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了。我们在城中四处查探,历经三日再无所获,包括辛陆氏特意提出的几个人也一一看过,不觉什么异常,便按照山长的意思为亡人居处做了净灵法事,总算聊胜于无,便决定告辞了,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阿灵惨笑一声,眼泪又夺眶而出,“辛陆氏一尸两命,北斗师兄失踪,我们三个几乎把昙谷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反而等来了辛陆氏的报复……她是怨我们啊,怨我们没有解开她的心结,怨我们和大家一样不信她,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难不成还要凭空装神弄鬼去骗她吗?”
她说到后面,语气已经难掩怨愤,暮残声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上她头顶,一股真元灌顶而下,如冰水当头,激得阿灵浑身一抖,被悲伤和恐惧充斥发热的大脑倏然冷静下来,哆嗦着嘴唇不再开口。
“别忘了,辛陆氏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况且她枉死后变为走尸虽不足为奇,腹中胎儿却面目全非染上魔气,可见背后当有黑手操控。”他看着阿灵的眼睛,语气难得严苛,“就冲这两点,足以代表此间必有鬼蜮之处,倘若将一切归咎在死者头上,对她又何其不公平?我等是修士,生死祸福皆是修行,别让死亡和仇恨的阴影遮住你的眼睛。”
“……”阿灵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哭了起来,一头扎在他肩膀上浑身发颤。
暮残声拍拍她的背,屋子里无人说话,只剩下阿灵的抽泣声。等她哭累了,他就使了个小法术催她睡去,这才跟萧傲笙对桌坐下。
“阿灵没说谎。”暮残声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将妖雷送入她体内,倘若她有所隐瞒,必定心生邪念,当即便会被妖雷炸碎,现在她既然安全无事,那就说明她所说的都不假。”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她说的话,跟我们现在的见闻有矛盾之处。”
“阿灵认为辛陆氏自杀、死后含怨报复,原因是她生前濒临崩溃的情绪和最后那封绝命书,可是我们现在已经确认辛陆氏为他人所害,那封绝命书十有八九也是假的,要做到这个……”
萧傲笙会意:“必须得对她的状态了如指掌,还能熟悉到能够模仿她笔迹。”
“大巫祝,山长。”暮残声轻敲桌面,“一个是阿灵口中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是辛陆氏最亲近却与城民所说有差异的人,我们要查就只能从这两者身上入手。”
“只怕时间来不及。”萧傲笙摇头,“虽然我闭关千年,可是出关后没少听说千机阁主幽瞑的事情,他是个性情乖张的疯子,要是北斗在此出事,他会干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距离北斗失踪已经过了七天,如果他不幸惨遭毒手,重玄宫不可能还安静如斯,因此有两种可能。”暮残声眼睛微眯,“第一,他遭受重创,为幕后黑手控制,不得自由;第二,他发现了一些关乎重大的隐秘,不能告诉包括阿灵在内的同伴,并且被这些秘密牵制住,难以主动与外人联系。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能确定北斗还在昙谷里。”
“还有一件事也奇怪。”萧傲笙补充道,“今天我们进来,发现所见城民都安居乐业,可是两名同门之死尚在昨夜,怎么都不应该如此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曾被昙谷城民夹道欢迎的仙门弟子,如今死在宅院里,还是那般凄惨可怖的死相,就算是山长也不能强压悠悠众口,可是他们一路走来,这些人无一面有异色,仿佛城中从未有过血腥之事发生,一切都平静无波澜。
“辛陆氏的走尸和那个魔胎也有问题。”暮残声面寒如冰,“世上枉死者数以千万计,化为走尸也不罕见,可她刚死七天就能在回魂夜里杀掉两名重玄宫弟子,与我们交手时也可见凶戾,更别说那个胎儿……”
死胎可化为婴灵,却没听说直接堕入魔道的先例,更何况那魔胎凶性异常,还能驱使母体从玄微剑下逃生,根本不是寻常魔物能比的。
“我们沿着血迹追过来,可以确定走尸遁入昙谷,可是这青天白日里城中竟无一人察觉惊惧,要么是它藏身之法了得,要么就是……”暮残声语气变冷,“有人包庇。”
萧傲笙明白他的意思:“那位大巫祝恰好今日闭关。”
“我欲往那鳏老家和辛陆氏宅院一探,顺便找找走尸与魔胎的踪迹。”暮残声放下杯子,看向趴在床榻边的阿灵,“师兄留在这里,倘若我天明未归也莫着急,带她去见大巫祝便是。”
萧傲笙本欲点头,忽然苦了脸:“纵有变形咒法,阿灵的心思可不比你,我……”
“师兄不必言说,多看就可以了。”暮残声眸光微凉,“我们入城的借口是寻医问药,那么自然要拿出一个病人来。我刚才留在阿灵体内的妖雷并未收回,她明天只能做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如此也免生事端,师兄只需要做些手势,请大巫祝亲自为她治疗……放心,妖雷伤她骨肉内脏,不损根基分毫,大巫祝若真有本事便无虞,倘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也不妨事。”
“……”萧傲笙一口茶呛进嗓子眼里,瞪着暮残声的眼神仿佛是看他多长了两个角。
“明天你记得叮嘱她,多注意沿途见闻,我总觉得这里不对劲。”暮残声摸了摸下巴,“可惜咱们都是初来乍到无从对比,只能靠她了。”
“我明白。”萧傲笙将一枚玉符递给他,“你多小心。”
暮残声一口闷光了茶水,翻窗出了客栈。
鳏老家与辛陆氏家宅正好一东一西,暮残声先按照阿灵所说,化作一道风往城东掠了过去,到地方一看,里面竟然还点着一盏灯火,有个老妪正在院子里用小磨盘磨豆子。
他愣了一下,本来准备翻进院墙的动作一顿,不慎踩落了一块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谁?”老妪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从墙头窜过。
“喵呜——”
听见猫叫,老妪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收拾碎瓦,一边小声骂道:“不晓得哪家的猫,上房揭瓦,遭瘟!”
变成小狐狸的暮残声趴在房顶上,觉得自己身为狐妖的脸面算是丢干净了。
屋子里传出一位老爷子的声音:“老伴儿,谁呀?”
“一只猫!”老妪收拾了东西,没好气地拿下裙擦了擦手,“你可别在里面抽烟了,一股子味道,等会儿还睡不睡了?出来帮我磨豆腐,明儿个还要赶早市呢。”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走出来,他左手提着烟锅袋,右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
阿灵的话在脑中回响,暮残声死死盯着院子里的这对老夫妇,眼睛不自觉地睁大。
巧合吗?他这样问自己,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暮残声一声不吭地趴着,直到看着这对老夫妇磨完豆子又点了豆腐,相互搀扶着进屋去了,他这才翻身落进院子里。
院中只剩下两板用湿布盖着的豆腐和一桶浆,豆渣都被拾掇在一旁的簸箕里,散发着生豆类独有的淡淡腥味。
暮残声用指腹蹭过桶壁上残留的豆浆,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平凡而真实,似乎告诉他这不是梦境也非幻术。
可是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黑夜下,暮残声那双赤红如火的眼睛暗沉下来,随着目光波动,就像汨汨流淌的血。
屋子里面已经熄了灯,说话声渐小至无,凭借暮残声的耳力能够听到微弱的鼾声从中传来。
他吹了口气,窗扉无声打开,白发青年化成一股风飘了进去,悄然在屋里落定。
这间屋子里面陈设简单,透过细麻蚊帐可以看到老两口并排躺在榻上,呼吸心跳都一如常人。暮残声动了动鼻子,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也未发现分毫厮杀过后的痕迹,仿佛阿灵口中那场昨夜在此发生的惨案只是空口白话。
要么是阿灵当真扮猪吃虎骗过了他,要么是他多思多想猜错了,要么就是……
暮残声撩开蚊帐,看到睡在床边的老大爷毫无所觉地打着鼾,浑然不知有一只手已经落在自己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抹,他就会身首分离,不管到底是生是死,这一下都要再死一次了。
沉默片刻,暮残声终是收回了手,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这一回他将速度放到最快,几乎在几息间便来到城西辛陆氏家门前,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冷清死寂。
暮残声从未如此觉得,黑暗是能让人放心的。
他径自翻进院墙,这宅子二进二出,在此山城里已算富庶之家。暮残声从前院影壁一路向里走,所过之处虽无灯火照明,却是畅通无阻,很快就穿堂过室,直奔到后院去了。
后院不大,布置却雅,小池塘里有静影沉璧,岸边虽无画亭,却设有凉棚和石桌椅,周遭院墙爬满绿萝,正中央种着一棵粗壮高大的老槐树。
槐树花期在夏季,如今时值暮春,树上却已经开满了一簇簇的槐花。
沉甸甸、红艳艳的花挂在枝头,在黑夜里如同一团团暗红的心脏悬在此处,随风拂过而跳动。
“砰、砰、砰——”
槐花被吹动的频率,恰与心跳慢慢重叠,伴随着香风袭来,暮残声胸中一滞,只觉得头晕耳鸣,差点吐了。
就在这一刻,一张两眼翻白的青紫面庞从诡艳槐花间漏了出来,辛陆氏身体倒挂,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暮残声的头,用力往上拔去!
暮残声虽然头晕,应对却半点不慢,他随之起身,腰部以匪夷所思的柔韧度生生一折,借着惯性挣脱辛陆氏双手的同时,两腿自下而上绞住了她的头,顺势将其抛了出去,伴随着“咔哒”一声,那本来就有些歪斜的脖子彻底被扭到了背后。
他身形一闪冲了过去,在辛陆氏落地刹那手腕一翻,掌中多出萧傲笙所赠玉符,直接嵌入这走尸口中!
玉石辟邪蕴气,更别说这枚被剑修真元温养过的玉符,能够击溃走尸体内邪气,纵然她被术法操控也能寻隙挣脱,使陷入浑噩的魂灵唤醒过来。
暮残声下手向来果断,塞入玉符的同时便并指如刀划过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皮肉在他指下如纸张翻开,一团血呼啦的玩意儿顿时露了出来。
一堆被团成球状的枯草破棉絮。
胸膛咒印突然发烫,脑后劲风袭来,暮残声瞳孔骤缩,这一次却只来得及侧过头——那已经长出小半截身体的魔胎从树下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第六十四章 优昙
小剧场—— 大狐狸:我还以为作者把我忘了 心魔:快过年了作者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大狐狸:那她还记得啥? 心魔:记得让你见婆婆 大狐狸:……你妈??!!! 心魔:……(微妙地感觉被骂了)
魔胎这一口咬得极深,妖族强健的体魄在它爪牙下竟与凡夫俗子无异,顷刻就破开护体妖力,直接啃在骨肉上。
好在暮残声反应够快,反手一掌拍在魔胎头上,雷火顿时在它脑门上炸开,登时将其打飞出去。魔胎只有半截身体,适才被雷火炸开了半边脑壳,惨叫着想要逃窜,可它既然现身,暮残声就没打算让它离开,但见他手腕翻转,寒光乍现,长戟旋转如毒龙猛钻直刺过去!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辛陆氏突然睁开眼睛,歪斜的头颅重新扭了回去,身躯直挺挺地跳了起来,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从暮残声头顶掠过,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魔胎面前!
暮残声瞳孔一缩,长戟已经穿透辛陆氏胸膛,将她整个钉在了那棵老槐树上,而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戟杆,浑然不顾手臂已经被附着其上的雷火之气烧灼得焦糊一片。
魔胎借着这个机会,已经从暮残声手下脱身开来,两只细瘦的胳膊往屋檐上一撑,眨眼间就翻出了这个院落。
“你——”
戟杆被抓得死紧,暮残声眉头微皱,辛陆氏嘴里含着玉符,喉骨又被勒断,只能发出艰难的气音:“跑……”
她想让他跑,可是手臂却死死抓着戟杆不放。
暮残声愣了一下,却见辛陆氏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混沌无光的眼睛已经变得如活人一样清明,脸上的神情虽然有些僵硬,但已消去了戾气,变得惊恐无比,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回头,数道细长的黑影已然袭来,暮残声飞身闪避,却来不及带上辛陆氏,那可怜女人化成的走尸顷刻便被黑影撕裂,变得支离破碎。
暮残声这才看清楚,这些黑影竟然是头发。
它们从那方小池塘里爆射而出,仿佛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水蛇,黏滑柔韧,分别袭向暮残声,眨眼间封死他所有退路,顺着他的四肢缠绕攀爬,转瞬已将他牢牢绑缚,高高吊在半空!
如此顺滑墨黑的头发若长在一个女儿家头上,不知要被多少人艳羡,可它们现在如有生命般捆着猎物,不惧水火刀枪,以暮残声的力气竟然不能挣脱!
一缕黑发缠绕上脖颈,然后猛地缩紧发力,绞杀之力丝毫不逊色蟒妖,暮残声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辛陆氏刚刚的神情为何恐惧如斯——恐怕她正是这样死的。
暮残声变成了小狐狸,发网陡然一空,他立刻窜了出去,然后张口吐出一团泛着幽蓝的火焰,那火落在池塘里分毫不熄,然而像是碰到了烈酒柴油一样,“蹭”地一下火势大涨,熊熊火舌冒了老高,几乎烧红了这片宅院顶上穹空。
这样大的动静,暮残声本以为会惊动周遭,可没想到四面连一道人声犬吠也无,好像全城都已经睡过去了,或者……这座城在此时已经死了。
他变成人形回到槐树下,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终于看到一只断臂上缠绕的几根发丝,刚才就是这玩意儿操控着辛陆氏扑过来为魔胎争取了逃脱机会。
到了现在,纵使暮残声还有满腹疑云,也至少能确定魔胎出现和辛陆氏之死都是有人背后操控,至于对方为什么放过阿灵……
他转身看着那被火焰生生烤干的小池塘,里面的水已经蒸发殆尽,只留下枯草般虬结的大堆乱发和池底密密麻麻的人头骨,看得他不寒而栗,偏偏这样可怖的地方竟然没有丝毫腥臭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槐花香,虽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看似平凡的宅院地下竟然埋藏着这么多尸骨呢?暮残声拿起一个仔细端详,哪怕它们都经过了施术者的细心处理,但眼眶里面还是有了裂痕,可见已经很多年了,八成连住在这里的辛陆氏也不知道这些头骨都从何而来,更何况现在已经彻底死无对证了。
怨骨结发阵,炼魂走尸术。
这两者都是邪道惯用的法术,说明藏在幕后的就算不是魔族也是魔修,实力可见一斑,那么北斗如今下落不明、阿灵逃出昙谷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对方希望她能带回更多的修士,并留下足够让人明知山有虎还得偏向虎山行的饵。
暮残声叹了口气,脱下外袍将辛陆氏的尸骨一一包起,让她不至于曝尸在此,准备在带回给萧傲笙看过之后尽快择地安葬。
临走之前,暮残声又看了一眼身后的老槐树,他总觉得那棵树动了一下,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暮残声放快速度原路返回,几个呼吸后就到了客栈外,他抬头一望,只见二楼房间的窗户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
阿灵已经昏睡,萧傲笙又是修行之人,晚上少有就寝,可凭着暮残声的耳力能够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鼾声。他愣了一下,将收殓尸骨的包裹拢入乾坤袖,转身变成了小狐狸,直接窜了上去,用脑袋将窗扉顶开一条缝隙,悄悄钻了进去。
房间里的人果真已经睡下了,可床榻上呼呼大睡的人并非阿灵或者萧傲笙,而是一个脸圆肚大的中年男人,身下压着一个缎面包袱,用爪子碰一下能摸出金银物的轮廓,对方倒也不嫌硌得慌,兀自睡得人事不省。
暮残声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房间各处,陈设摆件都与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偏偏屋里的人变了样,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可这根本不可能。
他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蹲坐在屋顶上放开神识将这间客栈尽数笼罩,依然没有找到萧傲笙和阿灵的身影,连他们的气息也未能捕捉,好像那俩根本就不在此间。
暮残声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让他满头雾水的事情,偏偏这一堆谜团纠缠如乱麻,他刚抓住一条尾巴,又有更多疑窦纷至沓来。
冷风吹来,耳朵不自觉地颤了颤,暮残声望向四周,在这一刻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萧傲笙在房中坐了一整夜,仍是没等到暮残声归来。
阿灵早已经醒了,暮残声走之前在她体内留了一道妖雷,小姑娘正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见萧傲笙脸色不对,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头也不露的蚕茧,生怕这位大爷一剑把自己砍成烂木头。好在萧傲笙虽然不耐,却没有拿小姑娘出气的意思,见天光已亮,就再也等不下去了,起身把阿灵从被窝里薅出来,道:“我们去找大巫祝。”
待他们俩出门时,便又是昨天那一对兄妹的模样了。
这一回萧傲笙走在前头,阿灵变幻了容貌跟在他后面,按照吩咐观察四周,冷不丁撞上一个年轻妇人,幸亏萧傲笙及时扶了一把,否则怕是要被撞倒。
“哎哟,这不是木姑娘吗?”那妇人原来是昨天在城外碰到过的,“瞧你这脸色,哪里不爽利吗?”
萧傲笙闭嘴不吭声,阿灵只好低下头,顺着暮残声昨天的谎话往下编:“我、我昨晚没睡好,病有些犯了。”
“这可真是……”年轻妇人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又往前方瞧了眼,“你们是要去拜见大巫祝吧?”
萧傲笙颔首,年轻妇人便道:“那敢情好,我刚打那儿路过,听到里面有唱经声,想是大巫祝正带人做早课,你们现在过去正赶巧。”
阿灵赶紧道了谢,等她走过很远还回头张望。萧傲笙见状,传音问道:“怎么了?”
阿灵小声回答:“我……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见过她。”
“这座城这么大,你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怎么会?”阿灵想要反驳,又赶紧弱下声气,“你别看我是木鸟化灵,记性可好着呢,只要看过、听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在司天阁里可是协管载记的……起初我和三位师兄刚到,是没怎么注意这些人,可是后来北斗师兄不见了,我们把昙谷整个翻找了一遍,里头的人我都一一见过,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
阿灵面色古怪:“从昨天进城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是我见过的,要不是这里的屋舍街道还原本原样,看到这么多生面孔,我还以为是走错地方了呢。”
萧傲笙皱眉,他环顾四周,鳞次栉比,行人来往,旁边包子铺的面点热气腾腾,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食客咀嚼喝粥的所有动静,一切都真实无比。
他没有驻足太久,很快就拉着阿灵继续往前走,远远就听到从一元观里传出的阵阵诵经声,怕是有上百人在齐声唱念。萧傲笙凝神听了一段,发现他们所诵乃是天法师常念传下的《忘生忘我经》。
这卷经文乃是常念早年所作,那时候归墟魔族尚未爬出地界,三宝师也没有踏出北极之巅,灵族还是一盘散沙,北极境从中部八百里大山横断,以南都被人、妖、怪三族瓜分殆尽,灵族只得退守北部,来到天净沙外,祈求传说中的神明庇佑,指一条生存之路。
在他们跪求四十九天后,天法师常念终于出面,直接在北极之巅讲道传经,此经文以忘生死、忘自我为基础纲要,祛三毒,空五蕴,舍弃一切凡俗情欲,超越自我,追求无上大道。那场传经历经八十一日,上万灵族中能勘破真谛者不过十人,却都是立地开化,蜕变为大能之身,转而教授其他灵族修行之道,成为灵族最早一批奠基者,而这场传经也就成了灵族兴起的开端。只可惜历经千百年,灵族之内也少有能窥尽奥妙之人,从萧傲笙的记忆来看,除了三宝师,恐怕就只有司天阁主司星移有此悟性造化,而他又是天法师常念唯一的亲传弟子。
当年破魔之战过后,因《忘生忘我经》除了能点化万灵,还能度净邪秽,很快传遍天下,从此不管何处有邪物为祸,法师们都少不了唱诵此经。《忘生忘我经》至今仍被奉为灵族的无上经典,
萧傲笙心里盘算过这些念头,眉峰却皱了起来——阿灵刚才已经找人打听过,知道一元观唱诵《忘生忘我经》乃是亘古至今的传统,千年来无一日断绝过,显然不符合常理,除非这昙谷中有什么不得了的大魔,历经一千年也未能净化超度。
昨日见过的女冠正站在门口,见到他们过来就迎上起礼:“二位是来寻大巫祝的吧?”
阿灵道:“是的,烦请这位道长通报一声。”
“昨晚已经告知大巫祝了,是她吩咐贫道在此等候二位。”女冠只手虚引,“这边请。”
早课刚刚做完,他们避开了人流,穿过影壁和长廊往后去,进入一个冷清的院子。不知是否错觉,一入此间,外头那些人声钟响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萧傲笙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先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
这院子的三面墙都被绿藤攀爬得密不透风,乍看跟翡翠雕成的瀑布一般,正中央的空地上种着一株高大的昙花,约有两丈高、一丈宽,虽然现在还不是花期,枝叶却茂盛得十分喜人,不难想象它开花时的盛景。
然而萧傲笙虽不懂花,却也听御飞虹讲过这种植物,它虽喜温暖湿润却害怕强光大雨,没有谁会把它直接种在没有雨蓬遮挡的院子里,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长得如此繁茂。
萧傲笙心生疑惑,不仅看入了神,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昙花的叶子动了动,他忽然看到有一点雪白从叶片间探了出来,却是一个花苞。
足足四十九个花苞飞快地生长,然后接连绽开,细嫩的白色花瓣舒展开来,露出里面沾满花粉的黄色花蕊,先前那股香气更浓了,萧傲笙下意识地闭眼屏息,脑海中却是嗡鸣一声。
当他再睁开眼,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御飞虹被围困在玉龙河上,无数骸骨在浪花间沉浮,争先恐后地去抓她脚踝,而她前后各站着欲艳姬和那名青衣人,根本无处可逃。
萧傲笙心头一颤,好像又回到了那惊险的一天,他下意识地拔剑想要插入战局,可是身体却与御飞虹擦肩而过,一如那日空有元神却无实体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御飞虹浴血奋战,偏偏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根本醒不过来,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动他按照当时的情况发展而行动——在御飞虹祭出水麒麟法相之后,萧傲笙终于同她的元神缔结了联系,在短暂的逃亡过程中,他为御飞虹动用了换魂咒。
女子元神抽离躯壳时,只来得及对他留下一句话:“等着,我会回来救你。”
他一直都相信她,因此哪怕丹田被剖、体内被植入魔种,他仍然在等她。然而,梦境到了此处与现实脱轨,萧傲笙看到自己用皮囊骗过欲艳姬进入剑冢,等待御飞虹如约赶回,想要换回身体后动用玄微剑意重铸灵涯封印,哪怕那个代价会是自己与玄微剑一同陨落,至少御飞虹会安全,结界也不会破,罗迦尊更不会脱困。
可御飞虹没有来。
萧傲笙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欲艳姬驱使他握住了剑柄,她依然没有来,只有欲艳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他奢望她会永远信任自己,奢望她会不顾命劫威胁重回险境,奢望她……会相信自己不会让她先死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