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或者说,一开始他就就根本没醉。从见到她出现在自己身侧夺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很能隐藏本性,并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济济,没有这种本事,他也不可能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却总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人性里的阴暗一面展现出来,仿佛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前世一样,他太急了。急于要将他和她的距离拉近,急于要证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点,或许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会一遍遍地冒头,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显,再一次地失败了。
他望着她擦去面上的残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挪开自己的手,从他腿上起身离去。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过来,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郑重道谢说出那一番话时,他为什么会感到那样不安了。
这样的一个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凭他只手便能轻易掌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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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辈子是,这一辈子也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放过你了?”
慢慢地,初念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徐若麟。
他并未起身过来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还保持着先前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他说的这句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但是语调却是出奇地平静,就像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样。或许唯一能泄露他真实情绪的,便是烛火映照之下,那双幽暗得仿佛万年沉渊的眼睛了。
“从我回到徐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到你和我一样。后来在护国寺,你的表现确实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恰恰可以让我认定,你其实就是我一样的!”
“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一样。”他平静的声音里,却隐隐带了丝仿佛冰刀般的犀利和无情。
“你温顺、胆小,不是个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没有主见,”他顿了下,“我这么说,可能重了,你不爱听。但从前,你确实就是如此的人。这样性情的一个女子,在护国寺被我用计带到面前对话的时候,撇去我们在徐家的关系,我还只是个和你不过才一两个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样与我侃侃而谈,应对得当?你可以不承认,但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不过帮你摘了朵花,你便惊慌脸红地逃了。初念,那时候你十五岁,刚到徐家没多久。去年在护国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岁,也是刚嫁到徐家的新妇。你告诉我,人倘若没有历过剧变,性情怎么可能无端改变如此之大?更不用说后来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后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见你始终不愿承认,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处的脉搏在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随了他的话剧烈地冲刷着脸庞,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调颤声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这辈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我承认,承认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认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徐若麟猛地从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承认了!”他的目光闪烁,其间如有火芒跳跃,“你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共历的过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问我想干什么?这更简单!你道我这趟南下,难道就是为了炸几个兵工厂烧几个粮库?我是为了你!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这一世,除了弥补,我还要兑现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护我一辈子。”初念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你说得轻巧。如何娶我,如何护我?”
徐若麟道:“我已脱离徐家,你往后归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惧?”
初念冷笑起来,凝视着徐若麟,慢慢道:“诚如你方才断言,我从前确实愚蠢,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还要拿这些虚话来骗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脱离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时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袭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团和气,又怎会允你一直脱宗独立受人侧目?从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纳了吗?人活在世,哪怕尊贵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别跟我说这一世你会为了我而忤逆圣意,这太假了,我也担当不起。至于我的归宗。倘有一天我真能归宗,我也不是为了你。没有你,我这一世会过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着她,额头青筋微微鼓起跳动,掌心捏了松,松了捏,终于,在她丝毫不加退让的目光对视之下,长长呼了口气,开口道:“娇娇……你就这么恨我,到现在也无法原谅我?”
“徐若麟,我并不恨你。方才你说你不愿抹平咱们过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诉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为自己而带给家人的深刻耻辱,我的心便会像火烧一样,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所以你说,这辈子好容易能有从头而来的机会,我还会再蹈覆辙吗?”
徐若麟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败。
“娇娇,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闭了下眼睛,但很快睁开。声音也仿佛带了丝难解的落寞。
初念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忽然问道:“徐若麟,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你到底爱我什么?就像你方才说的,我是个乏善可陈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还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于为了我这一张脸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
徐若麟望着她,微微皱了下眉,沉默不应。
初念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她点头道:“你看,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了。我却知道为什么。男人都爱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后我和你是这种关系。占有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又痛快又刺激?我听说过你小时候的经历。你心里一定是痛恨你那个嫡母的。于是你就用占有她死去亲生儿子寡妇的方式去报复。我说得对不对?”
徐若麟额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骤然变得如浸严霜,冷冷盯着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惧,却丝毫不肯退让,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踱来,终于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这一点我承认。”他伸手出来,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仰向自己,目光描绘过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对于你的第二个想法,我却不得不辩解下。倘若我一直长在国公府那座深宅大院里,或许,会成为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是我告诉你,这个世界除了金陵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有你进入了便永远无法出来的苍茫大漠,连鹰都飞不过去的皑皑雪山,更不用说那无垠无际的穹苍与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远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么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须借你一个女子的身体?司初念,我视你如珍宝,你却未免把自己看得过于低贱了!”
第四十一回
初念仰着脸,怔怔望着面前这个明显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头挣脱开他还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错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认,我对你是有几分情意。像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动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说你视我为珍宝,这让我很意外。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来,你确实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于我而言,我却感觉不到。我这么说,你或许会为自己不值。就在刚刚前几日,你还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我从青州救了出来。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却完全不足以让我抛开一切就此便这样从了你……”
她顿了下,加重了语气,“徐若麟我是喜欢你,否则我此刻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与你这样说话。但这种喜欢,却远远敌不过我想安安生生过完这一辈子的心愿,更远远没有浓到能让我心甘情愿与你并肩一道承担一切后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随了她的话,愈发阴郁起来,她却仿佛视而不见,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想来应也知道,从前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该来到这人世,更不该结胎在我这种母亲的腹中。你知道吗,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个想法,并不是努力想办法保护他,而是想着怎么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却带了点凄凉。
“你看,我虽然也有点喜欢你,但从那时候开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护自己。你可以鄙视我,甚至痛骂我,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我爱自己更胜过爱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开始一切的机会,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我会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托到你的手上?”
她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安静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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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从来就是一把伤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里起先的那种怒意和阴郁渐渐消去。像是第一次认识初念,他定定地望着她,眉宇间,最后慢慢浮上了一丝无法遮掩的落寞。
“娇娇。”他开口了。
“你终于还是让我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我很意外……”他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嘎涩。
“我没有资格去鄙视你。错全在我。可是现在,既然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现在的所有保证,在你听来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说这种话,听起来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给我些时日……”
他再度闭了口,露出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的苦恼表情,最后终于不再出声了,只是用一种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初念叹了口气。
她说:“徐若麟,到底是该说你太过固执,还是强人所难?我说这些,不是不相信你给我保证时的心意。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时,都是出于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给我所谓有保证的将来。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后,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会过得很累……”
她见他眉头微挑,似要反驳,立刻又道:“你别和我争。你不是我,自然无法真正体察我的感受。人活着,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这是我如今感触最深的一点。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时刻,你必定是要立于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归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时归宗做回司家女儿了,一个曾经嫁入过徐家的女子,怎么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门,易兄为夫?即便大楚律法没有这样的禁令,人情世俗会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会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惧人言,我行我素,我却做不到。那时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过得又岂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变,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推却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没有主意,而是极有主意,还是数一数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身侧桌上的那盏烛火,出神片刻,终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说的没错。说来说去,只是我不够爱你,才会这样狠心绝情。若我真爱你,我必定愿意为你忍辱负重,事事以你意愿为先。所以徐若麟,换你也是一样。你若爱我只是浮浅,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静。但你既口口说真爱于我了,那么我能否请求你,请你以我意愿为先,而不是一味地将你的心意强加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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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战场上从一个原本能够让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对手那里吃了个彻头彻尾的败仗。唯一的感觉就是全军覆没横尸遍野,而他这个主将,只剩了透心彻骨的凉。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糟糕感觉。他想极力摆脱,但是面对面前此刻的她,他却觉得自己无论作任何辩驳,都是那样的苍白而无力。
司初念,他从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聪明。聪明又无情。说最后一段话的时候,给他设了个套。他无论是钻还是不钻,先都已落下风。
什么患得患失柔弱无计。原来一旦心计起来,便是如此一副凉薄心肠,把什么都算计得满满的了。
她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敌军主帅,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这一刻,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情场,向来习惯杀伐果断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个傻子一样地瞪着眼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在他心中,无数的不甘和郁懑都正在争先恐后地咆哮奔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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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无须他的回答。
她已经彻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着像是一把将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来应不会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践了。
如此正好。就让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别样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缘了,今生何苦还要苦苦纠缠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见的稳固靠山。但是她想她这一世,未必就会真正开颜。事实上,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自己的什么。唯一可以抓得见摸得着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红颜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萧荣这个女人的今日,那便够了。而放弃他,放弃的虽是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以后得到的一切,也未必会如她所谋划那般的定数,但却心安。
她想她活了这两辈子,最缺的其实便是心安了。所以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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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还是如同泥塑菩萨般地瞪着她。她朝他裣衽施礼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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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极好。第二天起来,苏庄主果然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准备送她离开时,并未见到徐若麟。她也没有开口问。
苏明五十多岁,虽开设武馆,样子却是文质彬彬,面白短须,穿一身镶灰鼠皮的深蓝面锦绮袍。对初念很是客气。在她出来上马车前,对她笑道:“我前几日便已经派人去济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请他们到充州曲阜与我会合。咱们从这出发,大约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归家,但请放心。”
初念诚挚道谢,又与依依不舍的苏小姑娘道别,待都准备妥当了,马车便在苏家武师的护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听到了些青州的后续。说那场北山的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福王正焦头烂额时,正有敕使奉旨发兵,借故前来逮捕王府官属,福王借机怒杀敕使,正式与朝廷对抗。
福王与徐若麟,自然也是结下了这梁子。倒是他赶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泄出去,恐此事传开,日后若自己登上极位,有损世子声誉。这样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顺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个叫合福的地儿。照苏明的安排,落脚在了他家在此的一个农庄小别院。说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连着坐了几日马车,初念有些疲累,晚间洗漱过后,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东方才刚鱼肚白,别院里苏明等人都还未起。初念无事,信步便到了院子里,坐在张石凳上,看着近旁两只白头雀在石头上叽叽喳喳跳跃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见面前仿佛多出个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边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着自己。
初念离开苏家庄子时,没见到他。她没问,苏明也没提。她便以为他已经回燕京了。没想到此刻在这里竟又见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对他时,与他那一番如将心肝彻底挖出的剖白,惊讶之余,也是略微尴尬。只面上却没现出,只缓缓从石凳上起身,正要打个招呼后离去,看见他已经朝自己大步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时,双目精光四射,神情仿佛激动,与那晚上后来的样子判若两人。初念惊讶地望着他,迟疑了下,刚要开口,徐若麟已经叫了一声:“娇娇……”
初念听他还是这样叫自己,无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却是视而不见,只道:“这两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问我的话。你问我到底喜你什么。当时我应不出来。此刻我却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欢你从前糊里糊涂的娇憨样,喜欢你如今的刻薄样儿,喜欢你说话时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我还喜欢……”他顿了下,朝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一张脸庞顿时布满柔情蜜意,“还喜欢你生得好。无论你是哭是笑还是恼我了,在我看来,通身上下没一处不好……”
初念万万没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会听到他说出这样一番羞人的疯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看了下四周,见院门外不远处方才那个洒扫的丫头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请走了,慌忙摆了摆手,有些难堪地转身就要走,有些凉的手却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时泛暖。
“娇娇,”徐若麟凝视着她,郑重地道,“这两天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后跟我说,只是你不够爱我,才会对我这样狠心绝情,不想与我一道并肩共对风雨。你说的很对。所以往后我要做的,便是让你爱上我,直到你爱我爱得狠不下心绝不了情,哪怕前头有风雨,你也愿意与我一道承担!”
初念再次惊诧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会点头。想摇头,在他这样炽烈的目光注视之下,这脖子竟有些发僵。
他望着她,又压低声道:“但是在这之前,你若是胆敢先离弃我,我是不会应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隐隐似有暗光流动,“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
初念骇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话而生出的些微感动,瞬间也烟消云散,唯一的感觉便只剩下了恼怒。皱眉甩开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来我先前说的那些,都是对牛弹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体谅下我的心绪?”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处,望着她毫无避讳地道:“娇娇,我说这话,你可能要讥嘲。但这里,已入病,你便是解药。你信也好,说我意难平也好,我只照我这里的心意行事。”说完这话,没等她开口,语调一转,又道:“往后有段时日,我大约再无法见到你了。不过……”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这样,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记得把对我的狠分到些别人头上,别光冲我一人来!”
初念绷着脸,丝毫不理会他的调侃。
徐若麟仿佛有些没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终于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记住,我在外头,时刻会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越皱越紧的一边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记。”说罢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把这一眼看成千年万世,略糙的手这才终于沿她细致面庞渐渐滑落,朝她最后颔首后,猝然转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双手紧紧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丝毫不觉得疼。整个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铸的塑像。
第四十二回
元康一年的初春。嘉庚之乱便就如此随了青州福王怒杀敕使,揭开了序幕。
徐若麟的背影,也这样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在踏碎薄霜的簌簌脚步声中,渐渐消失在了初念的视线之中。
倘一切如旧,下一次他的归来,将会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初念这一个早上,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心绪有些微微的不宁。在想回去后要面对的人和事,也在想徐若麟临走前说出的那些话。直到快中午,外头的人说曲阜城就要到了,这才打起精神。
曲阜古称鲁县,周朝鲁国国都,因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故名曲阜,以圣人诞地而闻名。此地离青州虽有些远了,但福王与中央对抗的消息,还是已经传了过来。初念从车帘里往外看出去的时候,不时会看到成队的士兵急匆被拔往自己来时方向的情景,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为了避让,马车还数度停在路边等队伍过去了,这才在围观路人的议论声中继续前行。
如此耽搁了些功夫,本预定中午能到的东城门,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等在那里迎接的,是个初念先前无论也想不到的人。她的表哥王家的王默凤。
王默凤比半年前初念回门时遇见的样子要黑瘦了些,但一双眼睛仍是那样明亮。他瞧着已经等了许久,听到初念惊诧叫他“表哥”的声音从马车里头传出来时,露出笑容,急忙跑了过来。先朝苏明见过礼,认识了后,这才到了初念马车前,道:“表妹,你可都好?”问这话的时候,大约是心情激动,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初念应好后,王默凤猜到她心中疑虑,立刻解释道:“我小半个月前从山西回,取道济南时,恰巧竟遇到了徐家周管家一行人,晓得你竟出了事,便留了下来一道等消息。只是官府一直推脱,心中极是焦急,只恨自己无用,帮不了什么忙。数日前得到苏郡伯的传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大家伙儿这才都松了口气。周管家伤仍未愈行动不便,我便自告过来迎接。表妹你幸而有郡伯公出手相救,我……”
他停了下来,转身朝苏明又恭恭敬敬地再次作揖道谢。
苏明方才听他自我介绍时,晓得他是都察院正三品左幅都御使王鄂的幼子。王鄂在朝中,素来以清正直言而闻名,他也听说过,此刻见这位王家公子相貌端方,谈吐得当,自然也是好感倍增。见他再朝自己作揖道谢,忙回礼。两拨人这才一道往城里徐家人落脚的驿馆去。
初念记得出事那日,周平安尺素等人为护自己,均是受伤。路上便打听伤情,得知已经好了许多,这才放心。至于惹出这摊子事的徐邦亨,晓得自己捅了漏子,回去后恐怕没好果子吃,担惊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之故,倒是病得挺厉害,前些天一直躺着起不来,后来接到苏家的消息,这才起色了些,只今日仍在养着,这才由王默凤出城来接。
一行人到了驿馆。周平安尺素等人,俱是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早觉着她凶多吉少了。旁人倒还好,尺素却是哭得连脸都肿了,方这几日才消下了些。与初念相见,见她安然无恙,气色也与起先相差无几,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不顾还缠着绷带的胳膊,抱住她便又抽噎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流的却是高兴的泪了。
济南府知府本就无力破这场劫案。被王默凤催逼得紧,又接到了福王杀了敕使的消息,正心烦意乱着,前几日忽见国公府的人过来销案,得知了经过,松了口气。芷城的苏家,他自然是知道的。家族在当地不但德高望重,郡伯爵位论起来也是正四品,与自己正相当,虽没过去曲阜,却也亲笔写了封谢信,托徐家人转了去。
当夜在曲阜整休一夜,次日一早,初念一行人与苏明辞别,便沿官道往金陵赶回去。过两日,正遇到闻讯被派过来还在路上的崔多福等人,一道合并了往回。怕受战事影响,路上自然紧赶,谨慎更是不用说了。如此再过小半个月,在二月初的时候,历了劫难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国公府。
初念回程路上被劫,下落不明。这消息国公府的人早得了。司国太廖氏等人自然焦急万分,今日见她终于安然回府,周平安又讲述了她在路上被劫当日便遇芷城苏家人被救下的事,上下人等这才都松了口气。廖氏当即便叫人准备谢礼,着人尽快送往芷城,以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