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道:“您当初为什么对山神大人……”
“因为他是神,我们是人。”村长苦笑一声, “人总会对神有愿求,而神终究不可能永远眷顾每一个人,一旦人的愿求不被神满足,神对人来说便不再是高高在上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喃喃道:“可这样……不是过河拆桥吗?”
村长的面容似乎更苍老了一些:“你没能真正长大过,也没经历过生老病死,自然不会知道神对于人的意义……”
神是将溺之人最后祈求的生机,一如浮木与浮沫,非生即死,失之不存。
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这一日天色黑得颇早,刚到戌时已见四野黑沉,待人们用过夙食之后,一轮圆月已挂上穹空,周围的乌云被风撕扯如细碎棉絮,隐约可见几颗稀疏星子。
暮残声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月亮虽然又大又圆,却不够明亮,光芒惨白如死人的脸。
每逢仪式之夜,眠春山家家户户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哪怕是“金老爷”也只能自己提着灯笼往山神庙走,好在还有闻音陪着。
林子里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仿佛整座山都在夜色里死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然而,凭着妖狐超乎寻常的五感,暮残声能察觉到附近草丛中微不可闻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故意将自己的呼吸放粗重,神情也变成了压抑着的狂喜激动,时不时找闻音搭两句胡言乱语,盲眼青年似乎从他这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刻意将距离拉开两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山神庙,暮残声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左白右红,暗示着“左鬼路右人道”的意思,门口两根石柱上都挂着一面阴阳幡,庙里四角分别立着男、女、老、少四个妆面披彩的木偶,供奉在正中央的神像依旧,香案上的供品被清空,换成了一个平铺着大量细沙的木盘,上面还有个丁字木架,一支削尖的木笔垂直向下。
神婆的一身灰色袍褂换成了白底红纹的广袖法衣,满头花白长发被一支长木簪高高盘起,她见二人进来便关了门,然后在神像前行了六个跪拜大礼,这才取出一只小瓶子,往备好的水碗里倒了三滴血。
暮残声注意到,那血的颜色微微泛金,落入水中后并没有氤氲散开,而是如珠子般沉在水底。
“金老爷,将它喝了吧。”
暮残声故作嫌弃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水碗接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神婆面色微缓,示意他们在香案两边坐下,各以食指扶住横木两端,挪动之后使木笔尖端落在沙盘左下角。
“闭上眼睛,抛开杂念,手扶木笔不得松开,我会借助山神大人的力量为你们架构灵契,直到在沙盘上符纹成形……”
唱咒声起,木笔在两人指间慢慢动了起来,在沙盘上徐徐划动,门窗紧闭,却有风无端生起,满室烛火明灭,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那影子好像活了过来,从墙壁往下滑,似蛇般蠕动到主人脚下,与对方的影子勾连缠绕,仿佛融合成一团黑泥,然后重新分开归位,却见“金盛”脚下的影子变得瘦长,盲眼青年脚下则变成一团矮胖的黑影。
咒乐由高转低,渐渐唱至终章,沙盘上符文即将落下最后一笔,神婆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抬手准备拿起倚靠在香案旁的木杖。
突然,木笔猛地脱离轨迹一转,大片细沙倏然扬起,迷花了神婆的眼睛。与此同时,“金盛”那笨拙的身躯如风飘絮般从香案后滑出,劈手一掌破开了神婆防御,屈指成爪扣住了她的颈脉!
“你——”
神婆面色剧变,她死死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矮胖的“金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在木偶化身面前化为灰烬的白发少年。
再看地上的影子,那根本不是移魂后的特征,而是对方刻意放开了真影欺骗了她,这么一个外人能如此了解仪式,除非……
电光火石间,神婆已经明白过来,她的目光落在闻音伸手,恨声道:“闻音,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我竟着了你与这妖孽的道!”
“走!”暮残声心知她皮下是谁,才懒得废话,趁着钳制住她的片刻机会,头也不回地对闻音喊道。
闻音片刻也不敢停留,捡起木杖便跑了出去,脚步声急促渐远。
神婆眼睁睁看他离去,却挣不开暮残声的钳制,寒声道:“你这妖孽竟敢在山神庙放肆,不怕神罚吗?”
“神罚?”暮残声看向她身后那尊金玉雕成的神像,笑意微冷,“若山神当真在此,还能容你放肆到今天?”
话音未落, 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吞吐劲力,指甲陡然暴涨,一霎便洞穿了神婆咽喉!
这一次依然没有血肉飞溅,只有一张人皮被他刺穿,软踏踏地挂在他的手上,而目标却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暮残声半点也不慌,在他动手刹那,妖气已经拔地而起,将整座山神庙笼罩得严严实实,若想出入,唯有打破这层由精纯妖力凝成的结界。
月圆之夜的移魂仪式,必须由对方亲自主持,因此暮残声才会用真身来此,为的就是使其避无可避,方能给闻音的行动争取时间。
在那之前,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他冷笑一声扔掉手上人皮,道:“蛇妖,到了这个地步,就别再玩藏头露尾的把戏了。”
下一刻,周围传来古怪异响,墙角的四个木偶抖动着手脚关节,朝他围拢过来。暮残声扫视了他们一眼,没有急着跳出迅速缩小的包围圈,而是抬头看向那尊神像。
低眉垂目的男子笑容依旧,盘在他颈间的蛇仍昂首吐信,蛇头却扭转过来,向着他睁开了一双冰冷竖瞳。
第二十五章 脱困
小剧场—— 暮残声:听说你今天义务献血了600CC? 闻音:你管这叫献血? 暮残声:哦,抽血。 闻音:皮这一下你很快乐? 暮残声: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快乐。 闻音:那你继续快乐吧,作者说明天该你痛了。 暮残声:嗷嗷嗷??!
对于瞎子来说,白天和夜晚只有温度的差异,因此哪怕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早已对黑暗和道路烂熟于心的闻音却不受半点影响。
他以木杖探路,把速度放到了最快,浑然不顾被枝桠刮伤好几处,只想着再快一点,生怕这边迟了些许,便连累到暮残声。
那晚商量行动,暮残声说若这“神婆”是蛇妖所变,又精通化身之法,寻常难辨真假,只有等到移魂仪式进行时才能确认其真身。因此他当日冒险引来符火使了移花接木之计,又一番唱作俱佳暂时稳住了“神婆”,费了这些功夫只为移魂仪式的正常举行。
这些年来,因着闻音是瞎子,又自幼随山神和真正的神婆修习净灵之法,体质乃常人难比,故而“神婆”每每在移魂仪式当晚都会让他在旁辅助。对于仪式的一些细枝末节,闻音虽不知全貌,倒也能懂七八,帮暮残声顶过初始的考验并不难。
一旦等“神婆”被暮残声牵制住,闻音就得立刻动身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得留下对付这家伙,可你一个人无法救山神脱困,所以得再找一个助力。”彼时妖狐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晚你被怪风带入刻有壁画的甬道,说明那阴灵也想借助你达成目的。这些年对方未有消息,怕是在躲避蛇妖的追杀,你好生回想一下,当时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想到了,你就能找到她。”
闻音想了整整一夜,搜肠刮肚地把记忆掰碎抽丝,终于发现了端倪——当晚是月圆之夜,因着那名“替身”出了些茬子,举行移魂仪式与净化镇妖井的时间冲突,“神婆”只好自己留在庙里,让闻音带着净化妖气的符水先往山顶去,算是百年来少有的在月圆之夜单独行动的机会。
若那真是神婆的阴灵,她必然害怕蛇妖,挑在这个时间寻找闻音的确能说得过去,至于地点……
闻音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岔路口停下。
这岔路往左逐渐向上通往镇妖井,往右则是一条蜿蜒向后山峭壁的险径,那里没有什么珍贵药材,更没有野兽,只是怪石嶙峋的断崖。
闻音记得,自己当时就是在这里失去了意识。
他犹豫了片刻,走到右侧山路的尽头,然后丢弃木杖,用双手摸索着山石,小心翼翼地行进,此时山风大作,好几次差点把这半身悬在外头的青年吹下去。
可任凭他再怎么小心,这里也是断崖,连明眼人都不敢走过,怎么能容忍一个瞎子在上头来去自如?只见闻音挪动了两丈距离之后,前方出现了拐角,他虽探出虚空,脚下岩石却不够着力,顷刻碎裂!
闻音一惊,左手中抓着的山石也没握稳,人就这样坠了下去。
好在他下面有块凸出的大石挡了一下,人没有直直下坠,而是借着这个缓坡改变轨迹,顺着这向内倾斜的大石滚了一截,落进一处天然崖洞里。
“呼——”他松了口气,身上被磕撞出好几道伤口,正飞快地愈合着。
手掌乱舞,下意识想找个着力点,闻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崖洞前,可他从未听采石的村民说过这里有个洞。
迟疑了片刻,他试探着往里走,不料刚踏入一步便头晕耳鸣,差点就吐了出来。
咬咬牙,闻音靠右行走,手掌摸索着洞壁,越往里走越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袭上心头,手下石头的触感也越来越熟悉,上头渐渐出现抓痕和刻痕。
走过一截后,那种强烈排斥的不适感慢慢消失,阴冷的感觉包围过来,闻音心头忽然一凛,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壁画。
那晚来去匆匆,山洞到后来已经不稳,很多东西都被岩石“吞”了回去,这次他步伐虽快,手掌却始终不离洞壁,终于在壁画后的一个拐角处摸到了新的东西。
一具倚靠在死角处的骷髅。
这人该是死去很多年了,骨架上丁点残余的筋肉都没有,仅剩几块没被蛀化的衣料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可是闻音的手落在它身上,无端颤抖了起来。
骨架偏小,指骨偏细,牙齿脱落了不少,盆骨微宽且显薄,该是个年纪颇大的女人尸骨。闻音的手顺着颅骨寸寸下移,摸到了卡在颈骨缝隙间的一把重锈小刀。
尸骨的右手垂在身侧,闻音摸过去的时候发现它靠着的壁角上有几个凌乱的倒刻字,可惜都无法辨认了。
闻音的身体颤抖着,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骷髅的颅骨,就在这一刻,一双冰冷的手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冻得他一哆嗦。
嘴巴张了好几次,他才哑声道:“婆……婆……”
妖蛇化为“神婆”在村子里发号施令百余年,而这个真正为山神和村民付出一生青春与心血的女人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崖洞里,一缕孤魂守着自己的尸身,眼看它朽化为骷髅。
面色惨白的老妇人用冰冷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然后握住他的手在地上飞快写字。
闻音会意,勉强平复情绪:“婆婆,我去妖族找来了一位七尾狐大人,正在山神庙里牵制蛇妖,我们只有这点时机能救出山神大人,您可有办法?”
狂喜之色出现在神婆脸上,她立刻抓住闻音的手往外奔走,刚出崖洞便凭风而起,以百年鬼修之力带着这肉骨凡胎仍如履平地,直往山顶赶去。
闻音只觉得自己像被狂风撕扯的纸鸢,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好在神婆始终没松手,在数息之后便脚踏实地了。
两人在山顶平地站定,冰凉的月光照下来,只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神婆深深吸了口气,月华便化作一股烟雾被她吸入口鼻,对于妖灵两族来说,日月星辰之精乃是修炼上品,可惜这百余年来她为了躲避蛇妖追踪,根本不敢贸然现身,只有每次移魂仪式时才能出来吸一口月华。
片刻后,她的身体稍微凝实了些,便拉着闻音冲向镇妖井,甫一踏足三尺之内,挂在柏树枝桠上的四十九只铜铃便齐声作响。
闻音看不见,却能听到铃声,只觉得似有数人在耳中尖啸,刺得他忍不住抱头捂耳,仍挡不住强烈的震颤感,全身气血似乎都被这声音激得震荡起来,五脏六腑仿佛在开水里翻滚,冲得他喉口一甜,差点吐出血来。
相比之下,神婆面无异色,刚刚凝实的身体却猛地一晃,变得虚幻几分,随时可能散开。
可是这铃声只响了一次,但见她张口将刚才吸入的月华吐了出来,化作一股狂风向柏树卷了过去,这风古怪得紧,铜铃被其包裹之后竟齐齐静止无声,似乎被无形的手死死抓住,保持着将要震动的状态僵在了枝桠上。
紧接着,神婆五指一抓,闻音便被阴气拉扯过来,袖子撩起,露出了手臂。
这棵柏树是镇妖井的阵眼,即木土相克的死关所在,要破阵的办法便是转凶为吉,使水木相生的生关取而代之。
凡水不行,无根天水也不行,只有最鲜活的至阳血水才能破这阴木。
闻音乃是三阳日出生的男子,又素来自持,已经化为阴灵的神婆对阳气有最直接的感受,能确定他仍是至阳之身。
暗光在神婆眼中一闪即逝,她划开闻音左腕,并指顺着手臂血脉推下,嘴巴无声地张合念动咒语,本来即将愈合的伤口竟重新裂开。
久违的受伤流血让闻音面色一白,他感受到血液顺着伤口不断往外流,,那些阴蛊蛰伏在皮下蠢蠢欲动,却不能阻止血如泉涌,很快便让他感觉到了晕眩,扶住井沿才堪堪站稳。
血聚成一线,顺着树身流淌下去,大半通过树皮缝隙渗入内里,还有一些直往下淌,流进根须。
新鲜的血腥味在井下蔓延开来,并不浓烈,却惊醒了那阖目而眠的男人。
“血……”他感受到地下箍住自己的树根在颤抖,伸手蘸取一滴落在树身上的血液,慢慢放进嘴里。
这个血的味道……是闻音!
他猛地睁开眼,先是露出了一双澄黄竖瞳,然后那瞳孔慢慢柔和成圆点,眸色渐渐深沉为暗黑。
下一刻,整棵柏树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疯狂地战栗摇晃,深埋地下的虬结根系破土而出,井底的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化为地龙翻滚浮沉。趁此机会,男子一掌拍在地上,借着冲力拔地而起,带出自己被树根紧紧缠绕的下半身。
血还在往下淌,落在暴露出来的树根上,男人伸手蘸了这血在缠住自己的树根上一抹,六道手臂粗的树根接连断裂!
眼看剩下的树根如蛇般追击过来,男人将带血的手指竖至唇边,沉声道:“以吾之名,号令此山之木——止!”
这一霎,除了陡然停止震颤的柏树,整座眠春山的草木都静止下来,哪怕山风席卷而过,都不能令任何一片草叶折腰摇动。
“寸草春生,枯木秋死,崔嵬之山,立断阴阳。”
整座山的土石都活了过来,枯败的草木都被陡然翻滚的土地碾压覆盖,只剩下生机尚存的植物毫发无伤,井中那棵聚阴而生的柏树猛地拔地而出,泥土化作无数根龙蛇盘绕其上,井底原本结实的土地疯狂旋转起来,从根部开始将它吞下!
神婆眼睁睁地看着这棵原本茂密的柏树先是被山风震断大半枝叶,然后飞快地下落,仿佛井底有人拿起了刀斧,将它从下方开始一截截斩断。
她终于松开了闻音,没有再看他一眼,死死盯着井口,望眼欲穿。
阴蛊重新活跃起来,愈合了这道极深的伤口,盲眼青年已经面无血色,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他听得到树垭划过井壁的刺耳声音,也能听见井下传来的古怪震响,还能听见……
“有什么要出来了。”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一双苍白的手出现在井口,紧接着有人探出头来。
那是个乱发披至脚踝的男人,裸露的身形颀长削瘦,几乎能数出他皮下的骨骼,脸上比此时的闻音还要少血色,颈部与腰部皆有可怖伤疤。
可他虽然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眉眼仍是好看的,干裂的嘴唇轻轻一勾,就把月光都引了过来。
“小蝶,音儿,多年不见了。”
明知自己看不见,闻音仍霍然抬头,神婆更是痴痴地看着他,只见那人沐浴在月华下,洗去了一身狼狈血污,掉落在地的柏树叶围绕着他飞舞起来,最终化成一件青色长袍罩在那具身体上。
男人拢着长袍,赤足走了过来,俯身在神婆喉间一抹,那道可怖的割喉伤口便飞快愈合了。
已经死去多年的神婆跪伏在地,从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哭嚎,血红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山、山神……大……人,我……我终于,把您……救、救出来了……”
百余年的时间,凡人早该过了一辈子,可他困于方寸,而她不见天日,满山草木虽有枯荣,人却没了生老病死。
岁月于他们而言,何其漫长又痛苦?
虺神君低头看着她,眼中似有波涛汹涌,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是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只是叹气。
本来面容年轻的男人似乎在这一瞬老了很多,可惜在场的人是瞎子,而阴灵如她生前那般只顾着看他的脚下,故而那些汹涌的情绪最终也只化为暗涌,在眼底沉没下去。
良久,虺神君终于开口,声音很沙哑:“起来。”
第二十六章 毒计
注:出自王文卿《雷说》 注2:内五雷和外五雷的说法来源于《道教神咒?五雷正法篇》,其中外五雷说法不全,故有自己的延伸理解,请勿拍砖。
山神庙内,四只木偶看似僵硬,动作却迅如雷霆,几乎在暮残声发现蛇妖的刹那,那对男女人偶便合身扑至,疾似鬼步,男人偶正面抬腿横扫头颅,女人偶绕道背后双手直取肩胛骨。
暮残声抬手挡下鞭腿,腕子翻转抓住男人偶腿部,脚下一错,借着回身顺势将其砸向背后偷袭的女人偶,就在这两个木偶重重撞在一起的瞬间,火焰凭空燃起将它们包裹其中,竟有尖锐的惨叫声传出!
人乃万物灵长,是为仅次于神魔的天生道体,妖怪精魅莫不以此为目标,可是能修成人形的却不多,故而便有人取巧,以聚阴之木刻成人形,引孤魂阴灵或无形精魅入体,修炼便事半功倍。
然而万事有得必有失,此法虽然取巧,却也受困于木身,若一日不得脱胎换骨,便一日是有形无实的废物。
这厢两只人偶将要化为焦木,暮残声便反手搓掌劈下,只见小人偶灵活得紧,虽被凌厉妖气削去了半条胳膊,身子却毫不停滞地绕到他腋下,直取右边胸腹!
于此同时,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偶从上扑下,五指成爪罩向暮残声顶门。妖狐冷哼一声,猛然折腰后仰的同时抬膝一顶,将那小人偶踢到上方,恰好被一爪穿胸!
小人偶当即发出一声尖叫,那只木手将它刺穿后余力不止,向着下方妖狐的丹田狠狠挖去,不料想扑了个空。
下一刻,两只人偶凭空碎裂,掉落在地时连巴掌大的碎木都找不出来。
暮残声的右手掌边尚有白光凝如寒刃,对准神像颈部劈出一记飞刃,这一下能断金石,眼看就要使神像身首分离,那蛇妖张开血盆之口,竟将这道妖力凝成的利刃生生吞下,毫发无损。
紧接着,两根尖利石锥在暮残声脚下拔地而起,若非他及时闪开,这一下便要被捅个对穿。
他躲开这一击尚未定神,庙里的四根红漆木柱忽地裂开,从中杀出四条带刺藤蔓,转眼间便在妖狐四肢上绕了三匝,同时上方瓦片劈头砸落,尚未及身已化成色彩斑斓的毒蛇,约有千百之数,都向暮残声一涌而上,顷刻便把他埋在了蛇堆里!
眼见妖狐一时受制,蛇妖终于脱离神像,化成一道黑芒向笼罩在头顶的结界冲去,但闻一声玉石碎裂般的脆响,结界被他生生冲破,眼看就要叫其走脱!
“轰——”
一声巨响似平地落惊雷,不仅将那小山般的蛇堆炸了个四分五裂,就连即将脱身的蛇妖也在猝不及防下被天降雷光当头劈落!
那雷凭空出现,蛇妖显被劈了个半身焦糊,狼狈地在草丛里一滚,澄黄竖瞳里满是杀意,狠狠看向刚从满地狼藉里站起来的暮残声。
白发少年有些狼狈,额头和手脚上都有不少细小血口,更要命的是这些毒蛇都为妖气所化,其毒牙尖锐难挡,一旦被咬伤便会被对方妖气入侵,正在体内翻滚作祟,让他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疼。
可是他右手紧捏的剑指上,紫色雷光萦绕不休,似一条盘旋的小龙。
“引雷诀……”蛇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你一个妖,竟然会雷法?”
暮残声闻言,不禁脸皮一抽。
世有诸道万法,各宗经义有殊,故而能被五境四族修行者共同承认的至高功法寥寥无几,雷法便是其中之一。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注)。雷法在诸法之中是为攻守兼备的上乘法诀,但向来为人族修士发扬光大,他们以心、肝、脾、肺、肾等五脏蕴金、木、水、火、土等五雷,因以内脏修五气朝元之道,是为内五雷,以法印和符纸作为媒介,被视为雷法正统,就连人族之中也少有宗派传承,更何况异类,因此蛇妖看到暮残声身为妖族却能用引雷决才会如此惊讶。
可是世人不知,在内腑修成的内五雷之外,还有天、地、水、云、妖等五种自然雷,又称外五雷,此为五雷轰顶之法,其中天雷即为天劫,乃天道诛邪和修士渡劫的最大难关;地雷、水雷和云雷相生相辅,以坤地、坎水之实召雷震部将;妖雷则是妖族体内天生一团无名元炁,乃是心火直属,若得一点灵光即开妖类灵智,但若造下滔天罪业便成心火祸根,将成灭顶之灾。(注2)
妖狐甫踏上修行之路便做了净思的徒弟,地法师乃是灵族三宝之中的最强战力,尤其精通雷法,以内五雷养气,用外五雷制敌,可谓内外兼修。暮残声身为妖类,学不了内五雷,便打小修行外五雷,引导体内心火妖雷锻体洗髓,后在多年游历修炼里专精水、土、风三诀以窥水、地、雷三法,虽说不上炉火纯青,倒也是得心应手了。
真正让他脱胎换骨的,还是两个月前那场古怪的天劫。
四十九道天雷已是难熬,后来三道紫霄雷差点要了他的命,若非常年修行雷法,光是体内天劫余力都能让他命不久矣。可是暮残声大难不死,精魄便在这雷劫中被熔炼一体,已窥见真正玄妙的雷法境界。
“不杀了我,你就别想走了。”
雷光似蛛丝般从他脚下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转眼间结成地网,蔓延之处草木折腰、土石战栗,就连一条蚯蚓都缩在洞穴里不敢颤动一下。
蛇妖能感觉到,自己与周围大地的联系被这道雷网隔绝了。
“你是真的厉害,别说这眠春山上的人,就连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能任你驱使,随心化形。”暮残声看着那条盘踞在青石上的黑蛇,“我曾以为刚入山时所感受到的目光来自于你,直到现在才确定——只要你想,哪怕是这座山上的一块破石头,都能成为你的眼睛。也就是说,我跟闻音私底下的言行举止,大半都该被你知晓,可是今夜你仍然入了圈套……如果不是你大发慈悲陪我们玩玩,就该是你将计就计在镇妖井做了手脚。不过就我看来,你可不是这么有善心的家伙呢。”
顿了顿,他弯了弯嘴角:“我猜,你的目的是拿闻音引出真神婆的阴灵,对吗?”
蛇妖吐了吐信子:“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既然我都能猜到这些,更了解你的神婆不可能猜不到,她要是上钩了,至少代表她有必须去做的理由和把握,我没这么多闲心去干预。”暮残声向他慢慢走过来,“至于闻音,他用不着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