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受教。季老师,您快去忙吧,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牛排。下次见到你的老板,我一定好好地夸你。”秦渭道。
“谢谢你的美言。”
“对了,”苏东霖说,“我和秦渭都报了下一期的瑜伽班,是十二月三号开课,对吧?”
“你们太客气了,其实这一期也才刚开始,用不着这么急着报名。”
“先占位置。——我们俩都是季老师的忠实学生。”
“谢谢。各位慢用,我得回厨房了。”季篁礼貌地点点头,翩然离去。
自始自终,彩虹都觉得这个季篁不像那个下午跟她讨论“主体性”的季篁,不知道是因为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因为他脸上那套职业厨师的表情。
他看上去仍然玉树临风,不过不像老师,更像一位高级厨师。何况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黑胡椒的气味。
季篁绝不是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吃穿用度都很简朴。
他究竟打了多少工?这么缺钱吗?
在这短短的一刻,彩虹呆若木鸡,不知为何感到深深的失落。而这失落又和季篁淡定自如的神态绑在一起,让她愈发困惑。
这应当是另一份他要努力隐瞒校方的兼职吧?传到学术圈里定会给人笑话。中文系每年为评职称大打出手、斯文扫地、焚书跳楼的博士们可不少。再小的谣言都会在关键时刻被挑出来运作。在这竞争激烈的学术环境里,谁都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积累意味着什么。一个天天东奔西走四处打工的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做研究吗?会在这个不进则退的圈子里保持上游吗?
或者说他那咄咄逼人的精英气质只是一种假象?
忽然间,她觉得不了解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季篁肯定不是惰性气体,难道他是…有毒气体?
“喂,发什么呆呢?”苏东霖用胳膊碰了碰她。
“没什么,”彩虹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只是在这里发现自己的同事觉得有点意外。”
“那感觉一定像是在你K歌的时候发现陪酒的女郎是你的同学。”
“别说得那么严重。对了,你们怎么也认得他?”
“他是我们的瑜伽老师。”
“就是那个‘中级班’?”
“对。也叫‘老总班’,里面有好多CEO。学费贵点,但练这个减压特有效,我们全都迷上了。”
“可是,季篁…我是说季老师…并不知道你们是老总吧?”
“不知道,报名也不用填职业。圈子里的人练了觉得好就介绍我们也去。”东霖默默地打量她,神情似笑非笑,“这位季老师人挺不错,我和阿渭都很喜欢他,对不对,阿渭?”
彩虹讪笑:“不过是个瑜伽老师,天天教你们打拳,怎么看得出人品?”
“这人从来不笑,但很幽默。看得出他很穷但很有志气。你说他是大学老师我也不奇怪。说话、气度、修养都摆在那里。一句话,十足的文化精品。”
“极品。”秦渭补充。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话中有话?”彩虹不由地道。
苏东霖嘿嘿一笑:“完了,我out了。阿渭,介绍一下,刚才那位就是彩虹的Soul mate。这丫头被我□多年眼光不错。可是彩虹,” 他凝视她的脸,目光深邃,“我苏东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out掉。只能说,战势升级了。”
彩虹喝了一口咖啡,避开他的眼睛,慢慢地挖了一勺水果蛋糕:“东霖你怎么可能会out呢?你根本就没有in,好不好?”
“虽然我不懂你天天谈的什么叙事学,”苏东霖说,“你可真能虚构的。请问,我什么时候刚从美国回来?”
彩虹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决定说实话:“对不起,我怕他误会。我喜欢他,所以…只好委曲你被虚构一下。”
“被虚构?”苏东霖笑了,忍不住鼓掌,“彩虹,你真有趣。你知道刚才你为什么这么不自在吗?”
“不知道,正要请教——”
“因为他穷得让你不习惯了,是吧?”突然间,苏东霖的笑容变成了一把刀,“这你可得学会适应哟。要知道以后被虚构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季老师。凡是你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用虚构来补足——这就是你的本事。”
“嗬,东霖,你是林妹妹吧?”彩虹狠狠地瞪着他,“你还真把我当宝玉,一日不给我两句硬话我就难受了是不是?”


19

那顿看似简单的西餐花了彩虹两千三百块,谁让她抢着付钱呢。虽知两千块是这里的最低消费,付账的感觉尤如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彩虹在心底嚎叫,也没个地方报销,跟这群少爷真是玩不起啊。
扣上钱包,出了宾馆,门外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这城市湖泊众多,气候无常。风中矗立的高楼仿佛孤岛上的一排椰子树,在路人的视觉中摇动。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被雨水洗刷的街道泛出一股泥土的气息。
纵横如阡陌的围墙颓唐了。
被暴雨冲刷的城市居然有了一种耐人寻绎的田间之趣。
秦渭总算记得将一直披着的披肩还给了彩虹。
服务生送来了两把伞,风大,费了好大的力才撑开,几秒钟功夫又吹折过去。苏东霖对彩虹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
彩虹想了想,摇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和季篁说。是学术上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说着说着她的脸就瞅着地板,无缘无故地红了。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苏东霖不解,“学术的事打电话也可以说吧。”
“我更喜欢面对面地讨论。等会儿我打车回去,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了。”
“学术?”苏东霖挑了挑眉。
“学术。”
“什么学术?”
“后结构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
“结构主义有前的和后的?”苏东霖眯起眼。
“马克思主义还有新的和旧的?”秦渭□。
然后两人齐齐地说:“你们文科的人真懒,从术语的起名就看得出。”
苏东霖说:“你看我们的术语,TDP功耗、二级缓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附和,“我们的术语也好听啊,‘债券凸性’、‘对冲比例’,比你那些前啊后啊新啊旧啊的强太多了。”
“可不是。你以为新马旧马就能镇住我们?哼,门都没有。”苏东霖道,“我怀疑季老师会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
彩虹双眼望天,气极反笑,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白眼:“两位慢走,晚安不送。”
回到宾馆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务生打听季篁的工作时间。
“季师傅十一点下班,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小姐您真要等这么久?里面有点忙,有什么事我可以带个话的。”服务生的回答很热情。
季师傅?
彩虹愣了愣,一时间还不习惯这个称谓:“没事没事,别打扰他工作。我坐在这里看会儿杂志就好。”
话最终还是传了进去,过了一个小时季篁就出来了,换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他临时洗了把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Hi,彩虹,”他的声音很从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实在是脱不开身。——有事找我?”
“嗯,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点下班吗?”
“现在不忙了,我跟经理打了招呼,让我的副手顶一下。”说罢,和她一起走出大门,季篁从包里拿出一个便当盒,“你还饿吗?”
“实话说,你们的西餐真是吃不饱…”
“谁让你点法国菜?”
彩虹打开饭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绿绿,光怪陆离,样子很是诱人。吃一口,糯软酥松,美味异常。可惜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吗?”季篁问道。
“真好吃。”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是什么菜?下次再来我一定要点。”
“Ratatouille。”
“Rata-touille?”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里的那道菜?”
“对,其实是传统的法国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惊呼,“我不该扔你的白水鸡——别看它没看相,说不定很好吃呢。”
“不一定,我的口味很淡。”他为她举起了伞,“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不,雨不大,走回去就可以了。”
“对了,还没问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是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他愣了愣。
“对。”彩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的脸红还真与理论有关,因为她想起了研究生时期选的一门课。在那门课里,关烨曾说,人生在世总要选择,有选择就会有后果。为了逃避对这些选择负责,人们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欺骗的状态,叫作“Bad Faith”。他们会埋怨环境,说一切已事先决定,他们的无从选择是无奈之举。萨特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个女人在第一次约会时,会假装听不明白男人的恭维,会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装作什么也不知,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她在拖延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不肯面对后果。
两人沿着一条大街往回走。倏忽间,风势已轻,细雨如丝,麻麻痒痒地洒在脸上。
彩虹向季篁请教了几个后结构主义的问题,两人聊了一会儿福柯和拉康,彩虹问道:“一直想读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可惜国内没有译本。”
季篁说:“我那儿有英译本,不过是选集。想看的话明天带给你。”
“谢谢,那你可别忘了哟。”
“不会。”
大街的拐了一弯,他们折入一条小巷。天很黑,路灯很暗。
彩虹话锋一转:“季老师,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这么喜欢烹饪。”
其实她想问的是,季老师,您真的这么缺钱吗?缺到业余的时间全被打工占满了吗?
“有点兴趣,谈不上特别喜欢。我有个堂叔是大厨,大一的时候我求他让我到他的餐馆打工。给他当了四个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备料什么的,后来他跳槽了,觉得对不起老板,就给我弄了份假证书,硬说我是他徒弟,手艺全留给我了。反正那时店里的主菜我也能做个七七八八了,老板就信了,还专门送我去培训。我也需要钱,加上工作时间很灵活,就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干了六年多。后来我没干了,改学瑜伽了,那老板临时需要人还会来找我。”
“那是家西餐馆?”
“对。西餐馆干净点,里面有空调。”
“那你是…几级厨师来着?”
“高级。”
彩虹吓了一跳:“高级?”
“不骗你,我有证书。”他笑,“我这人吧,特能考试。”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终于说,“打这么多的工你怎么还有时间学习呢?”
“时间是不够,不过我效率高。”他说,“剩下的时间抓紧就行了。”
“那你…睡眠够吗?”
“够。”
“你每天几点钟起床?”
“五点。”
五点。彩虹惊悚了。自己若像季篁那样长时间打工,按时毕业都成问题,成绩优秀是绝无可能。这么一想,便从心底生出了敬意。
“嗳,”她看了看四周,“走到哪儿了?怎么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见五指了。”
“黑吗?”季篁淡淡地说,“我不觉得黑啊。”
“其实刚才明明有条大路的…我们不必往这里拐,这条路也不近。”
“是吗?”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声音开始哆嗦,“咱们回头吧。”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篁转过身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他们忽然离得很近。彩虹只知道他的背后有棵树,前面有路,旁边大约是个街心花园。
彩虹心里一阵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这念头还没消失,季篁的双臂已经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样,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挣了挣,没挣动,抬起头:“你——”
他的头正待低下去,彩虹忽然道:“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着我!”
他盯着她的脸,迷惑。
“如果你能猜到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可以吻我,”她说,“如果猜不到,就不可以。”
他的表情没有变:“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衅地看着他,“只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额头也轻轻地摩擦着她的额头。颈间传来身体的气息,呼吸香甜可闻。
然后他轻轻地说出了一个词:
“Bad Faith。”
她“哦”了一声,忽然捧住他的脸,尽情地吻了起来。

20
初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
彩虹在心底美美地说。她看过好莱坞大片,也研究过各种吻法——吸吮式、螺旋式、真空式、法式——憾哉从未实战。一旦情况发生顿时乱了阵脚。明明她是主动,看上去却像在季篁的怀里扑腾。所幸大家都很收敛,并无任何粗暴狂野之态。吻是悠长舒缓的,温柔而有节制。季篁棱角分明的唇峰,吻起来很有质感。毕竟是第一次,大家都点到即止、小心谨慎。倒是彩虹的心脏十分不淡定,砰砰乱跳,血压升高,产生阵阵昏厥。若不是季篁一直紧紧抱着她,她紧张得要摔倒了。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她,彩虹面红耳赤地向前走,步子又慢又拘谨,畏畏缩缩,像个小媳妇。
他只好停下来等着她。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彩虹的心越发噔噔乱跳。她挣了挣,手心紧张得出了汗,而他却握得更紧。
呜——这人也太强势,太霸道了吧。或者说,他很有经验?
在恋爱方面,虽有母亲大人的指点,彩虹自认为不擅长此道,技巧拙劣功力浅薄,不知道什么是以静治动、后发先至,更不会声东击西、收发自如。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连点谱都没来得及摆就被人家这么容易地搞定了。
真是太失败了。
像季篁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以一点挑战都不留给人家呢?就是苏东霖,跟她磨几了那么多年,也没获得任何亲近的机会呀。
季篁你凭什么啊!
什么是Bad Faith,这就是Bad Faith!瓦罐不离井上破,搞理论的人就死在理论的手上。
彩虹分析开了。
这年头什么都怕分析,什么也经不起分析。彩虹是脆弱的,她渴望知识、渴望指点,季篁就好像是个答题机,无论她在学术上有什么困惑他都能立即提供答案,或至少给她重要的启示。
是的,作为初入学界的她很需要这样的技术友人。可是,再怎么疯狂她也不会头脑简单到只为这个嫁给他吧?如果这样,这与嫁给一本书,或者一个图书馆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可以答疑解惑,那么彩虹有理由喜欢研究生时期的任何一位教授。因为在这个大学里还真没有哪位教授不肯传道授业解惑的。
不行!彩虹想,我…太吃亏了!!!还没开始战斗呢,就缴械了!!!
要找回场子,立刻!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步,抓了抓被雨淋得湿湿的头发:“季老师,我太纠结了。…我有点弄不清吸引我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知识。”
他怔了怔,想不到有此一问。接着,皱起眉叹了一口气:“何老师,要怎样你才能弄清楚?”
彩虹眨眨眼:“嗯…你把衣服脱了我就弄清楚了。”
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嘿嘿,季篁,我倒要瞧瞧你发起窘来是个什么样子。
不料他的回答没半分迟疑:
“你等一下。”
他闪身走到一棵树后,紧接着,一样东西抛了出来。
彩虹一把接住,是他的衬衣。
“哎…”这么配合哪!她傻眼了。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眼光一错,又一件东西扔过来,她不禁低声叫道:“喂!你…你神经啊!你还真脱啊!想当脱衣舞郎是不?”
树后面传来季篁的声音:“何老师,您是想先看正面呢,还是反面?——要不要我摆几个姿势?”
“摆!你摆啊!我怕你啊!有种你就从后面站出来!噢!噢!你真敢出来啊!”草木响动,她赶紧捂住眼睛,“流氓!”
指缝中她看见季篁打着赤膊,穿条足球短裤,从地上捡起块砖头,向她做了一个“掷铁饼者”的姿势。
雾散云开,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脊梁上。
很瘦却很结实,一块一块的胸肌凸凹着,充满暴发力地紧崩着,一幅短跑健将的样子。
还真像。彩虹扑哧笑出声来:“换个pose啦!”
他找了一个树桩,弯腰曲膝,低头沉思,作出“思想者”的样子。
彩虹撅起嘴:“不像不像,你这么瘦,一点也不像。”
他拍了拍脑袋,说:“还有个姿势我做得绝对以假乱真。”
金鸡独立,双手过顶:“像不像敦煌里的神仙姐姐?”
“噗——”彩虹差点笑扒下,将手中的衣服扔给他,“快把衬衣穿上,季老师,天这么冷,瞧你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叫我季篁。”
“好哦,季篁。”她甜甜一笑。
摸着黑,两人继续往前走。
“哎,季篁,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呢。”彩虹说。
“我的家乡在中碧,是个很小的县,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中碧煤矿。”中碧就在这个省的北部,是著名的煤矿产区。
“对,我父亲曾是这个煤矿的工人,我们全家都住在那里。我妈是农村的,读过两年小学,她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好在我父亲的单位经常需要临工,所以她四处打杂,总能找到活儿。”
“现在国企效益都不好,我爸的厂早倒闭了。你们煤矿怎么样?能维持下去?”
“还行。中碧是大矿,我父亲去世得早,是煤难抚恤金不多,全家的开支主要靠我母亲打工维持。”
他说得很坦然,彩虹听了,心里不禁难过:“那你妈妈可真不容易。”
“她很坚强,也很能吃苦。在我上大学之前,是她单打独斗地拉扯大三个孩子,我们既没冻着也没饿着,她也没有再嫁。”
“那么,大学之后,基本上是你养家?”
季篁点点头:“是我和我妈一起挣钱,只不过我在大城市,挣得多点。我爸去世那年我才十岁,弟弟们刚出生,我妈身体不怎么好,为了我们一直苦苦地撑着。”
“你妈一定很疼你。”
“是啊。我妈虽没什么文化,脾气却好得出奇,从来不发火。小时候我的哮喘经常发作,我家住七楼,我妈怕我累着,每次上楼都背着我。”
“所以他们叫你季篁,是希望你像竹子那样快快长大?”
“那倒不是,”他说,“我妈是苗族,竹子是苗人的图腾。”
还有这典故。
彩虹又问:“那你弟的名字是不是也有个竹旁?”
“嗯。老二叫季箫,老三叫季箴。——他们是双胞胎,不过是异卵的,所以长得不大像,个头也不一样,一般人看不出来。”
“那你们三个小时候打架不?”身为独生女的彩虹对大家庭很是好奇。
“怎么打?我大他们十岁。他们互相也不打,性子比我乖,脾气比我好,知道妈妈辛苦,从不给她惹事。”
“哈哈哈,”彩虹拍手,“全是懂事的好孩子!”
“你呢?”季篁反问,“你是个乖孩子吗?”
“算乖吧。我是独生子,在家比较受宠。我爸开出租,我妈是会计。我家是母系社会——我是说,老妈说了算。我自己嘛,来历简单,学业亨通。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也没打过工,基本是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当大学老师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当然,工资也交点给家里,算帮忙一部分家用吧。”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心里有点惭愧。她也就领过几个月的工资,每月花销并不少,虽然交了妈妈一些钱,但大钱从来不是她出,比如衣服、香水、化妆品…如果把这些全算上还是家里倒贴的多。
“你看,前面有家花店。”走着走着季篁突然停步,“去瞧瞧。”
彩虹跟着他一直走到花店的门口。他们正转入一条闹街,晚上以长长的大排档出名,即使下雨也生意红火。已经很晚了,老板正准备打烊。
完了,完了,彩虹在心里说,这个季篁不会和陈伟平一样,也送她一把玫瑰吗?
这都是几百年的桥段啊!
然而季篁果然就在景泰蓝的花盆里挑了十朵鲜红的玫瑰。
彩虹的脑子一下子要炸掉了,不停地想那四个字,空洞能指…空洞能指…空洞能指…
可是,挑完了十朵玫瑰,季篁又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捧精致的玫瑰绢花:“老板,我还要这样的一朵。”
彩虹心想,季哥哥,你钱不够是咋地呀?要送就全送真的嘛,我又不是一定要十一朵。
付了钱,出了店门,季篁看着她:“你…不喜欢玫瑰?”
“…喜欢啊,谁说不喜欢了。”彩虹轻声道。
“说真话。”
“好吧,空洞能指。”
“噗——”轮到季篁笑出声来,“真是关烨的学生。说说看,怎么空洞了?”
“不是空洞能指就是审美疲劳。”
他捉住她的手指,将它放在花瓣上:“空洞吗?摸摸这花瓣,闻闻这香气,还有叶子旁边的刺…”他将玫瑰一朵一朵地递给她。
她傻傻地接过来,捧在胸前。
一朵,一朵,又一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将终生爱你,直到最后一朵玫瑰凋谢。”
她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那朵,是绢花。

21 ...
彩虹傻掉了。
心跳忽快忽慢,不知为什么,她面色飞红,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喜欢吗?”
“…喜欢。”
“我是指玫瑰。”
“对…玫瑰。”
“前面就是你的家。”
“哦,是吗?”她太紧张了,看着他不好意思,不看他更不好意思,就趁机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那个铁门不是?”
“…对的。”
他一直将送她送到门口。
“明天记得来帮我监考,”他说,“何老师。”
“好的,季老师。”
“晚安。”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嘱了一句。
“没事,我喜欢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门廊上没有立即离开,一直目送着季篁的身影离去。胸前的玫瑰发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楼梯旁边发了一阵子呆,收拾心绪,正待起步上楼,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
“彩虹。”
她吓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妈妈!”她连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时,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干什么去了?”楼梯里传来李明珠又硬又脆的声音,显然等了她很久,有一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