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和袭佑早已看呆了,却听半露妖相的加穆突然吼道:“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绅罡给我制服!”
欧阳望向独自微笑的绅罡,他居然面不改色,那种镇定实在让人佩服。
绅罡对欧阳和袭佑笑了笑,“二位请上,在下一定尽力奉陪。”
32.永不结束的战役..
欧阳踏上一步,缓缓取出咒印的手套戴上。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身后的袭佑沉声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澄砂是白虎一族的祖先,是怎么回事……?”
澄砂的魂魄虽然去了神话时代,可是身体还留在这里啊!怎么可能与白虎繁衍什么后代?!简直是荒谬!
绅罡想了想,才轻声道:“白虎一族擅长敛魂和搜索,暗星那么巨大的魂魄都可以被轻松拉回去,一具没有魂魄的身体,那更是不在话下……虽然在下不明白为什么白虎之神要拉回澄砂小姐的身体,但是在下一族身体里流淌着澄砂小姐的血脉是事实。在下不愿对净砂小姐出手,也是因为与她有一定的血缘关系。白虎一族里,犯上可是一条很严重的罪。”
他轻轻笑了一声,神态悠闲,仿佛这一切不过是春日之游,朋友间的嬉闹而已。
袭佑脸色一阵惨白,抿紧了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欧阳将他一推,喝道:“若不想战斗就给我让开!别碍事!”
他挥拳而上,身形如同矫健的虎,眼看那戴着勾魂手套的拳头就要结实地砸在绅罡笑眯眯的脸上。
忽地,他在半空强行转身,硬生生让过一道白光,“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脸色难看。
好险!几乎就要被那道古怪的白光迎面砸中!这个绅罡,好快的速度!
绅罡笑道:“欧阳先生不愧是闻名两界的驱妖者,竟然能避开在下的镇魂之光,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袭佑凑过来,欧阳一把拉住他,沉声道:“别乱动!小心他的镇魂光!一旦给罩住就死定了!”
绅罡大笑起来,半晌,忽地转身就走,一边朗声道:“罢了罢了!这一仗不过如此!在下实在不喜与谨慎之人战斗。倘若无法畅快淋漓,倒不如就此散了吧!在下还有重要的事情,无法奉陪,见谅。”
“给我站住!”
欧阳大吼一声,抢步而上,抬手就要去捉他的肩膀。
却见绅罡整个人忽地一歪,也不知怎的居然生生从他手下滑了过去!然后他眼前忽地一亮,绅罡的胸口处陡然放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其速如电,竟然连躲避都不能够。
欧阳大震,眼看就要被定在当场,身体却忽然被人狠狠撞了开来,往旁跌了下去。
好容易定下脚步,抬头一看,却见袭佑那小子双手拢在胸前,整个人前面笼罩着一层半透明的膜似的东西,而绅罡胸前发出的白光,就准准砸在上面。
又听袭佑沉声道:“你说谁不想战斗呢?!冲动的白痴!给我小心一点!”
他的右手一反抄,那片薄膜忽然蠕动了起来,“嗖”地一下卷了起来,将白色的光芒裹在其内,眼看着渐渐收小成了一颗网球大小的圆体。
他拈起那颗白色的“球”,小心放进口袋里,看着绅罡,半晌才轻道:“你的镇魂光对灵媒是没有用处的,如果你只会这一招,那我很遗憾,你是没有机会再拖住我们了。”
绅罡“哦”了一声,火红的眼缓缓往净砂那里瞥了过去,见她节节败退,渐渐退向堆满了木料的后庭院。
他转了转眼珠,悄悄把手缩进袖子里,拈了一个式,中指搭上拇指,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袭佑和欧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他转身就走,一边说道:“既然如此,在下认输便是。二位比绅罡厉害,容在下暂时告退。”
欧阳登时大怒,疾步追上,口里只叫:“不许逃!”
他几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捉住绅罡,正要下咒镇住他,却听袭佑厉声道:“小心!”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欧阳只觉身体忽然僵住,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冻结住了一般。
不好!他中了绅罡的招!
那一个瞬间,来不及让他思考什么,耳边只听见袭佑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渐渐发黑的眼界只能捕捉到一个飞速奔来的影子。
不……难道他就这样被绅罡制住了?!
眼睛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开始疲软,好想就这样睡了去。
有一双温柔的手拉着他的身体,将他往漆黑的深渊里拽,那般诱惑地,他居然一点都不想反抗。
已经麻木的脸上隐约传来拍打的细微感觉,他勉强睁眼,袭佑焦急的脸孔出现在眼帘里。
他急切地说着什么,自己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正在恍惚着想合上眼,却见袭佑挥拳用力砸中自己的脸!
欧阳浑身一震,从被打中的地方有一种迟钝的疼痛传来,让他突然警觉起来。
不……不对!不可以睡了去!
姐姐的魂魄他还必须取回来……还有……为了救他丢失了厉日刀的净砂……
欧阳寻秀,曾对着妖界的漫漫苍天发过誓,即使拼了命也会代替厉日刀保护天净砂这个人。
他怎么会是食言的小人……?!
*******
绅罡这个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一边计算着步伐,一边注视着净砂的动静。
快了……快了……还差那么一点点……
妖之果,终于要取到了……
他正暗自欢喜,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嗥!
他一呆。不好!那是山岚的吼声!他居然打算恢复本相?!
绅罡急忙回身,却见天边开始发黑,有无数漆黑的龙卷风一般的气流从地面往上卷去。
山岚周身布满张扬的妖气,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跳跃滚动,每动一下都会制造多一道飓风。
妖界三巨头现出本相,那是多大的震撼!妖界的半边天空都黑了,乌云密布,黑漆漆地几乎要压上头顶。
绅罡愣了一下。
他只是没料到山岚会选择和加穆纠缠不清,他原以为他是个更加冷静以大局为重的人。
山岚自己应该知道,选择恢复本相来战斗就等于把底牌全亮了出来,不拼个你死我活是无法结束的。
现在的妖界三巨头,加穆虽然精明,却陷于情欲纠缠,自甘平庸;山岚平时虽然冷静,其实却是个容易冲动的家伙,血上了头就会失去理智,并非做大事的料。
不能再让妖界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他应该开始考虑日后的安排……
一团团青黑色的光芒将山岚裹住,他在其中狂妄地大笑。
“加穆!你我自从三百年前一战之后就再没有动过手!今天我定要取你的脑袋来祭妖之果!”
话音一落,那团黑影嗖嗖地窜上半空,移动间发出尖锐的鸣声,越来越大,随着飓风旋转,将黑色的妖气压缩凝结在周围。
“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兽影从团团纠缠的妖气里冲天而出,狼牙如刀,狼爪如剑,猛然落在地上,果然是一只青黑色的巨狼!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拖着三条尾巴,每一条的颜色都不同,时时变幻,诡异异常。
山岚龇着牙,汩汩的殷红血液从他嘴边滑落,是刚才为加穆所伤。
狼爪猛地一刨地,顿时地动山摇。
山岚身后的三条妖尾款款摆动,发出梦幻一般的光芒,忽地一颤,那么大一匹狼,居然瞬间消失!
加穆仿佛早料到他会现出本相,于是不急不慢地往旁一闪,“砰”地一声,方才他站立的地方顿时被狼爪击得凹进去大块。
妖一旦现出本相,相互战斗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法术谋略可言,纯粹是体力和妖力的比拼,谁强谁弱立时可见高下。
加穆回头望了一眼净砂,她光是躲避人王的缅月刀就已经耗尽所有精力,根本没空闲向他这里看上一眼。
他低头暗暗一笑,也好……他其实,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本相呢……
头顶的山岚已经发出愤怒的吼声,显然对他迟迟没有反应极不满。
他早知道了,山岚这家伙其实是个战斗疯子,这一仗,打得越激烈他会越欢喜。
他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防身匕首远远抛了出去,然后猛地弯腰,双手按在地上,目光灼灼地抬头看着山岚惨绿的眼睛。
漫天妖气的烟雾中,山岚的眼睛比鬼火还凄厉,恍若雾天里的两盏清幽灯火。
“山岚,如你所愿。我上了……”
他低声地说着,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几百年的情谊,一起成长,一起嬉闹,一起学习,一起畅谈理想。
他和他,或者从来也没想过,两个人会有一天拼上各自的性命去战斗。
要说不后悔不难受,那是说谎,他的心几乎是被撕扯地痛着,相信山岚也一样。
没有值得不值得的问题,也没有后退的道理,他们的理念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
妖之果,天底下为什么要存在这种可恶的东西?
他差点,将生命里所有的情谊都丢失了。
可恶……可恶啊——!
身体里奔腾着无数沸腾的情感,血液成了迸发的岩浆,呼啸着寻找突破的口子。
他张开口,原是想说些什么,听在耳中,却只有凄厉绵长的吼叫。
伴随着他的吼叫,四颗尖利的獠牙从口中龇了出来,几乎是一个瞬间,他化身成豹,毛皮是夜一般的漆黑,双眼是墨蓝的夜空。
那是一只黑夜一般的美丽豹子。
他没有迟疑,纵身而上,张口便去咬山岚的喉咙。
山岚,山岚……都是我的错!
一切,都是我的错!
徘徊人间百年,迟疑二十年,注定一事无成。
开始来人间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赌上性命,赌上所有的未来,再也换不回以前在妖界的日子。
妖界三巨头,兵戎相见,这个最后的结局,岂是自己曾想看到的?
新眉月,银树海,月下畅谈,到如今都蒙上血色的杀气。
无论怎么挣扎,撕扯,抓挠,他的未来注定要失去一方。
心中种种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没能让任何人听到。
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后悔的事情,留给以后的自己。
他有些明白了,人王的心情……
原来无论人还是妖,甚至神。
这个世间,本是永远也没有两全的美满。
选择其中一个,便要失去拥有另一种对立面的幸福的权利。
只是,他真的不想失去……真的!
山岚……让我们回以前的日子吧!忘了妖之果,忘了三巨头,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
山岚的尾巴一卷而上,狠狠砸向他的背。
加穆不让反迎上,张开大口,根根獠牙如刀,直取山岚的喉咙。
倘若死在一起,是不是就能抵消之前所有的?
他们之间,谈不上拯救或说服。
言语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妖气震天,从他们身上旋起巨大的旋涡往上卷去。
那三条变幻莫测的狼尾眼看便要击中加穆的身体将他的脊椎打碎。
两双眼睛隔着重重妖气互相怒视。
不,谁也不会相让,那便一起死吧!死后在黄泉路上再斗!
山岚忽地长嗥一声,眼中瞬间闪过泪光。
三条狼尾在下一个刹那生生改变方向,重重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碎石沙土,迷了两人的眼。
加穆的獠牙却在同一个时刻,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喉咙里。
鲜血四溅。
他一直都没明白,那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山岚沉重的身体轰然倒地,喉咙上破了四个大洞,鲜血如同喷泉,汩汩而出。
他却只看到了他惨绿眼睛里的荧荧泪光。
『你永远比我任性,加穆……所以,我不是输你,只是习惯性地让你而已……』
他的眼睛这样告诉他,然后就合上了。
那可真是,可恶又无奈的习惯啊……
加穆静静地站在原地,睫毛半垂着,渐渐褪去毛皮,恢复人形。
半长的头发微微凌乱地在风中飘散开来。
他忽然抬手,用力地,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新眉月已然破碎,银树海全部干枯,笑谈理想灰飞湮灭。
昨日种种在这一刻完全崩溃,为他亲手摧毁。
可是,山岚,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永远。
他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只渐渐昏睡过去的狼,迈步就往前走。
失去一个,他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幸福。
不能。
********
净砂一直不敢正面和缅月刀交锋,那刀与厉日刀不相上下,硬接就是自己找死。
但是一味地躲避也总不是办法,就算可以让过人王的攻击发动自己的攻势,也失去了锋利的气息。
该怎么办……?怎么办?!
人王的攻击几乎是疯狂地,没头没脑地将缅月刀往她身上砸。
不知不觉,她渐渐退去后庭院。
匆忙之下,她只粗略瞥见周围堆了无数木料,整整齐齐,虽然出现在这里很有些古怪,她却没心思去想什么。
一直退去中心位置,一脚踏中一块血红的印记,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那块印记里突然窜出无数道血色的手,将她的小腿牢牢缠住。
净砂大惊!
莫非这里被下了什么咒?!该死!她着了道!
半边身体顿时麻了,她再使不出一点气力,身体一歪就倒了下去。
人王正要一刀挥下,见她忽然跌坐在地上,不由一愣。
在见到那些缠绕盘旋的血色小手之后,他的脸色顿时铁青!
这个印……分明是……?!
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急速地转头四处观望,在见到周围整齐排列的木料之后,脸色又白了几分。
“绅罡——!”
他暴吼了起来,双目血红,恨然地瞪着悠闲走来的白衣男子。
“你居然敢戏弄我人王?!为什么在后庭院布下反血亲结界?!”
他早该发觉这个绅罡的古怪!可恨居然没注意到那些木料是按五行的位置排列的!地上早用人血画好了反八卦!那是极古老的阵式,实在想不到今天还有人会用,而且还是一只低等的妖魔!
绅罡淡淡一笑,“你说在下为什么要布结界?人王先生,你太自满了,威胁妖界三巨头,你还没那个资格。你以为血亲咒法当真没有解决的方法么?”
他举起手,中指和食指拈在一起,搭了个简单的印,微微一晃手腕。
只见地上的人血反八卦顿时发出血色的光芒,如同在净砂身体周围筑起重重光芒的铜墙铁壁。
无论她在其中如何敲打,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出来。
人王怒极,扬起手中那截干枯的脐带,厉声道:“你不怕我立时毁了妖之果?!我早说过了吧?如果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绅罡歪着脑袋又笑了一下。
“随便你,如果你认为这个血亲法术还有效的话。”
人王呆在那里,双手开始发抖,渐渐扩展去全身。
他额上全是汗水,手指却怎么也无法搓下去。
他知道,绅罡说的是真的。
纵横一生,最后还是栽在别人手里,妖之果眼看就是他的,却节外生枝落到别人口袋里。
不,他绝对不允许!
绅罡笑道:“别再耍什么心计了,事实已成,在下可以让你一同欣赏妖之果的美丽,但,妖之果却不会给你,死心吧。”
33.永不结束的战役..
净砂惊骇地在红光里挣扎着,一边用筷子用力戳着缠在自己小腿上的血红小手。
一触之下,筷子居然从那些手中间穿了过去!那些手原来是没有实体的。
她开始焦躁起来。这个时候,厉日刀偏偏不在身边!她身体里的妖之果因为没有厉日刀相互作用,所以力量大减。
无论她怎么用手拍打,用脚去踹,甚至用头去撞,周围的那一圈红光都没有一点动静,真的像铜墙铁壁一般,将她生生困在其中。
正在踌躇无措时,却见远远地,绅罡定定站在红光外,一脚踏在反八卦的巽位。
巽位属风,妖之果属火,借风之力兴火,方能绕过血亲咒印取得妖之果。
他总是瞒过了人王那只老狐狸。
其实,血亲咒印除了下咒的本人,纵然其他人有再高深的法术,都是没办法解除的。
但无论如何,人王总算暂时给他震住了,不趁这个时候取得,日后再寻机会便困难了!
“人王先生,在下一直很尊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绅罡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乳白的念珠,单手结了个式,一边轻声对呆若木鸡的人王说着。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不拘小节,沉湎于私人感情之中的人做不了英雄豪杰。你是个异类。就算在下活了近千年,见识了许多人,却也没见过你这种清醒着明知道自己是在做逆天之事,却依然不悔不倦的人。心中无情之人不值得赞赏,既然不懂,也谈不上什么伟大。只有明知道它是苦楚的,却咬牙坚持下来,活剐了肉也要满足自己的野心,这种人才值得佩服。”
他淡淡一笑,“人王,你就是这种人。杀妻,现在又要杀女,眉头也不皱一下。在下实在自愧不如。原是一点也不想伤害你的,你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想来你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自然也不甘屈服于谁之下。”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虚幻,仿佛天边的浮云,抓不住,就连听上去都好象随时会消散开来一般。
偏偏那种虚幻却是感叹式的,带着一种苍凉的悲怆。
那一个瞬间,净砂承认自己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叫做绅罡的妖。
他唇边有笑,眼里有幽火,那般让人无法捉摸。
“无情有情,无非在乎人心而已。在下早已明白,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真正的美满。人王先生一定也明白。我们选择妖之果,选择更大的时代。在选择的那个瞬间,昨日种种便早已放弃。我们都是让过去的自己死亡的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若不付出什么,便没有称心的收获。在下,也放弃了最宝贵的……”
他没有说下去,突然断在那里。
隔着层层红光,他的面目模糊隐约,看不清楚。
可是,风都忧伤了起来,淡淡的凄凉味道,吹一口就没了影子,抓一把就消失;又好象沙哑的胡琴声,寒月孤光。
他孤零零地,却傲然站在那里,千山暮雪,那也没关系。
这种固执,这种冷酷,是最可恶的。
她安静地站在光的铜墙铁壁里,安静地看着绅罡抬手,口中念出绵长的咒文。
眼前的红光越来越浓厚,渐渐开始流动,好象平地竖起大片的血墙。
没有血腥味,却有一股极香甜的气味渐渐钻入她的鼻子里。
那么熟悉……那么幽暗的……香。
净砂觉得身体里面好象突然开了一条河流,河水冰冷,缓缓流动,从脚底往上窜。
寒流所到之处,有一种令她浑身颤抖的麻痹感。
不!不是痛苦,不是痛苦……只是一种淡然的疲倦感,痒痒的,柔柔的,仿佛有一双最轻柔的手在爱抚她体内的经脉,一寸一寸慢慢上冻。
呼吸渐渐有些困难,她本能地抬手,无意识地看了一眼上面的黄金手镯。
手镯已经没有光泽了,从与人王交手开始,它就突然成了暗灰的废铁。
可是,她没注意这些,她看到,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腿上……全身上下,都有荧荧的红色光芒溢出来。
不是血,是红色的雾气,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
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天,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红,红……
那股冰冷的河水已经流到了她的胸口,她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经冻僵了。
吐出的气都是血一般的红。
那是妖之果的色泽吧……?
耳边隐约有歌声传来,甜蜜的香味突然浓厚起来,带着腐烂的臭和血液的腥。
那个声音,温柔地,安详地,低声地,忧伤地……
有人在唱歌。
什么歌……?什么歌?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她该知道的!
那些失落的记忆,那些被尘封在手镯里的过往——
让她看!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熟悉而甜美的歌。
她忽地瞪大眼睛,骇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间屋子,小小的天窗,碎钻石一般闪烁的日光透进来。
小小的她,面无表情,一身斑驳的白色衣裳,渐渐被染成血的颜色。
有人抱着她,紧紧地抱着,用那双已经腐烂见白骨的手臂。
那人在唱,在唱——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那般凄迷的歌声。
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直觉知道他是谁,所以没有说话。
那人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说话。
忽然,他动手了。
将小小的她一把扯出那团腐烂血肉的怀抱,然后,另一只手没有一点犹豫地,狠狠地戳入那团腐烂血肉的腹中,一绞,一拉。
『你逼我的……你逼我的……妖之果在哪里?!告诉我!净妖——!』
她几乎要厥过去,咬牙屏息,眼眶几欲开裂。
抱住她的那人……哦,不,她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团腐烂败坏的尸体,艳丽的,血淋淋的尸体。
她却还在笑,白森森的牙齿狠厉地龇着,唯一美丽的只有那头乌发,如云如雾。
那笑是血腥的,阴冷的,却欢畅甜美之极。
她还在唱,一直唱,一直唱——
『三步两步跑呀跑,快赶去土地庙……』
净砂倒抽一口气,身体里的气流忽然乱了。
那股冰冷的水突然暴动起来,没头没脑地肆虐着,呼啸着要从她身体里面窜出去,渴求广阔的自由!
她陡然尖叫了起来——!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别唱了!!妈妈别唱了——!!”
她疯了一般在红光的铜墙铁壁里乱踢乱抓,头发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脸色惨白,仿佛女鬼。
“放我出去!出去——!别唱了!!!”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伴随着她的声音,她额头上缓缓浮现出一块血红的印记,好象一朵盛开的花。
“放过我——!!……”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仿佛一根钢丝突然断了开来,迸向天际。
刹那间,所有的红光全部消失。
她额头上布满红色的花纹,一直蔓延到耳朵后面,一双眼也成了血色的,连眼白也消失了。
绅罡陡然停下念咒声,定定地望向结界里那具纤细的身影。
她躺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一下。
半晌,苍白的垂在地上的手指忽然动了两下,然后合拢,撑在地上。
她站了起来。
仰头,张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凄厉声音。
她的头发全部竖了起来,妖娆地在空中卷动着,仿佛黑色的火焰。
绅罡大喜,喃喃道:“到手了,妖之果……!”
话音刚落,却见西方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妖气的黑色云雾在瞬间破开。
天空有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啼叫着,竟好象有无数只鸟同时鸣叫一般。
空气渐渐开始打着旋往上转,他有些惊骇地看着天边那一团团旋转在一起的黑色云雾。那种情景,竟仿佛是突然从天而降什么怪物一样。
是什么东西?!
“啪”地一声,人王手上的缅月刀忽然颤抖着飞了起来,没飞多远却又跌在了地上。
绅罡愕然地看着脸色死灰的人王,忍不住奇道:“发生……什么了?”
人王的眼神不是怒,不是悲哀,不是惊奇,却是颓然的绝望,好象经历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答案似的。
他颤抖着张开唇,忽地眼中充满热泪。
“厉日刀……净妖……你原来……做了这种手脚……便是死也不给我得到么?”