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坐着一艘简简单单的小木舟,连个乌蓬和帘纱都没有,在丝竹笙歌的朝颜坊本该显得格格不入,却不知叶惊弦用了什么障眼法,他们能看到其他人物,而那些人无论在船头岸上都见不到这艘顺水漂流的木舟,所有无足轻重的声色喧嚣自发被风卷开,以至于满城狂歌醉舞,这艘小舟尚能闹中取静。
随着叶惊弦缓缓按揉他头侧穴道,暮残声渐渐静下心来,他像一只餍足的大猫,乖乖躺在叶惊弦腿上,仰望着头顶的满天星火。
修行五百年,这是他头一次能够这样尽情欣赏人间风物,以至于心神不由自主地放松,竟有了些许困意。
“先前看到有灵巫队伍从岸上经过,想来皇宫夜宴已经开始了。”暮残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找话,他并不想就此睡去,辜负了良辰美景,更辜负了眼前人。
“御飞云下令宫宴从简,只邀请了宗室成员和一些朝廷重臣,想来是在明辉楼开宴,适才第一支绽放的烟花就是从那里升起的。”叶惊弦唇角含笑,手指轻轻摩挲他的下巴,“周家一夕倾覆,少不得宗室与朝臣同气连枝,这场宫宴是为庆祝,也是为了敲打有心人。”
说起正事,暮残声恢复了些精神:“晟王,还是叶相?”
“不止他们。”叶惊弦遥遥望着宫城方向,“无论如何,都只是朝堂内务,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暮残声沉默片刻:“我只是有些担心飞虹。”
“那也是她的造化。”叶惊弦低下头,笑意无端有些凉薄,“你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你呷醋啦?”暮残声好气又好笑,“别说我跟她只是朋友之谊,就算有其他,那也只能是改口叫师嫂。”
叶惊弦一指按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唇,警告道:“在我面前,只准想我。”
暮残声恨不得咬他一口,终是没舍得,轻轻舔了舔那根手指。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反握住叶惊弦的手腕,“之前没说完的事情,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叶惊弦失笑:“如此心急火燎,不再等等?”
“再等我怕你把谎话编圆溜了来蒙我。”暮残声毫不客气地道,“你这家伙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次说了不骗我,谁能想这次有没有掺假?”
“……你可没以前好骗了。”叶惊弦叹了口气,“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食言,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以,说。”
干脆利落的回答令叶惊弦眉梢都染上笑意,他倾身抵着暮残声的额头,道:“我要你随心所欲,做一回自己的选择。”
暮残声微微一怔,未来得及问话,就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陡然变色,寒星在子夜急转放大,黑白错落的漩涡霎时如迷雾遮天。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进入婆娑幻境,却是头一回如此清醒。
无界荒野上生长着一望无际的玄冥木,心海平静无波,朦胧白雾遮天蔽日,万物在此间都变得影影绰绰,似幻还真。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好不容易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当即拔腿飞奔而去,未成想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好悬没跌坐在地上。
“琴……”暮残声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看花了眼,面前立着的根本不是心魔本相,而是一株奇怪的玄冥木。
它已经枯萎了,树皮干裂,花叶凋敝,大半根茎都暴露在外,原本粗壮的树身有些倾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翻倒腐烂。
玄冥木是天下生灵心中业障所化的执相,妄念生则荣,断空想则衰,一旦枯败就会立刻化成烂泥回补婆娑天,不该有无用的枯木留下,除非这里的主人有意保存着它。
琴遗音的声音忽地在暮残声背后响起:“它是这里的第一株玄冥木,在我诞生之初长成,刹那生,刹那死。”
暮残声回过头,只见他披着一身玄黑长衣静静地站着,苍白皮肤与漆黑衣发的对比尤为鲜明,配上那双诡美眼瞳和猩红血唇,说不出的魔惑与森怖。
“在你诞生时就有,那么……”暮残声心思转动,“它来自于你的父母?”
琴遗音唇角微勾,不置可否,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枯木上,道:“我带你去看看。”
手掌与树皮相触,粗糙的裂纹就像活了过来,暮残声只觉得脑中如被针刺,无数前所未有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出于对琴遗音的信任,顺从地闭上眼,任由意识被吞入。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叶惊弦睁开眼,稳稳抱住了身体软倒的暮残声,唇角笑意回落,双眸深邃如幽潭。
又一轮烟花在夜空炸开,满城喧嚣大作时,忽有一道灰色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船尾,轻笑道:“本座还当你耽于声色,已经忘记正事了。”
“这场烟花很好看。”叶惊弦将暮残声安置在船上,复又抖开一件外衣盖在他身上,越看越舍不得。
灰衣人见状啧啧称奇:“你这个样子,本座都要怀疑心魔无心这个说法乃是假的了。”
“如尔等这般自诩高洁出尘的伪君子,即便有心也未必识情。”叶惊弦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冰凌,“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万事俱备,只等你了。”灰衣人唇边笑意几乎收敛不住,“再慢一些的话,等这狐狸醒来,就可以为御飞虹收尸了。”
“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
灰衣人道:“人的出生不能选择,有些道路也一样,她既然长在帝王家,就只有生与死两条路。本座看中她作传人,敢冒天罚欲传她无上至典,她却想要退隐,谈何容易?”
“三宝师果真同气连枝,连手段都相差无几。”叶惊弦嗤笑一声,“罢了,别忘记我们的交易就行。”
“本座不会失信至此。”顿了顿,灰衣人眸光变得幽暗,“倒是你这一去,就无异于背叛了非天尊,不怕他找你秋后算账吗?”
叶惊弦反问:“我怕过谁?”
灰衣人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叶惊弦听得不耐,随手一道劲风劈去,那身影便一分为二,落在水里成了两半纸人。
叶惊弦低头看了眼暮残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两下,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此刻,明辉楼里血溅墙地,满堂死寂。
御飞云被御崇业和两个宗室子弟压制着,他毫发无伤,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
鲜血缓缓淌过靴底,御崇钊弯腰捡起那截断臂,从还在痉挛的食指上取下麒麟玉戒,戴在了自己的手上,着迷地凝视着那雕琢大气的戒面,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高祖遗物,中部十六城守军……”御崇钊转过身,“多谢陛下隆恩,微臣却之不恭。”
适才敢于反抗的六名武官到底是受药力影响,现在都已被黑甲兵拿下,他们目龇俱裂地望着这边,一名文官更是双眼充血,嘶声怒骂:“逆贼!逆贼!”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阿妼,她乃西绝境的和亲公主,不仅能令周家顾忌重重,也让御崇钊不到万不得已不敢伤她性命,这下乘人不备一掌出击,直接将拦住她的一名黑甲兵打得胸骨尽碎,夺刀斩向御崇业!
“铮——”
刀剑在御崇业面前相交,他吓得亡魂大冒,只见是御崇钊反手一剑回援,阿妼心知不能与他硬拼,借力一个虚晃脱出战圈,长刀横扫劈开两名黑甲兵,护在了御飞虹面前。
“殿下!”这是御阶死角,她全神贯注地提防前方,不敢往身后看一眼,却能从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里知道御飞虹情况不妙。
御飞虹的左臂齐肘而断,双刀皆已脱手,黑甲兵适才趁机杀上前来,用刀戟将她扔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口,也无人晓得……她是否还有命在。
好在阿妼听到了动静,御飞虹用仅剩的右手撑了下身体,却是爬不起来,喉咙被血堵住,根本说不了话。
“想不到贵妃娘娘竟有这等身手。”
眼见御崇钊持剑逼近,阿妼腹内生疼,气力也软了,她心知拦不住他,反手将刀架在自己颈上,冷冷道:“尔等若再上前一步,本宫便自刎当场,就算你能篡夺皇权颠倒是非,本宫嫁入中天境却是有西绝妖皇作保,不知各位可有胆量面对西绝境问责?”
御崇钊自然是有的,可他一人有这胆量,不代表其他人也敢。
“王爷,时间不多了。”叶衡适时开口道,“拿了玉戒和兵符,让陛下立刻写禅位诏书,拖得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
御崇钊眉头紧皱,以他的性格素爱斩草除根,可叶衡的话着实在理,拯救御氏皇运气数才是首要,暂且让御飞虹苟延残喘也无妨,不必为此与西绝境交恶。
“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他抬头看向御飞云,双眸阴鸷如鹰隼,“陛下,写诏书吧。”
御飞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素来是温柔得近乎软弱,现在却折射出无与伦比的森冷和杀意,这一瞬,压制着他的御崇业三人都不禁浑身战栗。
御崇钊心下一凛,眼看剑锋就要再度调转回去,御飞云终于咬牙开口:“住手!朕……答应你!”
浑身发抖的宫人很快送上笔墨和玉轴皇绢,宴桌上的美酒佳肴与鲜花果品早被扫落在地,御飞云挣开了束缚,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将各种神情烙印在眼底,终于提笔疾书。
他用力极大,险些捏断了笔杆,洋洋洒洒一份诏书写完之后,御崇业一把将之抢过,迅速扫了两眼,满面狂喜地交到御崇钊手中。
“恭喜王爷,不、不……恭喜陛下!”御崇业迫不及待地谄媚道,“陛下龙章凤姿,如今是众望所归!”
御崇钊目光如炬地看完诏书,确定内容没有差错,却是眉头皱得更紧:“玉玺在哪里?”
倘若没有玉玺加盖,禅位诏书也不过是一卷废帛。
“玉玺不在朕手里。”御飞云冷冷道,“放了他们,让御医为皇姊医治,她若是有个好歹,朕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拿到玉玺!”
御崇钊已经被即将到手的皇位冲昏头脑,他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剑指阿妼,森然道:“交出玉玺,否则本王现在就剖开贵妃娘娘的肚子,让陛下早点父子相见!”
岂料阿妼外柔内刚,一点也不怕他,反而往前踏了一步:“来啊!”
眼看一场血案就要酿成,叶衡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厉声喝道:“王爷,不可因小失大!”
看到叶衡,御崇钊眼中杀意终于稍稍褪去。
其他人的意见他可以不顾,叶衡却不行,御崇钊回京二十年来几乎把心血都用在拉拢宗室勋贵和借助弘灵道经营势力这两方面,对朝堂百官的掌控力显得较为薄弱,而叶家虽然子息单薄,却根基稳固,同朝中勋贵及文武大臣都有交谊,这样庞大的人脉网络才能让他在成为右相后与周桢分庭抗礼,更别说在周家倒台之后,不知有多少墙头草依附过去。
即便御崇钊与叶衡早有勾结,在对方势力坐大的如今也没有把握全然掌控,幸亏这次叶惊弦命悬一线,得赖混元鼎延命,否则他还不敢将叶衡带入这次计划里,须知有此人在,逼宫之后的诸多事宜都可得到助力,不愁堵不住百官之口。
“……封锁明辉楼,传御医。”御崇钊缓缓收剑入鞘,又看了眼那些被黑甲兵控制的官员,“烦请叶相处理此方残局。”
见他听劝,叶衡不禁松了口气,道:“王爷放心。”
“陛下,现在可以交出玉玺了吧?”御崇钊转过头去,“本王的耐心,不多了。”
御飞云五指收紧,道:“玉玺在太庙结界内,同麒麟法印放置一处。”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住,玉玺的放置素有规矩,怎么会出现在太庙里?
“魔祸方才落定,周家余孽尚未清算完毕,朕怕重演魔族窃国之祸,才将玉玺封存进去。”御飞云讥讽道,“没想到,外敌尚未卷土重来,倒等来了祸起萧墙。”
这句话讽意刺骨,御崇钊却不怒反笑:“果真是天助本王。既然如此,就请陛下随我等走一趟,去太庙亲自取回玉玺和法印。”
“朕不是麒麟之主,能取玉玺,却不能动法印,更不能带你进去。”御飞云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宗室子弟,“除非,你们也一起。”
御崇业愕然抬头:“为什么?”
“法印结界是三宝师所下,阵法核心乃是我御氏历代祖先灵位。”御飞云冷笑一声,“若要先辈祖荫常在,需得后代香火鼎盛,你们要想见到麒麟法印,就要一起跪在太庙祭祀先祖,取心头血为墨,由朕刻写密咒。”
“你在说谎!”眨眼间,御崇钊的剑已经抵在御飞云面前,“本王自幼在宫城长大,又执掌弘灵道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隐秘!”
“你可以选择不信。”御飞云任由剑刃在颈上开了道浅口,嗤笑道,“七皇叔,任你文韬武略、城府过人,你没当过一天皇帝就永远不是正统,有些事情朕这个傀儡帝王可以知道,你不行。”
这句话无疑戳上逆鳞,御崇钊眼里生煞,可他胸中杀意激荡,理智却迫使他的剑纹丝难动。
终于,他撤剑退后,沉声道:“带上贵妃娘娘,走!”
御飞云脸色微变,看到阿妼被六名黑甲兵夺下刀刃,挟持走来,顿时火冒三丈:“御崇钊!滔天罪过尚且不及无辜妇孺,你身为嫡血亲王,却拿一个孕妇做威胁,要脸不要脸?”
“无谓的坚持是你这种弱者的借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见他终于动容,御崇钊满意地笑了,“本王无意与西绝交恶,只要一会儿到了太庙,陛下如约交出玉玺和法印,我等绝不动娘娘一根头发——此言驷马难追,在座诸君共证!”
“你——”御飞云气得浑身发颤,阿妼却伸出手去与他交握,这才勉强压抑住他满腔怒火。
“陛下……”阿妼轻声道,“事已至此,挣扎无益,臣妾……还想看到孩儿出世。”
御飞云如遭雷击,快要爆发的愤恨在临近顶点时溃散,只有深深的无力席卷上来。
半晌,他闭上眼,哑声道:“走。”
以御崇钊为首,一众黑甲兵押着御飞云和阿妼随他走出明辉楼,在场众多宗室子弟们对视一眼,终是无法克制那点心思,陆续跟了上去。
大殿之内,很快就只剩下半数黑甲兵和叶衡等朝廷重臣,他环顾四周后,无端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同僚们,道:“诸位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移步议政阁相谈吧。”
“呸!”先前抄酒瓶的那名武官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老匹夫!枉你身为开国功勋之后,竟与逆贼共谋逼宫,等你哪天下了黄泉都无颜见你叶家列祖列宗!当年你儿在老子手下当兵,他是个保家卫国的好汉子,却有你这样一个父亲!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都他娘的是假话!”
“卢将军当年对云旗多有照顾,本官铭记在心,日后定有回报。”叶衡平静地拭去面上秽物,吩咐身侧黑甲兵,“带各位大人去议政厅,准备好笔墨纸砚,本官随后就到。”
“诺!”
骂骂咧咧也好,唯唯诺诺也罢,官员们都被黑甲兵推搡出去,剩下的士兵也受命把守在外,偌大殿堂内只余叶衡和趴在血泊里的御飞虹。
他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再光鲜的女人。
御飞虹的伤实在太重,好几处都在要害,她已经没有了真元护体,按理说早该失血过多而死,可血液涌出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连呼吸也不再那样短促。
一点微光在她颈下闪动,就如同萤火米粒,若不是叶衡观察仔细,恐怕也不能发觉。
唇角笑容转瞬即逝,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多做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
烛火通明的大殿里只剩御飞虹一个人,外面重兵把守,她插翅难飞。
“来者何人?”
“御医。”
“你、你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不寻常的动静,可那些声音又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道浅青色的影子手提药箱推门而入,适才对他叱问的黑甲兵现在却视若无睹,任由他重新关上殿门,踏过满地血泊,款步走到御飞虹面前。
“真狼狈啊,殿下。”叶惊弦笑着摇了摇头,不顾血水污染了衣袍,跪坐在御飞虹身边,打开药箱为她包扎上药。
灵药接触伤口的刹那,御飞虹浑身被杀得一激灵,本来有些涣散的意识也勉强清醒,她缓缓偏过头,好不容易看清叶惊弦的脸,血从唇角溢出,气如游丝:“为……什……么?”
御崇钊尚且顾忌叶衡如今的势力,御飞虹自然也知道在这大好前景之下,叶衡为什么会与其共谋逼宫——唯有混元鼎能延叶惊弦的命。
叶家子息太少,为了仅剩的两个儿子,御飞虹知道叶衡可以不吝于任何代价,可是关系到混元鼎就代表他要向御崇钊低头,因此在听到暮残声欲借混元鼎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其实是想要拒绝。
可惜她终究没能狠下心,哪怕亲手为御崇钊送去了一条拴住叶衡的缰绳,她也没有后悔。
直到现在,她看见叶惊弦施施然出现在这里,方知所有人都被骗了。
“你为暮残声挡招,让他为你向我求助,帮忙借来混元鼎……”药物很快生效,御飞虹用仅剩的手臂支起身体,努力不让自己过于狼狈,“你让御崇钊和叶衡本已松散的联盟……重新拧在了一起,使他有底气在今晚逼宫。”
叶惊弦笑容温和不改:“殿下果然是聪明人,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你利用了所有人,包括……叶衡。”御飞虹死死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她认识叶云旗,也与叶惊弦相交不浅,知道那个温柔善良的巫医哪怕长在高门大户,却怀有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样想着,御飞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闪过一个念头,叫她觉得浑身发寒。
“就是你想的那样。”叶惊弦仿佛知她心念,如此说道。
御飞虹双瞳骤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黑白颠倒,墙壁上无端投射出一株巨大的树影,上面悬挂着无数人面,空荡荡的大殿内似有千百人同哭共乐,声声入耳,直刺心魂。
“你是……魔罗尊!”
最坏的想法刹那成真,魔族根本没有离开天圣都,先前的姬轻澜乃至非天尊都是幌子,真正针对御天皇朝的底牌,一直潜伏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御飞虹话刚出口,脖颈就被叶惊弦卡住,动弹不得。
“猜对了。”叶惊弦抬手拭去溅在脸上的血滴,“看在大狐狸的面子上,只要你肯识趣,我不止留你性命,还会将你转化为魔,让你得以肢体健全,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妄……想……”
御飞虹几乎说不出话,她死死盯着叶惊弦,左手痉挛几下,猛地屈指成爪抓了过去,却没能如愿撕下假面,只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你跟他一样顽固。”叶惊弦轻抚面上伤痕,眸中渐渐浮起一层冷意,“可惜你不是他,我没必要跟你商量。。”
话音刚落,玄冥木已经在他身后凝实,柔韧猩红的藤蔓垂落下来,将御飞虹的身体拖上半空,一张空白人面压低枝头,眼看就要覆盖在御飞虹脸上!
“轰——”
千钧一发之际,惊雷轰然落下,正正劈在了明辉楼屋顶上,雷光炸开如白昼,天摇地动似山崩,刹那间惊动了整个皇城!
唯有身在其中的两人看得清楚,伴随雷霆落下的还有一道霜白人影,他手持长戟劈空斩落,势如破竹般破除重重障碍,硬生生把整座宫楼掏了个大洞。
碎石乱飞,雷光迸溅,御飞虹被一只手臂捞在怀中,暮残声劈开了玄冥木,戟尖被叶惊弦双掌压住才没有直入他头颅。
下一刻,随着暮残声落地时一个旋身,叶惊弦顺势撤手飞退,隔着满目碎石断瓦,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却在这一刻如隔天涯。
“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叶惊弦长叹一口气,“很快就好了。”
暮残声没有回答,他将御飞虹负在身后,给她加上了一层真元罩护体,这才转身面对叶惊弦。
“你骗我。”他的声音平静却沙哑,“又一次。”


第一百五十一章 毒谋
手掌与枯木相接后,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婆娑天,也不在泛水小舟上。
繁花绽放,草木扶疏,入眼一片山清水秀,分明是春日才有的好光景。
一行远道而来的人马走在古道上,他们的衣着打扮与舟车构造都与时下不同,无处不显得粗陋古拙,像是暮残声偶然见过的千年前旧物,只是尚未腐朽,正当使用。
是了,琴遗音参与过第一次道魔之战,他诞生的年份怕要更早。
暮残声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幽魂,无法出声,不能干预,只能跟在这些人身边静静地看着。
这些人的口音方言与现在有很大区别,暮残声听了一会儿就觉头昏脑涨,只得把目光转向其他,却见一人正坐在马车前斫琴。
旧时乐器自不能与后世相比,何况暮残声见过心魔的琴,其他再不能入他眼中。不过,这个人看着二十出头,虽然穿着普通,形貌却是极好,眉目有些天生的清冷意味,其人如霜似雪。
他合该是高作堂上的世家公子或超凡脱俗的修士,现在却混迹于粗陋车队里,专心致志地给一把桐木琴装好雁足。
“沈郎君,你那宝贝玩意儿可做好了没?”一个男人高声喊道,“再过一天,咱们就到浮梦谷地界哟!”
浮梦谷,即为后世的昙谷。暮残声反应过来后精神一振,立刻看向那斫琴男子,却见他恍若未闻,正在从外向内地安上琴弦,每个步骤都精细谨慎,仿佛他怀里其实是心上挚爱的绝世美人。
无奈,暮残声只得凑近那些正在谈话笑闹的人,连听带猜好一会儿,才算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斫琴人名唤沈檀,是东沧境一个小型人族部落的少族长,生而知事,善于声乐和巫医,在附近一带颇有名气,假以时日定能将部落发展壮大。
按照这个年代的风俗,沈檀早已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老族长也盼着他成家后交付权力,怎奈何三年前他前往北极境问道,途径浮梦谷时遇到了一位女子,寤寐思服,不能忘怀。
此番沈檀向族中报备,与顺路的商队搭伴而行,只为去浮梦谷向那女子示爱求亲,他素来沉默寡言,便将心事都写成乐谱,准备在女子面前以琴传情。
暮残声知道自己现在婆娑幻境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株玄冥枯木残留的记忆,他不知该如何离开,只得跟着这些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浮梦谷。
相比千年之后,山谷此时更为繁荣,掌握此方大权的辛氏家族声名远扬,族人修行香火道法,祛邪通灵易如反掌,在这一带堪称人族荣光,族里儿女可谓金贵,非等闲外人可求得,更别说沈檀所思慕者乃是现任族长之女。
辛氏至今已有三代,现任族长膝下唯一子一女,女儿辛芷才貌双全,且天赋异禀,能与花草虫鸟相通,是继任大巫祝的好苗子;儿子辛见修炼根骨上佳,性情沉稳可靠,将在长大后接手辛氏族长之位。
沈檀的出身配不上辛芷,二者之间也没有经年积累的情分,可暮残声记性极好,十年前昙谷之祸又历历在目,他记得身为第四代族长的辛见恰好是辛氏盛极而衰的转折,一番搜肠刮肚后,终于想起了一点相关线索——辛芷远嫁。
果然,面对浮梦谷众人的不屑和取笑,沈檀依旧安之若素,只是请求为辛芷弹奏一首曲子,希望她能一听心声,也算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