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她推他的同时迅速抬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细碎的喜悦慢慢被浓重的黯然取代。他抿紧了嘴唇,几乎要压不住从心底翻涌上来的苦涩——她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好似他患了能置人于死地的传染病一般。
陆愿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她取了面包出来要当做早餐,又觉得失了胃口,只好低着头摆弄着无辜的面包袋。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一时间静得吓人。空气如有实质般向两人兜头压下来。
陈默咬牙忍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下去走走,你记得吃点东西。”
陆愿呆了半响,才想起一句,“自己小心。”一抬头,却发现陈默早已不见人影。
她双手抱头倒在床上,十指都插在短短的头发里。她真是糟糕透了。
陈默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得游走着。
“陆愿的新同事。”有人这么喊住了他。
这称呼在此时此刻格外令人恼火。
陈默拧着眉头循声望去,却见到是陆愿的师兄廖科从奔驰车里探出头来,上次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陆愿没有给两人介绍。
他慢慢走了过去。
“一个人闲逛呢?”廖科笑着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推开,“早上有点冷,上来聊吧。”
陈默想了想,也就上了车。
“我是廖科。”廖科笑着自我介绍,“上次在那个晚宴上,咱俩见过的,对吧?”
陈默点点头,说了自己名字。
“陈先生。”廖科叫的挺客气,倒还笑着,单刀直入,“我刚刚还跟陆愿聊了一会儿,你那会估计在睡觉——听到我们聊天了没?”
陈默垂着睫毛,慢慢道:“听到了一点。”
“陆愿这姑娘,挺有魅力的,对吧?”廖科冲他一扬下巴,语气熟络,好像跟他是哥们儿关系一般,他摸出烟盒,让给陈默,“来一根?”
陈默立起一只手,做了个拒绝的姿势。
廖科哂笑,“别说,你跟钟离那小子还真像。他原来也是,烟酒都不沾的。去年不知怎么的开始喝酒了,一开了戒简直要变成酒鬼。”他抖了抖烟盒,挑出一支烟来,顾忌着陈默坐在一旁,就没点上,只习惯性地捏在指间。
听到“钟离”这个名字,陈默总算是转过身来,给了廖科一个正脸。
廖科了然一笑,揶揄道:“终于让您感兴趣了,是不?”他清清嗓子,“我当初是看着钟离跟陆愿一步一步走到一起,又最后崩了的。说实话,现在看着你和陆愿,就跟六年前的事儿重新上演一遍一样。你也对陆愿有点意思吧?”他挺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然你一个富家公子哥,犯不着这幅模样,颠沛流离几千里跟她来这儿跟拍个女明星。”
陈默只是听了,原本也没打算反驳,听廖科自己猜测又自己解释,也都随他去了。
廖科瞥他一眼,见他没打算开车门走人,就笑了,敞开了继续往下说,“我前头说了,陆愿这姑娘,挺有魅力的。攀岩、潜水、赛车,一样玩得比一样精彩。”
“她身上天生带着一股疯劲。什么危险她玩什么,什么疯狂她做什么。特别勾人。你也好,钟离也好,或者说连我也算在里面,见了她都心里痒痒。倒不是她长得像天仙。而是她身上这股劲,让人觉得好像跟她一块,就能从自己日复一日、循规蹈矩、苍白无力的人生里跳出来。”廖科说得自己也有些唏嘘起来,“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陈默没接话。
“要是她只有这股疯劲,也就罢了。精神病院里关着的,比她疯多了。关键是她疯的时候还冷静地可怕。她有个目标在那儿,她给自己划了条线。发令枪‘啪’一声响,她就冲着终点线狂奔。我们看不懂她划的那条线在哪、代表什么意思,但我们知道她有自己的方向——特别明确的方向。就比方她拍余师师这事儿,我看了这小一年了也没看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知道她那决心。陆愿跟钟离死磕了半年不见面,那位一说有余师师的消息,立马见了;有了消息,立马订机票,飞了几千公里来蹲守,连那份狗仔队记者的工作都辞了——当然,这工作迟早得辞。”
廖科啧了一声,“这行动力,说起来不服不行。再往前说,做狗仔之前,陆愿那两年明面上的工作也是为了做狗仔做准备的。一般狗仔队记者都要有三年以上记者工作经验的,知道吧?”他看了一眼陈默,见对方似乎已经被他说呆了,便露出个隐约得意的笑容来,“一个挺冷静的疯子,也不算太出格。我特别喜欢陆愿的一点,是她永远有办法。跟她一块,不管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岔子,她一定有办法解决。她原来跟我一块工作的,走了这快一年了,我都还没习惯。你想想,可怕不可怕?”他看着陈默没明白过来的样子,又道:“钟离就是习惯了跟她一块,如今分了,过得生不如死。那小子…怎么说呢?有点软。他要一个人,就立不起来。他得靠着陆愿,跟着陆愿指的方向,他才有动力走下去。陆愿不乐意跟他一块了,他就看不清自己的路。你再看陆愿,一样是分手,她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想想,要是把钟离换成你,可怕不可怕?”
陈默有点想笑,他哪里能够成为钟离呢?
钟离至少曾经是陆愿的正经男友,而他陈默却是黑洞。
夜里,她来吻他、抱他;太阳一出来,他就成了见不得人的存在一般,也许她更希望他跟清晨的露水一起蒸发掉。
廖科把自己说的激动起来,他把没点上的烟叼到嘴中,有些凶狠的咬着,沉默了片刻他望着车窗外道:“她若只是疯、只是有目标有行动力,哪怕只是永远有办法,也都还好。”他屈起指节一下一下敲着车窗,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自己心上,“可是她…”
陈默盯着廖科。
廖科望着车窗外,脸上有种奇异的悲伤,“可是她…”他喉结快速滑动了两下,显然在压抑令他自己都感到始料不及的情绪,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她,有时候——极其偶然、极其罕有的情况下,会显出一丁点儿的脆弱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那么一天,那一天里的一个小时,甚至那一个小时里的几分钟——你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脆弱。那可是陆愿,天塌下来她都能自己担起来的陆愿,她怎么会有脆弱的时候呢?而你竟然有幸能看到她这样的时刻。”廖科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虚空,嘴角有一点奇怪的笑意,“于是你觉得原来她一个人是不成的。你感到无法遏制得想要保护她,想要为她战斗,想要令她再也不露出那样难过的样子——可是有时候,你又希望她能在你面前,再显露出那一点脆弱来。很矛盾,是不是?”他望住陈默。
陈默想起来很多年前,在北冰洋上的那个小岛上,周周抱着两桶泡面找到他身边来。
他记得她跟在他身后,悄悄踩着他灯光下的影子。
他记得他们是怎么样拥抱着入睡。
他的双臂还记得她的柔软,他的鼻子还记得她的香气。
他的心还记得那一刻他是怎样的情生意动。
他想起昨晚,陆愿抱着柏树蹲下去呕吐,她小而白净的脸颊贴在褐色粗糙的树皮上,薄薄的眼皮紧紧闭着,睫毛抖得又快又疾,好似一对蝴蝶,撞到他心底,用柔软的翅膀,在那无人曾至的地方掀起一阵经久不息的飓风。
“你也被她俘获了,是不是?”廖科看着他。
陈默讨厌廖科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面有种名为悲悯的情绪。他讨厌这情绪。
他被陆愿俘获了,有什么值得被悲悯?
不过是一起沉沦。
陈默一言不发,打开车门离开。
廖科静静看着,他趴到方向盘上,目送着陈默下车,提高了嗓门喊道:“想想我的话,不要成为第二个钟离,你们和陆愿都不是一路人。”
陈默冷笑道: “难道你们就是一路人了?”
廖科耸耸肩,反倒平静下来,笑道:“至少我们曾走过同一条路。”
第 40 章
陈默带着满腔复杂的情绪回到陆愿身边时,陆愿竟然已经又睡着了。
她昨晚本就只睡了一小会儿,早上跟陈默不太愉快,她心情糟糕,拿出来的早餐也没吃,还是原样放在一旁。倒在床上,想着过去的事情,陆愿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梦中。
还是那个她做过千百次的梦。
还是那年夏天,还是A大的游泳馆里,还是一样的气味一样的笑容。
陆愿知道这是梦,是那场灾难变成了梦。可是她无力醒过来,无力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同样的一声“小心”,同样跌落水中的她,同样手持棒球棍离开现场的男子。
梦中,她歇斯底里叫着,潜入水中冲着被血色覆盖的陈默游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渐渐看清了这次的陈默,他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V领T恤。
一种莫名的恐慌,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恐慌,摄取了她的心神。
梦里的陆愿想着,这不对。不不不!这不对!
她感到整个人都要崩溃一般,从头顶心一直颤抖到脚趾甲。
“周周,周周,醒醒吃点东西。”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话,那声音温柔而亲切。
陆愿睁开眼来,她看到陈默放大了的脸在自己面前。
她愣了半天,哑声问道:“你喊我什么?”
陈默一愣,低头说道:“陆愿啊。”
陆愿抹了一把脸,以为是自己做梦做糊涂了。
陈默见她醒来,不着痕迹得与她拉远距离,坐到一边,用小刀往面包上抹酱,“你要果酱还是花生酱?”
陆愿愣愣得盯着他。
“你要果酱还是花生酱?”陈默好脾气得又问了一遍。
陆愿用力闭了闭眼睛,按住眉心,冷淡道:“闭嘴,你很吵。”
面对陆愿这次突然发作的脾气,陈默没有作声。
他低着头坐在一边,沉默得拿了两片面包。
一片抹好果酱,一片抹好花生酱,静静地摆在碟子上。
“起来吃点东西吧。”陈默收了刀叉,好像没有听到陆愿那句“闭嘴”。
陆愿看着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知怎得心里愈加烦躁起来,她扫了一眼他准备的早餐,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般,皱着眉头道:“我不吃面□□。”
不,她吃的。她从来不挑剔吃穿。野外攀岩的时候,连野菜蛇肉她都吃的。
她只是…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想吵架。
陈默有点意外,挑了一下眉毛,却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把收好了的刀叉又取了出来,用叉子按住面包,拿小刀一点点把外面一层面包圈割下来。
他眉目之间很温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他的动作很慢,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只有餐刀割穿绵软的面包,刮在瓷质的碟子上时发出来的咯吱声。
那声音让陆愿简直要发狂。
“你能安静点吗?”陆愿冲着陈默吼着,她知道她在不可理喻。
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陈默停了手上的动作,他低着头,依旧没有说话。
陆愿左手抓着自己短短的的头发,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里的郁气都吐出来,“对不起…”她声音低下去,有一点喑哑,“对不起,我只是…”有千百句话一同涌上心头,她却选了离真心最远的那一句,“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吼的。”
她爬到床尾,抓起陈默准备好的面包,塞到自己嘴里,食不知味得咽下去,拧着矿泉水盖子,含糊不清道:“谢谢你,我真的饿了。”她仰起头,把水灌进喉咙,冲着哽在食管里的面包一路下行入胃。
她又伸手去抓另一片面包。
陈默用叉子按住了剩下那片面包,轻轻问,“你刚刚吃的,是甜的还是咸的?”
“什么?”陆愿愣住了,她舔了舔嘴唇,口腔里只剩下水冲刷过后的,奇怪的涩味。她吞得太快,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陈默把剩下那片面包,切成一小块又一小块,他叉起一小块,放到自己口中,极其缓慢地咀嚼透了,这才一点点咽下去。
陆愿呆呆望着他。
“也许你不饿。”陈默低声说着。
陆愿后知后觉,“你也还没吃早饭?”
陈默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又缓缓叉了一小块面包放到口中,安静地咀嚼着,没有说话。
“抱歉,我以为你喊我吃东西…你已经吃过了。”陆愿在陈默背后,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她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糟糕,她要看他的脸,她要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神色——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她趴到他背上。
陈默浑身一紧,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陆愿伸手摸到他的脸颊,扳着他的脑袋,想要让他侧过脸来,她轻轻道:“看着我。”
陈默没有动。
“看着我!”陆愿的语气重起来,她手上用力——她知道这会弄疼他。她本可以走到他面前去看,可是这一刻,两个人像是较上劲了一般,他一定不肯转过脸来,而她一定要他转过来看着她。
最终,陈默敌不过她,终于将头半转过来。
陆愿也歪头去望。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着面。
陆愿宁愿自己没有强迫他转过头来。
陈默狭长的眼睛里,蓄了薄薄一层水光。
一层薄而透的水光,在他澄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悲伤的光泽。
陆愿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知道自己当下的表情一定非常糟糕,因为陈默看到她的表情,立时极为尴尬得挣开了她的手,起身拉开车门就要出去。
陆愿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的下半身还跪在床上,上半身却贴在陈默背上。他若再向前走,她必然要摔下来。
陈默没有再往前走。
他顺着陆愿的力道,慢慢坐回到床边。
“对不起…对不起…”陆愿凌乱地道歉,她脑海中是大段大段的空白,不知道除了道歉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她想,陈默对她的确很好,而她却待他太糟糕。她在一声声“对不起”中,快速整理好心情,感觉自己冷静一些了,按着逻辑想去,问道:“是不是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睡着那会儿,你发生了什么吗?”
陈默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小声清了清喉咙,轻轻道:“现在是白天。”声音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哽咽。
陆愿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和他是在夜里才可以接吻的同事关系,她和他好像不是可以在白天拥抱的关系——这都是她说的。
此刻夏日的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即使是在车里,也是一片明亮。
这的确是白天,还是个天气好得不得了的白天。
可是陈默眼中的泪光,陈默声音里的哀伤,这一切都让陆愿感到疯狂——那是一种不受理智约束的感情,存在于人类世世代代流传的血脉里。她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反抗着人的天性。
至少在这一刻,她做不到。
陆愿趴在陈默背上,双手环着他的腰,她看到他的耳尖有一点红。
她吻在他左耳上。
陈默感到一点颤栗从被吻住的,耳后那一小块肌肤处,一圈圈氤氲开来,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眼睛里的泪水还没有消散,他极力稳住声音里的颤抖,“陆愿,现在是白天。”他知道自己整个人都紧绷着,他想要听到她的答案,又怕听到她的答案。
他就像是渴望光明的孤魂野鬼,期待着亮了天地的那一缕光,哪怕他会在那光明中魂飞魄散。
可是陆愿的疯狂已经结束,她的理智总是强大到可怕。
所有不该存在的感情都在那一吻中倾诉完毕。
陆愿的双手还环着他的腰,她的唇却已经离开他的耳。她的吻那么温暖,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如此冰冷。
“是啊,真是遗憾。也许我们可以留到晚上再来谈这些事情。”
陈默眼中的光灭了。他露出个嘲弄的笑来,是对他自己的嘲笑。他轻轻握住陆愿的手,将锁在他腰上的女人的手慢慢扒开。他忽然换了话题,问道:“余师师的报道都拍好了吧?”
陆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还是回答道:“快了。再拍到她和江仲离一起的亲密照片就可以了。”
“嗯,那你和我很快就回A市了吧?”
现在,陆愿听出点意思来了。他是在打算着跟她分开了。不,她和他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又何谈分开。
陆愿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不,甚至比她平时还要冷淡,“很快。也许三两天。到时候我和你就各走各路,不用麻烦。”她一定要做抢在前面说离开的人。
陈默没有反驳。
陆愿很快收拾了拍摄工具,“我现在就去跟拍余师师。如果顺利的话,也许我们今晚就能离开S市了。”她根本不给陈默插话的机会,拎上背包,跳下车就走了。
陈默在原地呆坐了片刻,忽然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皱着眉想了片刻,输入“钟离”三个字,搜索起来。
钟离的词条很丰富,毕竟是新晋影帝。据说有个交往多年的圈外女友,据说两年前准备结婚,据说现在已经恢复单身。每一条都能跟陆愿吻合。陆愿原本是要嫁给他的。
搜索器显示出了钟离的照片。常见搜索词条里有一条是“钟离纹身”。
陈默点击了搜索,显示出钟离纹身的照片。那条被粉丝们热议的纹身,在钟离的颈动脉旁边,是一串罗马数字:VIIIVIIIVI。黑色的罗马数字沿着颈动脉蜿蜒而下,多数情况下,钟离穿着衣服,这纹身就只会显露出最上面的两个数字:VI。
陈默眉心一跳。他曾在陆愿的手册、做了LOGO的独家照片上,无数次看到过这两个字母:VI。
陆愿的英文名字叫Victoria,她习惯简写做VI。
钟离的粉丝们留言讨论着:听说在颈动脉旁边纹身,是最疼最危险的。是啊,看时间是两年前出现的,不知道男神那会儿受了什么刺激。BLABLA。
一个个黑色的汉字,好像变成了游动的蝌蚪。
也许廖科说的对。不管钟离多么爱她,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把她的名字变成身上的一道伤疤,一句永远挣脱不掉的咒语,她都不会柔软了一颗心,给他一点温柔眷顾。
可是他不是钟离。
第 41 章
在遇到绑架之前的那一天,陆愿的运气出奇的好。
余师师和江仲离竟然手挽着手从酒店中走出来,俩人都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拍下照片来还是能认出是谁。
也许是余师师和江仲离太陷入爱情中了,压根儿没怎么遮掩。
陆愿不远不近得跟在他俩身后,看着他们在阳光下挽着手,过马路时搂抱着,到了马路对面,余师师仰起脸来跟江仲离说着什么,江仲离笑了,低下头来,隔着口罩吻在她脸颊上。
陆愿看着镜头里恩爱的的一对男女,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这些就足够了。这些照片就足够将余师师钉死在耻辱柱上了。她本可以就此打住,回到车上,跟陈默开去机场,飞回A市,从此分道扬镳。他回去做他的富二代,她过她的独木桥。
可是她竟然不想回去。她继续跟在余师师和江仲离身后,直到两人进了剧组。
陆愿独自一人,在冷清的街道兜兜转转,街角的小店放着林夕作词的《再见二丁目》。
所有的人都会离开她。他很快也要离开她了。
真希望有一种力量,让人一旦开口就能够不再回头。
她的运气向来不好。陈哥哥已经快没有时间了,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爱她。怎么还会有人爱她?她的运气向来很坏。除非有人为她而死,并且已经死了,她才敢相信真的还有人在意她。所以她要么永远得不到爱,要么得到爱却终身遗憾。
陆愿走进一家冷饮店,在靠窗的半开放式包厢里坐下来。店员问她要用什么,陆愿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她只是很累很累,累得没有办法走回陈默身边去。她只是想在这孤岛一样的陌生街头,找个可以停靠的地方歇一歇。
店员给她上了一份今日特色餐点。薄荷绿色的饮料,配着一叠需要切着吃的不知名肉类。
陆愿丝毫没有食欲,她只是望着眼前的东西发呆。
她一定坐了很久,因为来往的店员都开始悄悄看她了。
陆愿没有心情在意他们,直到余师师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从外面看着像是你。”余师师笑着,她可能是在剧组做了妆发,长发烫成了小波浪,看起来妩媚而多情,“我上次给你的联系方式,你放在牛仔褂口袋里,结果又被我带回去了。所以我想着,你可能没办法联系到我了。真没想到竟然这么巧,今天又遇到你了。”
“上次忘了问你名字,方便告诉我吗?”余师师看起来心情很好,好像昨晚的事情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她招招手,唤来店员,“我要跟这位小姐一样的,谢谢。”
陆愿望着她,目光淡漠,她没说话。
余师师咬着吸管,“你别担心。昨晚的事儿,我跟我…”她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羞涩腼腆,“跟我男朋友说了。他不在意,还告诉我他会处理这件事的。所以,你也别怕。我问了,那个人…没有大碍,应该不会报复的。”
“你男朋友?”陆愿轻轻问,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啊…”余师师样子很可爱的捂了一下嘴巴,“你不会讲出去的,是吧?”
陆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她带着诱导性得说道:“你男朋友,一定对你很好吧。”
灿然的笑容在余师师脸上绽开,她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幸福,也许是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完全在她生活圈子之外的人,也许是因为对面坐着的是昨晚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人,余师师感到放松而自然,她笑着小声道:“是啊。他对我真的是很好。其实我…我之前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好像爱上一个对的人,自己也会变得好起来。我好像,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
陆愿看着对面陷入爱情的小女人,不由露出了一点残酷的笑意,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要一下戳破余师师幸福的泡沫。
“你想知道我是谁?”
余师师笑着连连点头。
“我是狗仔队记者。”陆愿说出这一句话,感到一股从内而外的兴奋。
余师师的笑僵在了脸上,她还咬着吸管,握着饮料杯的手却整个冻住了。
“你男朋友,是有妻儿的江仲离吧?”陆愿轻轻笑了起来,“谢谢你的爆料啊,小天后。”
“你都拍到了?”
“我全部都拍到了。”陆愿把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她好像是在享受余师师此刻的惊慌与恐惧。最初的享受过后,陆愿望着余师师写满惊恐的脸,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令人厌烦。她抓起背包要走。
余师师猛地拖住了陆愿的胳膊。
“别走,你拍到我们两个了?”余师师死死拽着她,“你不能发出去,我求你。你不能发仲离的!你会毁了他的!你知道他为了今天的成就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吗?”她压低了声音吼着。
“放手。”陆愿任由她拽着自己,冷冷命令道。
“你答应我不发仲离的——你要钱我可以给你!你要名声——我也可以,你可以发我的,我给你联系人拍我的绯闻。只是不能是仲离!”
陆愿简直不敢置信,她低下头来,盯着余师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余师师胡乱点着头,她好像快哭了,“我知道,我只是…太爱他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竟然说她爱江仲离!她竟然敢说她爱江仲离!
余师师还在拉着她,诉说着她对江仲离的感情,希望她能放过江仲离。
一股冲天的怒火与杀意从陆愿心中涌起,她感到自己几乎是在发抖。她抓起桌子上的餐刀,直直朝着余师师捅去。
那刀堪堪贴着余师师的右耳,钉入她身后的包厢壁上。
余师师整个人被唬住了,脸上写满错愕。
陆愿一字一顿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会杀了你!”她几乎是在低声咆哮着,“我发誓我会杀了你!”
余师师噤若寒蝉,直到陆愿快步离开了冷饮店,她才发现右耳边的一束头发被割断了。
第 42 章
医院。
“你昏迷了这么久,现在饿不饿?”陆愿换了话题。
陈默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陆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风衣下摆,那上面还有细碎绵密的雨丝,她低声道:“先吃点东西。你要我走,我走就是。”
她自己下去,在医院卖饭的地方买了一碗小米粥,一杯豆浆,想了想,从小商店抱了两桶方便面。
她重新回到病房,却看到陈默还是先前的样子,好像她出去这一会儿,他一动都没有动过。
“我问了高宇——就是你的主治医师,他说你这两天最好先吃流食,让肠胃适应一下。”陆愿给那杯豆浆插好吸管,递到陈默眼前,“流食没什么滋味,你要吃面吗?我给你去泡。”
陈默接过豆浆来,吸了两口。豆浆很好喝,又香又醇,顺着食道一路滑到胃里。那股暖意从胃里烘出来,原本僵硬虚软的全身都舒展开了。
陈默脸上神色好看了些,不再那么吓人了。
陆愿抱着两桶方便面,低头看他喝豆浆,见他神色缓和了,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陈默吸吮的动作不算快,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好似在喝什么琼浆玉露一般,毕竟他已经是三周没有正常进食了。
很快,他就把一杯豆浆都喝光了。
陆愿还站在原地看他呢。
她实在是看得太入神了。
陈默把空的塑料杯往床边柜子上一放。
陆愿捡起塑料杯,放到床脚蓝色的小垃圾桶里。
她指了一下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米粥,“你是喝粥还是吃面?”她抱着方便面桶往饮水机处走。
“别泡了,我喝粥。”陈默很快把小米粥也解决了,忍不住想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学会做饭。
陈默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看向陆愿,“东西我吃了,你可以走了。”
陆愿呆了一下。
陈默看看他,又看看门,意思很明确。
他要她走。
这是陆愿和他在S市就说好的。她要的素材已经拍到了,等回了A市,俩人自然就分道扬镳了。
她已经决定好的事情,陈默不愿意因为中途俩人被绑架自己受伤了这样的波折而更改。
以陆愿善良又心软的个性来看,她说不定还想要报答他。
可是陈默讨厌这样的“报答”。
非常讨厌。
在绑架事件发生之前,她和他就作出决定了。
他不要因为这场绑架而改变她的决定。
因为心情的起伏,脑袋里昏沉疼痛的感觉好像有严重了,陈默手指搭在额角,轻轻□□了一声。
陆愿迅速把方便面在饮水机边放下,“我走,你好好休息。安静些休息。”
她最后看了陈默一眼,大步出了病房。
白色的病房门轻轻合上了。
陆愿自己下床,推着点滴架,进了病房自带的小盥洗室。
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年轻男子,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唇瓣边缘还有隐约的青色,看起来简直像个鬼。
他毕竟还是虚弱,从盥洗室出来就有些站不稳,好不容易挪到床边,他躺下来,把棉被拉上来,盖住自己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的雨。
一个人在这清冷的病房里,真是太安静了。
陈默迷迷糊糊的就又睡着了。
陆愿出了病房,却没有离开医院,而是缩在车子里,也迷糊着睡着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噩梦…夏天的游泳馆,杀人的陈默,落入水中的陈默。
就像从前上千次的梦里一样,她在水底向着血花中的陈瀚游去。
这一次,陈默却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那病号服在蓝色的水与红色的血之间,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太压抑太难过,陆愿不得不从这噩梦中醒过来。
病房里已经黑了。
陈默醒过来,轻轻转了一下头,却看到身边趴着个瘦小的人影,只看身形就异常熟悉。
他按亮了床头的灯。
橘色的灯光亮了,一切都暖了起来,就连那森冷的白色病床被单都看起来可亲了。
那趴在他床边的女孩,正是陆愿。
她坐在一张方凳上,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最后的手臂搭在床边,半张脸埋在手臂间,半张脸露在外面。
那露出来的半张小脸上写满了疲倦,好像这半天不见,她已经独自跋涉过了千山万水。
陈默抿了抿嘴唇,手伸出去,却最终也没落下来摇醒她。
陆愿却自己醒了。
她本就没有睡熟,灯光一亮,她就察觉了。
她抹了一把脸,坐直了身子,脊背上的骨头发出一阵脆响。
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可见不怎么舒服。
陈默摸着鼻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一旁有陪床可以睡,你何必坐在凳子上。”
陆愿答应着,却还是坐在陈默床边的凳子上,没有挪到一旁的陪床上去躺下。
陈默打量着他,忽然问,“不是走了吗,怎么晚上又来?”
陆愿把凳子往她跟前又动了动,她轻声道:“先前走了是怕你生气,你还没好呢。”她从睫毛底下望着他,露出那种软软的、湿漉漉的眼神来,像小时候那样,“你要是还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你…你继续睡吧。”
陈默静静盯着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开合了两下,“过来。”
气氛微妙起来。
陆愿乖乖倾身上前,压着身子凑到陈默面前来。
陈默慢慢伸出手去,扯住了她的风衣领子,令她一点一点低下头来。
他轻轻贴上她的唇。
她的唇不像以往那样又软又暖,反倒有些干,有些凉。
她应该很久没有喝水了;刚刚就这样趴在床边睡着,也许受了凉。
陈默混沌地想着,他舔着,为她的唇覆上一层湿暖。
陆愿没有出声,她逆来顺受的闭上了眼睛,双臂环拢在陈默肩膀处。
“还会忘记我吗?”陈默低声问,他感到有液体流过她的唇瓣。
他终于松口。
陆愿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
可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在他松口后,她睫毛轻颤,睁开眼睛,望着他,又露出那种柔软湿润的眼神来。
她一定知道,当她这样望着陈默的时候,陈默就没办法对她、也对自己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