹淡淡绯色,慌乱片刻随即镇静下来,任由他拿帕子替她拭汗。
“若虚先生言说今夜会有些难熬,过了今晚便好了。劳小王爷挂心,我不碍事的。”
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萧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她还能冷静持礼地说话,难道她不知道被自己接回来的真正含义?
适才奎总管从静王那里回来,一脸笑意地道:“王爷知道主子您没事就放心了,对叶姑娘可是大加赞赏,老奴瞧着您将她带回府最高兴的莫过于王爷了。”
萧颂扯了扯嘴角,今日之事确实是头一回,哪有一直替儿子往府里拉人的父亲,如今他自己带了一个回来,父王定不会放过。更何况,他向来不与女子有过象和她一般的牵扯,即使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即使他们连话也不曾多说,但她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变数。
“今日你舍命相救,该谢的人是我。”
“这是哪儿的话,即便是叶薇没发现贼人的动静,依小王爷的身手一定能躲得开,您不怪罪我多事已是开恩,还受了这许多赏赐,我……惶恐。”薇宁越说越低,她的头已昏沉,若虚子的药着实历害,她已快要抗不住了,只盼萧颂能快些离去,她并不怕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不愿让人看到她真正软弱的时候。
“惶恐?”萧颂目光微动,他将帕子丢过一旁,离得更近,认真端研她究竟有几分惶恐。
她的目光渐已迷离,似是极不适应被人盯着看,眉头紧皱,又开始咬着下唇,萧颂抚上她柔软的唇瓣,令她不自觉放弃折磨自己,他的手指只停留了片刻便移到下巴,然后薇宁的下巴被轻柔的力道抬起,她只觉有同样的温润柔软欺近,两相碰触后即刻分离。
那是……一定是她的错觉!
“这是茗香露,每日饮用一些,对你的伤有好处。”
恍惚中听到他隐隐说了句话,可薇宁已无力去细听,她终是抗不住药力,眩晕如同潮水将她淹没。
萧颂听了会儿她细细的呼吸,转身离开杳晴小筑,明日必让若虚子再给她好好诊治诊治,最好能少让她受些痛楚。若虚子此人太过玩世不恭,虽然萧颂将他困在府里哪里也去不得,但他仍是言行放肆,逮着机会便要取笑,完全不将萧氏威势放在眼中。
可萧氏有求于他,萧氏一族少有活过不惑之年的男子,一生都会有病痛相随,而族中女子却是无尤。萧家历代祖先都会寻觅良医,却无法改善这一状况,且香火不旺,祖训中甚至有萧氏子孙二十岁之前必须生下子嗣延续香火这一条。到了静王萧询这一代情况稍好,虽不说强壮如武夫,却无病痛相随,十七岁便有了萧颂,亦无什么异状,本以为萧氏一门就此转了风水,谁知仍是逃不过,在萧询三十岁那年,他的两条腿慢慢僵硬,到后来竟无法下床,女帝当时还是皇后,遍寻名医为他延治,只是拖着罢了。这次萧颂从江南请来了若虚子,虽调理后身子康健了许多,仍是无法让他再站起来。
而他自己……
萧颂的脚步慢下来,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若虚子是怎么说的?
“小王爷应该知道自己的病体如何,在下的手段不过是勉强为你险中求命,治了这些时日,正是要紧关头,还请你别再与人动手,牵动了内疾怕是无力回天。”
他自习文学武,很少生病,从不知身为萧家有此噩运,父王三十岁那一年,他不过十二岁,眼见着父王因病性情大变,而他自己也是在那一年大病一场……原来没有人逃得过这个噩运。
外人只知萧氏子嗣一向单薄,却不曾想到萧颂,女帝最宠爱的子侄,熹庆最尊宠的小静王已虚弱至此。
少年的心早已沧老,他预见了自己灰暗的一生,执意拒绝所有的佳人美意,他不知自己会在哪一天如父王一般动弹不得。只是今日……今日眼见着她为自己挡下致使一击,虚弱倒在自己怀中,原来他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夜极深了,他独自站在黑暗中,微闭着双目思来想去,直至有人声寻来,方长叹一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晕,下大雨,回不去家了……
☆、心悦君乎
静王府的两位主子一向深居简出,与朝臣们甚少来往,还约束府中下人不得与人私下结交,于是那些想走静王府路子的人极为失望。这些日子靖安侯府的人来得勤快,打着为叶薇送补品的旗号来了好几次,俨然与静王府攀上了关系。
凉风吹过,蓼花簌簌地落下来,铺得湖水上满是花叶。莫言引着两名小婢一路走来,看着满园秋色面色郁郁,没由来心里发沉。
妙儿与巧儿捧着补品与汤盅跟在后头,挤眉弄眼不知捣什么鬼。妙儿瞧了眼翠沼残花,突然叹了口气。巧儿看了她一眼,却不吭声。眼看着就要到杳晴小筑了没人理会她,于是妙儿加重了叹气声,惹得莫言驻足,回首淡淡地道:“你若是不想去便回明园,我自己去看叶姑娘就成。”
她如何不知妙儿这小丫头在想什么,只是她心里的委屈无法诉说,明眸中尽是黯然,风吹得衣衫乱拂,更添楚楚之姿。
妙儿垂首嘟囔道:“姑娘,你还真能忍。”
莫言板了脸道:“别说那么多了,东西给我。”
自薇宁入府,萧颂便指派她日日去杳晴小筑照看半天,命她交待下去要好生服侍薇宁。于是乎便有人替她叫屈,偏她一概忍受着半句怨言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